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2)
“明天请给我你的护照,我会撰写一份报告,很快我们就会看到结果。”他把她送了回去,然后回来独自用餐。这位女士执迷不悟地撒谎让上尉感到十分恼火。姬特在黑屋子里站了一秒,然后重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他的手电筒在沙地上投出的光柱慢慢消失。然后她走去厨房,齐娜给她弄了点儿吃的。
饭后她回到房间里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亮光激得波特皱起眉头扭动身体。她把灯盏放到行李箱后面的角落里,茫然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拿起自己的外套走进院子。
要塞的屋顶是一大片不规则的平坦露台,起伏的地势让屋顶的高度显得参差不齐。黑暗中很难看清连接屋顶的斜坡和楼梯。尽管要塞最外层有一道矮墙,但里面大大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精心围起来的一口口井。星光足以让她看清脚下的路。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在船上。山坡下的小镇淹没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点灯光——但北面浮动着一片银辉,那是广袤的沙海,起伏的沙丘犹如凝固的浪花,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她缓缓转头,极目眺望。狂风停歇后的空气格外凝滞,仿佛陷入了瘫痪。无论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夜景:岿然不动,遗世独立。然而当她站在那里,暂时融入自己所创造的那片虚无,某种疑虑开始悄悄溜进她的脑海,那是一种感觉,起初似有若无,随后变得越来越清晰:哪怕就在她凝望的时候,这片风景中也有某些东西正在移动。她抬头仰望,然后撇了撇嘴。缀满星辰的无垠天空正在她眼前转动。天空看起来依然平静如死,但它真的在动。每一秒都会有一颗新的星星出现在某一侧的地平线上,与此同时,对面的另一颗星星沉入沙海之中。她咳嗽一声回过神来,重新迈步向前,努力回忆自己有多不喜欢布鲁萨尔上尉。他甚至不肯给她一包烟,哪怕她已经说到了那步。“噢,上帝。”她大声说道,一时间十分后悔在布诺拉抽掉了最后一包玩家。
他睁开眼。这个房间显得格外阴郁,屋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终于要跟这个房间干一仗了。”但片刻之后,他进入了某种混沌的清明状态。这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幅图景都是全然独立的存在,所有事物之间的关系已被切断,他就站在这个国度的边缘。他拼命想抓住这种感觉的本质,然而与此同时,他开始一点点儿回到现世,全然没有怀疑自己再也不能彻底暴露在外,再也无法从局外人的角度思考这个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前所未有,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这种想法本身。”他说——是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像一幅纯粹出于本心的画作。它们又出现了,它们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试图抓住其中一个,他觉得自己做到了。“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呢?它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在这一刻,这个想法仍被后面拥挤的其他念头不断向外推去。他挣扎着试图抵抗,却觉得力不从心,他急切地睁开眼求助。“房间!这个房间!它还在这里。”现在,在这个死寂的房间中,他找到了所有敌意的源泉:四面静止不动的像是在监视他的墙壁,让他信不过这里。他被这个房间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他望着墙壁与地面接缝的线条,努力试图将它刻入脑海,希望在闭眼之后仍有可供回溯的线索。他觉得自己正在飞速运动,那条线却凝固如死,速度的反差让他头晕目眩,但他仍在坚持。为了不要离去。为了留在这里。为了充盈所有空间,扎根于此。一条蜈蚣可以断成几截,每一截都能独立行走,甚至每一条腿还能分别屈伸,哪怕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尖啸声灌满了两只耳朵,两个声音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带来的震动就像用指甲搔刮新硬币边缘。一簇簇圆点开始出现在他眼前,就像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放大数倍后产生的噪点。浅色的凝结成块,深色的堆聚成团,间或有小小的空白穿插其间。每个点都在慢慢长出第三个维度。面对这团不断膨胀的小球,他有些畏缩。他喊出声了吗?他还能动吗?
两个尖啸声之间的微弱差别还在继续缩小,几乎已经合二为一。现在这点儿差别犹如抵在指尖的刀锋,随时能将手指纵向剖开。
一个仆人循着喊叫声找到了美国人躺着的房间,消息很快传到了布鲁萨尔上尉那里。他匆匆赶到门外开始捶门,但回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喊叫,于是他直接走了进去。在仆人的帮助下,上尉成功按住波特给他注射了一剂吗啡。打完针以后,他愤怒地环顾房间。“那个女人呢!”他吼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上尉大人。”仆人以为是在问他。
“你留下来看门。”上尉咆哮着说。他决定去找姬特,亲自告诉她自己对这事儿的观感。有必要的话,他会在门外安排一个卫兵,把她软禁在屋子里照看病人。他先去了大门口,这道门夜里会上锁,所以没有安排卫兵。但现在大门敞开着。“啊,瞧瞧,这就是个榜样!”他侧头喊道。上尉走出大门,却只看到无尽的夜色。他转身回到要塞里,“砰”一声甩上大门,恶狠狠地插好门闩。上尉返回病房,等着仆人取来毯子,又吩咐他在这里守到天亮。回到宿舍以后,睡前他喝了杯干邑来平息怒火。
她在房顶徘徊时发生了两件事。硕大的月亮从高地边缘翩然升起,远方隐约传来嗡嗡的声音,忽而清晰可闻,忽而悄然消失,片刻之后又重新出现。她凝神静听,嗡嗡声时弱时强。有时候它会持续很长时间,每次消失后再出现都会变得更近一点儿。现在,虽然它依然十分遥远,但她已经听出来了,那是马达的轰鸣。她甚至能听到爬坡时马达奋力嘶吼,回到平地上以后,那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他们曾告诉她,在这个地方,你能听到二十公里外的卡车声。她等待着。直到那辆车的声音听起来终于进了镇子,她这才看到远处被大灯照亮的一小片岩漠,卡车正在沿着弯曲的坡道驶向山脚的绿洲。片刻之后,她看到了两个光点。旋即它们又消失在岩石之间,但马达声变得更响了。随着月光越来越亮,卡车载来旅人,整个世界开始回归真实,尽管那些人看起来不过是身披白袍的模糊身影。她突然想去市场里看看卡车到来的情景。她赶快爬下屋顶,踮着脚尖穿过一个个庭院,设法打开沉重的大门,沿着山坡跑向镇子里。卡车轰鸣着在绿洲的高墙间穿行,当她跑到清真寺对面的时候,车已经爬上了进镇前的最后一个山坡。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市场入口。庞大的车辆咆哮着开进市场停了下来,刚安静了一秒钟,就在下一个瞬间,嘈杂的声音再次汹涌袭来。
她退后几步,看着土著费劲地跳下车,懒洋洋地开始搬运他们的财产: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驼鞍、捆扎得随随便便的一堆堆条纹毯子、箱子、麻袋,还有两个胖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女人,她们的胸口、胳膊和腿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银饰。很快这些财产就和它们的主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拱廊中,周围重归寂静。她走到能看清车头的位置,司机、机修师和另外几个人正站在大灯前说话。她听到了法语——非常糟糕的法语——和阿拉伯语。司机钻进车里关掉了灯,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走向市场深处。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倾听。
突然她喊了一声:“特纳!”
一个裹着兜帽斗篷的人影停了下来,开始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姬特!”她向前跑了几步,看到另一个男人回头张望。特纳拥抱她的时候,她差点儿被斗篷闷死。就在她觉得他再也不会放手的时候,他松开手说:“原来你真的在这儿!”另外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女士吗?”其中一个人问道。“对,对!”特纳喊道,于是他们互道了晚安。
现在只留下他们俩站在市场里。“这可真是太棒了,姬特!”他说。她想说点儿什么,却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哭泣,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机械地拉着他走向清真寺旁的小公园。她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坐下。
“我的行李都被锁在卡车里了,要到天亮才能取。我还不知道今晚该睡哪儿。上帝啊,从布诺拉过来这一路可真够受的!轮胎爆了三次,那群猴子还觉得换个轮胎至少得花好几个小时。”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门口。月亮仿佛一轮清冷的白日,棕榈树枝在沙地上投下一道道长矛似的阴影,尖锐的影子在公园的小路上形成了一幅凝固的图案。
“我得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他握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啊,可怜的姬特!这些天你一定像在地狱里煎熬!”他低声说道。她抬眼斜睨着月亮,已经涌到眼底的泪潮扭曲了她的脸庞。
他们坐在水泥长凳上,她哭了很久。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手指揉搓着粗糙的羊毛斗篷。他不时说几句安慰的话,眼看她哭得浑身颤抖,他索性掀开宽大的袍子把她拥进怀中。她讨厌泪水中的盐带来的刺痛,更讨厌这么不体面的自己:她竟会向特纳寻求安慰。但她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得越久,她就越清晰地感觉自己无力控制眼下的局面。她根本无法坐起来擦干眼泪,努力挣脱正在渐渐收紧的羁绊之网。她不想再跟特纳有什么瓜葛:记忆中的愧疚感依然强烈。但是当她望向前路,只能看到特纳在等待她发出信号,让他来掌控局面。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发出这个信号。即便如此,她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她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多快乐啊,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要知道,即使没有希望,即使做或不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必将到来的结果——你也不可能为此负责,自然也不可能后悔,最重要的是,你绝不可能产生愧疚。事到如今她仍希望自己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她深知其中的荒谬,却无法放弃这一缕希望。
街道爬上一个陡坡,坡顶烈日如焚,人们挤在街边张望着商店的橱窗。他本以为能从巷子里穿行,但那里面却阴沉沉的。期盼的氛围在人群中滋长;他们在等待什么事情,他却不知道具体为何。整个下午充盈着紧张的情绪,一切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可能发生巨变。坡顶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巨大的汽车,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翻过山顶,沿着弯道横冲直撞地辗转而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头发疯似的想找个门躲进去。角落里有家点心店,橱窗里摆满了蛋糕和蛋白脆饼。他紧贴墙根跌跌撞撞地跑向那边。只要能跑到门口……他一转身,立即僵住了。橱窗轰然碎裂,飞溅的玻璃碎片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他眼睁睁看着一块金属呼啸而来,将自己的身体钉在墙上。他听到了自己的惨叫,感觉自己的肠子被捅了个对穿。他挣扎着倒下,失去意识之前,他发现眼前几英寸外就是一排糕点,它们依然毫发无伤地摆在垫了纸的货架上。
沙漠中有一排泥井。但它们到底有多近呢?他说不清:他被那块碎片钉在地上,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他用尽全力,却无法挪动分毫,血淋淋的内脏赤裸地暴露在天空下。他想象有个敌人赶过来一脚踩在自己被剖开的肚子上,想象自己爬起来在高墙间曲曲拐拐的巷子里奔跑。他跑了好几个小时,但墙上连一扇门都没有,弯曲的小巷没有出口。天快要黑了,他们就要来了,他快要断气了。在他无比盼望看到那扇门的时候,门就会出现,然而就在他喘着粗气跑进去的那一瞬,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
太晚了!门里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高墙,他只能抓住摇晃的铁梯向上攀爬,虽然他知道在那上面,在那铁梯的顶端,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巨石,一旦他靠得太近,他们就会朝下面砸石头。等他快要爬到顶的时候,一定会有巨石呼啸而下,将整个世界的重量砸在他身上。被石头击中的时候,他再次惨叫起来,用手捂住肚子,护着那个张开的大洞。他停止想象,一动不动地躺在碎石下面。疼痛无以为继。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只能看到一线狭长的天空,那是他最后的守护。天空终将撕裂,他从未怀疑过它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熟悉的天幕隐退后,那东西将以百万倍的风速向他逼来。他的哭喊成为了一种独立于他的存在,在沙漠中永不停歇地飘荡。
月上中天,他们走到要塞外,发现大门锁着。姬特握着特纳的手,抬头望着他:“我们该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指指要塞上方的沙山。他们沿着沙丘慢慢向上爬。冰凉的沙砾灌进了鞋子:他们抖掉沙子继续前行。高处似乎更亮,仿佛每粒沙子都在释放来自天上的一小片极光。他们没法并肩行走——沙丘顶上实在太陡。特纳把斗篷披在姬特肩上,自己走在前面。山顶的高和远完全超过了他们的预料。等到他们终于爬上沙山最高处,那片沙海和海中凝固的波涛一览无余地铺展在他们眼前。他们没有停下来欣赏:那种绝对的寂静太过强大,一旦你沉溺其中哪怕一秒,就再难打破它的魔咒。
“看那下面!”特纳喊道。
他们任由自己滑进一个被月光照亮的巨型杯子。姬特翻滚了几圈,斗篷从她肩头滑落;他不得不奋力爬回去捡。他想把斗篷叠起来扔给她闹着玩,但她却没接住。她任由自己一路滚到杯底,躺在那里等待。等他下来以后,他把宽大的白色斗篷铺在沙上。他们伸展四肢肩并肩地躺在上面,又拉起斗篷的边缘盖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开始交谈,说的全都和波特有关。特纳望着月亮,握住了她的手。
“你还记得我们在火车上的那一夜吗?”他说。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开始害怕自己犯了个战略性错误,于是他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在那夜之后,这一整片见鬼的大陆上一滴雨都没再下过。”
姬特还是没有回答。听他提起坐火车去波西夫那夜,错误的记忆开始苏醒。她看到飘摇的微弱灯火,闻到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听到雨滴声声敲打车窗。她想起装满土著的载货车厢带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她的大脑拒绝再想下去。
“姬特。你怎么了?”
“没事。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真的,没什么事儿。”她按了按他的手。
他的声音里悄悄渗入了一丝慈爱。“他会好起来的,姬特。只是这里面有一部分取决于你,你要明白。要照顾好他,你一定得保重自己。难道你不知道吗?要是你也病了,那还怎么照顾他?”
“我明白,我明白。”她说。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照顾两个病人——”
她坐了起来。“真是伪君子,我们俩都是!”她喊道,“你清楚得很,这几个小时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们怎么知道他现在还没死呢?他完全有可能孤零零地死在那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谁能救他?”
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等等,就等一分钟,好吗?我想顺便问你一句:就算我们俩都留在他身边,谁又能救他?有谁?”他停顿了一下。“就算你非得从最悲观的角度来看待所有事情,那么你至少也该讲点儿逻辑,姑娘。但他死不了。你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他缓缓摇了摇她的手臂,就像在试图唤醒一个沉睡的人。“请理性一点。天亮之后你才能回到他身边。所以放松,试着尽量休息一会儿。来吧。”
就在他温言抚慰的时候,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她绝望地伸出双臂抱住他。“噢,特纳!我那么爱他!”她抽泣着,双臂抱得更紧。“我爱他!我爱他!”
月光下,他笑了起来。
他的哭喊从最后一帧画面上掠过:那是地上的点点鲜血。血溅落在粪便上。在这至高无上的时刻,在沙漠上空,鲜血和粪便,这两种相差云泥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一颗黑色的星星就此出现,在清澈的夜空中留下漆黑的一点。那黑点通往永恒的沉睡。伸出手,穿透遮蔽的天空那精致的经纬,就此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