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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十一日(周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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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烛光照耀,桌子底下名叫普雷托的猫咪正等待着我们的残羹剩饭。前菜是青芦笋拌切成丝的煮鸡蛋,抹上化开的黄油;主菜是铁锅蒸煮的鸡肉,撒上混有香草和奶油的甜甜的大黄酱;配菜是奶酪、有名的萨姆斯岛出产的刚上市的土豆和黄瓜;餐后甜点是抹上了大黄酱的有机冰激凌;酒是梅德克红酒。这就是我们昨晚的菜单。它不是什么奢华的东西,而是典型的丹麦家庭料理,是只有在哥本哈根的餐厅才能品尝到的美味。

一位快要迎来七十二岁生日的丈夫雅恩,他从一位园艺师转行成为一名画家,他抽象的画作中,一直让人感觉到隐藏着花草的颜色与姿态。深爱着雅恩的妻子柯尔斯顿默默地守护着他,她在第四次婚姻中才终于抓住了自己如今的幸福。这些都是她的表妹苏珊娜告诉我的。苏珊娜是位诗人,她将我的作品翻译成丹麦语,不久前与丈夫离婚后,她从美国回到了故乡丹麦。在哥本哈根西北面,相距三百公里的日德兰半岛上有一个叫锡尔克堡的城市。那里的美术馆收藏了苏珊娜的父亲阿斯格·尤恩 [13] 的很多作品。阿斯格·尤恩虽然在日本不怎么为人所知,但他是一位国际知名的画家。

阿斯格·尤恩的作品如同自由爵士乐的即兴表演一般,有着超现实的色彩与触感,它们没有被画框装饰起来,而是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冲击着观众的内心。作品中有长达十四米的挂毯、数量庞大的陶瓷器和雕刻,他的创作热情可以与毕加索相媲美,但是与后者不同的是,比起眼睛所见的现实,阿斯格·尤恩更加相信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混乱和无秩序状态。据说他与让·杜布菲也私交甚笃,美术馆的外壁上挂着杜布菲的画作。与阿斯格·尤恩相比,杜布菲的作品仍然能让人感觉到秩序的存在。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迷恋上了汉斯·魏格纳设计的椅子、桌子之类的家具,他的设计以白色和木头的质感为基调,营造出了丹麦那秩序井然的室内环境,而这种秩序井然同尤恩作品的混沌风格所形成的对比,我将其解读为人类的意识与潜意识的对比。

从照片上看,阿斯格也是位相当帅气的美男子了,用苏珊娜的话来说:“他是个让女人迷恋的男人。”因而她对父亲的感情并不单纯。现在,苏珊娜将小时候父亲为她画的油画拿出去拍卖了。据说,仅仅一幅油画就可以让她在哥本哈根买一栋别墅。听起来令人艳羡,但是不难想象,对苏珊娜来说,放弃那幅油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虽然我嘴上依然安慰她:你父亲一定会为你崭新人生的起航而感到高兴的。

锡尔克堡还有一件稀罕物,那就是保藏在玻璃箱中年龄已达两千四百岁的铁器时代的男子遗骸。据传,其是一九五〇年从附近的泥炭层中发掘出来的,看着他那皮革帽子下看起来几乎是青铜雕刻般的面部表情,我的心不禁怦怦地跳个不停。男子的脖子周围还残存着绳子的痕迹,可以确定是因绞刑而死,但宣传册上说他不是因犯罪而获刑,而是作为宗教祭祀的活祭品被杀死的。他死后眼睛和嘴都被人用手合上了。但是,就算不知道这些背景知识,他的表情中所反映出来的沉痛的安详,让我想起了人的尊严这个词。从活着的人中很少感受到人的尊严,而从死者脸上感受到的又太过生动真实。但是,这个被称为“图伦男子”的男子脸上,却烙印着只能将生死交由时间与自然掌控的人类的命运,而且他还告诉我们,这种宿命绝不是悲惨的。

从二十三日抵达哥本哈根以来的一个星期,苏珊娜和我一直埋头于连续几天的采访和朗读。在一个名为“二十世纪的二十位诗人”的系列出版计划中,我的诗集也被作为其中的一本书而出版了,但是令我受宠若惊的是,进入这一系列的还有叶芝和格特鲁德·斯泰因这些伟大的诗人。在丹麦,诗人们可以从国家获得专门的补贴来维持生计,不依赖补贴为生的诗人会被指责为不纯粹。一位评论家感叹说:“我们都被惯坏了。”在丹麦,不仅老人,诗人和作家都受到特殊照顾。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但是比起同时代的同行们,那位在两千四百年前被绞死的男子更让我感觉亲切。那名男子同我们一样,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轮太阳、同一片星空之下,同我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这种想法变成了一种激励,让我觉得二十世纪也不是那么脆弱的时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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