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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记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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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十一月即将过半,但天气还是暖洋洋的,连大衣都不需要穿。

一周前,妻子亡故的那天,云雾低垂,寒气逼人。而今天,天空却一扫阴霾,显得暖意融融。

尽管和往年相比,近几日的气温,时而偏高,时而走低,但是日光确实是一天短似一天。

头七这天,高伸只通知了包括高圆寺的姨妈在内的近亲属到场。下午六点,寺院的僧人被请到家里来诵经。诵经开始时,屋外已经暮色沉沉。

祭坛就设在一楼的里间,供奉着骨灰盒与遗像。遗像上的妻子身着碎花连衣裙,脸微微侧向一边,正露出盈盈笑意。这张照片是大约一年前的秋季,妻子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到箱根写生旅游时拍摄的。

高伸每每看到这张照片,就会联想起妻子辞世前,他在梦中见到的妻子的笑脸。他总觉得妻子这张照片上的模样像极了梦中的画面。

他就那么痴痴地凝望着遗像,倾听着经文。诵经完毕,他叫了简单的外卖,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

妻子去世已经整整六天了,老实说,高伸忙得根本没时间去思念、去悲伤。起初,从守灵夜到举行葬礼的那三四天,他要张罗各种传统仪式,接待各路前来吊唁的宾客。直到昨天,送走远道赶来奔丧的亲友,他才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当然,到此只不过是第一阶段罢了。接下来,他还要递交各式各样的与妻子辞世相关的文件和说明,安放骨灰,分赠遗物,等等。

这一切都需要和孩子们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商量着来办。

总之,丧妻之痛、侵皮蚀骨的寂寞,似乎在接下来的日子才会一点一滴、慢慢地渗透出来。

高伸跟僧众商量完七七的具体安排后,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他们。顿时,房间里的坐席变得宽敞起来。

祭坛还保留着葬礼时的痕迹,供奉着各色鲜花及各类果品。

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但是回顾整个过程,令高伸印象最深、最为惊诧的莫过于殡葬公司的人,他们行事之利落,流程之紧凑,简直就是在用固定的模板生搬硬套。

“咱们简直就是在他们的指挥棒下行事了!”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本来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也无可厚非。”

头七这一天,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落到了守灵和葬礼上面。在这期间,令高伸最为欣慰的是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是碍于情面的,但绝大多数宾客都是真正喜欢邦子且交情深厚的朋友。其中,左邻右舍自不必说,就连妻子高中及大学时代的同学,甚至还有合唱队、写生班的伙伴,闻讯后也纷纷专程赶来替她送行。

高伸再一次感受到,妻子因为性格活泼外向、交际面广而深受大家的爱戴。

唯有一件事情令高伸颇感吃力。那就是每当大家坐定闲聊时,必定将话题点落在妻子的病情上。

同龄的友人猝然离世,大家自然很想知道原因。可是非要将妻子的死亡经过和盘托出,对高伸来说确实是一种煎熬。他理所当然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由于妻子去世前曾与病魔斗争过较长的时间,所以宾客当中甚至有人认为,她是因为脑出血,或者是脑血栓病倒的,所以他们想当然地询问道“你太太血压蛮高的吧”时,高伸常常哭笑不得、苦于应对。

客人诚心诚意地赶来吊唁,自己怎好满嘴谎话连篇?所以,他每次都是如实相告:“实际上是做子宫肌瘤手术的时候,麻醉出了问题……”结果此语一出,反倒立刻招来对方的兴趣,刨根问底追问不休。

还有另外一些早就知道真实病因的宾客,看到邦子最终无可挽回地撒手人寰,不禁重新燃起了对医院的不满。

有的人深表同情:“竟然碰上了这种事!”这些倒还罢了,有的人会老调重提:“明明只是动个子宫肌瘤手术,却把人搞得昏迷不醒,这也太蹊跷了。”还有的人语重心长地提出忠告:“你们可得好好调查一下原因啊。”甚至有人仿佛自己遇到了不幸一般,义愤填膺地说:“可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要想解释得让各方都满意,恐怕再多的时间也不够。

说句老实话,上述的问题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曾经一直让全家人伤透了脑筋,他们好不容易才跨越了这一障碍。如今他们尚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痛中,可关于病中的种种,又被重新揭开,简直让他们的心情乱到了极点。

这些宾客都是妻子的亲密伙伴,为她鸣不平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但是高伸还是希望起码在守灵和葬礼的时候避开这类话题,让妻子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安然下葬。

在葬礼上,高伸意外地瞥见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位是都南医院的野中医生。起初,高伸并不知道医生的到来。在守灵的时候,他一直在队伍的最前列,向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还礼。紧挨着他的容子轻轻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道:

“我看见野中大夫了。”

高伸闻言,抬头在人群中搜寻,果然看见野中大夫一身黑色套装,站在敬香吊唁的宾客之中。

高伸不由自主地行了个注目礼,但是人群中的野中医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

很快,轮到野中医生上前祭拜。只见他站在灵位前双手合十,表情肃穆。只看了一眼遗像,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照片中的妻子是保持着侧身微笑的姿势,她的目光恰好投落到野中医生的脸上。

野中医生全神贯注,满腔诚敬,他慢悠悠地燃起一炷香,再次凝望了一眼邦子的照片,就默默离开了祭坛。接下来他将从遗属队列前经过。

当野中医生靠近时,高伸特意扬头迎接他的到来。然而医生却像是要躲开高伸的注视一般,只轻轻地点头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高伸有些诚惶诚恐,他没有想到野中医生竟然会在守灵夜亲自前来为逝者敬香。不仅如此,第二天的告别仪式,他也不请自来,全程参与。

这一次,是高伸的小女儿香织告诉他的:“医生坐在后排的位置上。”

某一瞬间,高伸甚至有几分担心,他害怕大家知道,这位仁兄就是导致妻子昏迷并最终死亡的麻醉师。幸运的是,有惊无险,在场的各路宾朋谁都没有察觉到医生的存在。高伸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如果有人知道他就是将妻子送上不归路的医生,一定会恶语相加,骂不绝口。就算没到那种程度,也少不了要当众遭受大家的指责和控诉。

野中医生明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还非要坚持亲自到场不可呢?

高伸一方面很感激医生的勇气和诚挚的心意,可是同时又觉得医生做这么多事,反而令人心情郁闷。

在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之中,还有一位是大出高伸意料之外的,那就是高木惠理。

她的存在,高伸一直讳莫如深,孩子们乃至亲戚朋友也都一概不知。所以,她的出现只有高伸一人看在眼里。

那是在告别仪式的当天,来宾敬香祭拜的活动已经进入尾声。

一位身着黑色西服套裙,手拎黑色皮包的女士的身影闯入了高伸的视线。正当他在斜后方暗暗揣度这个背影似曾相识时,猛然意识到:来人正是惠理!只见惠理来到祭坛前,仿佛要仔细查看一般,她抬头久久地凝望着邦子的遗像,随后缓缓地低头合掌祈福,恭恭敬敬地敬献了一炷香。然后,她伫立在原地,默默低垂头颅,裸露在黑色礼服之外的脖颈越发显得白皙抢眼。

高伸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上半身,双眼牢牢锁定她的身影。可是惠理敬香完毕,似刻意回避一般,目不斜视,她连看也未看一眼家属席,就急匆匆离去。高伸当然不可能立即追上前去,他只得耐心地等到敬香仪式结束。可是无论他在人群当中怎样苦苦寻找,都再难觅惠理的踪影。

真是随风而至,又随风而逝啊!

真没想到,她竟也能亲临现场。

三个月前,不欢而散后,高伸从未再见过惠理的芳容。

那天,高伸提出想去惠理家,遭到断然拒绝,两人情绪化地各自回家。

自那以后,高伸一直想当面找惠理解释误会,可是因为分手方式太糟糕,连电话都难打,再加上即使见面,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能为自己巧妙地圆场。

归根结底,只要妻子继续重病在床,他们的关系就很难融洽。高伸偶尔想起惠理时,都带着这种悲观的情绪。后来,他忙着嫁女儿,紧接着,妻子的病情又急转直下,他就再也没能挤出时间与惠理见面了。

就这样,一直到妻子离开人世,在丧礼上才得以见到久违的惠理。

现在,特意赶来凭吊的惠理心中作何感想?高伸用心想过,却无法揣摩到她的内心世界。

头七当日的法事结束后,一个多小时的聚餐也接近尾声。

这次是自家人之间小范围的聚会,除了高伸自己之外,就只有容子、香织、达彦和浩平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在座。

连日来,守灵、出殡、回谢宴,等等,家中大事不断,身边总是宾客云集,所以今天是难得的家庭聚会,大家显得无拘无束,格外轻松惬意。

席间,高伸喝完啤酒又换上了日本酒,频频劝浩平举杯。

“我想起来了,举行丧礼的时候,有个叫角田的人主动与我联系过。”几杯酒下肚,浩平心血来潮,扯开了话题,“他是专门揭露医疗事故的检举会的代表。”

“那他想干什么?”

“他向我们发出邀请,问我们是否有意加入他们的组织,为岳母讨个说法。”

面对医疗过失频发的现象,社会上出现了一些由受害人自发组织起来的团体。这一点,高伸曾经在书本上阅读过,但是并未有过直接的接触。

“以前,我也说过,我怀疑这是一起麻醉事故,当时我去过他们的检举会,请他们帮忙做了一些调查,所以……”

高伸并不知道,浩平竟然还去过那些地方。

“打那以后,他们偶尔会打个电话。这次,他们是询问我们要不要彻底查明真相?”

“不……”高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回答说,“都结束了,所以……”

“可是,现在,岳母已经走了,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追究医生的责任了呀!”

“不,这件事,到此为止。”

高伸这句话有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帮我回绝他,谢谢他们的好意。”

尽管浩平依旧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一决定,但是高伸自己明白,此时,他根本无心向野中医生宣战。

再怎么争来吵去,妻子也回不来了。既然谁也不能把健康的妻子还给他,那么声讨、抗争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浩平会抱怨他胆小怕事,只会忍气吞声,但是要知道,其实医生也早已是伤痕累累了。这一点,与医生打过多次交道的高伸最有发言权。

“你出了不少力,我很感谢!但是,把这事儿忘了吧。”

也许大家会说他态度消极,但是高伸已经认命了,他只想让妻子得到安息。

晚餐后,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十点刚过,高圆寺的姨妈说要走,容子和浩平也应声而起。

“房间很空,你们留下来呗!”

香织予以挽留,可是他们考虑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还是回家更方便。

“我会再过来!”

容子说完,重新走到祭坛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浩平和姨妈也陆续上前祭拜。因为浩平饮了酒,所以由容子开车,他们还顺路带上了姨妈。

“那么,回头见!”

容子冲香织打过招呼,转头看着高伸,关切地说:“爸爸,您不要泄气,振作点!”说完,挥手告别。

容子似乎在担心失去了老伴儿的父亲。可是,高伸认为她多虑了。

自己不仅身体状况良好,而且已经打算从下周开始上班了。

也许实话实说显得对妻子不敬,可是比起照顾、看护一个卧床不起的人,现在,他精神上的负担反而卸去了一大半。高伸想说,我可没有柔弱到需要女儿同情的程度,但是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轻轻点头表示接受容子善意的鼓励。

载着三个人的汽车消失在拐角处,高伸领着香织、达彦返回了家中。

餐后的清理工作,容子和姨妈已经帮他们做完了,所以他们只需收拾一下坐垫,把杯具送到厨房就行。

“晚安!”

达彦率先钻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香织也进了自己的闺房。

起居室里顿时空无一人,高伸回头打量,再次感受到妻子存在的重要性。

全家团圆,尽享天伦,这些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需要身处核心地位的妻子的存在。没有了妻子,不仅失去了家庭的完整性,连这间起居室仿佛也成了多余的摆设。

高伸本打算回二楼自己的房间,中途突然改变了主意,返身进了里间,坐在了祭坛前。

长明灯依旧明亮,容子敬的香也还在燃烧,上方供奉着遗像,妻子正在里面甜甜地微笑。高伸对着相片开始倾诉衷肠。

“老婆,已经第七天了。”

妻子离开人世已经过去六天了。可高伸依然觉得,只要去一趟医院还能看到她。

“你怎么样?……”

比起半年多来闭目沉睡中的模样,照片上笑意盈盈的妻子似乎更容易沟通。

“今天有些累了,我要去休息了。”

接连几日,每晚高伸都会对着照片打声招呼才回房休息。

在家度过了头七之后的周末,一到星期一,高伸就回公司上班了。

连妻子住院期间的陪护计算在内,中间整整隔了三个星期。他一露面,公司从上至下,包括工作上的客户都纷纷向他表示诚挚的慰问。

“节哀顺变。家里都料理妥了吗?”

高伸忙向关心自己的副总经理表示了诚挚的谢意,感谢他在葬礼期间的帮助,也对自己的超长假期表示了歉意。

“善后工作还有一大堆呢,你可不必太勉强噢!”

“不,我没问题。”

高伸非常感激副总经理的好意,但是如果再休息下去的话,他都无法找回工作状态了。

高伸离开副总经理办公室,回到企划设计室。同事们全都站起身来迎接他,默默地低头行礼。高伸顿时感受到一股暖流,他们在饱含深情地迎接这个刚刚承受丧妻之痛的憔悴的上司。

高伸向他们一一行礼,他为自己长期脱岗,也为他们在葬礼期间的热心相助表示感谢。

寒暄过后,高伸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这时,他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终于重返公司了。

“主任,咱们立刻开始行吗?”

副主任八木泽手捧着文件来汇报高伸请假期间的工作情况。

在此期间,他们接到了两家公司的大笔订单,包括产品设计在内所有的细节正在磋商中。此外,八木泽还报告说,岁末商品的销售行情虽然还没有拿到具体的统计数据,但是基本上都是好评如潮。

“还有,之前我们给阳光酒店设计的洗浴套装,也大受欢迎,他们的总务部长还特意打来电话表示感谢呢!”

高伸在阳光酒店的洗浴套装上曾经差点捅了大娄子。洗发水和护发素灌装错误,幸好在出厂前被人及时发现,避免了危及公司信誉的大麻烦,可是因此他们延误了交货时间,高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协调才得以艰难过关。现在,又是因为这套产品而备受赞誉,高伸感到颇有些难为情,同时又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命运的宠儿。

无论如何,高伸心情趋于放松,他开始浏览休假期间的文件,给因他休假而耽搁的审批项目签字盖章。

这样忙碌了一整天,到了傍晚,高伸忽然挂念起医院里的情况,赶紧伸手去抓电话。

几乎同时,他迅速意识到,妻子已经离开了人世,伸出去的手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半年多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到下午,就要打电话给医院,询问妻子的病情。如今,这习惯似乎还在起作用。

恢复工作一个星期后,高伸才终于明白并切身感知妻子辞世的事实。

尽管如此,晚上下班的归途中,他还会猛然想起要去探视住院的妻子,等反应过来后自己也惊诧莫名。再比如,早晨上班时,电车途经妻子入住的医院所在地目黑时,他会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虽然头脑中已经接受了妻子离开人世的事实,可是半年多养成的习惯已经沁入骨髓,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

高伸最为痛切地怀念妻子,还是在夜半被尿意憋醒之后。

在病房陪护时,每当半夜醒来,他都会径直走到妻子的床边,将手悄悄伸进盖毯下面,那样就可以感受到妻子的体温。

但是现在,即使半夜醒来,不仅看不见妻子的身影,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的寂寞。深夜里,他常常因为无法忍受那种孤独,又从二楼走到一楼的里间,呆呆地坐在祭坛前,看着妻子的遗像打发时光。

事到如今,高伸才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可怜虫。以前,他颇为强悍,一投入工作就会勇往直前,而且脾气也比较火暴,可是最近他毫无干劲。

难道,迄今为止,自己趾高气扬的强势都是建立在妻子这个强大的后盾之上的吗?

如此一来,自己该如何快速适应没有妻子的生活呢?

高伸做过横向的比较,他发现,孩子们虽然偶尔也会神情落寞,可是他们总体来说干劲十足。因照顾母亲而辞职的香织已经准备开始投身新的工作了。失去母亲后,他们也曾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拔,可是年轻人到底恢复得快一些。

“振作起来!”

高伸给自己鼓劲,同时他又发现妻子所肩负的各种重担。

自己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自不必说,就连工作和日常交际,他也是对妻子多有倚仗。经年累月,他早已习惯在这种舒适的环境中生活,离开了妻子,他简直无法过活。

如果香织也要出去工作,那么这个家还真得找个钟点工不可了。在寂寞中,高伸开始考虑这些实际的问题。

一进入腊月,公司开始真正忙碌起来。高伸也借此找回了自己的工作节奏,虽然丧妻后的寂寥依旧如影随形,可是高伸埋首公司的事务,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竟也无暇沉湎于感伤之中。

其中的一天,高伸利用久违的早归时间,开始填写明信片,通知各方亲友,因妻子过世,居丧期间恕不拜年。

写着写着,高伸忽然想到了惠理,他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给她寄一张。

这东西原本就是代替贺年片的,不需要寄给身边最亲密的人。再说,他也从来没给惠理寄过贺年片。该怎么办好呢?高伸在思索的过程中忽然萌生出听听对方声音的愿望,于是,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惠理家里的号码。

“你在家呢……”

高伸嘟囔了一句,赶忙向惠理表示感谢,感谢她亲自前来吊唁。

“我很意外,没想到你会来。”

“葬礼挺隆重的,我看见来了那么多人。你现在平静多了吧?”

“住院时间很长了,所以,我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高伸说完,索性试探着说道,“如果方便,我想见你一面……时间由你定。”

“你肯定还很忙吧?”

“我不忙。重要的是,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而且咱们之间又有点儿误会,所以……”

“我,没误会!”

“总之,这样稀里糊涂的,我的心里也很难安宁。再说,我也得对你亲自来敬香表示感谢呀……”

“谢就不必了。我自己想去,就不请自去了,所以你别放在心上。”

“总之,咱们就见一面吧!”

高伸再次提议后,惠理向他摊了牌:

“咱们就此一刀两断吧!”

“一刀两断?”

“我去敬香的时候,在灵堂里第一次见到您太太的照片,她本人长得那么漂亮,我当场就向她赔了罪,说完我心里也轻松多了。”

说实话,在告别仪式上看到惠理的身影时,高伸既感到意外同时又觉得心软。

虽然此前,他们闹了别扭还不欢而散,但是得知他遭遇丧妻之痛,惠理还是心软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成了鰥夫,惠理是特意赶来表达同情和慰问的。

但是,这些不过是高伸自以为是的想法。

现在,惠理坦言,她参加告别仪式,是为了向邦子表达歉意,并下定决心与他分道扬镳。她冲着妻子的遗像双手合十就是为了起这样的誓言吗?

高伸还是搞不清楚惠理的想法。

妻子去世后,自己不就是单身了吗?孤独寂寞是有的,可是他从此也就无所顾忌,彻底自由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惠理。

和她已经交往多年,脾气性情一概全知。虽然偶尔会有小摩擦,可是以后,他们之间没有了多余的障碍,应该可以轻松自如地交往了。

但是,惠理偏偏要说,丧妻之后正是分手之时。

她为什么要如此刻板教条地思考问题呢?她为什么不能选择更灵活些的生活方式呢?

高伸不能理解。或许坚持原则、不懂得妥协正是惠理的优点所在吧。

“真的不行吗?”高伸紧接着又问道,“是因为,你有别的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喜欢别人!”

“那么,你也不必急着分手啊。”

“问题不在这儿!”惠理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们以后,还是做回朋友吧。”

“朋友?”

“对,我做你最好的听众,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我也把我的心事讲给你听。就是这样的朋友关系,行吗?”

高伸很是费解,在他沉默中,惠理继续说道:

“做朋友吧!那样可以更长久些!”

高伸还是搞不懂惠理的感情,既然她坚持改变,他也只能顺从了。

妻子去世一个月后,高伸才终于习惯了没有妻子的事实。

话虽如此,也只不过是不再产生类似的错觉而已:突生一念,今天要去趟医院啦,或者心下琢磨,妻子的病情如何如何啦。在这些错觉消失的同时,心中的思念却在与日俱增。

近来,妻子频频出现在梦中,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佐证吧。最近一次梦境中,高伸正与惠理在公园里漫步,突然看见妻子遥立远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高伸惊慌失措,刚想要开口解释,自己不过是与惠理一道随便走走,可妻子仅冲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这有什么关系”,微笑无语中翩然而去。

世人都说,梦境是现实生活中一个个印象深刻的记忆片断串联而成的。

照此解释,似乎长久以来,自己心中一直渴望得到的答案。妻子会不会同意自己与惠理交朋友,终于在梦中揭晓了。

尽管如此,梦中的妻子依旧是笑容满面,这究竟是因为受到了丧礼中摆放在祭坛上的遗照的影响呢,抑或是,在妻子的世界里本来就始终充满着阳光呢?

无数次,高伸在梦中与妻子对话,可是正如逝者不能言语一样,妻子始终只是微笑,从不开口。如果梦中能够开口的话,高伸想要对妻子道一声辛苦,感谢她长久以来的操劳。他还想告诉妻子,能与她携手共度大半生,自己无怨无悔,心满意足。

有一连串问题是高伸最想问的,那就是她昏迷时的情景。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令她失去意识的?这之后的半年时间,是什么让她生存下来的?还有,偶尔睁开眼睛看着家人,以及脸带笑意时,是否真的只是无知无觉中的偶然巧合?

还有,她怎样看待野中医生?怎样看待他接受医院的赔偿?高伸渴望探究的疑问不胜枚举。可是,梦中的妻子只是笑而不语,逼问得紧了,就如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高伸而言,梦中是他唯一可与妻子相遇的所在。

“好,我要去见老婆了!”

晚上,临睡时,高伸会自言自语着上床入睡。

妻子的七七恰逢十二月末,正值年关,高伸咨询过高僧,得知法事可以提前进行,所以考虑到大家的方便,他将日子定在了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日。

就在三天前,高伸突然接到野中医生的电话,询问七七法会的事宜。

高伸如实讲明了时间、地点后,劝说道:“您真的不必特意到场。”结果,野中医生反问道:“是不是会打扰到您?”

“那倒不会,您能参加,我想内子也会开心的。”

野中医生听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星期日做法事时,寒风劲吹,天气爽晴。

高伸带领儿女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千叶县的娘舅,邀请了几位妻子的至交好友,一起祭拜后,将邦子的骨灰送入净法寺的墓园安葬。

其间,高伸多次四下张望,均未见到野中医生的身影。

野中医生打听法事时,自己曾劝他“不必特意到场”,莫非他生气了?要么就是临时有事?高伸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墓地。

回到家,与家人同吃了满服宴。同时,里间的祭坛也一并撤除,取而代之,供奉上了佛坛。

大家陆续离开后,高伸又坐到了里间,抬头仰视佛坛。周围依旧供着瓜果鲜花,燃着香火,有所不同的是,白布覆盖的骨灰盒移走了,白木牌位也改成了漆木牌位。

从葬礼到初七,再到七七,妻子身边的装饰越变越少,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佛坛。在这个过程中,高伸感受到了悲凉,但是,同时,他又觉得,至此妻子总算又成为自己独有的了。

高伸心血来潮,点燃了一支香,开始对牌位后面的遗像倾诉衷肠。

“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这儿了。”

佛坛既不奢华也不寒酸,恰如其分,沉稳大气。

“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给你换水、打扫噢!”

佛坛深处有些暗黑,但是妻子还是保持着微笑。

“从今往后,你会一直住在家里了,放心吧。”

妻子没有回答,至此,丧事活动好像终于宣告结束了。

七七的法事一结束,转眼年关将至,高伸开始感受到丧妻后难以名状的寂寞。

接下来的除夕、新年,他该怎样打发呢?

往年,他们全家会围坐在一起,品尝着妻子亲手制作的年节菜欢度除夕,而元旦那天,他们会互致新年的祝福,共饮屠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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