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甲狂言(1/2)
常言道,南斗主死北斗司生,人随王法草随风。人心似铁那个官法如炉,石头再硬也怕铁锤崩。(到了家的大实话!)俺本是大清第一刽子手,刑部大堂有威名。(去打听打听吧!)刑部天官年年换,好似一台走马灯。只有俺老赵坐得稳,为国杀人立大功。(砍头好似刀切菜,剥皮好似剥大葱)棉花里边包不住火,雪地里难埋死人形。捅开窗户说亮话,小的们竖起耳朵听分明。
——猫腔《檀香刑·走马调》
一
我的个风流儿媳妇,你把眼睛瞪得那样大干什么?难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来吗?你公爹确实是干那行的,从十七岁那年腰斩了偷盗库银的库丁,到六十岁时凌迟了刺杀袁大人的刺客,这碗饭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么还瞪眼?瞪眼的人我见得多了,我见过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的瞪眼,别说你们没见过,山东省里也不会有人见过。别说让你们见,就是给你们说说也要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咸丰十年,大内鸟枪处的太监小虫子,天大个胆子盗卖了万岁爷的七星鸟枪。那枪是俄罗斯女沙皇进贡给咸丰爷的,不是个一般的物件,那是一杆神枪。金筒银机檀木托,托上镶嵌着七颗钻石,每颗都有花生米儿那样大。这枪用的是银子弹,上打天上的凤凰,下打地上的麒麟。从打盘古开天地,这样的鸟枪只有一支,绝没有第二支。太监小虫子看着咸丰爷整天病恹恹的,脑子大概不记事儿,就大着贼胆把七星鸟枪偷出去卖了。据说是卖了三千两银子,给他爹置了一处田庄。他小子鬼迷心窍,忘了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当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哪个不是聪明盖世?哪个不是料事如神?咸丰爷更是神奇,他老人家那双龙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来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里嗖嗖地放光,看书写字,根本无须掌灯。话说那年初冬,咸丰爷爷要到塞外围猎,指名要带着那杆七星鸟枪。小虫子慌了前腿后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乱扯,一会儿说枪被一个白毛老狐狸盗走了,一会儿又说让一只神鹰叼去了。咸丰爷爷龙颜大怒,一道圣旨降下来,将小虫子交给专门修理太监的慎刑司严讯。慎刑司一用刑,小虫子就如实地招了供。把万岁爷爷气得两眼冒金星儿,在金銮殿上蹦着高儿骂:
“小虫子,朕日你八辈子祖宗!尔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竟敢偷到朕的家里来了。朕不给你点儿厉害的尝尝,朕这个皇帝就白当了!”
咸丰爷爷决定选用一种特别的酷刑来拾掇小虫子,借此杀鸡给猴看。皇上让慎刑司报刑名。慎刑司那几个掌刑太监,报菜名一样,把他们司里历来用过的刑法一一报给皇上。无非是打板子、压杠子、卷席筒、闷口袋、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什么的,皇上听了后,连连摇头,说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陈汤剩饭,又馊又臭。皇上说这事你们还得去向刑部里那些行家请教。万岁爷下了一道口谕,让刑部狱押司贡献一桩酷刑。当时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接到圣旨后,连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谁?他就是我的恩师。他当然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姥姥?你听着,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称呼。大清一朝,刑部狱押司里,共有四名在册的刽子手,这四名刽子手里,年纪最大、资历最长、手艺最好的就是姥姥。其余三人,依照资历和手艺,分别称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干不过来,可临时雇请帮工,帮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从外甥干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吗?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当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书、侍郎,走马灯一样地换,就是我这个姥姥泰山一样稳当。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
话说尚书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签押房里去问话。你爹我那年刚满二十岁,刚刚由二姨晋升为大姨,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恩宠。余姥姥对我说:
“小甲子,师傅干到大姨时,已经四十大几了,你小子,二十岁就成了大姨,真是六月天的高粱,蹿得快哪!”
闲话少说,王大人道:
“皇上有旨,要咱们刑部贡献一种奇特的刑罚,整治那个偷了鸟枪的太监。你们是专家,好好想想,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厚恩,丢了咱们刑部的面子。”
余姥姥沉吟片刻,道:
“大人,小的估摸着,皇上恨那小虫子,最恨他有眼无珠,咱得顺着皇上的意思做文章。”王大人说:“对极了,有什么妙法,赶快说来!”
余姥姥道:“有一种刑罚,名叫‘阎王闩’,别名‘二龙戏珠’,不知当用不当用。”
王大人道:“快快讲来听听。”
余姥姥便把那“阎王闩”的施法,细细地解说了。王大人听罢,喜笑颜开,道:
“你们先回去准备着,待本官奏请皇上批准。”
余姥姥说:“制造那‘阎王闩’,甚是麻烦,就说那铁箍,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需用上等的熟铁,千锤百炼后方好使用。京城里的铁匠没有一个能干得了这活。望大人宽限些时日,让小的带着徒弟,亲自动手制作。俺们那里什么都没有,各种器械都靠着小的和徒弟们修修补补将就着使用,还望大人开恩,拨些银子,小的们好去采购原料……”
王大人冷笑着说:
“你们卖腊人肉给人当药,每年不是能捞不少外快吗?”
余姥姥慌忙跪到地上,你爹我自然也跟着跪在地上,姥姥说:
“什么事也瞒不过大人的眼睛,不过,制造‘阎王闩’是公事……”
王大人道:“起来吧,本官拨给你们二百两银子——让你们师徒赚一百两吧——这活儿你可得尽心尽力去做,来不得半点马虎。宫里太监犯了事,历朝历代都是由慎刑司执刑;皇上把任务交给刑部,这事破了天荒。这说明皇上记挂着咱刑部,器重着咱刑部,天恩浩荡啊!你们一定要加小心,活儿干得俊,让皇上高兴,怎么着都好说;活儿干丑了,惹得皇上不乐意,砸了咱刑部的招牌,你们的狗头就该搬搬家了。”
我和余姥姥胆战心惊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欢天喜地地支取了银子,到护国寺南铁匠营胡同里,找了一家铁匠铺,让他们照着图纸,打造好了“阎王闩”上的铁头箍,又去了骡马大街,买了些生牛皮,让他们编成皮绳,拴在铁头箍上。满打满算,花了四两银子还不到,克扣下白花花的银子一百九十六两多,给王大人养在精灵胡同里的小妾打造了一副金手镯子,花去了二十两,还余下一百七十六两,二姨小姨分去六两,余姥姥得了一百两,你爹我得了七十两。就用这宗银子,你爹我回乡买了这处房子,顺便娶了你的娘。如果没有偷皇帝爷鸟枪的太监小虫子,你爹我根本就没钱回家,回家也没钱买房子娶老婆,我如果不娶老婆,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当然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媳妇。你们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把小虫子的事儿说给你们听。凡事总是有个根梢,小虫子鸟枪案,就是你们的根子。
执刑前一天,王大人不放心,吩咐人从大牢里提出一个监斩候,押到大堂上,让我们演习“阎王闩”。你爹我和余姥姥遵从着王大人的命令,把“阎王闩”套在了那个倒霉的监斩候的脑袋上。那人大声喊叫:
“老爷,老爷,俺没翻供啊!俺没翻供,为什么还要给俺施刑?!”
王大人说:“一切为了皇上!上刑!”
执刑的过程很简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锅烟的工夫,那个监斩候就脑浆迸裂,死了。王大人说:
“这件家什果然有些厉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费这么大的心思,让我们选择刑罚,为得就是让小虫子受罪,就是要让那些个太监们看着小虫子不得好死,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你们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劲儿,噗嗤,完了,比勒死个兔子还要简单,这怎么能行呢?本官要求你们,必须把执刑的过程延长,起码要延长到一个时辰,要让它比戏还好看。你们知道,宫里养着好几个戏班子,光戏子就有好几千人,他们把天下的戏都演完了。要让那个小虫子把全身的汗水流干,你们两个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显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这‘阎王闩’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让人从大牢里提出了一个监斩候,让我们继续演习。这个监斩候头大如柳斗,‘阎王闩’尺寸嫌小,费了很大的劲儿,桶匠箍桶似的才给他套上。王大人不高兴了,冷冷地说:
“二百两银子,你们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话吓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较镇静,但事后也说吓得够呛。这一次执刑表演还算成功,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让那个大头的冤鬼吃尽了苦头,才倒地绝命。总算赢得了王大人一个笑脸。面对着大堂上两具尸首,他对我们说:
“回去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绳子换下来,换上新的,把铁箍擦干净,最好能刷上一层清漆。你们穿的号衣什么的,也回去涮洗干净,让皇上和宫里的人,看看咱们刑部刽子手的风采。千言万语一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们要是出了差错,砸了刑部的牌子,这‘阎王闩’,就该你们自己戴了。”
第二天,公鸡刚叫二遍,我们就起床准备。进宫执刑,事关重大,谁能睡得着?连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来覆去,隔不上半个时辰就爬起来,从窗台上扯过尿壶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烟。二姨和小姨忙活着烧火做饭,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阎王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信一点儿毛病没有了,才交给姥姥最后复验。余姥姥把那“阎王闩”一寸一寸地摸了一遍,点点头,用三尺大红绸子,珍重地包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师爷的神像前。咱这行当的祖师爷是皋陶,他老人家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大贤人、大英杰,差一点继承了大禹爷爷的王位。现如今的种种刑法和刑罚,都是他老人家制定的。据俺的师傅余姥姥说,祖师爷杀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着那犯人的脖子,轻轻地一转,一颗人头就会落到地上。皋陶祖师爷,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下巴上垂着三绺美须。他的相貌,与三国里的关云长关老爷十分地相似,余姥姥说,关老爷其实就是皋陶爷爷转世。
胡乱吃了几口饭,便漱口擦牙,洗手净面。二姨小姨伺候着余姥姥和你们的爹我穿上了簇新的号衣,戴上了鲜红的毡帽。小姨恭维我们说:
“师傅,师兄,活脱脱两个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这行的规矩是,干活之前和干活当中,严禁嬉笑打闹,一句话说不好,犯了忌讳,就可能招来冤魂厉鬼。菜市口刑场那里,经常平地里刮起一些团团旋转的小旋风,你们以为那是什么?那不是风,那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从他的柳条箱里,取出了一束贵重的檀香,轻轻地捻出三支,就着祖师爷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烛火,点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炉里。姥姥跪下后,我们师兄弟三个赶紧跟着跪下。姥姥低声念叨着:
“祖师爷,祖师爷,今日进宫执刑,干系重大,望祖师爷保佑孩儿们活儿干得顺遂,孩儿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姥姥磕头,前额碰到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我们跟着姥姥磕头,前额碰到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蜡烛光影里,祖师爷的脸,油汪汪地红。我们各磕了九个头,跟着姥姥站起来,退后三步。二姨跑到外边去,端进来一个青瓷的钵子。小姨跑到外边去,倒提进来一只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鸡。二姨将青瓷钵子放在祖师爷的神案前,侧身跪在一边。小姨跪在了祖师爷神案前,左手扯着鸡头,右手扯着鸡腿,将鸡脖子抻得笔直。二姨从青瓷钵子里拿起一把柳叶小刀,在鸡脖子上利落地一拉。开始时没有血,我们心中怦怦乱跳——杀鸡没血,预兆着执刑不顺——稍候,黑红的血,哧溜哧溜地响着,喷到青瓷钵子里。这种白毛黑冠子的公鸡,血脉最旺,我们每逢执大刑,都要买一只这样的公鸡来杀。一会儿,血流尽,将血献在供桌上,两个师弟,磕了头,弓着腰,退到后边去。我随着姥姥,趋前,下跪,磕头三个,学着姥姥的样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青瓷钵子里蘸了鸡血,一道道地,戏子化妆一样,往脸上抹。鸡血的温度很高,烫得指头发痒。一只公鸡的血,抹遍了两个脸。剩下的搓红了四只手。这时,我跟姥姥的脸和祖师爷的脸一样红了。为什么要用鸡血涂面?为了跟祖师爷保持一致,也为了让那些个冤魂厉鬼们知道,我们是皋陶爷爷的徒子徒孙,执刑杀人时,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神,是国家的法。涂完了手脸,我和姥姥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候着进宫的命令。
太阳冒红时,院内那几棵老槐树上,乌鸦呱呱叫。天牢大狱里,一个女人在号啕大哭。那是个谋杀亲夫的监斩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已经不正常。你爹我毕竟年轻,坐了不大一会儿,心中便开始烦乱,屁股也坐不稳了。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铁钟。你爹我学着姥姥的样子,屏息静气,安定心神。涂到脸上的鸡血已经干了,硬硬的,俺们的脸像挂了一层糖衣的山楂球儿。我用心体会着甲壳罩脸的感觉,渐渐地感到心里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着姥姥在一条很深很黑的地沟里行走。走啊,走啊,永远走不到尽头。
狱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们引到两顶青幔小轿前,指指轿子,示意我们上轿。这突来的隆遇让你爹我张皇失措。你爹那时还没坐过一次轿子呢。看看姥姥,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张着大口,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打个喷嚏。轿旁一个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哑着嗓子,对我们说:
“怎么着?嫌轿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轿,都用眼睛看着曹大人。曹大人说:
“不是尊贵你们,是怕招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轿哇!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
四个抬轿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监,站在轿子前后,袖着手,脸上露出蔑视的神色。他们的轻蔑让我的胆子壮了起来。臭太监,操你们的奶奶,爷爷今日跟着小虫子沾光,让你们这些两脚兽抬举着。我上前两步,掀开轿帘子进了轿。姥姥也上了轿。
轿子离了地,颠颠簸簸地前进。你爹我听到抬轿子的太监沙着嗓子低声骂娘:
“这刽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们平日里抬着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抬着两个刽子。你爹我心中暗暗得意,身体在轿子里故意地扭动,让抬轿子的臭太监不自在。轿子还没出刑部大院,就听到小姨在后边大喊:
“姥姥,姥姥,忘了带‘阎王闩’了!”
你爹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连滚带爬地下了轿子,从小姨手里接过了用红绸子包着的“阎王闩”。你爹我心中的滋味,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钻出轿子,也是一脸的明汗,两条腿一个劲儿地颤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祸就闯大了。曹大人骂道:
“日你们的亲妈,做官丢了大印,裁缝忘了剪刀!”
你爹我本来想好好体会一下坐轿子的滋味,但被这件事把兴致全搅了。老老实实地猴在轿子里,再也不敢跟太监们调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轿子落了地。晕头转向地从轿子里钻出来,抬头便看到满眼的金碧辉煌。你爹我猫着腰,提着“阎王闩”,跟随着姥姥,姥姥跟随着引我们进宫的太监,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里跪着一片嘴上没胡须的,都穿着驼色衣衫,头顶着黑色的圆帽子。偷盗鸟枪的小虫子,已经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静静地,乍一看是个大姑娘。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生得真叫一个俊:双眼叠皮,长长的睫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葡萄一样。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叹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物。这样一个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进宫来当太监,他的爹娘如何舍得?
绑小虫子的柱子前面,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看台。台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正中一把椅子,特别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黄色的坐垫。垫子上绣着金龙。这肯定是万岁爷爷的龙椅了。你爹我还看到,我们刑部的尚书王大人、侍郎铁大人,还有一大片戴宝石顶子的、珊瑚顶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员,都在台前垂手肃立,连个咳嗽的都没有。宫里的气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静,安静,安静得你爹我心里乱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檐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里唧唧喳喳地叫唤。突然,一个早就站在高台子上的白发红颜的老太监,拖着溜光水滑的长腔,喊道:
“皇上驾到——”
台前那一片红蓝顶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听到一阵甩马蹄袖子的波波声。转眼之间,六部的堂官们和宫女太监们,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刚想跟着下跪,就感到脚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家昂着头站在柱子一侧,立定一座石头雕像。我马上回过神来,想起了行里的规矩。历朝历代的都是这样,脸上涂了鸡血的刽子,已经不是人,是神圣庄严的国法的象征。我们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对着皇帝爷爷。学着姥姥的样子,你爹我挺胸收腹,也立定了一尊石头雕像。这无上的光荣,儿子,别说是这小小的高密县,就是堂堂的山东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没有第三个人经历过。
就听到那笙管箫笛,呜里哇啦、吱吱呀呀地响着,渐渐地近了。在懒洋洋的乐声后边,在两道高墙之间,出现了皇帝爷爷的仪仗。头前是两个驼色的太监,手提着做成瑞兽样子的香炉,兽嘴里吐出袅袅的青烟。那烟香得啊,一缕缕直透脑髓,让人一会儿格外地清醒,一会儿格外地糊涂。提炉太监后边,是皇上的乐队,乐队后边,又是两排太监,举着旗罗伞扇,红红黄黄一片。再往后是八个御前侍卫,执着金瓜钺斧,铜戈银矛。然后就是一乘明黄色的肩舆,由两个高大的太监抬着,大清朝的皇帝爷爷,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舆的后边,有两个持孔雀扇的宫女,为皇上遮挡着阳光。再往后便是一片花团锦簇,数十名绝色佳人,当然是皇上的后妃,都乘着肩舆,游来一条花堤。后妃们的后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事后听姥姥说,因为是在宫里,皇上的仪仗已经大大地精简,如果是出宫典礼,那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单皇上的大轿,就要六十四个轿夫来抬。
太监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后妃们,也在看台上就座。黄袍金冠的咸丰皇帝,就坐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转睛,把皇帝爷爷的容貌看了一个分明。咸丰爷面孔瘦削,鼻梁很高。左眼大点,右眼小点。白牙大嘴,唇上留着两撮髯口,下巴上一绺山羊胡,腮上有几个浅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痰,一个宫女,捧着金光闪闪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两侧,凤凰展翅般地坐着十几位头顶牌楼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楼子上簇着五颜六色的大花,垂着丝线的穗子,跟你们在戏台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个娘娘都是鲜花面容,身上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右边紧挨着皇帝那位,容长脸儿,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尘。知道她是谁吗?说出来吓你们一大跳,她就是当今慈禧皇太后。
趁着皇上吐痰的空当儿,台上那个威严的老太监,像轰苍蝇那样,把手中的拂尘,轻轻地那么一甩,台下跪着的六部堂官和黑压压一片太监宫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气,齐声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爹我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来都低着头不敢仰望,其实都在贼溜溜地瞅着台上的动静呢。皇上咳嗽着说:
“众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们,磕头,齐喊:
“谢皇上隆恩!”
然后,再磕头,甩马蹄袖,站起,弯着腰退到两侧。刑部尚书王大人从队列中出来,甩马蹄袖,跪地,磕头,朗声奏道:
“臣刑部尚书王瑞,遵皇上御旨,已着人打造好‘阎王闩’,并选派两名资深刽子手携带刑具进宫执刑,请皇上指示。”
皇上说:“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头,谢恩,退到一边。这时,皇上说了一句话,呜呜啦啦,听不清楚。皇上分明是得了痨病,气脉不够用。台上那老太监拖着长腔,唱戏一样传下旨来:
“皇上有旨——着刑部尚书王瑞——将那‘阎王闩’进呈御览——”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从你爹我的手里,夺过去那红绸包裹着的“阎王闩”,双手托着,如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涮羊肉锅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双手高举过了头顶,托起了“阎王闩”。老太监上前,弯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几案上,一层层揭开红绸,终于显出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很是威严。这玩意儿花钱不多,但你爹我费工不少。刚打造出那会儿,它黑不溜秋,煞是难看。是你爹我用砂纸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七十两银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只焦黄的手,用一根留着长长的黄指甲的食指,试试探探地触了触那玩意儿。不知是烫着了还是冰着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缩了回去。我听到他老人家又嘟哝了一句,老太监就托着那玩意儿,逐个儿让皇上的女人们观看。她们也学着皇上的样子用食指尖儿去触摸——她们的食指尖尖,玉笋也似的——她们,有装出害怕的样子,把脸儿歪到一边去,有麻木着脸毫无表情的。最后,老太监把那玩意儿递给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接了,站起来,弯着腰,退到你爹我的身边,将它还给了我。
台上,老太监把头低到皇上身边,问了一句什么,我看到皇上的头点了点。老太监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给大逆不道的小虫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虫子号啕起来,大声哭叫:
“皇上,皇上啊,开恩吧,饶奴才一条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这时,台上台下的侍卫们,齐齐地发起威来,小虫子脸色蜡黄,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唤了,裤子尿了,低声对我们说:
“爷们儿,爷们儿,活儿利索点儿,兄弟到了阴曹地府也感念你们的大恩大德……”
咱们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的啰嗦?咱们哪里有胆子去听他的啰嗦?一绳子勒死他,他痛快了,咱们可就要倒霉了。即便皇上饶了咱们,王大人也不会饶了咱们。慌慌张张地抖开刑具,与姥姥抬着——这玩意儿经了皇上和娘娘们的手,突然地增加了分量——每人扯着一端的牛皮绳子,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动作,先对着台上的皇帝和娘娘们亮相,然后对着王公大臣们亮相,最后对着那一大片跪地的太监宫女们亮相——就跟演戏一样——慎刑司大太监陈公公和刑部尚书王大人交换了眼色,齐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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