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真相 第十七章 后真相时代:谎言万世永存(1/2)
不断有人提醒我们,现在是一个全新而骇人的后真相时代,我们身边充斥着各种谎言和虚假,相关例子简直唾手可得。比如在2014年2月下旬,一批没有佩戴任何标志的武装人员进入克里米亚。俄罗斯政府一再否认这些武装人员属于俄罗斯,说他们是“自卫团体”,大概是他们自己去军用品店买了看起来像俄军的装备。听到这种言论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是在说谎。
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当然可以为这个言论找借口,说这是为了更崇高的理想:俄罗斯正在打一场正义的战争。为进入克里米亚提供正当理由的崇高理想是“维护神圣的俄罗斯民族”。根据俄罗斯民族神话,俄罗斯是一个神圣的实体,虽然邪恶的敌人多次试图入侵瓦解俄罗斯,但它已经撑过了千年之久。历经蒙古、波兰、瑞典、拿破仑的大军团(grande arée)、希特勒的德意志国防军(wehracht),到了20世纪90年代,则是轮到北约、美国和欧盟打算摧毁俄罗斯,于是刻意催生了像乌克兰这种的“伪国”。对于许多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来说,要说乌克兰是一个独立于俄罗斯的国家,根本是个弥天大谎。相较之下,普京正在推动重建俄罗斯这项神圣任务,在此过程中如何措辞无关紧要。
乌克兰的国民、外界观察者和专业历史学家很可能对这种说法愤愤不平。要说乌克兰不是一个现存的独立国家,第一漠视了诸多历史事实,例如,在号称俄国一统的千年里,基辅和莫斯科其实只有大约300年属于同一个国家;第二也违反了俄罗斯过去曾经接受的许多国际法和条约,其中对于乌克兰独立的主权和边界都有规定;而最重要的第三点,它还忽略了几千万乌克兰人对自己的看法,难道他们竟然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没有决定权?
俄罗斯民族主义者说有些国家其实是“伪国”,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当然也会同意,只是对他们来说,该算伪国的绝不是乌克兰,而是在俄罗斯无端介入克里米亚之后,为了掩饰其行径所成立的“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hansk people&039;s republic)和“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dosk people&039;s republic)。
不论你支持哪一方,看来我们都确实生活在一个可怕的后真相时代:被伪造的不只是某些特定的军事事件,就连整个历史和国家都可能被伪造。如果这真是后真相时代,那个曾经一度幸福美好的“真相时代”到底是什么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50年代,还是30年代?而且,是什么让我们走向了后真相时代?是互联网、社交媒体,还是普京和特朗普上台?
简单回顾历史就会发现,政治宣传和假信息由来已久,甚至就连拒绝整个国家的存在、刻意创造“伪国”的习惯也源远流长。1931年,日军就是假装自己遭到攻击,以此为借口而侵略中国,接着又建立伪满洲国,以合理化自己的侵略。英国殖民澳大利亚,援引的法条是认定澳大利亚为terra nulli(拉丁文,意为“无主地”),等于把澳大利亚长达5万年的原住民历史一笔勾销。
在20世纪初期,犹太复国主义最爱谈的口号就是要让“没有土地的人民(犹太人)回到没有人民的土地上(巴勒斯坦)”。至于住在当地的阿拉伯人,那就不用太计较了。1969年,以色列前总理果尔达·梅厄(golda ir)有句名言,说巴勒斯坦人从来就不存在。就算到了今天,这种观点在以色列仍然非常普遍。但这样说来,过去几十年的武装冲突岂不就是为了击败一些“不存在”的对手?2016年2月,以色列国会议员阿娜特·伯科(anat berko)就在国会上公开质疑巴勒斯坦人民的现实和历史是不是真的。她有什么证据呢?她说,因为阿拉伯语根本没有“p”这个字母,所以怎么可能有“palestian”(巴勒斯坦人)?(可阿拉伯语的“f”就是“p”,巴勒斯坦在阿拉伯语中为“fast”。)
后真相物种
事实上,人类一直活在后真相时代。智人就是一种后真相物种,创造并相信虚构故事的能力越高,就越能发挥更多的能力。从石器时代以来,人类就是用不断自我强化的神话来团结合作的。事实上,智人之所以能够征服地球,最重要的因素就在于创造并传播虚构故事的独特能力。人类是唯一能与众多陌生个体合作的哺乳动物,原因就在于只有人类能够创造虚构故事,并且把这些故事流传出去,让几百万人相信。只要每个人都相信同样的故事、遵守同样的法律,就能有效地彼此合作。
因此,如果你想指责脸谱网或那些政客开启了全新而恐怖的后真相时代,请提醒自己,不过几百年前,还有几百万的基督徒把自己锁在一个不断自我强化的神话泡泡里,从来不敢质疑《圣经》在各种事实上是否真实。几千年来,人类社群网络里许多的“新闻”和“事实”其实都是虚构的,讲述着奇迹、天使、恶魔和女巫的故事,是无畏的记者从地狱最深处给我们带来了第一手报道。我们没有任何科学证据指出夏娃被蛇诱惑、所有异教徒死后的灵魂都在地狱燃烧,也没有任何科学证据证明如果婆罗门阶层与吠舍阶层的人通婚会令宇宙的创造者震怒。然而就是有几十亿人相信这些故事,一信就是几千年。有些假新闻,就是能够长长久久。
我知道,我把宗教等同于假新闻,可能会让许多人很不高兴,但关键正在于此。如果只有1000个人,相信某个编造的故事,相信一个月,这是假新闻。但如果是10亿人,相信某个编造的故事,相信1000年,这就成了宗教信仰,而且会警告所有其他人不准说这是“假新闻”,否则就会伤害了信徒的感情(或是引发他们的怒火)。但请注意,我并不否认宗教很有用,也不否认宗教可能带来正面影响,正好相反,我认为:无论好坏,虚构故事都是人类威力最强大的一个工具。例如宗教,通过信条将民众聚集在一起,从而让人类得以进行大规模合作。在宗教的启发之下,人类虽然组建了军队,盖起了监狱,但也建起了医院、学校和桥梁。亚当和夏娃从未真正存在,但沙特尔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美丽依旧。虽然《圣经》的许多部分可能是虚构的,但仍然能够给几十亿人带来喜乐,也仍然能够鼓励人类体贴、勇敢、有创意,一如所有的小说作品,例如《堂·吉诃德》、《战争与和平》,以及《哈利·波特》。
同样,有些人可能因为我把《圣经》拿来和《哈利·波特》相提并论而感觉受到了冒犯。如果你是一个用科学思考的基督徒,可能会认为虽然《圣经》有各种错误和虚构,但《圣经》本来就不是纪实作品,而是一个藏有深刻智慧的隐喻故事。那么《哈利·波特》不也是如此吗?
如果你是基本教义派的基督徒,则可能坚持认为《圣经》的字字句句都绝对真实正确。让我们暂时假设确实如此,《圣经》就是上帝这个真神不可能出错的箴言,然而这样一来,面对《塔木德》、《摩门经》、《吠陀经》和埃及的《亡灵书》,又该怎么解释?难道你不觉得,这些文本就是有血有肉的人类精心写出的虚构故事?看到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和克劳狄乌斯号称有神性,你又怎么想?罗马元老院声称自己有权力把人变成神,接着又要帝国的子民去崇拜这些神,那不是虚构的故事吗?事实上,历史上至少就有一个例子,让某个假神亲口承认自己是虚构的。前面曾提到,日本军国主义从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早期,十分依赖对天皇神性的狂热信仰,及至日本战败,裕仁天皇只好公开承认这并非事实,他终究是人,而非神。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相信《圣经》是上帝的箴言,也仍然有几十亿虔诚的印度教教徒、穆斯林、埃及人、罗马人和日本人,在千百年来都笃信不同的虚构故事。同样,这并不代表这些虚构的故事必然没有价值,甚至会造成伤害,它们仍然可能既美丽又鼓舞人心。
当然,并非所有宗教神话都是良善的。1255年8月29日,在英格兰林肯镇的一口井里,发现了一位名叫休(hugh)的9岁男孩的尸体。虽然当时没有脸谱网,也没有推特,但很快谣言就传了出去,说休是被当地犹太人所杀。故事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当时声名赫赫的历史学家马修·派瑞斯(atthew paris)还写了一篇血腥而详细的文章,说在英格兰各地,许多重要的犹太人士如何聚集到林肯镇诱拐了这个孩子,先把他养胖,再施以折磨,最后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了这桩传说中的谋杀,19名犹太人受到审判并被处决。这种对犹太人横加污蔑的“血祭诽谤”(blood libel)在英格兰的其他城镇也流行起来,导致一系列集体迫害,有时整个犹太社群都遭到屠杀。到1290年,全英格兰的犹太人都被驱逐出境。
故事还没结束。犹太人被英格兰逐出一个世纪之后,英国文学之父乔叟还在《坎特伯雷故事集》放了一篇《修女院院长的故事》,正是以林肯镇的休作为故事原型的血祭诽谤之文。在这篇故事里,最后是以犹太人被吊死告终。从中世纪晚期的西班牙到现代的俄罗斯,每次出现反犹太人运动,类似的血祭诽谤都会成为其中的主要内容。甚至到了2016年的假新闻故事,还有人盛传希拉里是某个儿童贩卖网络的首脑,将儿童作为性奴关在某个知名比萨店的地下室。有很多美国人相信了这个故事,从而对希拉里的选举造成影响,甚至还有一个人居然拿枪冲到这家比萨店,要求检查它的地下室(事实上,那家比萨店根本就没有地下室)。
至于林肯镇的休,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但他最后被安葬在林肯大教堂,被封为圣人。据称他已经施行过各种奇迹,而且在所有犹太人被逐出英格兰几个世纪过后,其坟墓仍然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朝圣者。一直到1955年(纳粹大屠杀发生10年之后),林肯大教堂才出面否认这桩血祭诽谤案,并在休的坟墓旁放上一则说明:
在中世纪甚至更晚的时期,犹太社群对基督教男孩进行“仪式性谋杀”的传言在整个欧洲甚嚣尘上。这些虚构的传言,让许多犹太人无辜丧命。林肯镇也有自己的一桩传说,传说中的受害者在1255年葬于本大教堂。这样的故事对全体基督教教徒而言并非荣耀。
也就是说,这则假新闻也不过为时短短的700多年罢了。
曾经的谎言,永远的真相
会用虚构故事来促进合作的,并非只有古代宗教。在更晚的时期,每个国家都创造了自己的民族神话,精心塑造出能够自我强化的种种信条。纳粹的政治宣传大师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可能是现代把这套媒体戏法耍得最有模有样的人,他用一句话就讲出了自己的诀窍:“谎话说一次仍然是谎话,但说一千次,就成了事实。”在《我的奋斗》( kapf)里,希特勒也写道:“即便政治宣传手段再出色,如果没把一项基本原则牢记在心,也无法成功——宣传时必须只锁定几个重点,然后不断地一再重复。”就算是现代兜售假新闻的那些人,谁能说得比这更精辟呢?
苏联的政治宣传机器对真相的操弄也不在话下,大到整场战争,小到几张个人照片,历史都同样遭到重写。1936年6月29日,官方媒体《真理报》(pravda)头版刊出一张照片,斯大林满脸微笑,抱着7岁的小女孩葛丽亚·玛克丽佐娃(lya arkizova)。这张照片成了斯大林主义的象征,将斯大林拥为国父,也大打“快乐的苏联童年”这个理想。全国各地印刷厂和工厂开始用这张照片制成数百万份的海报、雕塑和马赛克,从苏联的这头到那头都有相关展示品。当时,就像是所有俄罗斯东正教教堂都要有圣母抱子像才算完整,所有苏联学校也都有斯大林爸爸抱着小葛丽亚的画像。
但很遗憾,在斯大林的帝国里,名声往往会带来灾难。不到一年,葛丽亚的父亲就被诬指为日本间谍、托派分子,遭捕下狱。他在1938年被处死,成为斯大林统治时期的几百万受害者之一。葛丽亚和母亲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母亲也很快就莫名过世。事已至此,但当时全国还是有数不清的画像,画着国父抱着“人民敌人”的女儿,到底该怎么办?那有什么问题。从那一刻起,葛丽亚·玛克丽佐娃就消失了。这个随处可见的“快乐苏联儿童”,身份变成来自塔吉克的13岁女孩玛穆拉卡·那坎葛娃(ova),因为在棉花田里辛勤采收而获颁列宁勋章(如果有人觉得画面里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像13岁,可要知道,如果提出质疑,就等于是散布反革命的异端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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