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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的旅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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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他对着“标致”的仪表盘说,“作为经验之谈。”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她复述道。

“正是。”

她想了一阵子。“即使你那么说,现在的我也还是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有形、什么无形呢?”

“或许。不过,那难免是要在哪里作出选择的。”

“你觉察得出?”

他静静点头:“像我这样的老牌同性恋者,是有各种各样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谢谢!”

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但没了刚才的沉默那种令人窒息的密度。

“再见!”她说,“这个那个实在谢谢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谈,真是幸运。好像多少上来一点儿勇气。”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蓝色“标致”离去。最后他朝车镜挥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缓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没在咖啡屋出现。他在那里默默看书看到一点,转身离开。

调音师那天没去健身房,因为没心绪活动身体。午饭也没吃,直接返回住处。他怅怅地坐在沙发上听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的叙事曲集。闭起眼睛,驾驶“标致”的小个头女子的面庞便在眼前浮现出来,头发的感触在指尖复苏,耳垂黑痣的形状历历在目。即使她的面庞和“标致”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之后,那颗黑痣的形状也清晰留了下来。无论睁眼闭眼,那小小的黑点都浮现在那里,如打错的标点符号悄然而又持续地摇撼着他的心。

下午过了两点半的时候,他决定往姐姐家打个电话。距和姐姐最后一次说话已过去了许多年月。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呢?十年?两人的关系便是疏远到这个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现麻烦时,在亢奋状态下互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一个原因,姐姐结婚的对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个原因。那个男人是个傲慢的俗物,将他的性倾向视为无可救药的传染病。除却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概不想进入对方百米范围内。

犹豫了几次,他拿起听筒,终于把号码按到最后。电话响了十多回,他无奈地——却又半是释然地——刚要放下听筒,姐姐接起。令人怀念的语声。知道是他,听筒另一头一瞬间深深沉默下来。

“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语调说。

“不明白。”他坦率地说,“只是觉得还是打个电话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气。

“没什么事,你只要还好就行了。”

“等等!”姐姐说。从声音听来,姐姐是在听筒前吞声哭泣。“对不起,能等一下?”

又一阵子沉默。这时间里他一直耳贴听筒。一无所闻,一无所感。接下去,姐姐说道:“今天往下可有时间?”

“有的,闲着。”

“这就过去不要紧?”

“不要紧。去车站接你。”

一小时后,他在站前找到姐姐,拉回自己住的公寓房间。阔别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认对方身上增加了十岁。岁月这东西总是要按时带走它要带走的部分。而且对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变化的镜子。姐姐依然偏瘦,体形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岁。但不难看出,她脸颊的凹陷里有了与往昔不同的疲惫感,令人难忘的黑色眸子也比以前少了润泽。他也一样,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发际多少后退了。在车上两人不无客气地聊着家常话:工作怎样?孩子可好?以及共同熟人的消息、父母的健康状况。

进入房间,他在厨房烧水。

“还弹钢琴呢?”她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问道。

“出于兴趣。只弹简单的。有难度的,手指怎么也忙不过来。”

姐姐打开琴盖,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键盘上。“还以为你迟早会出名,作为音乐会上的钢琴手。”

“音乐世界那地方,是神童的墓地。”他一边磨咖啡豆一边说,“当然对于我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放弃当钢琴手。觉得那以前堆积起来的一切都白费劲了,甚至想:一下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但无论怎么想,我的耳朵都比我的手出色得多。手比我灵巧的家伙相当不少,可是没有哪个家伙比我的耳朵灵敏。上大学后不久我就觉察到了这点,并且这样想道:与其当二流钢琴手,不如当一流调音师对自己有好处。”

他从电冰箱里取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进小瓷壶。

“说来不可思议,专门学调音之后,弹琴反倒有趣起来。从小就拼死拼活练钢琴,在不断练习当中取得进步自有其乐趣,但不曾觉得弹钢琴有趣,哪怕一次。我仅仅是为了克服难点而弹钢琴,为了不弹错,为了手指不乱套,为了让人佩服。而放弃当钢琴手之后,我终于领会了什么,那类似演奏音乐的乐趣,心想音乐这东西真是美妙,感觉上简直就像从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担子,虽然在担负的时间里,我自己并没有察觉担负着那样的东西。”

“这种话,你可是一次都没说起过。”

“没说?”

姐姐默默摇头。

或许,他想,有可能没说过,至少没这样说过。

“觉察到自己是同性恋者的时候也同样,”他继续道,“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几点疑问因此迎刃而解:原来是这样!心里畅快了许多,就像模模糊糊的景致豁然开朗。放弃将来当钢琴手和公开自己是同性恋者,周围的人也许对此感到失望,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是因此才好歹找回原来的自己的,找回原原本本的自己本身。”

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边坐下。

“也许我该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说,“但在那之前,你恐怕应该更详细些向我们解释各种情由才是。对我们开怀畅谈,或者你当时考虑的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他打断姐姐,“觉得不一一解释你们也会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无语。

他说:“至于周围人的心情等等,那时候的我根本考虑不来,压根儿没有考虑的时间。”

想起当时,他语声有些发颤,像要哭出来。但他设法控制住了,继续说下去。

“短时间里我的人生风云突变。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么,没被甩离那里。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种时候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觉得自己好像要从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别人来理解,希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不要什么道理什么解释,统统不要。可是没有一个人……”

姐姐双手捂脸,双肩颤抖,开始吞声哭泣,他把手轻轻放在姐姐肩上。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说着,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来回搅拌,慢慢喝着平复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哭,我也不好。”

“嗳,怎么今天打来电话?”姐姐扬起脸,直直地盯视他的脸。

“今天?”

“我是说十多年没说话了,为什么偏偏今天……”

“发生一件小事,让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么样了呢。想听听声音,没别的。”

“不是因为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

姐姐的语声带有特殊的韵味,他紧张起来。“没有,没从谁那里听到什么。有什么了?”

姐姐沉默良久,默默梳理心情。他耐心等她开口。

“说实话,准备明天住院。”姐姐说。

“住院?”

“后天做乳腺癌手术,右侧切除,利利索索地。至于癌能不能因此不扩散,谁都不知道。说是不拿出来看谁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没能开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无谓地轮流打量着房间里的种种物件:时钟、摆设、挂历、音响装置的遥控器。尽管是看惯的房间看惯的物体,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感。

“不知该不该跟你联系,一直在犹豫。”姐姐说,“但最终觉得还是不联系好,没吭声。很想很想见你,想慢慢谈上一次,有的事也必须道歉。可是……不愿意以这种形式重逢。我说的能明白?”

“明白。”弟弟说。

“同样是相见,还是想在更乐观的情况下以更积极的心情见你,所以决心不打招呼。不料正当这时你打来了电话……”

他一言不发,双手从正面紧紧搂住姐姐。胸口感觉得出姐姐的两个乳房。姐姐脸贴他的肩,啜泣不止。姐弟两人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后来姐姐开口问:“你说发生一件小事让你想到了我,到底什么事呢?可以的话,能告诉我?”

“怎么说好呢?一两句说不明白。反正是一件小事。几种偶然合在一起,我就……”

他摇了摇头,距离感还是没有顺利返回。遥控器和摆设物之间不知相距多少光年。

“说不好。”他说。

“没关系。”姐姐说,“不过也好,真的很好。”

他手摸姐姐右耳垂,指尖轻轻摩挲黑痣。而后,他悄悄吻在那耳朵上,就像在往关键场所传递无声的话语。

“姐姐切除了右乳房,幸好癌没转移,化疗也比较轻,没有掉头发什么的,现已彻底康复。每天我都去医院探望,毕竟对女人来说,失去一个乳房是很苦恼的事。出院后我也常去姐姐家玩,同外甥外甥女都很要好,还教外甥女钢琴。虽然由我来说不大好,不过素质相当不错。姐夫实际接触起来也没有预想的那么讨厌,当然傲慢的地方不是没有,也多少算是俗物,但工作勤奋这点是确确实实的,更难得的是疼爱姐姐。而且他终于理解了同性恋并非传染病,不至于传染给外甥外甥女。虽说微不足道,却是伟大的一步。”

说到这里,他笑了。

“同姐姐言归于好,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向前跨进了一步。说比以前活得自然了也行……那恐怕是我必须好好对待的事情。我想我在很长时间里是打心底里想同姐姐和解的。”

“可是那需要契机?”我问。

“是那么回事。”他说,并点了几下头,“契机比什么都重要。那时我忽然这么想来着:偶然巧合这东西没准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就是说,那类事物在我们周围动不动就日常性地发生一次,可是大半都没引起我们注意,自生自灭了,就好像在大白天燃放的烟花,声音多少有,但抬头看天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如果我们有强烈求取的心情,它大概会作为一种信息在我们的视野中浮现出来。我们可以鲜明地读取其图形和含义,并且在目睹它的时候惊叹:哦,居然有这种事发生,不可思议啊!尽管实际上无所谓不可思议,但我们总有那样的感觉。怎么样,我的想法过于牵强附会吧?”

我就他说的想了想,回答是啊、或许那样。可是,对于能否简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则信心不足。

“作为我,总的说来,还是想继续信奉爵士乐之神,这样来得简洁明快。”我说。

他笑了:“那也非常不坏。但愿能有同性恋之神什么的。”

至于他在书店咖啡屋碰到的小个头女子后来命运如何,我就不晓得了。因为我家的钢琴已有半年多没调音了,没有同他见面交谈的机会。或许他现在也每到星期二就穿过多摩川去那家书店咖啡屋,迟早会同她相遇。不过还没听到下文。这么着,这个故事至此结束。

我衷心希望有爵士乐之神或同性恋之神——或者其他任何神都可以——在什么地方不动声色地以某种偶然的姿态出现,保护着那位女子,非常简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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