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黎明,伦子被寒风的呼啸声惊醒。她仍仰卧不动,缓缓环视周围。床左边的窗帘边端仍然昏暗。
打开枕边的台灯看表时,已经五点三十分了。若在夏天这时早就大亮了,可在十二月末的现在,太阳却还没出来。
寒风轻轻敲击着昏暗的窗户。枕头边放着一本昨晚临睡前看的书。那是本女作家写的关于爱情的书。本想用它催眠,可是越读越兴奋,反而不能入睡了。
她说爱情有种种形式,无私就是爱。
伦子一边读一边考虑起直江的事来。
近来,直江好像有点变了。如果问哪里变了,什么时候变的,自己又找不到答案。若要勉强作答,那就是两颊凹陷,眼光锐利了。本来就是瘦长身材的他,消瘦以后就显得更高了。
然而,伦子真正感受到的不是形之于外的体态,而是从直江的溜肩与脊背上表现出来的凄凉感。直江从不言及孤寂,从不言及悲凉。然而,伦子却如此认为。
实际上,两人面对面时,直江仍然冷漠无情。不止冷漠无情,偶尔还表露出残酷无情来。上次奉院长夫人之命去探望他,竟被他强求了一次,昨天,突然又命令“来一趟”,去了之后又被他强夺了一次。帮他清扫完房间时,他却说“你走吧”。本来伦子想多待一会儿,但只好依照他的旨意离开了。
伦子对直江变化无常的性格习以为常了。其他女性如何呢?
不得而知,但伦子总是顺从的。
伦子对这种情况并不怨恨。直江需要时,有求必应,认为碍事时便打发她回家,虽然对她简直像对任意摆弄的玩具一样,但她却百依百顺。不,说句老实话,伦子根本没考虑过直江态度的好与坏。一切都按照直江所说的去办,这便是伦子乐于此道的基点。
不过,她觉得直江一定在为某事焦虑着。
直江从很久以前便给人以焦躁不安的感觉。有时他无端投来尖锐的眼光,有时在同他谈得起劲儿时,他突然拿起书来就看,有时抢先催问别人“你想说什么”。当他皱眉、敲桌子、手指微微颤动时,就是他最焦虑的时候。
看到这情景,伦子就像只胆怯的小松鼠,但又想去探测直江的内心。经过一番努力,最后有时能猜中,有时也猜不中。猜错时,直江并不呵斥,他或是背过脸去,或是说:“你走吧!”对此,伦子也习惯了。
然而,这种焦虑情绪近来日益严重。不仅能从面部表情看出来,而且从全身动作中也可察觉出来。伦子没有确切的依据说哪里怎么样了,但她的确就是这么感受的。就像常年在一处生活的妻子理解丈夫的心情那样。
究竟为什么呢?
昨天晚上,伦子放下书本以后,认真地考虑起来。
是因为医院里的事,还是因为自己本身的事,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她都说不清。实际上,伦子同他虽有肉体关系,但对直江的内心世界却一无所知。如果可能,伦子当然很想知道。不过,即使问他,他也不会说出来。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伦子早已放弃了这种念头。当然,并不是自己主动放弃的。如果能够了解到,她还是希望知道的。像这样糊里糊涂随波逐流地混下去,不但令人担忧而且非常苦恼。
最近,伦子听到了直江同其他女性交往的传言。在医院里绝大多数人知道伦子同直江的关系,所以,伦子能听到的只是一般的、有分寸的一些片断。但有时,因为她是当事人,人们反而有意夸大其词。护士中也有人在表面上假装对伦子隐瞒,实际上却故弄玄虚,有意让伦子苦恼而幸灾乐祸。
花城纯子来院诊察那夜,直江同纯子一起坐车外出了,这事次日就传进了伦子的耳朵里。有的人仿佛亲眼看到了似的说:两人那天晚上就发生了关系!还有人说他同花城纯子在住院时就很可疑等等。
另外,也有人说,他同纯子出发前,曾跟院长夫人两人单独在会客室里;有人说,他同夫人以前就有过两人单独在一起的事,夫人对直江有好感,直江也并不完全拒绝;还有人说,直江有病那天,院长夫人硬是派伦子去探病,其实那是对伦子的恶意讥讽!
不仅如此,还有人说直江时常跟年轻女人逛街。那个女人好像是酒吧女招待,衣着华丽,还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据办事员们说,院长女儿三树子也爱着直江,还说三树子透露出若是有直江医师那样的人她就准备结婚。于是,她们娘儿俩便对直江服服帖帖,直江也就巧妙地操纵着她们。
还有一些风传,说直江拥有众多女人。
伦子对这些传言并非一一都信。尽管她认为这些均为无中生有,但心中也有种“或许……”之感。
她确实在直江房间里看到过女人遗落的耳环,在褥单上的发卡,也听过女人打来的电话。传言虽不全真,但半数左右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伦子很苦恼。
她索性不想知道这种传言。但是,她也只能忍耐一时。当人们装腔作势谈论一些小道消息时,她又想听个究竟了。表面上她还装作同直江并无任何关系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去打听。女友们也装傻,悄悄地若无其事地把一些传言告诉她。
在虚假的亲切中,蕴藏着女人的妒忌。
昨晚寒风凛冽,快到三点钟伦子才睡着。伦子的房间只有一个小煤气炉,一旦断了火气,温度就立刻下降。
伦子的房间在护士宿舍三楼的尽头。可取之处仅在于离医院近。木质结构的建筑,已损坏得相当严重了。据说在中目黑区建完了差额患者专门的豪华病房之后,才能将它改建为钢筋结构,但那是四五年后的事。那时,伦子还能待在这里吗?再过五年伦子就是快三十岁的人了。
这期间只要能同直江在一起就行,即使不能结婚,伦子也觉得满足。伦子并不奢望更高的幸福。
奇怪的是,直到如今,伦子也没想过同直江以夫妻的形式结合。毋宁说,结为夫妻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会马上破裂。直江最讨厌的是他去当平庸的丈夫,娶妻成家。这种想法本身固然不太正常,而伦子并不持异议。不知不觉中伦子竟被改造成为一个适合于直江的女人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伦子时常感觉自己变得不可思议了。自己究竟喜欢直江的什么地方,她无法回答。她只能回答,她不是针对哪一点,而是喜欢直江整个人。
直江的想法和行动有种看穿一切的准确性。猛一看既冷漠无情又自暴自弃,其实在他心灵深处,却有一种静静观察人生温情的特质。他既不像小桥那样是幼稚的空想主义,也不像院长那样是利己主义者,他是个对善对恶都能予以体谅的人。如果说他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稍稍有点孤僻感。
伦子一个人占据一套十六平方米的房间,其余则是两人一间。这一点她倒是很幸运的。除伦子外,住在宿舍里的正式护士仅有亚纪子,由于亚纪子同小桥两人的婚事已订,最近就要搬出宿舍。剩下的只是一些二十岁上下的准护士和见习护士了。其他年长的护士们或是结了婚或是有了情人,都租公寓住了。
伦子也曾一度想搬出宿舍。原因并不是她想过奢侈生活,而是可以自由地同直江会面,请他到自己家里,做些美味佳肴给他吃。护士宿舍的关门时间虽然不太严格,但深更半夜出出入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虽然没有硬性规定,可伦子在这伙人中年龄最长,无形中已成为宿舍的负责人了。
两个月前,伦子曾向直江透露过“搬出宿舍另租房子”的意图。当时,她并不没希望直江给予资助,只是想探听一下直江的意见,以摸摸直江同她的亲昵程度。她的工薪虽不多,但租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公寓,还是能够做到的。
然而,直江只说:“决定下来,告诉我一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令人感觉他的意思是“你喜欢就行”。伦子等他回答,直江只字不提,于是,决定到一半的搬出宿舍的打算也就告吹了。伦子从直觉得知,直江并不希望伦子搬出宿舍另租公寓。其真意虽无从得之,但伦子不愿做直江所不愿意的事。
与年轻护士们混在一起闷在宿舍里,总感到有些难为情,但又不知何时起,伦子已习以为常了。
昨晚到底是几点钟睡着的,伦子没有准确的记忆。过两点时因为看过一次表还能记得,现在是五点三十分,也才睡了三个多钟头。即使如此,昏睡当中也曾听到过风声,睡不踏实。
以为快出太阳了,可窗外还很黑暗。
还有四天就是新年了。提起新年来就使人激动,而伦子则认为再过四天今年就过去了,不禁又有些伤感。过了二十三岁之后又过了一个年头,她心中难免焦虑。这一想法与先时那种能与直江在一起就行的想法是一种彼此相互独立的存在。
直江现在在干什么呢?
伦子熄灭了床头的台灯。窗户隐约透出东方的亮光。看着窗际,伦子思虑起直江来。多想看到他啊,多想让直江搂一搂啊!
哪怕被他残酷虐待,被他折腾得头晕目眩也在所不惜。只要是直江让干的事什么都行。若是别的男人让她做,她也许会作呕,但直江让她做就觉得可亲。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子了?伦子本人也对自己的变态感到惊慌失措,但同时也非常满足。
二十九日之前医院都正常上班。往后到新年的三天,共有五天假期。
今年新年,伦子决定在正月初一早晨出发,去探望住在新潟老家的母亲和兄嫂。这是有意同直江正月初一回札幌凑到一起的。
在札幌,好像直江的母亲同弟弟夫妇住在一起。他这个长子来到东京,既不娶妻又不赡养母亲,真是太任性了。
不管怎么说,三十一日这天两个人又同时值夜班,对别人来说,除夕晚上合家欢乐,共辞旧岁,谁也不愿意值班,可是,伦子却认为能同直江在一起就是幸福。
再说,从初一休息,可以晚些日子上班,即初七上班,到那时,火车也不再拥挤,这最好不过了。
一旦醒来,伦子再也睡不着了。可现在起床又为时尚早。宿舍同医院只隔一条街,八点三十分上班,过七点起床也绰绰有余。
伦子慢慢扭过头,仰面躺着。
本来只在窗户一端透过来的白光,不知何时扩散到整个房间里来了。窗外,有玻璃瓶的轻轻碰撞声,远处有自行车的车闸响动,好像是送牛奶和送报的少年们开始工作了。
不知不觉伦子用右手摸了摸乳房。伦子的乳房不算大但很高挺紧实。
伦子从下方推着往上抚摸,她发现左边的乳房比右边的大了。
自从接受直江的爱抚以来,伦子的乳房逐渐长大,但并非两个一样大,而是左方稍大。虽然现在差异并不悬殊,但如果进一步变化,也许在入浴时会被别人察觉到。
最近伦子觉得害羞起来,到宿舍澡堂或医院澡堂洗澡时,总找机会一个人去。
“听我说……”一个月前同直江幽会时,伦子小声恳求说,“别光摸这一边……那会偏坠的。”伦子闭上眼,不好意思承受直江的视线。
直江对比了一下,好像理解了似的从那以后有两三次爱抚了右方,但不知从何时起又专注于左方了。
这是直江的癖好,还是自己多余的担心?伦子以后也就不再提起了。
现在,在手心里的乳房确实大小有别。
尽管有些害羞,既然是直江给她造成的,也就毫无办法了。
对于乳房的联想,自然要联系起直江来。
直江肯定还在睡觉,自不待言,接着便联想起他的睡姿来。近来,伦子老是想象别的女人躺在他身边的情景。一想到这些,伦子便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憋闷,手里的活也做不下去了。尽管她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无聊的事,可总是被这种想象吸引而抑制不住。
窗外有送报少年跑过去的脚步声。
伦子好像要驱除幻想似的猛劲攥了一下乳房,在寒冷中跃身起床。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然而,这一天对于伦子来说并不会有多大变化。早晨,她跟着去查房,回到值班室时再接受医嘱。当医师去门诊室以后,再根据医嘱配药、注射、采血化验。下午没有手术时就去查房,剩下的时间就叠纱布。
那天下午,412号病床的石仓由藏的铃声响起时,正值亚纪子和川合友子两人叠纱布。
“是石仓老人那里吧,我去一趟。”
伦子制止已经站起身来的友子,自己站了起来。这个病房,医生所负责的患者是固定的,但护士并没有特别分定。门诊护士除外,只要是负责病房的护士,空着手时,任何人都有义务去照料病人。因此,由藏并不专由伦子照料。然而,因为由藏的主治医师是直江,而且伦子在直江查房时准跟在后面,于是,由藏有事时,伦子去的时候自然要多些。
来到病房时,由藏仰卧在床上,右手握着呼救铃的一端。
五分钟前,护理人到护士值班室来告知说要去买漂白布,这三十分钟期间病房里没有人。
“什么事,老爷子?”
由藏一看到伦子的面庞就像放心了似的,他松开了呼救铃的一端,把手抬到脸上来。
“这……”
手一边抖动着一边徐徐向下指着下半身说。
“要尿尿?”
光是手势,伦子就能明白。尿瓶在床下用一块布片盖着。伦子把尿瓶拿在右手,用左手轻轻掀开由藏的毛毯。
“刚才不是尿过了吗?”
由藏左右摇晃着头。
由于长期卧床的缘故,由藏的裆间有种异味。这是汗味和尿味以及干巴了的死亡气味。
“那么,等一会儿!”
解开贴身汗衫前襟,把尿瓶塞进已失去营养的干瘪得像木乃伊似的两腿中间,位置确定后,伦子把由藏的那个装到尿瓶口里。
“好啦,可以尿啦,老爷子!”
停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尿出了几滴,还没有五毫升。
“尿完啦?”
由藏点头。
“也没有多少啊,尿不多时要忍一点嘛!”
伦子说着,便想撤回尿瓶,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左手被抓住了。
伦子感到抓住她手腕的是只细瘦的干瘪的老人的手,可又不像是躺在身旁、裸露着下半身的由藏的手。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由藏一伸手便可抓住她,但伦子有种奇妙的错觉。
“放开我!”
当她回身想把手撤回时,伦子才发现抓住她手的正是由藏的手。那是一只一敲即断的手,但却像爬山虎一样缠着她。
她欲抽回胳膊,可老人满是皱纹的手抓得更紧了,最后连他的上半身都拖带了起来。
“别这样,放开我!”
见了这只伸过来的“爬山虎”,伦子想起了爬虫类的皮肤。
“救人哪!”
她奋起全身之力把伸过来的手甩开,瞬间,由藏像棵被从根砍断了的枯树一样,扑通一声,头落到了枕头上。
由于力的反作用,伦子仰面朝后,一直退到病房门前。
“哎呀,天哪……”
伦子倚在门上,瞪眼看着由藏。由藏把小脑袋埋在枕头里,床边上耷拉着刚才抓伦子的手。再也看不出这就是刚才像蛇一样死死抓住她胳膊的手,它又细又苍白,就像一节枯枝摆在那里。
“不要紧吧?”
伦子悄悄喊了一声,由藏闭着眼,微微张着嘴。
“老爷子!”
用手搭在他肩上摇动了一下。于是,由藏的嘴上下轻轻动了动。确认他没事之后,伦子放下心来,把尿瓶从腿间拿了出来,为他盖好毛毯。
“不要紧吧?”
由藏什么也不回答。但肯定还活着。
伦子的后背上有股凉气,仿佛被蛇缠过一样的恶寒还留在身上。她打算尽早离开这里,便将由藏伸到外面来的胳膊塞到毛毯之下,想一走了之。
这时,伦子发现由藏的眼窝闪着亮光。他闭着眼怎么会这样呢?
伦子再度观察他。
从闭紧的眼睑间渗出了白色水珠。是眼泪溢到外面,不多时集聚多了,又缓缓流向两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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