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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逊高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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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纽约奎因斯(皇后区)杰克逊高地82街居住过好几年。那房子只好算是一条过道,我把它分三段,成了书斋、餐室、卧房。一个人的生活好像总是有意思,一个人哎,多妙啊,没有谁打搅我,要上进就上进,要堕落就堕落,何况几十年来,要堕落也堕落不了。

——木心遗稿

此刻我在纽约,在杰克逊高地的家。出了门,向北而偏西,步行半小时便是圣马可墓园;偏东而向北,沿82街走十分钟,就能看见木心当年的旧居。到临翌日,难免时差,黎明就醒了,我走去墓园看望母亲,折返时,天色大亮,顺便绕到木心的旧居前,站了一站。

阶梯上端的门窗仍是紧闭着,去年前年来,总想知道哪户人家租住着,然而四下僻静,无人可问。掐了烟,正要离去,见邻家有位南美汉子远远看我,我就上前搭话,才知这寓所空置多年,并没有租客。难怪。瞧那门墙萧然,实在破旧了,窗户上端的空调周边,锈迹斑斑。爬墙虎是消失多年了,据那位男子解释,草叶会生一种虫子,早经断根,所幸木心居住时,满满地绿了几年。

这里和皇后区所有民宅毗连的街道一样,木心旧寓混杂其间,难以辨识。他辞世后,我来探母期间走去一两次,此外还有谁呢,今年春夏,竟有位旅居加州的木心读者独自寻来了——好浪漫,好诚心——之后写成短文。我相信他不愿写出失望,只因知道文学课讲义写在那扇小窗内,使他在找到的一瞬,激动片刻,不然,这里不可能坐实任何有关木心的想象。我是本地的老居民,离得近,随时散步来去,虽有凭吊的意思,但十多年来关乎木心的一切,早已换在乌镇。

此地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退回与木心时相走动的九十年代,这里是活的。每次去,固然先已电话约好,到得楼前,大声叫过,老头子开门下看,就那样静静地笑了,说:来来来。常在我登上扶梯时他已说了什么好玩的话,等我纵声“痛咥”——这古语是他教我的,好不难解——那时,木心比我如今的年龄不过大几岁。

人在岁序中度日,很少念及今后。当年的“今后”,就是现在:现在,木心的身后事都在乌镇,我一件件做着,纽约远在天边,可是一朝回来,忽已站在小楼前,旧寓,街树,历历俱在,好似没有岁月,我像是从未归国,当场停在九十年代。

回想那段时光,真是好险。一九九四年文学课结束时,木心已在望七之年。自从迁来杰克逊高地,他给华语报持续发文,又在中国台湾接连出书的阶段,大致结束了。就我的记忆,《诗经演》(繁体版题曰《会吾中》)是他生前在对岸出的最后一本书。他的收入少了,却得意起来,自以为不必“粉墨登场”,可以整天弄自己的花样,“裸裎而行”了。

“诗经么,老早就想动呀,怎么动呢,像只狗一样绕来绕去几十年,不敢溜进去哎!”头几首出来时,他眉飞色舞要我读,顺着我目光一行行往下指,等不及地絮叨着,享受他唯一的放纵:

舒服吧?舒服啊!你看,这几句接得多服帖。

三百多首写成后,他手制了灰褐色的书皮和封面,捧在手里弄来弄去。今年从遗稿堆取出这本“书”,小代掀开内衬,给我看,只见“丹青抄本”几个字,是木心的字迹。这事我竟忘了。想起来,却是清晰如昨:那一阵我迷他小小的硬笔正楷,他大概需要副本吧,便取了正稿交给我,说:“你去抄去。”几星期后给他看,“嚯!简直乱真,”他装作惊喜的样子,“这笔熬不住啦,手脚横踢,像小孩子睏觉!”

是的,那些年我们相顾倾谈,动辄“痛咥”,唯独不涉将来,我瞧着他这样地老下去,心里想,将来怎么办?

他那时的心事是中国大陆能否出他的书,然而茫无头绪。我们与国内的文界毫无联系,九十年代我还没写作,既不认得出书人,更何谈出版社。那一阶段,老友刘丹倾力襄助,日后给先生的绘画归了好藏家;一九九四年,他出资请先生与我游历英国,住在他赞助人的那幢都铎古堡里,度过三周逍遥的时光。木心久在构想长篇小说,刘丹甚至物色了翻译人选。书名,老头子早经想好了,叫作《瓷国回忆录》,拖了好些年,终于有了开篇,我头一次电话里听他语音发颤:

“丹青啊,昨天开始写了,一上来就写牢房里放风,你听好……”于是他一字字念。

此后没有下文。我也不问。瞅着哪天胡聊的空当,我说:“弄什么长篇啊!你的短句谁能写呢。”很难描述他听后的神情:满脸留着不甘,心下似乎预备释然。那天在街上走,我又说起,他仍是绷着,我用了计:“你想想看嘛,十九世纪那样的读者现在还有吗?”老头子忽而一挫身,开颜笑了:“你这样子讲法,我倒要听。”旋即支开话头,忙不迭乱讲别的戏言了。

“来来来”,有一回他叫我过去,是哪位朋友送他大块鹿肉,说要煮了一起吃,只犯愁佐以什么菜料。我说,你的《竹秀》不是有莫干山的羊肉炖萝卜么。“喔呦!是呀!”木心大喜。又一次是上海来人带了大闸蟹,居然混过海关检查,到家解开看,个个蠕动着,蒸起后,满屋子江南的鲜香,只见木心目灼灼端着烟,忍着笑,显然又想到什么句子了:

怎么样——简直神圣!

每次听音乐,他却从不做声。有一段很少被演奏的海顿朔拿大(nata),委婉而标致,我拿去塞在他音响里,要他猜是谁。老头子又像动了什么隐衷,全程默然,只是听。

一九九六年木心迁往森林小丘,我们都为他高兴。黄秋虹以自家新置的独栋小楼拨出一层租给先生,宽敞,房间多,附有后院。我陪木心选了几件古董家具,他就摆开历年搜罗的小古董,其中有西班牙人盛酒的皮质“巴珑”,还有他幼年从洋书里看来的西式挂钟,钟一响,木制小鸟倏然钻出来……他的境遇渐趋开朗了,耶鲁大学美术馆为他筹划了高规格展览,印了好画册,新世纪开幕后,巡回夏威夷美术馆及纽约亚洲协会。二〇〇三年春我去看望他,正遇上主办方快递了一篮子鲜花到他门前。

而他居然不肯出席耶鲁展的开幕式。难缠的生性啊,羞怯,狷介,垂老的决绝,如对自己挑衅。我当即凶他:“你这是不给人面子呀!”他扭头不看我,平静地,很轻很轻地说:“不去。去做啥?”这是我俩久经熟悉的短促僵持,待彼此心软了,他于是聊他的新诗,转瞬飘然,背诵着某句,自己佩服自己——《伪所罗门书》《云雀叫了一整天》,便是在森林小丘写的。交给哪里出版呢?没有哪里。他的兴致是在书影,特意找来安徒生剪纸的图样,贴贴剪剪,做成诗集的封面,喜滋滋摊给我看,嘴里嘟囔着:

成功?啥叫成功?成功嘛就是你写出来了呀!

这都是后来之事。相较八十年代寓居琼美卡时期(刚刚恢复写作)与森林小丘时期(他渐渐有了收获),蜗居杰克逊高地这六年,画册、展事、巡回、鲜花,全无端倪。除了窗外的松鼠、爬墙虎,他所神魂颠倒者,是一首接一首无用的新诗。

他焦虑吗?日后的诗集页面干干净净。“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那位艺术家就躲在杰克逊高地……转机,是在一九九九年岁阑,王安忆受陈向宏托付,给我拨通越洋电话:乌镇请他回来。我记得禀告时他的脆弱的语音,如临祸端,而纽约生涯就此改变了。虽然又过了七年他才动身,但我们分享鹿肉时无从想象的“将来”,开始了。

之后的故事读者大抵知道,结尾,是木心的葬礼。那时——我说的是杰克逊高地的岁月——上百位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幼童,就是日后赶来为他送葬的八〇后青年。

今年五月,故居纪念馆总算落成。九月杪,位于西栅木心美术馆的外壁脚手架,终于拆除,模样出来了。来年春,美术馆墙根基部分将要放水浸入,与西栅的河道连成一片。

风啊,水啊,一顶桥……

在死床的谵妄中瞧着美术馆设计图,三年前,木心气若游丝,喃喃说道。他究竟弄清楚那就是他的美术馆吗?东栅,游客蜂拥,瞧着纪念馆标牌,纷纷问:谁是木心?开馆第二天,我亲见几对相貌好看的都市白领牵着手进门,略一张望,即回身出馆。他们是对的。馆员说,陈老师你不知道,每天都有木心的读者从各地专程赶来,盘桓终日,还有连续三整天待在馆内的人。入夏,有位外省大学男生来到乌镇,也是木心的小读者,只为在馆内谋一看守的职位,我初秋去,见他站在入口处,不声不响。

纪念馆的投资与施工,固然全由乌镇包揽,此外,向宏放手交我去做。此事没有二话,但我从未弄过纪念馆,全程助我的小代、小匡,更是布展的白丁:木心,绝不会想到身后是这三条老少野狗弄成了他的纪念馆。白天的忙碌,不去说了,夜里我们团团坐在吃饭间的八仙桌旁,筛选先生的手稿与照片,入冬,那里是全楼最暖和的角落,木心在时,饭后常会移坐到南墙的沙发上抽烟。

忽而小代笑了。我知道他又想起木心的哪件勾当。他说,有天先生在沙发上幽然说道:“大思想家的鼻梁都有一道平行的皱纹,”他指指鼻梁与眼角对齐的部位,一脸认真,“可是我没有。”小杨比小代先来半年,说是老头子看他拘谨,便讲笑话:入室的窃贼猛听得主人进门,慌忙躲进米袋。“谁?!”主人厉声喝问——“米!”袋子应声回答。小杨长一对很深的酒窝,说到这里,笑得浑身发颤。

我已不记得怎样填满三间空荡荡的瓦屋。绘画馆最先布置出来,待数十幅画作上了墙,我忽而想到:自一九四九年直到他死去,木心的画作从未在中国大陆展示。开馆前两夜,我们弄到深宵,游客尚未涌入,小小纪念馆有如我们的私产。放大的剪影使木心好像活转来,我在文学史讲席最后一课偷录的影像,将他拉回二十年前的岁数。当电工接通视频,调高音量,当年课上的哄笑骤然爆响,老头子又在唠叨了,这次,课堂是在他的故园。

开馆那天春雨豪注,下午,游客涌入。我们退出霸占一年的场地,穿过花园,躲进各自的房间。镇守纪念馆的不二人选,是小代,但他先已拒绝。冷眼看着参观的人群,他掉头走开。他当然会助我下一程,即西栅木心美术馆的庞大工作,之后,他说他打算离开乌镇。

有件小事不易忘记:江南潮湿,纸本展品全是高仿真复制品,临到最后阶段,真实的遗物一件件移了进来,礼帽、皮鞋、手杖、笔砚……唯展示遗稿的小橱柜,颇费思量。我要小代取来先生的老花镜,摆好的一刻,看出小代有心事,布展的琐细我都与他商量的,于是问,你看怎样?

小代不看我,不做声,怔怔地瞧着那副眼镜。他是木心的家人,侍奉先生,日日经手这些物件。我说,你心里不舒服,不愿意,咱们收回去。他还是不做声,默然良久,最后依了我,将玻璃盖罩上。

开馆后小代回乡探亲,行前,文学馆橱窗的几件真东西——《伪所罗门书》全本手稿,世界文学史三大本讲义——被他起出玻璃罩,全部收回。其时我已回京,得到他报告此事的短信,无话可说。难为他没取走那副眼镜,成全我——包括爱木心的来访者——也亏他懂事,他知道,顶顶要紧的遗物,还是手稿。先生渴望全世界读到他,然而手稿便是手稿,等同隐私。如今我已目击什么叫作无主的遗物,更亲历这样一种两难:我要守护这个老人——他曾以怎样的徒劳与意志,守护自己——同时,将他交给不认识的人。

“我们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我对小代小匡说。他俩梗着年轻的脖子,目光顺开。但我其实羡慕小代,眼下他仍住在晚晴小筑,角角落落都是木心。我呢,早已和先生空手分离。

木心,几次三番说起过一件事,带着自我的神话感,圆瞪双眼。他说,加州的童明那年专程来杰克逊高地采访他,谈到深宵,有一刻,当他刚刚说出自以为绝好的意思,登时,窗台外不停不停地有只夜鸟欢叫起来,叫到黎明。木心迷信——或者,这就是他所谓的诗意——我听出他要我明白的意思:这被视为征兆的鸟叫,不是关于俗世的命运,而是,天界正在报告他的非凡。

我知道,他不会满意我此刻选择的词(虽然他教我留心下笔的分寸)。不论如何,在他种种迷信念头中,从未料到身后会有纪念馆,更没想到是在故园。

他年轻时何曾梦见纽约生涯?飞机降落了,纽约五岛逶迤展开。我茫茫辨识木心曾经居停的几个点:先是曼哈顿林肯中心与哥伦比亚大学左近的一两年,之后,是皇后区琼美卡郡六年,寄居曹立伟寓所一年,杰克逊高地六年,最后,森林小丘的十年——迷信归迷信,他知道,每一程迁移便是年命的注销。二〇〇六年永别纽约,他乖乖地缩在轮椅中,收敛目光,不转睛,平看着前面,百依百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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