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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流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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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一边给患者打点滴补充葡萄糖和止血剂,一边准备输氧。在进行这些处置期间,护士长一直都没有露面。

她可能是生气了。尽管她说不能收下,三郎还是强行收下了。

现在三郎才意识到,今天护士长值班,说不定是为了监视三郎的。由于没有完成监视者的任务,而不高兴了吧。

当然,作为三郎,也无意跟护士长发生争执。第一次值班就发生不愉快,可不是他希望的。可是,这次实在没有办法。如果照护士长的意思办,就等于杀了患者。自己的做法应该没有错。

可是,从护士长那样坚持来看,收治穷人,可是会挨院长骂的。

护士长的意思就是院长的意思,由此可见,自己第一次值班,就违背了院长的意愿。

明天见到院长不知会不会挨训。一想到这儿,三郎就感到很忧郁。

可是,第二天早上,见到院长,他什么也没有说,像往常一样,满面笑容地说道:“早上好!昨晚辛苦了!”

每天早上,院长一上班就会看值班记录。因此,昨晚的急诊患者的事,肯定已经知道了。院长什么也没说,说明和自己的意见是一致的。实际上,那样的重症患者,推到别的医院去,是很缺乏常识的。

那样做还是对了……

三郎放了心,将昨夜的事报告给内科的宫本医生:“已经给他打了点滴和输氧,请多关照!”

脑溢血是内科的范畴,所以,值班后要移交给内科医生。而内科医生看过的外科患者,值班后也要移交给外科。

内科的宫本医生点点头,说:

“不过,你居然让他住院了,护士长没有反对吗?”

“反对了。可是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到底是院长的女婿,就是不一样啊。”宫本医生露出讽刺的笑容说道。

“要是我们这样做的话,会挨训的。”

三郎默默地走出了医务部。

三郎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因为自己初来乍到,会受到种种嘲讽或刁难,但“院长的女婿”这种话是最让他不快的。

自己的确是院长的女婿,但他并没有打着院长的旗号做什么强加于人的事或任意胡为。他只不过做了身为医生应该做的事。

三郎的心情又沉重下来了。

可是,比这更加不愉快的,是第二天下午。

吃完午饭,三郎去住院部给住院患者做检查时,看见护士正在往昨夜住院的患者病历上写“出院”两个红色的字。

“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中午出院了。具体情况不清楚,护士长说是因为好些了。”

“虽说好些了,可是昨天夜里才恢复意识的呀。”

“是这样的。”

“是护士长让他出院的吗?”

“跟家属说明情况的是护士长,同意的是院长。不过,今天早晨,院长先生也来检查过了。”

“宫本医生呢?”

“宫本医生好像也没有异议。”

“岂有此理。”三郎忍不住嚷道。

护士冷冷地说:

“先生,还是不要那么生气比较好。原本先生让他住院,就很勉强的。”

三郎跑出了住院部。

让那样的重症患者出院,还算是医生吗?自己应该去找护士长,还是宫本医生,还是院长呢?说到底还是院长下的命令啊。

对这么喜欢自己的院长提意见,他很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

三郎没有坐电梯,跑上了楼梯。

院长的办公室在三楼的东头,办公室和秘书的房间连着。由于院长也在这里会见医院以外的政治家或企业家,所以房间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宽敞而豪华。

三郎先对秘书说明来意。

“我有急事找院长。”

“请稍等!”

“院长说十分钟后有客人来,不过,时间不长的话,可以进去。”

三郎点点头,从秘书房间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有事吗?”院长好像正在看文件。他摘下老花镜,站起来,走到沙发这边来。

“我看,你好像习惯一些了?”

“托您的福……”

“这个周六,全家出去吃饭,你从亚希子那儿听说了吧?你喜欢西餐还是日本菜?”

“都喜欢……”

谈论这些家庭琐事,就没有了提意见的时机,三郎咳嗽了一声,说道:

“我来找您,是想问一下502那个患者的事。”

“哦,是那个事啊……”

院长淡然地说着,拿起茶几上的烟递给三郎,然后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着了火。

“那个患者今天出院,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好了就出院了呀。”

“可是那个人虽然意识恢复了,但左边的手脚还是麻痹的。脑溢血之后走动的话,有可能再次发作。”

“有可能,不过,住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呀。再说也没有床位。”

“可是比他轻的患者不是住进来很多吗?除了做手术的患者以外,他是最重的了。”

“看怎么说了。”

“这可不是小事,那个患者现在要是走动的话,就会……”

刚说到这儿,秘书端着茶进来了。三郎好不容易打住话头,低下头,秘书从三郎的脸色似乎看出了不对劲儿,瞟了他一眼,就立刻出去了。

“那么大的年纪,只住了两天,就让他出院,太可怜了。”

“不过,提出要出院的,好像是他们呀。”

“不可能的。他前天夜里被急救车送来的,家属一再请求收留呢。”

“你在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的,但住进来之后,好像是又想出院了。”

“好不容易才住进来的,怎么会想出院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觉得费用太高吧。”

“可是,他是医保,应该没有多少治疗费。”

“不错,治疗费可能没有多少,但住院费很贵。那个房间医保不能报,一天两万元。”

“两万元……”

“如果住院的话,光是住院费,就是每天两万元。”

“怎么这样离谱……”

“不是离谱,那个房间有相应的设备。”

的确,老人入住的是双人房间,很宽敞,冰箱、电视机一应俱全。

“那么,两天的话,就是四万元了?”

“所以,对他们来说,那样的房间不合适,因为那是更有钱的人住的地方。”

“这不就等于说,有钱人住好病房,接受好的治疗,没钱的人,住肮脏的病房,接受差劲儿的治疗吗?”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院长慢慢点点头,喝了一大口茶。

“如今是资本主义社会啊。有钱的人穿漂亮的西服,住花园洋房,吃美味佳肴。而贫穷的人,穿旧衣服,住小房子,吃不好吃的东西。这个社会虽说不是金钱万能,但金钱影响力很大,却是毫无疑问的。这就是现实吧。”

“可是,倘若就连这个世上最可宝贵的生命,也要受金钱左右的话,就太不可容忍了。至少生命可以不受金钱……”

“不对不对,正因为最宝贵的是生命,很多人才要靠金钱请好医生给自己治疗啊。”

“靠金钱请医生给自己治病?”

“对呀。住在这个医院里的患者,之所以年轻时努力工作,向别人点头哈腰,受苦受累挣钱,都是为了老了以后得了病,能够住进好的医院,接受好的治疗。这样的人很多。在当今的世上,只要有钱,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可如果最要紧的病,反而金钱不管用的话,怎么行呢?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生命,所以才希望花钱,在好的环境里治疗。”

“可是,这不是将有钱人和穷人区别对待吗?”

“没错,是区别对待。”

“院长认可这样的区别对待吗?”

“虽说不是我想要这样,不过,这样对有钱人有利,感到很满意是事实吧。”

“我绝不允许这种区别对待。这种阶级歧视是卑鄙的。是有钱人的自命不凡。”

“你冷静一下。”院长伸出两手示意三郎不要这么冲动,“你说的我很理解。可是你也不讨厌有钱吧?”

“我即便没有钱……”刚说出口,三郎就咽了下去。

院长一直盯着三郎,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不是因为喜欢钱,才和我的女儿结婚的吗?

“年轻的时候,人们都像你一样,满腔正义。不过,人并不是只靠说那些漂亮话就能够解决问题的。”

院长说到这儿,突然压低声音说:“我还等着星期六和你一起愉快地吃饭呢。”说完拍了下茶几,站起来,仿佛在说:“好了,我该工作了。”

依照院长的说法,既然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有钱人和穷人之间,在医疗上有差距是理所当然的。

有钱人希望用自己的钱住进漂亮的病房,接受更好的治疗。

田坂医院不过是满足这些人的素朴的愿望而已。

听起来,俨然是经营者为了满足患者愿望而采取的恰当做法。

可是,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院长的确是经营者,是要盈利的,但同时也是拯救人的生命的医生。无论是有钱人还是穷人,无论是不是医保,都一视同仁予以治疗,难道不是医生的义务吗?

也许由于自己生长在穷人家,三郎不能苟同院长的看法。院长的看法显然是对穷人的歧视和无视。只有有钱人才应该受到好的待遇,这不正是院长臆造出来的逻辑吗?

三郎想要向什么人发泄自己的愤懑,可是在田坂医院工作的医生和护士,几乎对院长的看法都不抱任何疑问。而且,他现在还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结果,他只能对亚希子倾诉了。

“我不赞成那种看法。”三郎把值班时发生的事告诉亚希子后,断然说道。

亚希子一边吃着蛋糕,一边问:“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是有钱的人,还是穷人,应该所有人都平等地住同样的房间,接受同样的治疗。”

“这样的话,有钱的患者就不来了。”

“不想来的人就不来好了,医疗本来就不应该因为有没有钱而区别对待呀。”

“那么,我生孩子的时候,被塞进昏暗肮脏的房间,你也无所谓了?”

“我并没有说让你去住那样的地方呀。我是说,一般的病房就可以了。”

“可是,以目前健康保险报销范围内的费用,是绝对住不进单间的。爸爸说的。”

生产不属于疾病,本身就适用于保险,不过,便宜的病房,相应的条件也差,是千真万确的。

“我还是想住条件好的房间,即便价钱贵。”

“那当然……”

“像爸爸的医院那样,稍微贵一些,但是又漂亮又干净的医院也是挺好的。”

“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穷人有些可怜。”

“有钱人也可怜啊。即便有钱,也不得不去跟别人挤一个病房。我不是说穷人不好,可是那些人集中的地方,总是杂乱不堪,吵吵嚷嚷的。”

“也不一定来的都是穷人啊。”

“可是,爸爸的医院,就是因为主要面对有钱人,才有那样的规模的。你的工资高也是这个缘故。”

三郎虽然还没有拿到工资,但据说是五十万。加上分红和手术费等等,年收入近一千万。作为年轻医生,相当可观了。这并非三郎的要求,而是院长定的。对于收入高,他没有什么不满的,但若是因为排除了穷人患者才获得的,则令他忧郁。

“我并非只想给有钱人看病,给穷人看病也可以有收入。”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为什么对这个这么介意呢?”

“介意很奇怪吗?”

“这种事,何必放在心上呢?还不如想想正月咱们去哪里旅行呢。”

亚希子吃完了蛋糕,把果酱加入红茶,喝起来。

三郎看着亚希子拿茶杯的芊芊玉手,突然感觉她和自己仿佛住在相距很远的地方。

即使结了婚,住在一个屋檐下,怀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亚希子所想的、所关心的事情,都和自己完全不同。这与其说是男女的差异,不如说是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的不同造成的。

三郎觉得自己在田坂家,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虽说这感觉一开始就有,但现在更强烈了。

院长和亚希子并非故意对三郎多么不好,但他感觉在田坂家里很不自在,仿佛自己一个人游离于家人之外似的。

在星期六晚上,和院长夫妻以及亚希子的叔叔夫妇一起吃饭时也是如此。

由于是寒冬腊月,他们去了筑地的河豚高级料理店。院长夫妻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和老板娘都分别出来问候,还上了很多一般很难吃到的河豚肝脏和卵巢。

虽说三郎以前吃过河豚,但都不过是两千元左右的火锅,对他来说,在这样高档的餐馆吃河豚,还是头一次。

然而,亚希子和妹妹似乎很习惯在这里吃饭,她们喝着鱼鳍酒,一边说着吃河豚肝脏和卵巢可要中毒的,一边满不在乎地吃着。

吃过饭后,打算去银座酒吧喝一杯。从筑地到银座不过走十分钟的路,却叫了两辆出租。

在银座的酒吧,老板娘也特地跟亚希子和她的母亲打招呼,看样子,她们也不是头一次来。

“这是我的女婿。”亚希子的父亲做了介绍。

老板娘夸张地露出吃惊的神情,恭维道:

“啊呀,真是一位美男子啊。这样的男人出现在银座的话,女孩子们可不会放过的呀。”

看来院长以前很爱玩,不过最近带着家人来酒吧,说明已经收山了。

这个姑且不说,带着家人去高级餐馆,以及坐一坐就要一两万的高级酒吧,院长不知是怎么想的,而且兴高采烈地跟着来的亚希子姐妹的心情,三郎也理解不了。

一个人两万的话,在这一家就花费了十万元。

有这笔钱的话,三郎可以给妈妈买手袋,给妹妹买她一直渴望的意大利皮鞋,如果用来买赛马券的话……

老毛病又犯了,老想这些没用的,或许这就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的不大气。

反正也不是自己花钱,悠然地喝酒就是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到价格。

而且,看着院长早早以压岁钱的名义给女招待们发小费,三郎觉得很浪费。尤其一想到,院长大手笔的消费,是以牺牲穷人患者赚来的钱,就更加气愤了。

“现在,大家一起去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吧。怎么样,三郎君?”

院长越是兴致高,三郎越是消沉。

“我不会跳,就不去了。”

“没什么难的,随便动一动胳膊腿就行了。跳舞很锻炼身体的。虽说是迪斯科,但很多上岁数的人也去,很高级的地方。”

“今天感觉有点累……”

刚才开始,小岩的母亲就一再闪现在三郎的脑海里。母亲也许正坐在那个狭小房间里的暖桌旁做针线活,自己却在这样奢华热闹的地方享受。

“老公,好不容易来一次,去吧。”

亚希子尽管怀孕了,好像也打算去跳迪斯科。

“你怀孕了,还是不去比较好吧?”

“哎哟,孕妇才应该适当锻炼呢。”

“那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亚希子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三郎也不理睬,一个人回去了。

和大家分手后,三郎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

从公寓的窗户望见的六本木和赤坂方向的天空是红通通的。酒吧和迪斯科舞厅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三郎眺望着那霓虹灯染红的天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亚希子他们真的去了迪斯科舞厅吗?对于喝酒玩乐,亚希子的叔叔和母亲似乎也不反感。

和家人或亲近的人一起游乐,在第三者看来,无疑是很让人羡慕的。

可是,一想象亚希子的父母跳舞的样子,三郎就会想起母亲。和亚希子的父母比起来,母亲的生活太单调了。虽说好容易让儿子入赘有钱人家,可是到现在为止,她一点光也没有沾到。不但如此,还要忍受儿子不在身边的孤独。

当然了,即便带母亲去银座或高级餐馆,她也不一定会高兴的。三郎给她钱,也会立刻供在佛龛上,说:“他爸,这是三郎赚来的钱。”母亲就是有了钱,也不知道去享受。如果说这就是穷人家长大的悲哀,也没办法,但从小养成的勤俭持家的习惯已经改不了了。

反正,我是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花钱如流水地纵情享受的。无论去多么豪华的地方,都感觉不自在。总是觉得去了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似的,忐忑不安。

独自一人仰望夜空,三郎突然怀念起了岛上。来东京之前厌倦的岛上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那么亲切。

不但气候好,岛上的人都很悠闲自在,毫不做作。还是在岛上自在地生活比较好,既不用装腔作势,也不用勉为其难。三郎这么想着,朝饭厅的电话走去。

他想听听久违的高冈的声音。结婚旅行回来后,送给他一个鳄鱼皮的钱包,他来过信表示感谢。之后,三郎一直想回信,却拖到现在。虽然可以打电话,但又顾忌会被医院里的职工和亚希子听见,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不过,现在是一个人,可以放心通话。也许他已经睡下了吧,打一个试试看。三郎看着电话本,拨通了电话。

从去年开始,就可以直拨岛上的电话,所以马上就通了。

“喂喂……”

高冈马上就听出来了。

“哟,是不是相川?”

听到对方叫自己的旧姓相川,三郎心头一热。

“怎么想起打电话了?”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你好吗?”

“还是那样。你呢?”

“还凑合吧……”

“从家打来的?”

“是……”

“那么是和太太在一起了?真让人羡慕啊。和那样的美人一起生活。”

“她不在家里,出去了。”

“这么晚出去,不会是去见情人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诊所怎么样?”

“对了,那个叫山中的庸医辞职了。半个月前,做盲肠手术的时候,他把低比重的麻醉药当成高比重的麻醉药用了,导致患者死亡。因此掀起了反对他的运动,最终被赶走了。”

“死的人是谁?”

“本町的金田运输店的儿子。老头气得说要告他。那个庸医后来不敢来诊所了。”

“那,诊所怎么办呢?”

“现在是护士长和护士在看病。她们都说,要是相川先生在就好了。”

“村木所长会回来吗?”

“右手不大好使,大手术好像做不了,但内科还是可以出诊的。”

“很想你啊。”

“来岛上玩玩吧?”

“很想去啊……”

“你也很担心明子吧?她好像察觉了你的事。”

“真的?”

“前几天,她来我家,哭着对我说,你对她很冷淡,一定是有了喜欢的人。我当然什么也没告诉她。”

也许是分了手的缘故,三郎现在想起了明子的种种好处。虽说是乡下姑娘,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有着一往情深的纯真。对三郎来说,娶她做妻子的话,肯定会生活得很平静。

“我看你还是把结婚的事告诉她比较好吧。要不,我告诉她也行。”

“先不要告诉……”

这时,三郎听到大门那边有声音,是亚希子回来了。

“拜拜,以后再打给你。”

三郎的声音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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