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捕猎者(1/2)
在1939年的那个夏天,倭讷意识到:既然已确认船板胡同28号就是罪行发生地,那么他别无选择,只有亲自造访。这是女儿最后去过的地方,他觉得去追寻她的踪迹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义务,而且他也需要亲眼看看那个地方。
他先去了27号,打算和奥帕里纳夫妇谈谈。他毫不怀疑这两人对隔壁发生过的事一清二楚。倭讷对这两口子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白俄。奥帕里纳夫人据说曾丧偶五次,每次都从亡夫那里获益匪浅,使不少旁观者大跌眼镜。倭讷也听说她的儿子雅什卡(yashka)偶尔会加入普伦蒂斯那一伙人,同他们一起打打猎或吃吃喝喝。当然,奥帕里纳夫人和乔·科瑙夫还曾一起经营妓院,直到闹掰。
但当倭讷到达那个廉价酒吧时,发现它已关门大吉。奥帕里纳夫妇也离开了,似乎去了上海。倭讷进退维谷。
随后他记起玛丽说起过的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28号的院里有一间普伦蒂斯经常用来举办聚会的房间。它在一楼,在大院南侧,挨着毗邻船板胡同的那堵墙。这间屋子里有一张床,还配有一间浴室。倭讷之前并不知道这间屋子。他听到的说法是一楼除前台和饭厅外就没别的东西了,所有卧室都在楼上。
他决定自己去看看。他本以为那里会上锁,以为任何陌生人或不知道那里做什么“生意”的人都会被拒绝入内。他之前曾在夜间路过那里,看到过把守门口的外表凶狠的中国打手。现在,他设法登上28号对面的杂货店的屋顶。胡同两边的建筑物最高只有两层,但从屋顶看过去28号的围墙就挡不住他的视线了,他可以确认妓院的布局。
刚从屋顶下来,他就穿过马路,随后吃惊地发现28号的临街大门半开,门口也没有打手。他走了进去。在中央的天井里有几个中国用人问他来做什么。倭讷不理他们,迅速踏上右边的台阶,走了几级后就到了玛丽曾向他提起的卧室。一位俄罗斯老人站在门边,但没有拦下倭讷。
开了门就能看到浴室,里面靠墙放着最大号的浴缸,另一面墙边则有一个洗手池。经过前厅就可来到卧房,它相当大,中央放着一张大双人床。屋里还有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和几把椅子。倭讷注意到其中一把椅子的腿看起来似乎曾被折断,然后又用金属支架修好了。
他回到天井,环顾四周,再次无视了那个俄罗斯老人和那些中国用人。有一个中国男子在楼梯边的厨房入口旁站着,向这边看了过来。倭讷向他走去,希望这就是那个厨子,那个他的密探、日本宪兵队和中国侦缉队都没能找到的厨子。
“这里有叫陈……陈庆春的人吗?”他问那人。
“我就是。” [119]
倭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邀请那个厨子去盔甲厂胡同;但正在这时,布拉娜·沙日科从楼上的卧室里走出来,下了楼梯,冲他们二人大喊大叫。厨子消失在地下的厨房里,倭讷则被赶出天井,被赶到大街上。大门在他身后被猛地关上,还被上了栓。
在之后几周里,倭讷的密探常去28号,希望能劝说陈庆春和倭讷谈谈,但他们再也没能进入28号,也没能接触到那个厨子。最后,他们得知布拉娜·沙日科已将此人解雇,他偷偷离开了北平。
除了不知道到底是普伦蒂斯、科瑙夫、奥布莱恩或卡普佐中的哪个人给了他女儿头上的致命一击外,倭讷认为他已经掌握了几乎所有情况,只有一个小细节一直困扰着他。根据尸检报告,帕梅拉吃的最后一餐是中餐。他知道她没在古雷维奇家或是溜冰场吃中餐,而且似乎也不太可能在普伦蒂斯的公寓或是28号里用餐。最后,他还是解决了这个令人不得安宁的谜。
经过漫长的搜寻后,倭讷的密探们找到了韩守清的几位前同学。韩守清就是那个结了婚的学生,那个被倭讷用手杖打破鼻子的青年。他的同学们还记得韩守清和帕梅拉不过是好朋友而已。知道她被杀害后他心烦意乱,曾告诉同学:头一天他和她在哈德门大街的美国药店外偶遇了。帕梅拉为父亲曾经痛打他而感到难过,他则建议两人第二天晚上一起去吃饭。
倭讷的密探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那家药店的老板确实还记得帕梅拉和一个中国青年曾于1月6日在店外谈话。
第二天晚上,韩守清和她在溜冰场外见面,当时七点刚过。他们去了使馆区边上东单牌楼大街里的一家中国餐馆。这家餐馆在韩守清的学校里很受欢迎,且离盔甲厂胡同不远。他们骑车到那儿,吃了顿快餐,然后韩守清陪帕梅拉回到溜冰场——骑车只需大约五分钟。他知道她住在另一个方向,但以为她要和一起溜冰的伙伴再次见面。
倭讷恍然大悟:从帕梅拉吃最后一餐的餐馆到家里只需几分钟。按他的计算,她应该于晚上八点左右回到了使馆大街上的溜冰场。
他再次给外交部写信,详细说明了他的妓院之行,还附上了他新收集的证据,包括他自己手绘的28号的平面图,以及另一张关于船板胡同和它到狐狸塔的距离的细节图。他也把信件副本寄给阿彻领事和卡尔公使。在信里,他引用了一个古老的中国成语“水落石出”来形容案情真相大白。
在外交部,倭讷的最后一封信上附了张便条,上面简单地写着:“帕梅拉·倭讷的谋杀案。倭讷先生继续推进调查,有所进展。” [120]
现在,倭讷需要的就只剩一份供词了。1939年漫长潮湿的夏季结束了,狂风大作、阴雨连绵的秋天取而代之。倭讷在盔甲厂胡同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的人说他们听到平福尔德于1937年1月8日宣称:“普伦蒂斯杀了她。” [121] 但倭讷想要知道确切情况。他想和当晚与女儿一起待在28号那个房间里的所有男人谈谈,包括普伦蒂斯、科瑙夫、奥布莱恩和卡普佐。
这个团体鱼龙混杂:从专业人士到赤贫者,从北平外侨圈子里貌似正直的成员到拥有冗长犯罪记录的家伙。他们有的住在设施完善的公寓楼里,有的住在便宜的下等旅馆。他们中有美国人、英国人、加拿大人、意大利人。但他们是一丘之貉,都是“恶土”(特别是船板胡同28号)中的常客。
倭讷先去找平福尔德,但似乎这位前加拿大雇佣兵在1937年1月被警方释放后不久就逃离了北平。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倭讷的密探们听说平福尔德在案发前后曾住在普伦蒂斯的公寓里,但他们在一次大吵后闹翻了。据说普伦蒂斯曾付钱让平福尔德离开北平,再别回来。
自从被警察讯问后,普伦蒂斯拒绝与任何人讨论案情或调查进展。半真半假的报道、流言和推测满天飞,而身处漩涡中心的普伦蒂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1937年3月,关于他的种种议论达到高峰,以至于一群同行请他吃饭,想让他“摊牌”。倭讷听到的描述大抵如此。他们想让他澄清流言。普伦蒂斯答应赴约,但从未现身。
在他被韩世清和谭礼士讯问后不久,天津一位美国副领事也听到了流言,说这位牙医被牵涉进了帕梅拉的谋杀案。于是副领事请求和普伦蒂斯见面讨论此案,却被他拒绝了。
北平的外侨圈子就像一只金鱼缸,因此倭讷难免在街上偶遇普伦蒂斯。但奇怪的是,尽管他们都在这座城市里住了多年,且普伦蒂斯治疗过帕梅拉的牙齿,这两人却从未在正式场合碰面。她死后,每当这两人偶遇,普伦蒂斯总是千方百计地逢迎倭讷。倭讷回忆起这位牙医,称他“畏缩而多礼,夸张地尝试向我表达同情”。 [122]
但现在,倭讷已经决定向普伦蒂斯挑明,打一场正面遭遇战。他去了后者在使馆大街的公寓。
显而易见,普伦蒂斯仍在那栋现代化的漂亮大楼里过着优裕的生活,与他大多数住在临时住所里的同伙相去甚远。虽然北平被占领后,人们的生活供给日渐匮乏,但普伦蒂斯仍然衣着体面,身体看上去仍然不错。美国公使馆的亚瑟·林沃尔特曾暗示倭讷:普伦蒂斯与某些日本官员过从甚密,美国人对此深表关心。有人怀疑他可能支持占领军,从而获得了食物和货币兑换方面的优惠作为回报。换言之,他是个通敌者。
谭礼士和常任秘书多默思曾来到普伦蒂斯的公寓,打算把他带回去讯问。当时谭礼士注意到了新油漆的气味,这是另一个他未能解答的谜。从来没人问过房东为什么要在隆冬重漆整间公寓。要知道,在打开窗户散味的同时,这个地方也会变成冰窖。没人能找出那些油漆工,问问油漆下掩盖了什么。
普伦蒂斯和倭讷在公寓楼的庭院里交谈,牙医再次表达了对倭讷失去帕梅拉的同情。但是,她的案子难道不是结束了吗?他问。他承认去过船板胡同28号,但只去过一次。他说那是谋杀案发生的整整一年前的事了。是的,他经常和乔·科瑙夫打猎,一起去的还有那个大家只知道他叫“杰克”的人。有时雅什卡·奥帕里纳、约翰·奥布莱恩和卡普佐医生也会加入他们。这有哪里不好吗?
普伦蒂斯拒绝讨论那个现已解散的天体营,以及任何所谓的裸体舞会。但他承认自己的确曾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其中几个同伴,以便万一境况不佳,他们还有地方住。毕竟朋友就要互相帮助,对吧?随后他结束谈话,回公寓了。
人力车夫孙德兴和妓女玛丽都没能认出那辆当晚停在28号门口的汽车的牌子和型号,但孙德兴为倭讷画出了那辆车。他和玛丽的描述都同普伦蒂斯当时拥有的那辆车对得上号:一辆黑褐相间的福特,黑车身,棕色车顶。当时中国进口的外国车辆多为这款,但总的来说汽车数量并不多。
现在倭讷要去找普伦蒂斯的车了,结果却发现案发后不久它就被一位身份不明的买主买下了。他试着追踪买主,但事情已过去太久。在日军占领期间,私家车都不准上路,好为日本军队、宪兵队的几辆汽车和外交用车节省汽油。其他车被卖掉、封存或充公。它们被统一重新漆过,牌照也被换掉了。已经不可能追踪到那辆福特车,也不可能找到那位当时被人看到开那辆车的中国司机了。此人不过是日军入侵中国后失踪的数百万中国人之一。
倭讷把注意力转向了意大利海军陆战队卫队,据说当晚他们也在28号,且在之前一晚,有人还看见这些士兵在隔壁酒吧。他听说这个中队马上就要换岗返回意大利。他联系了意大利公使馆负责护卫工作的司令官德尔·格雷科(del gre)少校,获悉此人也要被调走。这位少校矢口否认手下任何人曾在1937年1月6日晚溜出军营,或是于次日晚去过船板胡同——这是被严令禁止的。
倭讷请求阿彻领事通过官方渠道询问。令他吃惊的是,阿彻竟然照办了。但德尔·格雷科再次声明:他的手下里没有一人曾去船板胡同。倭讷建议阿彻把人力车夫孙德兴带到意大利军营去辨认他在当晚见过的人。而且,鉴于德尔·格雷科即将离岗,也许可以下令让其推迟离开?阿彻支吾其词,让宝贵的时间白白流逝。在阿彻答复倭讷之前,德尔·格雷科及其他海军陆战队士兵就离开北平,启程回意大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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