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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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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久坂大夫吗?”

有己子想,横屈肯定会不屑一顾地说,久坂是老学长,而且有相当长的时间不在诊疗室,自己不太认识。但眼前的横屈却抬起头,疑惑地问起来:“您说的久坂大夫,是我们的学长久坂大夫吗?”

“他现在好像是在天盐吧。”

“那么就是久坂利辅大夫呀。如果是他,我知道得很清楚。”横屈顿时两眼闪烁着光芒。

“可是当你进入诊疗室的时候,久坂大夫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吧?”

“我不是在诊疗室认识久坂大夫的。大学四年级暑假,我去天盐时,见到了久坂大夫。”

“为什么去天盐……”

“我觉得稀里糊涂地度过暑假没有意义,就拜托学长,请他介绍我到某个地方医院去实习。因为是夏天,我说如果可能,想到海边城镇去。学长听后说,那就到天盐医院吧,于是就请系里给久坂大夫写了封介绍信。”

久坂七年前就去了天盐,当然可以决定实习对象。

“我很喜欢久坂大夫。当初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外科,就是因为他也是出自外科。”

“那么,你对那位大夫的情况应该非常熟悉吧?”

“对,知道一些。我不但喜欢久坂大夫,还认识他夫人。”

“夫人?”

有己子把刚拿起的咖啡杯又放回到桌子上。

“那位大夫有夫人吗?”

“嗯,怎么啦?”

“没……”

有己子慌忙摇摇头。

仔细一想,久坂当然是有妻室的人了。三十几岁还孑然一身,岂不怪哉?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深信久坂是单身。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久坂是单身,但有己子总觉得事实就是如此。事实上,上次问起结婚一事时,久坂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还以为他是独身。”

有己子嘟囔着,心里想着,久坂不像是有家室的人。

“我最初也是这样想。可是到他家里一看,家中有一位女性。”

“可是,那位的确是他夫人吗?”

“我想是的……”横屈说了一半,又把话咽回去,“不知为什么,我也不确定。”

“怎么回事?”

“护士和医院的职员们都称呼她‘夫人’没错,可是,就我见到她那时的感觉,她与通常意义上的夫人好像不太一样。”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不禁好奇,探出身子。

“现在要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个所以然来,我说不好,反正我总觉得……”

横屈斜视着对面的墙壁,陷入沉思。真纪显得百无聊赖,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看着书。

“我说不清楚,感觉她是一个比较谨慎、话不多的女人。”

“她大约有多少岁?”

“那个时候,有二十七八岁吧,现在应该三十几岁了。”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是的,在那种偏僻的乡下地方,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可是,她好像很少抛头露面……”

“她有什么缺点吗?”

“我想没有。她平时穿得干干净净,房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有己子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产生了一丝嫉妒。

“还没有小孩吧?”

“那时还没有。”

横屈遇见那位夫人,算起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大学四年级暑假,一次是当实习医生时的夏天,加起来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吧。”

“两次去,那位夫人都在吗?”

“是的。”

横屈点点头,说了一声“对不起”,便从西服的衣袋里拿出香烟,有己子把烟灰缸推到他面前,想起敬之说过的话——以前,久坂在地方上闹出事端。

“夫人,您怎么会知道久坂大夫的?”吸了一口烟,横屈问起来。

“因为他是我丈夫的同学。”

“我听说过这件事。”

“听久坂大夫说的?”

“不是,是听其他学长说的。说他和您先生虽是同学,命运却不同。当时真是大吃一惊。”

“不同?”

“对呀,一个是大学的副教授,而另一个却在那种乡间医院。”

“虽说是乡间医院,不也生活得很好嘛。”

“这是当然。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我确实也那么想,不过现在我并不那么认为。”

有己子忍不住想向这位聪明伶俐的青年打破砂锅问到底。

“据说,那位大夫以前在地方上,有过失败的经历?”

“您听谁说的?”突然,横屈压低了声音。

“就是听久坂大夫说的。”

“久坂大夫说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吗?”

“嗯,说有一名患者,如果他不去多管闲事,本来可以得救,结果自己在没把握的情况下硬给患者做手术,终致患者死在手术台上。”

“不,不是这样的。”横屈语气坚决地辩解着,“不是久坂大夫的失误造成的。”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久坂大夫才去了乡下吗?”

“表面上看好像是如此,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失误。首先他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

横屈坚决地摇了摇头。看到他倔强的表情,有己子内心激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越发想向这位年轻人刨根问底。

“我听说,当时死去的是一个小孩。”

“那是一个高度先天性畸形的一岁男孩。”

“听说久坂大夫与孩子母亲关系很密切,不是吗?”

“谁说的?”

“听说而已。”

“久坂大夫不是那种人,而且,即便与那位母亲关系亲密,与做手术也没有任何关联。久坂大夫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让那小孩死掉,他认为这也是正确的吗?”

“根本就不是想要杀死他,只是结果不巧而已。”愤怒的表情浮现在横屈苍白的脸上。有己子觉得这表情中蕴含着对青年时代久坂的敬爱,“关于那件事,倒不如说久坂大夫是受害者。”

“久坂大夫说了些什么吗?”

“他对那件事只字未提,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或声明。我只是听其他学长说的。”

有己子又回想起与久坂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是的,我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久坂大夫就在天盐,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当敬之说起这件事时,话语中更多的是恶意。至少,在对事件的描述上,敬之说的与横屈所说的大相径庭。难道那个时候,丈夫有意撒谎?突然,有己子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久坂是因为在派遣地的医院犯了错误,才返回诊疗室。敬之的确是这样对有己子说的。敬之还说了“那个人竟栽在女人手里,真是呆子”之类的话。敬之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谴责和嘲笑的意味。而现在横屈所说的情况,却与敬之的描述有不少出入。虽说其他知情者也会说“真是呆子”这类话,但其中更多的是包含着对久坂的同情。而当时,作为久坂同学的敬之,在诊疗室已经位居要职,他不可能不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

可敬之为什么要那样恶意中伤久坂呢?

七年前,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是有己子同意与敬之结婚,而内心深处却被久坂深深吸引之时。当时,有己子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内心的真实情感。父母自不必说,就连亲密无间的朋友都没有告诉。

敬之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此外,即使敬之对久坂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又有什么必要对有己子陈述呢?敬之肯定在想,没必要对未婚妻这样的局外人士详细说明这起复杂事件的来龙去脉,只要简明扼要地回答疑问就可以了。有己子越想越觉得敬之当时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不一样。

难道丈夫已经知道我爱上了那个人了吗?

如果这样,那就太恐怖了。婚前,自己的心思就被敬之看透。不要看丈夫平时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也许所有事情他都心知肚明。

有己子看着冷却下来的咖啡,慢慢地摇头,想甩掉这个令人不快的念头。

“如果换了我,处在那样的境地,是否还能像久坂大夫那样坚持信念呢?我没有信心。”横屈老实地说道,“那件事,可以说断送了久坂大夫的一生。”

“是吗?”

“如果没有那件事,现在久坂大夫应该是大学的副教授了,要不然就是大医院的主任医师之类的。”

说到这里,横屈慌忙地补充了一句:“不,这只是我的想象。因为听说久坂大夫和诸冈大夫是第二十三届的一对秀才……”

的确,敬之和久坂好像从学生时代起就是竞争对手,这个可以从敬之有时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带有点赞许又有点儿嫉妒的话语中想象得到。说实话,久坂的实力或许还在敬之之上,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意外,或许现在坐在副教授位置上的就不是丈夫,而是久坂了。但现实生活却是:一个是副教授,另一个是乡间医院的平凡医生。从旁人看来,两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横屈慌忙补充一句,估计是担心身为副教授夫人的有己子会产生误会。

“那位大夫真有那么优秀吗?”

从横屈的言谈中,有己子不禁对受到年轻医生如此崇拜的久坂欣羡不已。

“因为那位大夫一直待在乡间医院,所以不可能像大学的医生那样有很多机会从事各种新课题的研究、发表论文等。可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能只看他的学问吧。”

“这么说来,那位大夫除了学问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了?”有己子故意用刁难的口吻问道。

“如果要我正儿八经地说出个什么,一时很难说清楚。总觉得久坂大夫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关照我……”

“关照你?”

“怎么说才好呢?他好像能看透一切,他那双清醒的眼眸里,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

“温柔……”

“我想是的。”

也许是因为没能很好地表达出内心的感受吧,横屈显得非常着急,一脸急切窘迫的样子。

但是,横屈想要表达的意思,有己子已经隐约明白。久坂是这样一个人,当你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很简慢、冷静。他从来不会当面对女性亲切地伸出手,对女性温柔体贴。但是,与他分手后,却总觉得有一种温柔围绕在身边。具体在哪里?是什么?已不能清楚地回想起,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是那么安详和快乐,就像被一双大手温存地拥抱着。

自己对久坂曾有过两次肌肤之亲——第一次还是处女,第二次已身为人妻。无论哪次,在整个过程中,久坂都表现得那么冷静,连一句温情的话都没有。我只是要了我能要的——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

但是,对这两次的付出,有己子都不后悔。与其说后悔,倒不如说开心,心里反倒有一种满足感。

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爱着久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又不仅仅如此。

久坂虽然占有了有己子,但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似乎是得到了爱却又不相信。虽然他举止冷漠,其实最受伤的却是久坂本人。

“久坂大夫很受女性的欢迎吧?”

久坂会不会把给自己的温柔又给了其他女人呢?有己子不禁醋意大发。

“非常受欢迎。”横屈的回答真的很残忍。

“他不是有一个美丽的夫人……”

“可是,久坂大夫好像对女人没有什么兴趣。”

“是吗?”

“有一次,我与他一起喝酒,听他说过,女人不可信。”

“是吗?为什么呢?”

“他说,女人是一种适应能力强、不可思议的动物。”

“动物……”

“对不起,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真是太过分了。”

“我总觉得,他可能在年轻时,对女人失望过吧。”

“他这么说过?”

“他说,女人即便突然把身体给了你,你也不要相信她。”

“把身体给了……”

“我想那肯定是他的经验之谈,被关系亲密的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抛弃了,他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怎么会……”

“可是,他说那话时,非常严肃认真。”

年轻时,有过肉体关系,莫不是在说自己?这绝不可能。可只要稍稍触及这个话题,有己子就感觉浑身发热。

“他喝酒后爱说这种话吗?”

“不,很少。正因为很少听他说这些事,所以印象特别深。”

“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的女人是谁呢?”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很担心自己的名字被说出来,但在有己子的心里,其实是很期盼说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下次,他来了之后,我问问他。”

“下次……”

“三月份,久坂大夫好像要回医疗部。”

“真的吗?”

有己子不禁提高了嗓门儿。

“即便回来,也只有一个月。他是来参加大学培训班的。”

真是从未听说。关于这件事,敬之和久坂两人都只字未提。

“由于在乡下待久了,接触不到医学发展的最新动态,地方医院医生的技术水准自然会落后,于是诊疗室决定,以他们为授课对象,每三年举办一次培训班。”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医疗部的前辈说的。”

如果横屈都知道,敬之肯定知道。

“对老一辈的大夫来说,在大学里向晚辈学习,心情肯定不好受……可医学每年都在进步。”

如果参加研修,久坂不就要向自己的同学敬之学习了吗?虽然可以说这是留校和没留校的差别,但有己子还是觉得被逼到如此境地的久坂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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