第十九章 回家(2/2)
这片穷乡僻壤上这些村民愚昧、喧哗、热情、无知,他们的慷慨好客为我们此趟艰难旅程画上了非常体面的句号。他们张开双手,慷慨给予,没有配额限制,也不斤斤计较。伊斯特拉凡也同样泰然自若地接受他们的给予,似乎大家都是领主抑或都是乞丐,这正是一个人回归到同胞中间时的应有之义。
这些靠打鱼为生的村民可谓是生活在边缘之边缘,这片勉强可以居住的陆地对于人类的考验可谓到了极限。对他们而言,诚实的为人如同食物一般不可或缺。他们必须彼此坦诚相待,欺骗的代价是他们所无法承受的。伊斯特拉凡深谙此道。一两天之后,村民们登门询问我们为什么要在寒冬穿越戈布林冰原,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显然希弗格雷瑟在每个人心目中都是根深蒂固的。伊斯特拉凡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不该选择沉默,但是对我来说,沉默比谎言要好。”
“众所周知,有些可敬的人虽然遭到了放逐,但是他的影子并不会就此缩短。”热食店的厨师说道。他在村中的地位仅次于村长,他的热食店到了冬天差不多就是整个领地的聚会场所。
“也许其中一个在卡亥德遭到放逐,另一个则是在欧格瑞恩。”伊斯特拉凡说。
“没错,其中一个遭到了部族的放逐,另一个在埃尔亨朗遭到了国王的放逐。”
“国王无法贬低一个人的人格,即便他想这么做。”伊斯特拉凡说,厨师显得心满意足。如果伊斯特拉凡是被自己部族驱逐的,那么他的人格就会遭到怀疑,但如果放逐他的是国王,那便无所谓了。至于我,很明显就是个外国人,所以我就是那个被欧格瑞恩放逐的人,这反而是一种荣光。我们没有向库尔库拉斯特的主人们透露我们的名字。伊斯特拉凡非常不情愿用假名,但又没法公开我们的真名。毕竟,跟伊斯特拉凡交谈就是犯罪,更别提他们现在这样让我们吃饱穿暖,还收留我们。古森湾的偏远村庄也是有收音机的,所以村民不能拿不知道“放逐令”来为自己辩护,只有确实对客人身份一无所知才可能成其为借口。在我想到这一点之前,伊斯特拉凡早已慎重考虑过村民们的这种微妙处境。第三天晚上,他来我房间讨论下一步的行动。卡亥德村庄很像古代地球的城堡,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独立的私人处所。不过,在各家族、商会、次领地(库尔库拉斯特没有领主)以及外围住宅那些古老高大、凌乱分布的楼宇里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布着众多的房间,房间的墙壁厚达三英尺。五百名村民都可以在那些房间里找到自己的私人空间,甚至可以不与他人往来。他们给我们一人安排了一个房间,就在家族大楼的顶层。伊斯特拉凡到我屋里来的时候,我正在火炉边坐着。火炉里烧着采自深绥沼泽的泥炭,火苗很小,但很暖和,还散发着浓香。他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金瑞。”
我记得,当时他站在房间的阴影里,赤着脚,只穿着村长送的那条宽松的皮毛马裤。身处温暖的房间又没有外人干扰时,卡亥德人通常会半裸甚至全裸着身子。艰苦的旅程之后,伊斯特拉凡身上已经没了格森人那种圆润结实的体格特征。他形容憔悴,遍体鳞伤,脸也冻坏了,就跟被火烧过一样。摇曳火光映衬之下,他那黑黢黢的身影显得坚定而又难以捉摸。
“去哪里?”
“我想该往南往西,往边境走。我们首先得弄到一台无线电发射仪,功率得够大,这样你好发信号给飞船。然后我得找一个藏身之所,不然就回欧格瑞恩待上一阵子,免得牵连到帮助我们的这些人。”
“你怎么回欧格瑞恩?”
“按原来的法子——穿越边境。欧格瑞恩人不会为难我的。”
“哪儿能弄到发射仪呢?”
“最近的地方就是萨西诺斯了。”
我眉头一皱,他则咧嘴一笑。
“没有再近一些的地方了吗?”
“去那里有大概一百五十英里的路,还没有之前那段难走的路长。整个旅途中都有路,有人让我们留宿,没准儿还可以搭别人的机动雪橇。”
我同意了。不过,一想到又得冒着严寒跋涉,我就觉得很沮丧。而且,这次可不是奔向安全的地方,而是要回到该死的边境,到了那里,伊斯特拉凡也许就得舍我而去,继续他的流亡生活了。
我思索良久,最后说道:“加入爱库曼之前,卡亥德必须接受一个条件,那就是,阿加文必须宣布解除对你的放逐。”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盯着火苗。
“我是认真的。”我强调说,“这是最重要的条件。”
“谢谢你,金瑞。”他说,话音很是轻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的腔调就很像一个女人,有些沙哑,没有共鸣音。他温柔地看着我,脸上却没有笑意:“可是,我早就已经不再奢望回返家园了。你看,我已经背井离乡二十年了,那样的放逐跟我现在的流放没有什么区别。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你的爱库曼。你得独力肩负起这一切。不过,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先让你的飞船下来吧!然后我再去想别的事情。”
我们在库尔库拉斯特又待了两天,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着南方开来的哪辆夯雪机回程时可以搭我们一段。主人们让伊斯特拉凡把穿越冰原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了他们听。他就像一位民间的口述文学家,用了许多传统的词汇,而我们的故事也就此成了一部英雄传奇。他从德拉姆内山、德雷米戈尔之间那个山口的硫黄火和昏天暗地讲到来自山谷、横扫古森湾的呼啸狂风,情节曲折,描述精确而又生动有趣,中间夹杂着许多令人捧腹的花絮,比如他自己掉进冰缝的事情。他还讲了一些神秘莫测的怪现象,讲到冰原上的怪异响动和万籁俱寂的光景,讲到无影天和漆黑的夜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朋友那张黝黑的面孔,跟其他人一样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
我们搭一辆夯雪机离开了库尔库拉斯特。我们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胳膊都无法伸展开来。夯雪机是卡亥德的一种大型机动车辆,用途是将道路上的积雪碾压夯实。这是冬季保证道路畅通的主要手段,因为要清除路面的积雪必须耗费这个王国一半的人力财力,何况所有的车辆到了冬季都是装上滑雪板行驶的。夯雪机以每个时辰两英里的速度压过路面,黄昏过后许久才把我们带到了库尔库拉斯特南面的下一个村庄。在那里,我们一如既往地受到了欢迎和款待。第二天,我们步行继续前进。我们现在越过海边丘陵,往内陆行走。来自古森湾的迅疾北风在丘陵的阻挡下势头减缓,这一区域的人口因此比之前稠密了许多。现在我们无须搭帐篷过夜,而是在不同的部族投宿。有那么两次,我们还真搭上了机动雪橇,每次都走了三十英里。尽管经常会有大雪,大道的路面却已经被夯得非常坚硬,并且都有明显的标志。我们的背包里随时都装着食物,都是头一天夜里收留我们的主人放进去的。走完一天的路程之后,总能有地方借宿,总能有火烤。
这八九天里,我们或徒步或滑雪穿行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非常热情好客,我们走得轻松安逸。但是,这却是我们整个旅程中最痛苦、最令人沮丧的一段路,比攀登冰原、比最后几天的饥饿还要糟糕。英雄传奇已然结束,它只属于冰原。现在我们走错了方向,疲惫不堪,心中不再有丝毫的喜悦。
“有时候,你必须逆命运之轮而行。”伊斯特拉凡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坚定,但是,他的脚步、声音和举止都已不同于往昔,激情与决心已为忍耐和固执所取代。他非常沉默,也不怎么愿意用心语同我交谈。
我们终于到了萨西诺斯。这是一座有着几千人口的市镇,高踞在俯瞰艾尔冰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屋顶、灰色的墙壁、白茫茫的山丘上有着点点的黑色,那是森林和露出地面的岩层,白茫茫的田野和河流。河对岸就是争端不断的西诺斯谷,那边一片白茫茫……
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们的双手已是空空如也。我们剩下的那些旅行装备大多已在路上送给了那些好心收留我们的主人,现在身边只剩了恰伯炉、滑雪板以及身上的衣服。我们就这样轻松赶路,中间停下来问了两次方向,我们不是要进镇子,而是要去镇外头的一个农场。那个荒凉贫瘠的地方不属于任何一个领地,而是一个独立的农场,由西诺斯谷管理局直接管辖。伊斯特拉凡年轻时在管理局担任部长,一直都是农场主的朋友。事实上,那个农场是一两年前他替农场主买下的,当时他正帮助人们在艾尔河东岸重新安居,希望借此消除关于西诺斯谷主权的争端。农场主亲自开的门,他跟伊斯特拉凡年纪相仿,身材壮实,说话却是柔声细气。他叫赛斯切尔。
在穿越这个地区的时候,伊斯特拉凡一直都压低风帽遮着脸。他害怕这里的人认出自己,其实大可不必。现在的他就是一个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流浪汉,只有目光极其锐利的人才认得出他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现在,赛斯切尔就拿眼偷觑着他,无法相信此人的自我介绍。
赛斯切尔收留了我们,对我们的款待超出了一般的标准,尽管他并不富有。不过,他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显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后悔收留了我们。这倒也情有可原,他让我们住下,冒的可是财产被没收的危险。他拥有这份产业全拜伊斯特拉凡所赐,要不是伊斯特拉凡的照应,他现在也许会跟我们一样穷困潦倒,这样说来,让他冒点风险来回报似乎也不算不公平。不过,我的朋友并非以债主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要求他给予帮助,他不是指望赛斯切尔还情,而是寄望于对方的友情。如他所愿,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赛斯切尔不再拘束,变得健谈起来,表现出了卡亥德人特有的变化无常。他开始缅怀往昔,跟伊斯特拉凡坐在火炉边上畅谈到半夜,追忆过去的那些岁月和那些旧相识。伊斯特拉凡问他能否找到一个藏身之所,比如某座荒废或偏僻的农场,可以让一个遭放逐的人躲上一两个月,等到放逐令解除。赛斯切尔不假思索地说道:“就住我这里吧。”
听闻此言,伊斯特拉凡双眼一亮,不过还是有所顾虑。赛斯切尔也同意,这里离萨西诺斯太近,可能会不安全,不过他答应另找一个藏身处,这并不难。他说,只要伊斯特拉凡愿意用假名,去当一名厨子或是农场工人,这样也许感觉不是很好,不过总强过回欧格瑞恩去。“你在欧格瑞恩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你靠什么为生呢?”
“靠共生区。”我的朋友脸上又掠过一丝水獭般的微笑,“要知道,那里每一个单元都有工作可做。生活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还是宁愿留在卡亥德……如果你真的认为可以办到的话……”
那个恰伯炉还留在我们身边,这是我们现在手头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这只炉子陪伴着我们走完了整个旅程,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到达赛斯切尔农场第二天的早上,我带着炉子,滑雪去了镇上。我在镇上的商业中心卖掉了炉子,换了一大笔钱,随后翻过山丘去了发射站所在地——镇上那所小小的贸易学院,买了十分钟的“私人对私人传输”。全卡亥德的发射站每天都会留出一段时间用于提供这类短波信号传输服务。客户基本上都是商人,他们要向列岛、希斯和佩灵特的海外代理商或客户发送信号,所以费用相当高,不过也还不至于很离谱,总之还不到一只二手恰伯炉的售价。我购买的那十分钟被排到了下午三点的开头。我可不想这一天就在萨西诺斯跟赛斯切尔农场之间来回地折腾,于是就留在镇上,中午在一家热食店饱餐了一顿,真是物美价廉啊!卡亥德人的厨艺绝对要强过欧格瑞恩人。吃饭的时候,我想了起来,当我问伊斯特拉凡为什么讨厌欧格瑞恩时,他说的就是这句话;我想起昨晚他说的话,说得那么温柔:“我更愿意留在卡亥德……”我又一次纳闷,到底什么才是爱国,对祖国的爱到底包括了怎样的情感,那种令我朋友声音为之颤抖的对故土的向往和忠诚到底从何而来,如此恳切的爱又何以会频繁地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愚蠢、可恨、顽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午饭后,我在萨西诺斯街头逛了逛。雪花飘飘,寒意逼人,镇上那些商铺、集市和街道却都热闹非凡,仿佛一出戏剧,虚幻缥缈,令人眼花缭乱。我还没有完全从孤寂冰原留下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身处陌生人中间让我极不自在,脑子里不停地想念着曾经与我朝夕相伴的伊斯特拉凡。
黄昏时分,我爬上通往贸易学院的那条积雪遍布的陡峭街道。里头的人让我进去,并向我演示如何操作那台公用发报机。到了指定的时间,我把“苏醒”信号发射给了中继卫星,这颗卫星在固定轨道上运行,位于卡亥德南部上空大约三百英里处。安射波已经不在我身边,所以我没法让奥鲁尔帮我给飞船发送信号,我自己也没法直接联系上飞船,因为飞船位于太阳轨道,从时间和设备上来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现在这种做法是最保险的了。萨西诺斯发射塔的功率是足够大,但卫星没有配备回复装置,它只能将信号发送给飞船,所以我只能发出信号,让卫星传给飞船。我无从知晓卫星是否收到信号并转发给了飞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这么做。虽然有这么多事情悬而未决,我的心情却很平静。
雪下得更大了,天也黑了,我不熟悉道路,所以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上路,那就只能在镇上过夜了。我身上还剩了一点钱,于是就向发射塔的人打听旅店的事,他们坚持要我就在贸易学院留宿。我跟许多兴高采烈的学生共进晚餐,然后在一间学生宿舍住下。我心满意足地睡下,心里觉得很安全,卡亥德人对待陌生人那种超乎寻常的友善给我一种踏实感。最初我在这个国家登陆,这个选择是正确的,现在我又回来了。我就这样酣然入睡,但夜里睡得并不踏实,老是做梦,还醒了好多次。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床,早餐开饭之前就已经往赛斯切尔农场赶了。
明亮的天空中,一轮冰冷的小小太阳正在升起,雪地上的每一道裂缝和每一个冰丘都投下了阴影,这些阴影向着西边缓缓移动。路上光影斑驳,四周的茫茫雪原上空无一人。不过,大道的远处却出现了一个滑雪者轻盈的小小身影,正飞快地朝我这边过来。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前,我就知道了那是伊斯特拉凡。
“出什么事了,西勒姆?”
“我得赶到边境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也没有停顿一下,不过我能听出来他已经气喘不已了。我转过身,跟他一起向西边滑行,不过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跟得上他。在快要拐进萨西诺斯时,他离开大道,滑进了没有任何阻隔的原野。我们滑行到镇子北面大约一英里处,穿过艾尔河。河岸非常陡峭,爬上岸后,我们都停下来歇气。以我俩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样的快速行进可是吃不消了。
“出什么事儿了?难道赛斯切尔——”
“没错。黎明时分,我听到他在用无线电发报。”伊斯特拉凡胸部急剧起伏着,跟他躺倒在冰缝边时情形相仿,“泰博肯定悬赏要我的人头呢。”
“忘恩负义的该死叛徒!”我一字一顿地骂道,我骂的不是泰博,而是赛斯切尔。我们当他是朋友,他却背叛了我们。
“没错,”伊斯特拉凡说,“不过我向他要求得太多,让他那个小神经太紧张了。听我说,金瑞,你快回萨西诺斯去吧。”
“我至少得送你到边境啊,西勒姆。”
“那儿可能会有欧格瑞恩的哨兵。”
“我就待在这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笑了。尽管呼吸仍然很困难,他还是站起身来,又一次上了路。我也起身,伴他同行。
我们穿行在那个引发争端的峡谷中,滑过一个个冰封的小树林,翻越一座座山丘、一片片原野。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只有一片阳光明媚的天空、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还有我们疾行时投下的影子。崎岖的地面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一直到离边境不到八分之一英里处时,我们才看到了边境线。它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一排栅栏,栅栏的柱子只露出了雪地几英尺,顶部漆成了红色。欧格瑞恩那边看不到有哨兵。在我们这边,地上有滑雪板留下的痕迹,南边有好几个小小的身影在移动。
“这边有哨兵。你得等到天黑以后再走,西勒姆。”
“是泰博的探子。”他痛苦地喘着粗气,随即向一旁滑了过去。
我们反身滑过刚刚翻越的那个小山坡,就近找了个藏身处,在一个小山谷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山谷两侧是繁茂的赫曼树林,淡红色的树枝在积雪的压迫下低低垂落,把我们围了起来。我们商量了一个又一个的行动计划:沿着边境线往北或往南走,逃离这片多事的区域,或是爬上萨西诺斯东面的山丘,甚或是顺原路北行,回到空旷的原野,但这些计划都一一被否决了。伊斯特拉凡已经被出卖,我们没法像先前那样公然在卡亥德行走。继续秘密行进也不可能,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帐篷、没有食物,也没多少力气了。现在已别无选择,只能径直冲过边境了。
在黑暗树木底下的黑暗山谷里,我们蜷缩在雪地里,挤在一起好相互取暖。正午时分,伊斯特拉凡打了个小盹,我却因为饥寒交迫而无法入睡。我近乎昏迷地躺在同伴旁边,竭力去回想他以前引用过的那些话:合而为一,生与死,躺在一起……这情景有点像躺在冰原上的帐篷里,不过现在没有遮掩、没有食物、没有休憩,除了彼此的陪伴之外,我们已一无所有,而且很快,我们就没法再相互陪伴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阴霾重重,气温也开始下降。山谷里虽然没有风,但也冷得无法安坐了。我们只好起来活动一下,即便是这样,到了日落时分,我还是开始一阵一阵地发起抖来。这样的情况,我在穿越欧格瑞恩的囚车上也经历过。黑夜似乎再也不会来临,不过最终天还是开始转黑了。借着蓝幽幽的夜色,我们爬出山谷,在树木和灌木丛间爬行,翻过山坡,边境线依稀在望,就是苍白雪地上几个模糊的圆点。没有亮光、没有东西在移动,也没有任何的声响。西南方的远处,有一个小镇闪着黄色的微光,那是欧格瑞恩某个小小的共生区村庄,伊斯特拉凡可以拿着他那令人起疑的身份证到那边去,至少能在共生区监狱或者是最近的共生区志愿农场里住上一晚。突然——就在最后一刻——我意识到了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而在此之前,因为我的自私和伊斯特拉凡的沉默,我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说:“等等——西勒姆——”
可是他已经走了,下山去了。他向来就是出色的快滑手,这一次又没有为了等我而减缓速度。他飞速掠过雪地上空的阴影,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他离开我,径直往边防哨兵的枪口上撞了过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应该大声叫喊过,警告或者命令他停下,随后某处冒出了一道亮光,不过我已经不太确定了。反正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朝着栅栏飞扑过去。在他到达栅栏之前,哨兵便开枪打倒了他。他们用的不是声波枪,而是劫掠枪,这种古老的武器一次射击就能爆射出无数的金属片。他们开枪是想置他于死地。我赶到他身边时,他身子扭曲躺倒在地,已经奄奄一息,半边胸膛已经被打没了,滑雪板竖立在一边的雪地上。我用双手抱住他的头,对着他说话,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通过特定的方式回应了我对他的爱。他的知觉渐渐消失,头脑分崩离析,思想变为一片混沌,但还是用那种无声的语言唯一一次清晰地说出了:“阿瑞克!”随后便再无声息了。我蜷在雪地上,抱着他,他的身体慢慢僵硬。他们让我那样待了一会儿,随后便把我架起来带去了某个地方,把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去往监狱,他则去往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