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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移动的肾形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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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平十六岁时,父亲说过这样的话。虽是骨肉父子,但一来关系并未融洽得可以促膝交谈,二来父亲就人生发表哲学(想必,大概)见解是极为稀罕的事,以致当时的交谈作为鲜明的记忆存留下来了。至于因怎样的情由说到那上面的,却是全然想不起来了。

“男人一生遇上的人当中,真正有意义的女人只有三个。既不多于三个,又不少于三个。”父亲说。不,堪称断定。父亲以轻淡而果断的语气这样说道,就像在说地球用一年时间绕太阳一周。淳平默默听着——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感到吃惊,至少想不出当时应表达的意见。

“所以,即使你日后同多种多样的女人相识和交往,”父亲继续道,“如果弄错了对象,那也是徒劳无益的行为。这点最好记在心里。”

后来,几个疑问浮上年轻儿子的脑海:父亲已然邂逅了三个女人不成?母亲可是其中一个?若是,同另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疑问不可能问父亲。如开头所说,两人的关系并非亲密到可以畅所欲言。

十八岁离开家,进入东京一所大学,自那以来同几个女性相识和交往,其中一个对于淳平是“真正有意义”的,对此他深信不疑,即使现在亦然。然而,她在淳平以具体形式表明心曲之前(他要比别人多花时间才能将什么变成具体形式,天性如此),已经同他最要好的朋友结了婚,如今已当了母亲。因此,基本上应该把她从人生选项中剔除,必须横下心将这一存在从头脑中驱除出去。结果,剩给他人生的“真正有意义”的女性的数目——如果原封不动地接受父亲的说法的话——就成了两个。

淳平每次同新认识的女性交往时都要自问:这个女人对于自己是真正有意义的对象吗?而这一提问总是唤起一个苦恼,具体说来,就是他在期待(又哪里会有不如此期待的人呢?)所遇对象是“真正有意义”的女性的同时,又害怕将数目有限的卡片在人生较早阶段彻底用光。由于与最初遇上的宝贵女性失之交臂,淳平不再对自己的能力——将爱情适时适当地具体化这一具有重要意义的能力——怀有自信了。归根结底,或许自己是把很多无聊的东西搞到了手,却一再错过了人生中最贵重的东西,他经常这样想道,于是自己的心每每沉入缺少光明和温暖的场所。

因此,他同新认识的女性交往几个月后,一旦发现对方人品和言行有不如意或触动自己神经的地方——哪怕仅仅一处、哪怕微乎其微——他心田的一隅都会多少宽松下来。这样,同多位女性持续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就成了他的一个固定人生模式:打探情况似的交往一段时间,抵达某个地点后即自行解除关系,分手时基本上没发生争执没留下积怨,或者不如说从一开始起他就避免同不大可能平稳解除关系的对象过多接触。如此一来二去,淳平就有了一种选择合适女性的嗅觉。

至于这种能力是先天性格所派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他本身也无从判断。不过,如果是后天的,那么说是父亲的诅咒所致也未尝不可。大学快毕业时,他同父亲大吵了一场,自此断绝一切往来,唯独父亲提出的“三个女人”之说,在未得到根据充分的解释的前提下,成为一种强迫观念紧紧伴随着他的人生。有时他甚至半开玩笑地想,或者自己该朝同性恋发展,这样就有可能从那莫名其妙的倒计数中逃脱出来。然而不知是幸与不幸,淳平只对女性怀有性的兴趣。

那天结识的女性事后才知道比他年龄大,三十六岁。淳平三十一岁。一个熟人在惠比寿通往代官山的路旁开了一家法国风味餐馆,他是应邀去参加开业宴会的。他身穿佩利·埃里思深蓝色丝绸衬衣,外面套一件色调相同的夏令休闲西装。由于说好在那里碰头的好友突然来不成了,总的来说他时间多了出来。他独自坐在候客吧台的凳子上,用大号杯慢慢喝着波尔多葡萄酒。当他开始用眼睛寻找餐馆老板的身影以便打招呼告辞时,一个高个子女性手拿一杯不知名称的紫色鸡尾酒朝他走来,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姿态十分优美。

“在那边听说您是小说家,真的?”她把臂肘支在吧台上,这样问道。

“大体上像是那么回事。”他回答。

“大体上是小说家?”

淳平点头。

“出了几本书?”

“短篇集两本,译作一本。都不畅销。”

她再次打量淳平的外观,还算满意似的笑笑:“不管怎样,遇到真正的小说家是生来第一次。”

“请关照。”

“请关照。”她也同样说道。

“不过,遇上小说家也没多大意思的。”淳平辩解似的说,“因为没有什么特殊技能。钢琴手可以弹钢琴,画家可以来一张素描,魔术师可以表演简单的魔术……可小说家大致可以说一无所能。”

“但是,不至于不会让人欣赏到——喏——某种艺术光环那样的东西吧?”

“艺术光环?”淳平问。

“就是普通人求之不得的闪闪发光的……”

“每天早上刮须的时候都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可一次也没发现那玩意儿。”

她温馨地一笑:“写哪个种类的小说?”

“常被人这么问,但说明种类有些难度,因为不能纳入特定的类别……”

她用手指抚摸着鸡尾酒杯的杯口:“那么就是说,似乎是所谓纯文学那样的东西了?”

“或许。其中可以让人感觉出‘不幸的信’那样的味道。”

她再次笑道:“对了,我有可能听到过您的名字吗?”

“您看文学杂志?”

她轻微然而果断地摇头。

“那么,我想不会。因为在世间完全是无名鼠辈。”淳平说。

“入选过芥川奖提名吗?”

“五年间四回。”

“但没得到?”

他只是微笑不语。她也没有征得同意,径自在他旁边的凳子坐下,啜了一口杯里剩的鸡尾酒。

“那有什么。奖那玩意儿说到底不就是圈内人的运作么!”她说。

“实际得到之人如果这么明确说的话,恐怕还有说服力。”

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贵理惠。

“有点像弥撒曲的一节。”淳平说。

看上去,她个头好像比淳平高出两三厘米,头发剪得很短,肤色晒得甚是完美,脑形无可挑剔。穿一件浅绿色麻质外套,一条及膝长的喇叭裙。外套袖子挽到臂肘,里面是式样简洁的棉布衫,领口别一个绿松石色胸针,胸部不大也不小。衣着潇洒得体,同时又贯以鲜明的个人方针。嘴唇丰满,每当说完什么就一松一收的。因此,大凡有关她的东西看起来都奇异地栩栩如生、清新亮丽。宽额头,想事的时候横向聚起三条皱纹,想毕皱纹倏一下子消失。

淳平发觉自己被她吸引住了。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漫然而又执拗地撩拨着他的心。得到肾上腺素的心脏奏出低音,像在悄悄输送信号。淳平突然感到口渴,向从身旁经过的男服务生要了法国矿泉水。这个女人对自己是有意义的对象吗?他一如往常地思考起来。莫非是所剩两人中的一人?第二个好球?该放过还是该击打呢?

“从小想当作家?”贵理惠问。

“是啊。或者不如说没想过当其他什么,想不出别的选项。”

“总之梦想成真啰?”

“怎么说好呢,我是想成为优秀作家的,”淳平摊开双手,比划出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间,“但到那里有相当长的距离。”

“任何人都有出发点。来日方长对吧?不可能刚开始就得到完美的东西。”她说,“你今年多大?”

于是两人互报了年龄。看样子她对自己年长这点丝毫不以为意。淳平也不介意。总的说来,较之年轻姑娘,他更喜欢成熟女性,而且多数情况下,分手的时候对方年长也更好办些。

“做什么工作?”淳平问。

贵理惠嘴唇闭成一条线,这才现出认真的神情:“那么,我像是做什么工作的?”

淳平摇晃酒杯,让红葡萄酒转了一圈。“提示呢?”

“无提示。怕是很难吧?不过,观察、判断是你的工作对吧?”

“那不对。观察、观察、再观察,判断尽可能推后——这才是小说家的正确做法。”

“言之有理。”她说,“那,观察、观察、再观察,再进行想像——这同你的职业伦理不相抵触吧?”

淳平扬起脸,重新细细观察对方的脸,力图读取上面浮现的秘密信号。她直直地凝视淳平的眼睛,他也直直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想像罢了——怕是从事某种专业性工作吧?”稍后他这样说道,“就是说,并非任何人都能胜任的、需要特殊技能的工作。”

“一语中的啊!的确并非任何人都能胜任的,一如所言。不过,再具体限定一下可好?”

“音乐方面?”

“no。”

“服装设计?”

“no。”

“网球选手?”

“no。”

淳平摇头:“晒得相当可观,体形又紧绷绷的,胳膊上有肌肉,应该常做野外运动才是。但不像是从事室外劳动的,感觉上。”

贵理惠挽起外套袖,把裸露的双臂放在吧台上,翻来覆去地检查。

“进展绝对理想。”

“但不能提供正确答案。”

“保有小小的秘密是很重要的。”贵理惠说,“我不想剥夺你观察想像这一职业快乐……不过么,给你个提示:我也和你一样。”

“就是说,我是把很久很久以前、从小就想干的事情作为职业的,就像你那样。到达这一步的路程倒是决不平坦。”

“那就好!”淳平说,“这点极为重要。职业这东西应该是爱的行为,而不像是权宜性的婚姻。”

“爱的行为。”贵理惠心悦诚服,“好精妙的比喻啊!”

“对了,我想我听到过你的名字,嗯?”淳平试探道。

她摇头道:“我想不可能。在社会上又不怎么出名。”

“任何人都有出发点。”

“完全正确。”贵理惠笑了,随后严肃起来,“不过我的情况和你不同,客观上一开始就需要完美,不允许失败。完美,或者零,没有中间。也没有返工。”

“这也是个提示。”

“或许。”

男服务生擎着香槟盘转来,她拿起两杯,递给淳平一杯,提议干杯。

“为了共同的专业性职业。”淳平说。

随即两人碰了碰杯口,杯口发出清脆的、含有秘密韵味的声响。

“你可结婚了?”

淳平摇头。

“彼此彼此。”贵理惠说。

那天夜里,她在淳平房间住下了。喝罢餐馆给的礼品葡萄酒,做爱,睡了。翌日十点多淳平醒过来时,她已不见了,只有旁边枕头上的一个凹窝呈残缺记忆的形状遗留下来,枕边留了一个纸条:“有工作要做,走了。若有那个意思,请联系。”上面有手机号码。

他用那个号码打去电话,两人在星期六晚间幽会。在餐馆吃饭,喝少量葡萄酒,在淳平房间做爱,一起睡了。到了早上,她又像上次那样消失不见。虽是星期日,她也同样留下“有工作要做,消失了”这样简洁的字条。淳平仍然不清楚贵理惠做怎样的工作,但从事一大早就开始的工作这点则可以肯定,而且她——至少有时候——星期日也工作。

两人话题很多。贵理惠头脑聪明,善于表达,话题也多。比较说来,她更喜欢看小说以外的书——传记、历史、心理学,喜欢看那些为一般读者写的科学书籍,那些领域的知识渊博得令人吃惊。一次,淳平为她对预制件房屋的历史拥有那么精密的知识感到惊讶。预制件房屋?莫非你做同建筑有关的工作?no,她回答。“无论什么,总之我对非常实际的事情感兴趣,如此而已。”她接着说道。

可是,她看了淳平出版的两本短篇小说集之后,说非常精彩,远比预想的有趣。

“其实我暗暗担心来着,”她说,“如果读了你的书觉得毫无意思,那可如何是好,那该怎么说呢?好在是多余的担心,看得非常愉快。”

“那就好。”淳平放下心来。在他按她的要求把自己的书递过去时,他也同样忐忑不安。

“不是奉承你,”贵理惠说,“我认为你具备特殊的素质,具备优秀作家所需要的什么。气氛虽然平静,但有几篇写得特别生动,文字也美,尤其平衡感非常好。说实话,无论对什么我都首先注意平衡,音乐也好,小说也好,绘画也好。碰上有欠平衡的作品和演奏——就是说碰上质量不大好的未完成的东西——感觉会变得很糟,就像晕船晕车似的。我不去听音乐会,几乎不看小说,估计就是因为这个。”

“讨厌碰上平衡感差的东西?”

“是的。”

“为了回避这种风险而不看小说不听音乐会?”

“正是。”

“在我听来见解相当偏颇。”

“天平座嘛!对不平衡的事物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说无法忍受也好,或者……”她就此缄口,寻找贴切的词语,但未能找到,于是发出暂定性的叹息。“这且不说。依我的印象,你迟早会写出更长更宏大的小说,从而成为更有分量的作家,我觉得。这或许得多少花些时间。”

“我本来是短篇小说作家,长篇写不来。”淳平以干涩的语声说。

“就算那样。”她说。

淳平再未表示什么意见,只是默默倾听空调的风声。事实上,过去他曾向长篇小说挑战了几次,然而次次半途而废。无论如何也无法长时间保持写故事所需要的高度注意力。刚下笔时觉得似乎可以写出漂亮东西,行文生机勃勃,前景如在目前,情节自然喷涌,但随着故事的进展,那种气势和光芒开始一点点地失去,眼睁睁地看着它失去。水流越来越细,很快像蒸汽机车一样减速停下,最后彻底消失。

两人躺在床上。季节是秋天。长时间融洽的做爱结束后,两人都赤身裸体,贵理惠把肩缩到淳平怀中。床旁桌子上放两个白葡萄酒杯。

“跟你说,”贵理惠开口了。

“嗯?”

“你么,另有非常喜欢的女人吧?或者说是怎么也忘不掉的人。”

“有。”他承认,“看得出?”

“那还用说!”她说,“女人这东西,那方面格外敏感。”

“我倒认为并非所有女人都敏感。”

“我也没说所有女人。”

“也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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