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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蟹”绝入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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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跟格温在上海一家餐馆吃饭。

“我觉得好愧疚啊。”格温边喝着汤边说。那是一碗上海式的鲜汤:汤色雪白,有点浓稠,上面漂着小碎丝,可能是豆腐或者蛋白。但仔细一看,原来是针一样的小鱼。每一条细小的鱼针尖一样的脑袋上都有两个黑眼睛,大概胡椒籽大小。

“你想想吧,我们吃掉了多少条生命啊,”格温说,“一万?两万?”

没错。每一勺汤里都有数十条甚至数百条小鱼的生命。

“不知道怎么的,吃这么多,感觉很糟糕,”格温说,“嗯,比只吃一条鳝鱼糟糕多了。”她的话让我打了个冷颤。我也和她一样,带着愧疚之情喝完了汤。

十九世纪,英国出了个雕塑作品,叫做“暴饮暴食可能致死:梅耶大人的白日噩梦”,并宣称献给“全城的美食家”。雕塑表现了一个肥胖的伦敦商人躺在床上,因为自我放纵、食肉过多而痛苦不堪。他产生了可怕的幻觉,感觉自己被一大群动物包围了:鸭、鹅、牛、猪、鹿、野猪、鲟鱼、飞鱼……它们钻进床帘,把他团团围住,一只龙虾挥舞钳子想去夹他的鼻子,一只巨大的乌龟正压在他胸口上。

有时候,想想我做美食作家的生涯中都吃过些什么,不难想象自己也会遭受这样的结局。我在一九九九年的笔记本中写道:“过去三天来我吃了蜗牛、牛蛙、蛇、麻雀肫、鸭舌、鱼头、鸭心、牛肚,还有半只鸭、大半条鱼、鸭血、至少三个鸡蛋、烟熏培根和五香牛肉。”更令我羞愧的是,这种大吃大喝并不少见。有一次,一个严格吃素的朋友告诉我,这辈子吃的所有动物,等我死后,都会来审判我。他说:“大多数人可能就是一两排法官:一头牛和一头猪,一只羊和一只鸡。但是你,想象一下吧,扶霞,你的法官肯定会像足球场的观众一样,一排排地坐着:果子狸、狗、蛇、牛蛙、肥尾羊、麂、鳝鱼,数都数不清。”

在成都拿奖学金读书的时候,我活得很节约,十分渴望能尝一尝曾经在皇帝的御膳桌上大放异彩的珍馐佳肴。而现在呢,我只感觉自己越来越厌恶这些东西。像我这样的中餐美食家,充满探索热情的中餐美食家,会有什么东西不吃的吗?短吻鳄的肉、小鹿柔软的鹿角、兔子的肾、掌中宝(鸡爪中间的那块脆骨),还有猩唇……只为我们的口舌之快,多少动物要被夺取生命。有时候这些美味看起来真是比讽刺还讽刺,就像罗马讽刺作家佩特洛尼乌斯作品《特里马尔奇奥的晚宴》中上的菜那样,矫揉造作、浮华虚无。

作为专业的美食作家,我也是要履行职责的,而每一次都有人请我尝尝圈内人才吃得到的美食。这些情况下通常是很难拒绝的。大方的主人往我面前放一碗鱼翅汤,别的客人满含期待地望着我,希望我也能领人家的情。大家都知道,这么一小碗鱼翅汤就要几百元。我犹豫了一下,接着带着满心的愧疚,笑一笑,喝一口,赞扬这柔软丝滑的口感,以及高汤清淡却回味无穷的绝妙。

商周的祭祀用青铜器是中国最古老的文物,也最能代表中国文明。这些青铜器中就有酒罐、大锅和蒸锅,上面装饰着一些几何图案,还有一些虚构的怪兽的脸,有弯曲的角与目露凶光的眼睛。有些青铜器上的动物很像老虎、牛或者鸟,有些上面的则更为抽象。没人知道这些长相凶狠的动物对于商周的人们有什么意义,但中国人称它们为“饕餮”。现代汉语中,“饕餮”的意思是“凶狠残忍的人;吃货”。我还从一本古书上读到过,古时候有个以凶残暴虐闻名的恶人,也叫作“饕餮”。作为中国数千年文明最具有代表性的象征,这些祭祀用青铜器上雕刻了凶狠的动物,千百年前就记录了洪水猛兽般的暴虐贪婪。

在业内颇有影响力的考古学家张光直曾在一篇阐释中国古代饮食历史的文章中推测,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动物图案被刻在商周统治阶级祭祀用品上,可能是想提醒,暴饮暴食会引起大忧患,就像欧洲中世纪总用死亡的意向来提醒人们遵纪守法、恪守道德;这些意向也许是警示当时的“肉食者”,贪婪便如同巨兽,能使道德沦丧、腐败横行。

近几年,每当在中国吃饭,我都越来越觉得餐桌上有饕餮可怕的阴影。我曾经觉得,能来参加这么多宴会、吃到这么多佳肴,都是因为我做这份工作的职务之便;现在却觉得这是一片充满道德、环境与卫生问题的雷区。一边是多年习惯的杂食与好吃,一边是道德谴责让我没有胃口,真是太矛盾了。喝鱼翅汤的时候,头顶尖角的怪兽饕餮就那么盯着我,那双从远古而来、咄咄逼人的眼睛怒目圆睁。我不敢直视这目光。我和清朝伟大的美食家袁枚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参加了一场有四十道菜之多的奢侈晚宴,为这种铺张浪费而瞠目结舌,回到家还需要一碗清粥来舒缓腹内的饥饿。

当然我也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胃口没那么好”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我不仅是厌倦了这无休止的宴饮,还厌倦了在外漂泊、厌倦了中国。这么多年,我把一切都献给了这个国家,现在,它反过来把我弄得筋疲力尽。我烦透了永远摆出一副中英文化使者的完美模样。这总是身处异乡的疯狂生活方式让我不堪其苦。

我总是在想念某些人、某些事。我已经吃饱了,只想回家。我不想一辈子总在吃兔头和海参。我想在自家的花园里种种菜,做点酥饼和牛肉腰子饼这种传统的英国食物。

除了菜谱和草图,我的日记里还写满了乡愁与绝望。

坐在丰盛奢华的中国晚餐桌前,我心里想的是科学家们的警告,说食品危机即将全面来袭。气候变化正逐渐破坏粮食生产;中国和印度正在往以肉食为基础的饮食过渡,这又需要更多的土地;地下水急剧减少,地球人口却在上升。廉价食品与食物过剩的年代也许很快就要结束。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为了油和水,甚至可能是谷物粮食而抢个你死我活。那时候,眼前这些奢侈浪费看起来该是多么疯狂啊。这些大宴,桌上重重叠叠地放着根本吃不完,甚至连吃都不会吃的大鱼大肉、一盘盘的虾与鸡鸭,以后的人再看,可能觉得是个幻觉。这是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和资源稀缺的年代之间那么短短的几十年,人类贪婪而浮华的岁月,忘记了事物价值的岁月。象征暴饮暴食的怪兽饕餮,也许只是中华文明的一个意向,而中国人设起宴来,也许比任何人都要讲排场。但我心想,说到底,我们所有人不都是同样糟糕吗?说实话,欧洲餐桌上最奢侈的鱼子酱,又和鱼翅有什么区别呢?鳕鱼呢?蓝鳍金枪鱼呢?现在,这些全都是濒危物种了。英国家庭购买的食物中,有三分之一都扔进了垃圾箱。看看我们这些伪君子吧:一到假日就满世界飞,吃牧场上养的牛,觉得自然健康,但这些牧场曾经是珍贵的雨林;我们还购买世界其他地方涌进来的非应季食物,大家都是行走的二氧化碳喷射器;想想全世界越来越多的土地都用来种植用于乙醇燃料的谷物,如果用本该供给非洲贫农的谷物来供给你的车还不算饕餮的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算了。

不得不承认,中国人好像是什么都吃。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无所不吃的中国”只不过是面哈哈镜,放大了全体人类贪婪的心。汉语说“人口、人口”,人就是口。现在,中国有十三亿大吃大嚼的口。中国本身也是一张吃个没完的大嘴,狼吞虎咽的不只是中餐食材。中国人也与贪婪的西方人一样,开始消耗世界各地大洋中的海鲜。乳制品也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中国的孩子也要喝牛奶,日益增长的需求量造成全球市场牛奶价格飙升。原木、矿物和石油这些满足中国经济发展需求的资源也是一样。中国已经变成全球最大的谷物、肉类、煤炭和钢铁消费国。看上去这形象可能有点穷凶极恶,但别忘了,中国压抑克制了那么久,其实只是在追赶全世界贪婪的脚步,只不过动作快了点、规模大了点而已。

参加完一场又一场令人不安的宴会,我深夜回家,面前总得摆碗清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由自主想起湖南的朋友刘伟之。他那么谦逊质朴,那么克己复礼,那么充满悲悯,那么坚持素食。是啊,他所代表的对待饮食的态度,乃至对待生命的态度,看上去的确优于我。在这样一个全民暴食的年代,他的节俭竟有点与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然而却和中国古代同样富庶时代的思想产生了共鸣。

两千多年前,贤者墨子写下了古代的饮食之法:

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 (3)

和墨子大概同一时代的孔子,吃得不多,也很注意每顿吃的肉量不要超过吃的饭。中国父母把他作为榜样,叫孩子们不要剩饭、剩面,不要因为桌上的鱼肉就忘记碗里的主食。而二十一世纪初,当那些“先富起来”的生意人和有权有势的官员们埋头于酒池肉林与异邦珍馐时,很多人家的家常菜也都是简单的米饭青菜。

讽刺的是,尽管存在炫耀铺张的宴饮文化,尽管在成见颇深的西方人眼里,中国人都是一群怪物,“什么都吃”,中国大众的传统饮食却可以作为整个人类社会学习的范本。这是老一辈的生活方式,是穷人家和智者仍在坚持的饮食:主食是一碗蒸饭或者煮面;大量简单烹饪的应季蔬菜;各种各样的豆腐;极少量的果脯;再来一点点能够增添风味、供给营养的肉和鱼。西方现代的典型饮食本身就是很奢侈的,含有大量的乳制品和动物蛋白。中国传统饮食则不同,把对环境的影响减到了最小,而且营养均衡又讲究色香味,极大地满足眼鼻口腹。对美食与烹饪进行了那么多的探索,这始终是我心中最好的生活方式。

也许,中国的特权阶级和其他很多地方的贵族一样,总要在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与暴饮暴食的贪婪豪宴、克制约束的清规戒律与放浪挥霍的铺张排场中挣扎。刘伟之和我,都会坐在餐桌前,他面前是米饭豆腐,我面前是鱼翅汤与爆炒鸭舌;这种对比,不过是长久以来传统的延续。

这话听起来可能匪夷所思,但经历了这么多大吃大喝与暴饮暴食之后,我有时觉得,自己最后可能会吃素。

以下摘自清朝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

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尹文端公曰:“宁人等粥,毋粥等人。”此真名言,防停顿而味变汤干故也。近有为鸭粥者,入以荤腥;为八宝粥者,入以果品,俱失粥之正味。不得已,则夏用绿豆,冬用黍米,以五谷入五谷,尚属不妨。余常食于某观察家,诸菜尚可,而饭粥粗粝,勉强咽下,归而大病。尝戏语人曰:“此是五脏神暴落难。”是故自禁受不得。

(1)  此篇出自李渔《闲情偶寄·饮馔部·肉食第三·蟹》。李渔是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戏剧家和美学家。他写的《闲情偶寄》可以说是养生学的经典著作,分了八个部分。而李渔在本书中写的吃蟹感受,让他得到了“蟹痴”的名号。——译者。

(2)  2型糖尿病,原名成人发病型糖尿病,一般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以后发病。患有这种病症的病人占糖尿病患者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译者

(3)  本段文字节选自《墨子·节用中》,附上白话译文:古代圣王制定饮食的法则是:“只要能够充饥补气,强壮手脚,耳聪目明就行了。不穷极五味的调和与气味芳香,不招致远国珍贵奇怪的食物。”——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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