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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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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我不聪明。根本猜不到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你是白人,这就是原因。因为你是白人,我是黑人。

这算是理由?

我觉得是。

我又不是让你嫁给我,只是想和你去听场音乐会而已。

我知道,我很高兴你来问我,但我不能去。

那求你告诉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这样我还好受点儿。

但我喜欢你,阿奇。你知道的啊。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你明白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了。

世界末日来了,朗达。

不,不是。是开始——新世界的开始——你只能去接受它。

不管是世界末日还是世界开始,弗格森永远不会让自己接受它,这段对话让他感到猝不及防又怒气冲天,震惊于南北战争结束一百年后还会出现这段对话。他想找个人聊聊,倾吐一下他对刚刚发生的事感到沮丧的一千个理由,但一直以来他能无拘无束地聊这种话题的人只有艾米,可现在艾米却是他唯一没法说上话的人,至于学校的其他朋友,没有哪个能让他信任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就连波比也不能,虽然他每天早晨还搭他的车去学校,并且继续把自己视作弗格森最坚定的伙伴,但他对这类讨论不会有太大的贡献,而且波比那会儿自己也焦头烂额,在青春期最具毁灭性的爱情问题上遇到了麻烦——一厢情愿地迷恋上了玛格丽特·奥玛拉,可玛格丽特在过去六年里喜欢的一直是弗格森,这给弗格森造成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惶恐,因为和艾米在感恩节后的谈话一结束,他就想过要不要约玛格丽特出来,面容姣好的玛格丽特,虽然无趣但是个亲切友好的女孩,倒不是他有多么急切地要勾搭,而是艾米宣布她有心和别的男生接吻后,弗格森禁不住耿耿于怀地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去找别的女生亲亲嘴来回应一下,玛格丽特·奥玛拉是首选对象,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很想被他亲,但就在他做好心理准备要给她打电话时,波比却坦白说他对同一个玛格丽特·奥玛拉有多么魂牵梦绕,她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爱情对象,但她似乎对他毫无兴趣,跟她说话时她甚至都懒得听,所以弗格森能不能做件好事,替他求求情,跟玛格丽特说一说他是一个多好、多值得拥有的家伙(让人想起《大鼻子情圣》里的西哈诺·德·贝热拉克,弗格森和玛格丽特曾在十年级的法语课上看过这部片子),于是弗格森找到玛格丽特,并试着替波比说几句好话(而不是自己约她出去),但她却冲着他大笑起来,还说他是西哈诺 。这一笑终结了一切——双方都一败涂地。波比仍然对她念念不忘,可即便玛格丽特会迫不及待地跟弗格森约会,弗格森也下定决心不约她出去了,他不能对朋友做这种事。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和谁都没有约会,当他再次想约人时,朗达·威廉姆斯礼貌地朝他脸上来了一脚,让他了解了他想要的那个美国根本不存在——很可能永远不会存在。

在别的情况下,他可能会去找他母亲,好好跟她聊聊他的烦恼,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干这种事的年纪,而且也害怕自己絮絮叨叨、多愁善感地抱怨一顿,说他预感共和国的前途将会暗淡无光,让她情绪低落。毕竟,他父母的未来已经足够暗淡了,随着玫瑰园照相馆、斯坦利电视机和收音机专卖店的收入每况愈下,额外收入的一万五千元现在也基本上全部花光,剧变已是在所难免,全家人不得不重新考虑该如何生活和工作,甚至是在哪儿生活和工作,只是时间早晚之事。弗格森尤其替他父亲感到难过,他那摊零售的小本生意已经无力再与利文斯顿、西奥兰治和肖特山这些城镇中冒出来的大型折扣店竞争,要是同样的电视机能少花百分之四十的钱,在几英里外的ej科尔维特买到,那为什么要从弗格森的父亲那儿买呢?1月的第二个星期,迈克·安东内利被解聘了,弗格森意识到商店大势已去,但他父亲仍然坚定地保持着过去的工作节奏,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到店,然后坐在后屋的工作台继续修理各种坏掉的烤面包机和出了故障的真空吸尘器,越来越让弗格森想起《双城记》里的曼内特医生,也就是那个半疯的巴士底狱囚犯,整日坐在他的监牢里修鞋,年复一年地修鞋,年复一年地修损坏的家电,弗格森也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父亲仍然没能从阿诺德的背叛中缓过来,他对家庭的信念已经被摧毁,接着,在他崩塌的信念废墟中,这家里他唯一还爱的一个人,却开着车撞到树上,毁了他儿子的后半生,虽然他从来没说起过那场车祸,但弗格森和他母亲都知道,这件事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玫瑰园照相馆的财运同样在走下坡路,或许不如斯坦利电视机和收音机专卖店跌得那么快,但弗格森的母亲自己也明白,棚内摄影也要气数将尽了,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在不断削减照相馆每天的开门时间,从1953年的每周五天、每天十个小时,到1956年的每周五天、每天八个小时,到1959年的每周四天、每天八个小时,到1961年的每周四天、每天六个小时,到1962年的每周三天、每天六个小时,再到1963年的每周三天、每天四个小时,转而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了为《蒙特克莱尔时报》的英霍夫拍片的工作上,领着报纸首席摄影记者的工资,但接着,1965年2月,她的《花园州才俊录》出版之后,不到两个月那本书便出现在了大部分医生、牙医的候诊室,以及律师事务所、全州各市政办公室的休息室里,露丝·弗格森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而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凭着这本书的成功,她决定去找《纽瓦克明星纪事报》的总编辑(他的照片也被收到了书里),看看能不能在那儿谋一份摄影记者的工作,虽说弗格森的母亲那时已经四十三岁(或许年纪太大了?),但在多数人看来她要比实际年龄小个六岁八岁,而总编一边翻看她作品等身的摄影集,一边想起她拍的那张很是给他长脸的肖像照,现在就挂在家中的书房,他突然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算是把事儿定了下来,因为事实是他们那边确实有一个工作机会,而不逊色于任何人的露丝·弗格森补上这个缺正合适。薪水不算多,基本上相当于一般年份时她在照相馆拍照和为英霍夫工作的收入凑到一起,不会伤害家庭总体的经济状况,但也帮不上多少忙,但接着,弗格森的父亲想到了把过去三年以来亏损不断的斯坦利电视机和收音机专卖店关掉的好主意,负就变成了正,然后又变得更正了一些,因为萨姆·布朗斯汀说服他父亲去他在纽瓦克开的体育用品商店工作(或者,就如弗格森的父亲在他少见的轻松时刻说的那样,用旧空调换一副新的接球手套 ),就这样,在1965年的春天,玫瑰园照相馆和斯坦利电视机和收音机专卖店,最终双双关门大吉了,再加上秋天时弗格森就要去念大学,他父母说,是时候考虑一下把房子卖掉,租个离他们的新工作近点儿的小房子,也好腾出足够的钱来支付弗格森上大学的费用,出于某种原因,弗格森的父亲既反对申请奖学金这种想法(愚蠢的自尊,还是自尊的愚蠢?),也不愿让他参加勤工助学项目来减轻负担,因为,他父亲解释道,他不想让他儿子一边学习还要一边工作,而该把工作的时间也用在学习上 ,当弗格森抗议说他父亲太荒唐时,他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说:不,阿奇,荒唐的人是你。

弗格森那年的生日落在了一个星期三。他现在十八岁了,有权到纽约城的任何一家酒吧或者餐厅喝酒,不用经过父母同意就能结婚,为国捐躯,在法庭上以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审判,但他还不能在市、州和联邦选举投票。第二天(3月4号)下午放学回家后,他在信箱里找到了一封艾米写来的信。亲爱的阿奇,来信说道,在你生日到来之际,送你一个大大的吻。快了,我的宝贝,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了——只要你还有兴趣。我一直在努力不让自己想你,但是我没有办到。这个冬天真冷啊,住在这间窗户打开的卧室里,我都快冻死了!爱你,艾米。

弗格森不知道快了 是什么意思,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了 更是让他云里雾里,他不太明白艾米写来的这些话,不过信的口气似乎挺乐观。他有点想回一封同样热情洋溢的信,但后来决定还是等到下个月月中,大学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说。但如果艾米在那之前再次来信的话,他会立即回复——但她没有,所以僵持继续。弗格森觉得他这是坚强,可到后来,当他站在未来那个自己的角度回望现在的行为,才意识到自己仅仅是固执。固执地维护着自尊心,而这只不过是愚蠢 的又一种说法罢了。

3月7号,五百二十五名民权示威者准备跨过塞尔玛的埃德蒙·佩特斯桥,前往蒙哥马利抗议选举权歧视时,遭到了二百名阿拉巴马州州警察的袭击。自此之后,这个日期便被永远铭记为血腥星期天 。

第二天上午,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越南。被派去保护岘港空军基地的营部是首批部署在该国的战斗部队。在越南的美军达到了两万三千人。到7月底,这个数字会猛增至十二万五千人,征兵配额也会翻一番。

3月11号,来自马萨诸塞州首府波士顿的詹姆斯·约瑟夫·里布牧师在塞尔玛被人活活打死。另有两位一神普救派的白人牧师在袭击中受伤。

六天之后,一位当地法官判决,从塞尔玛至蒙哥马利的游行可以继续。约翰逊总统宣布州国民警卫队暂时由联邦政府接管,随后增派了两千两百名士兵去保护示威者,3月21号,游行开始。当晚,维奥拉·里欧佐,一位五个孩子的母亲,开车从底特律来到阿拉巴马州准备参加游行,因身旁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黑人男子,被三k党成员开枪打死在车内。

星期一(3月22号),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弗格森,再次开始为《蒙特克莱尔时报》工作了。篮球赛季结束后,一个月已经过去了,现在轮到了棒球,可怕、美好的棒球,和篮球报道处理起来完全不一样,差别如此之大,弗格森刚开始甚至觉得无法胜任,但在没给报纸写稿的这段日子里他备受煎熬,就像烟盒空了之后烟鬼想抽烟那样,他怀念报道那些比赛。额外投在写诗上的时间,并没有让他创作出值得一提的诗作,除了一连串失败的句子之外什么都没有,这让他非常气馁,甚至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一丁点写诗的才华,现在,车祸已经过去十四个月,与棒球也整整一个赛季没有任何瓜葛之后,或许是时候接受一下考验了,看看他再次走进球场后情绪会不会急转直下,堕入一无是处的悲伤和悔恨之中。可以如过电般兴奋地高速写作,他想,可以开心地看波比·乔治把球打过围墙,和肯定会来看波比打球的那些给职业棒球联盟物色新人的球探聊天,而且只要他能接受自己已和棒球无缘,还是能享受那些曾经的快感,闻到青草割过之后散发出来的香气,仰头看白色的球飞过蓝色的天空,听到球撞在球棒和皮手套上的声音,这些东西他会很欢迎,他心想,因为他太怀念了,因此他一次都没有跟英霍夫提到他的疑虑,而是信守了他们在12月达成的协议,在3月22号那天走进教练萨尔·马提诺的办公室,就即将到来的赛季进行了采访,并把这次采访变成了那年春天他报道蒙特克莱尔高中校棒球队的二十一篇稿子中的第一篇。

实际情况并不像他预想的那么艰难,事实上一点儿都不艰难,4月初,比赛以一场在哥伦比亚高中的客场赛拉开了帷幕,弗格森开车去那儿的路上并没有怎么想当天下午的比赛,反而更多在琢磨他要用哪些词来描写比赛。他觉得自己比一年前老成了许多,远比同龄人成熟,尤其是球队的那些男生,如果不是因为车祸,这本来会是他的球队,为了证明一切变化得多么彻底,第二周他把那辆英帕拉开到克罗利克汽车修理厂调试,搭球队的大巴去东奥兰治参加另一场客场比赛,他选择了和萨尔·马提诺坐在前面,而不是和他的同学坐在后面,因为闹腾的俏皮话和高声谈笑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突然间又一件幼稚的事被抛在了身后,感觉自己这么老真是太奇怪了,他心想,奇怪的是这让他同时感到悲伤和喜悦,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新的情绪,在他的情感生活史上前所未有,悲伤与喜悦汇聚成了一座情绪的高山,这个意象出现在脑海里时,他想起了苏打水瓶子上那个白石女孩,以及六年前他和米尔德里德姨妈聊到毛毛虫破茧成蝶时有关普绪喀的讨论,从一样东西变成另一样东西的费解之处,是毛毛虫很可能相当满足于做毛毛虫,在地上爬行,从没想过变成什么别的东西,对于它们来说,不再是毛毛虫一定是悲伤的,化为蝴蝶从头开始当然更好,简直惊心动魄,尽管蝴蝶的一生会有更多未知的危险,有时候甚至只能维持一天。

赛季的前五场比赛中,相思成灾的波比·乔治打出了四个二垒安打、三个本垒打,平均击球率为六百三十二,并且有五次保送和八次打点。不管玛格丽特·奥玛拉对这个不幸的小子做了什么,她没有影响他打棒球的能力。不可思议 ,明尼苏达双城队的球探看着波比把二垒上的跑垒员封杀出局后,对弗格森说,这孩子到夏天才满十八岁啊 。

4月16号,弗格森终于坐下来给艾米写了一封短信。我进了, 他写道,哥伦比亚已经录取我为六九级的一员——这个让人浮想联翩的数字,似乎预示了未来会有各种各样的精彩活动。和你不一样的是,过去的四个半月里我并没有刻意不去想你,我一直充满爱意地稳稳把你装在脑子里(偶尔也会沮丧)。所以对于你那个假设性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嗯,我还有兴趣,而且会一直有兴趣,永远都不会没有兴趣,因为我爱你爱得都要疯了,简直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麻烦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有可能再次见到你吧。你的阿奇 。

她这次没有写信,而是打来了电话,收到信几个小时后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家里,接起电话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能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真好啊,她那纽约口音中柔和的r音,让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呃奇 ,随后她复述了他信里的最后一句话,什么时候有可能再见到你? 她反问道,是啊,什么时候? 接着她脱口而出了他一直企盼她会给的那个答案:你想什么时候都行。从现在开始,什么时候都行 。

就这样,被放逐的弗格森再次受到了他那位喜怒无常的女王眷顾,由于她判定他在放逐期间行为高尚,没有写信或打电话苦苦相求,没有发牢骚催促重新恢复他的地位,第二天晚上他开车去纽约看她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我的唯一,阿奇,我的百万里挑一 ,再加上他一抱住她,她就开始哭,弗格森又怀疑过去四个半月里她过得可能有些坎坷,对自己做的一些事羞愧难当,而且无疑会与性有关,鉴于此他决定不追问她任何事,当时不,以后也不,因为他不想知道和她上过床的人,想象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挺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家伙,正往她岔开的双腿中间顶去,请不要提名字,也不要描述,任何细节都不需要,所以,他没有问任何她预计他会问的问题,所以,她把他抱得更紧了,就因为他没有问。

那个春天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春天,与艾米再次和好如初,和艾米再次无话不说,同艾米再次肌肤相亲,听艾米炮轰约翰逊和中央情报局派遣两万名士兵前往多米尼加共和国,阻止曾通过自由选举当选总统的作家——历史学家胡安·博什夺回总统职位,理由是他可能受控于共产党,但这不是真的,而且美国已经把世界其他地方搞得千疮百孔了,为什么还要掺和那个小国家的事?她那种愤怒的纯粹性让弗格森倾慕不已,能再次和她在纽约过周末也让他满足,而且再过短短几个月,他也要来这里生活了。除了艾米,那年春天之所以美好,还因为他对来年的种种焦虑终于被甩到了身后,上了这么多年学,他第一次可以稍微懈怠一下了,就像毕业班的其他同学在这优哉游哉 的两个月里也在偷懒一样,而且,不知怎的这似乎消泯了那些陈年的冲突和敌意,随着在一起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距离反倒被拉近了,然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他和父亲形成了一条新惯例,工作日早上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离家,到镇上那些空旷的公共球场打一个或一个半小时网球,他这位已经五十一岁的父亲,还能在每盘中以六比二和六比三的比分打败他,比赛也让弗格森的身体恢复了状态,自车祸那日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加任何运动,现在网球重新满足了他由来已久且仍然强大的心理需求,而且他很高兴看到父亲赢,很高兴看到关掉商店,把库存的电视机、收音机和空调以三分之一、二分之一和三分之二的折扣变卖掉,并没有给老头儿造成什么痛苦,挣扎已经结束,他父亲什么都不在乎了,从前那些野心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母亲也正在解散自己的生意,按计划,两人会在5月30号前把店面腾空,在6月中旬开始他们的新工作。那年春天,他们俩似乎有些飘飘然,就像活泼好动的小孩被人抓住脚踝,头朝下吊在空中那样激动兴奋,就像在遥远到早已记不起来的过去的某个时刻,他和艾米光着屁股在床上乱蹦乱跳时,一定也是这种感觉,而且幸运的是,他母亲告知《蒙特克莱尔时报》她即将离职之后,英霍夫也没有出于报复心把他炒掉,弗格森仍然在报道蒙特克莱尔校队每周两次的棒球比赛,还有波比·乔治,看着他一步步接近入选一线队,代表全州打赛季,并且极有可能和某职业棒球俱乐部签约,弗格森对他在声名鹊起并随之成为校园红人后的表现十分钦佩,尽管他依然在学业上挣扎,依然忍不住在听到那些关于农民女儿和流动推销员并不好笑的笑话时哈哈大笑,但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开始萦绕在他周围,并渐渐渗入他的内心,改变了他对自己的认识。现在玛格丽特·奥玛拉开始主动和他说话了,大家见到波比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微笑,那笑容和弗格森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个美好的春天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是一边和艾米计划他们的法国之旅,一边期待暑假的到来,从7月中旬到8月中旬为期一个月的旅行,一个月是因为他们只负担得起这么久的费用,把各自在过去暑假打工时攒下来的钱,弗格森为《蒙特克莱尔时报》写稿赚来的稿费刨去为车加油和买汉堡之后剩下的钱,他外婆外公送的一笔可观的毕业礼金(五百块钱),艾米的爷爷贡献的一点儿钱,以及双方父母额外凑来的钱,都加在一起,再省掉坐包机的费用,省吃俭用的话这些钱足够他们过四个半星期。他们觉得与其在那么有限的时间里匆匆忙忙来场欧洲大旅行,倒不如只去一个国家,然后尽可能玩个痛快。法国成了他们的必然选择,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在学法语,而且都想把这门语言说得更流利,另一方面也因为法国汇聚了美国没有的一切,有最棒的诗人、最棒的小说家、最棒的电影人、最棒的哲学家、最棒的博物馆、最棒的美食,就这样,他们背着双肩包,什么行李都没带,在7月15号晚上八点,也就是法国国庆日(巴士底日)第二天,从肯尼迪机场启程,离开了美国本土。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国旅行。对弗格森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飞机,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地面失去了联系。

巴黎是重中之重,他们在法国的三十一天里,除去坐火车去北边玩一次(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以及参观奥马哈海滩、圣米歇尔山和夏多布里昂在圣马洛的家族城堡),和去南边玩一次(马赛、阿尔勒、阿维尼翁和尼姆),有二十二天都会待在巴黎,他们发誓,两个人之间要尽可能多地讲法语,避免和美国游客接触,多和当地人搭讪,好练习他们的法语,只读法语书和法语报纸,只看法国电影,寄回家的明信片也要用法语来写。他们住的那家位于第六区克莱芒大街上的巴黎酒店,默默无闻到连名字都没有,大门上方的牌子只有“酒店”两个字,他们合住的18号客房 正对着圣日耳曼市场,这间说小也小、说大也大的房间十分简陋,没有电话、电视和收音机,没有厕所,只有一个出冷水的洗手池,每晚的价格是十法郎,相当于两美元,算下来一人一块钱,走廊里的厕所你想用时总是有人占着又怎样,淋浴就是嵌在楼梯顶部墙上的一个小铁箱子,而且你想用时总有人占着又怎样,重要的是房间干净、明亮,床也大到足够两个人舒舒服服地睡在上面,更重要的是,酒店的老板,也就是身材矮胖、长着一绺胡子的安托万,完全不关心弗格森和艾米是不是睡一张床,虽然他们显然没有结婚,而且年纪轻得都可以当安托万的孩子了。

这是法国讨他们喜欢的第一个地方(对他人的私生活漠不关心让人很自在),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更多,比如,让人费解的一件事是巴黎的什么东西闻起来似乎都比纽约的好,不光是面包店、餐厅和咖啡厅,就连地铁里最偏僻幽深的地方也是,用来擦洗地面的消毒剂中似乎添加了某种类似香水的东西,相比之下纽约的地铁臭不可闻,时常让人无法呼吸,还有不断变化的天空,云朵不停地在头顶聚集又散开,制造出一种波光粼粼的效果,柔软而充满惊喜,北方的高纬度也让仲夏夜的天空比家那边多亮了几个小时,到夜里十点半或者差一刻十一点的时候还没黑下来,甚至就连在街上四处瞎逛这种简单的事也充满了乐趣,会迷路,可又不会彻底迷路,就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一样,只是现在整座城市都是格林威治村,他们去的那些地方没有棋盘式的街道布局,连直角都没几个,而是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石子路绕来绕去,互相连成一片,当然,食物就更不用说了,法式菜肴 ,在早餐吃过黄油面包片和咖啡(黄油开口三明治和法式牛奶咖啡 ),午餐吃过自制的火腿三明治(巴黎火腿 )或者自制的奶酪三明治(格鲁耶尔干酪、卡蒙伯尔干酪、埃曼塔奶酪 )后,每天晚上他们都会下馆子狼吞虎咽地犒劳自己一顿,晚饭去哪儿吃,照着《五块一天游欧洲》里提到的那些好吃不贵的餐厅找就行,比如在艺术餐厅、蒙帕纳斯的瓦加餐厅和普利多小饭馆(据说是詹姆斯·乔伊斯常去吃饭的地方),他们就吃到了各种在纽约或者其他地方从没见过的食物和菜肴,油醋汁拌韭葱、熟肉酱、蜗牛、蛋黄酱拌芹菜、红酒焖鸡、火上锅、肉丸子、宽扁面、豆焖肉、生奶油拌草莓 ,还有甜到让人沉醉的朗姆巴巴酒蛋糕 。踏足巴黎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们便双双成为了狂热的法国迷,艾米看福楼拜和司汤达的小说时突然宣布她决定主修法语,弗格森则坐在18号客房 里,开始疙疙瘩瘩地试着翻译起法国诗歌,或者坐在调色板咖啡厅的里间,第一次读了阿波利奈尔、艾吕雅、德斯诺以及其他战前法国诗人的作品。

不用说,他们也有吵架或者把对方惹毛的时候,因为那三十一天里他们几乎日夜形影不离,艾米会偶尔大发雷霆或者无缘无故怄气骂脏话,弗格森则倾向于堕入郁郁寡欢的自省或者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但是他们之间不和从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而且大多数都发生在路上,比如坐火车憋了太久或者夜里没睡好的时候。同样不用说的是,虽然他们很高兴能暂时与美国分开一段时间,但在旅行途中,美国还是时常让他们牵肠挂肚,比如,他们就花很长时间讨论了在出国期间国内发生了两件振奋人心的事情——约翰逊在7月30号签署了《联邦医疗保险法案》,在8月6号签署了《投票权法案》——还聊了8月11号,也就是他们回国前五天发生的灾难:洛杉矶的种族暴乱,更确切一些,居住在瓦茨地区的黑人盛怒之下掀起的暴动。聊完之后艾米说:还是不学法语了。我原来的想法是对的。历史和政治学。对此,弗格森假装举起一个酒杯说: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要请艾米·施奈德曼来管理你的国家。

计划回纽约的前一天,他们发现了两件尴尬事:(一)他们买的书太多,没法都带上飞机;(二)他们已经囊中羞涩——毫无疑问,原因是他们做预算时,没有把买书考虑在内。出国这一个月,他们俩都瘦了些(弗格森七磅,艾米五磅),但对于决心每天靠一顿饱饭果腹的人来说,这是在所难免的事,只是尽管如此俭省,他们还是因为频繁出入书店而超支了,主要是去圣日耳曼教会对面的伽利玛书店,以及左翼出版人弗朗索瓦·马斯伯乐在圣赛芙韩教堂经营的那家书店,除了弗格森的二十一卷诗集和艾米的十一本大部头小说,他们还忍不住买了一堆政治类的书,比如弗朗茨·法农(《全世界受苦的人》)、保尔·尼赞(《亚丁阿拉伯》)和让——保罗·萨特(《境遇》的第一、二、三卷),最后加在一起总共有三十七本。在巴黎的最后一天,他们有好几个小时浪费在了把这些书打包封箱、拖到邮局,然后寄回艾米在西111街的公寓(全都寄到了艾米的公寓,就连弗格森的书也一样,因为6月初的时候他父母已经接受了卖房的首付款,所以现在不很清楚他们仍然住在蒙特克莱尔,还是搬到了别的地方),可即便是用慢船运——大约会在圣诞节前后送到——让这些书箱漂洋过海的邮资也不菲,几乎花完了他们剩余的钱,只给他们留下了十四块,而其中的八块还得用来买第二天早上去机场的大巴票,因此他们那天晚上在艺术餐厅好好吃一顿告别餐的计划只得作罢,转而在圣米歇尔大道上的威姆匹快餐店吃了几个又干又没味道的汉堡。好在他们都觉得这还挺好玩,因为计划做得这样差,证明了他们确实是地球上最荒唐可笑的人。

就这样,两个又瘦又邋遢的十八岁少年结束了他们的高卢冒险,背着各自装得满满当当的背包,披头散发地拖着脚步走进了纽约机场的航站楼。检查完护照,过完海关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张着双臂,用通常欢迎归来的战争英雄或者新大陆的发现者才会有的那种阵势,热烈欢迎他们回国的父母。已经约好过几天再碰头的艾米和弗格森互相吻了对方,道了别,跟着各自的父母,准备坐车回家,洗澡,剪头发,然后再和父母、爷爷奶奶、外婆外公,还有一堆的姑舅叔姨闲聊一会儿。

往车场走的时候,弗格森很快了解到他们家已经不在蒙特克莱尔了,而是搬到了纽瓦克维奎伊克地区的一幢公寓里。不过,对于这种从城郊搬回城里的倒退,这种地位的下降,不管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地位,或者说世俗地位,还是什么别的被美国人用来恒量生活成败的标准,他父母看起来并不难过,因而也免去了他替他们难过的义务,毕竟他根本不在乎是升还是降这种事。

他母亲一边笑一边说道,我们不光是搬回了纽瓦克,还搬回了我们刚结婚时住的那栋楼——范韦尔瑟大街25号。不是同一间公寓,但在同一层,三层,走廊对面就是你人生前三年生活过的地方。很不可思议吧,有没有觉得?我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间了。一模一样的房子,阿奇,虽然不是同一间,但和那间很像。

一小时后,当弗格森走进范韦尔瑟大街25号三层的那间两卧公寓,惊讶地发现虽然才入住没多久,里面给人的感觉却温馨又惬意。他父母只用了三个星期就把一切安顿好了,和局促狭小的18号客房 一比,这间公寓的面积可以用巨大来形容,当然,肯定比不上蒙特克莱尔那座房子,但已经够大了。

哎,阿奇?他在几间屋子进进出出时,他母亲问道,想起来什么没有?

弗格森真希望能想出点儿什么锦言妙语来呼应母亲语气中的期待之情,但他能做的只有摇头和微笑。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注释:

[1] 原文依次为asshole tellectual,arrogant inora,首字母缩写皆为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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