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2)
第二天早上小武才从麻醉中完全清醒过来。昨夜嗓子渴得要命醒来过一次,看护兵给他喝了点儿水后又睡着了。一恢复知觉,他就看到病房里洒满明媚耀眼的晨光,还听到同房的病友一阵轻微的笑声。
“这是哪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小武的右臂传来。
“哎哟……”
“大尉!”一名在窗户边换冰袋的看护兵惊叫着跑过来,“你苏醒了?”
疼痛让小武想起来自己昨天接受了胳膊的截肢手术。
他缓慢地用健全的左手掀掉被子,寻找盖在下面的右臂。
“没了……”
右臂用绷带包裹着,可是的确从当中断开了,他心惊胆战地看看旁边,发现寺内在睡觉。
“喂,寺内!”
他呼唤了一声,可是没有应答。寺内脸色苍白得和手术前判若两人,轻柔的春晖斜照在上面,鼻子的影子淡淡地映在上面。
他的胳膊也截断了吗?
当他把视线移过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被子的边角露出了寺内的手臂,外面打着夹板,一层又一层地裹着的绷带的前面露出一只带血色的手。手臂还在!
小武定睛又看了一遍,确确实实那是寺内的右手。
“喂!他没有做手术吗?”
“不,他是在您后面做的。”
“手臂还在呢?”
“这个……得问军医才知道。”
“你没在听我说话吗?”
“是!”
“我的手臂是不是也还在?”小武再一次把视线移到自己的右臂检査了一下,可是看来看去,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手臂。
从第二天开始按照小武在先寺内在后的顺序进行手术后的换纱布。小武的伤口大致上已经干了,只是开口的缝合部有些轻微的出血。可是寺内的伤口出现了脓水,像是从肘部上方的里外两面的创口中流出来的。
“哎哟哟!”每当医生把旧的纱布取出镶入新纱布时,寺内都强忍着痛,脸色憋得刷白。小武背过脸去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声。纱布一换完,他就像是耗尽所有的气力似的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为什么没有给我截断?”
第三天换完纱布后,他低声问负责巡诊他的川村军医。
“因为骨头的碎片比较小。”
“和小武大尉不一样吗?”
“你化脓的状态比较轻,所以和佐藤医监商量了,结果决定暂时不做截肢。”
“那么,弄得不好到头来还是要截肢吗?”
“这个说不准。不过把腐烂的骨片全部清理掉,或许就停止化脓了。这样的话手臂就保住了。”
“骨头都没有了也能成吗?”
“这个要到化脓停止了再考虑吧。”
川村简要地说完,在巡诊小推车上面的水盆里洗了手就离开病房了。寺内目送着军医远去的身影,又转身瞅了瞅小武说:“听不明白。”
小武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把脸扭了过去。
三天过后,小武原本红肿的伤口的肿胀减退了,局部的发炎也止住了。川村告诉他说,照这样下去,到了第十天就可以拆掉一半的线,到了第十四天就可以全部拆除了。缝合部的前端还开着一个手指般大小的创口,然而创口的愈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然而寺内的手臂还在不断地流脓。这脓水是打哪儿冒出,又怎么会产生的?看着有点不可思议。手术后的第三天,热度曾经一度降到三十八度。可是好景不长,从第四天又开始上升,第五天猛窜到四十度。发高烧的同时食欲明显不振。寺内原本就长着一张长脸,别人奉送给他一个“马”的绰号。手术后寺内日渐消瘦,脸颊就拉得更长了。苍白的脸配上一头长发,看上去活脱像个幽灵。
每天由川村军医负责巡诊,可是佐藤医监每周来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
“你是寺内大尉吧。”
佐藤站在寺内前面,亲自给他换纱布。
“还有热度啊。”
“近来一直发烧。”
川村出示了体度观察记录,体温随着时间点的不同上下起伏很大。这种体温状况符合局部化脓向败血症转移的症状。佐藤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记录。
“肩膀以下的整个手臂都给他冷敷,一刻也不能停歇,旁边不能离开人。”
川村回答:“是!”
“有食欲吗?”
“至多是平时的三分之一。”
听了看护兵的话,佐藤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好像改变主意似的离开了病房。
三天以后的三月三十一日,天皇陛下莅临大阪临时陆军医院视察。天皇陛下在内阁顾问木户孝允的陪同下从京都驾到。
当时这所医院一共收容了两千四百名伤病员,为此对他们发布了一个通告:不能起床的可以躺着迎接,其他人必须起床迎接。按照规定,小武起床,寺内卧床。
“只要扶我起来,我就能坐得住。求求你扶我一把。”
那天早上寺内悄悄地央求小武。
“不行!你在发烧,你这么做不要命了。”
“没有关系,能够端正姿势迎接陛下,那就死而无憾了。”
“镇静!别逞能做一个短命鬼。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妈的,不要以为自己身体好就自以为是地跟我说话。”
“你说什么呀?我这是为你好,真不知好歹。”
脾气真犟!
小武真是受不了。
“哎呀,早知今天,还不如当初把这只手臂剁掉算了。”
寺内在被窝里蹬脚,小武不理不睬地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寺内苦苦哀求地说:“小武,扶我起来吧,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小武还是没有搭理他,他背朝着对方,心想自己的一片好心寺内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遵照医院的规定,小武和寺内一个端坐在床上,一个卧在床上迎接天皇陛下驾到。伤员中有挣扎着要起身向天皇敬礼,结果却因扯到伤口疼得趴了下来。明治天皇在视察第一病房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说:“朕来看望各位,苟有患者为了正坐平卧以示敬礼而增加伤处疼痛,则非朕之本意。你让患者体味此意。”
石黑院长立即退下,事先向其他病房的伤病员传达此通告,禁止不必要的正坐。
小武知道陛下走过寺内身边的时候他哭了。
到了四月,樱花盛开了。小武手臂上切口的炎症已经完全止住了,肿胀也消失了,手臂比当初细多了。他在浴缸里把肌肉泡暖之后,以肩膀为轴不停地转动手臂,用手臂切口击打脚垫以增加皮肤的强度。小武进入了所谓后疗法的阶段。
可是寺内的病情却不见好转,高烧一直不退,曾一度担心会发展到败血症了。在军医和看护兵彻夜不眠的护理下,高烧总算被控制住了,可是低烧却一直缠绕着他,脓汁也不见减少的迹象。每次换纱布一碰到创口深处的神经,寺内就不停地呻吟,苍白的额头上直冒虚汗。
看着在发烧和疼痛中苦苦挣扎的寺内,小武心里不是个滋味。动手术前寺内是一个性情那么活泼、无话不说的人,可现在变得沉默寡言了。低烧一直不退,身体不适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是不光是这样。两人的病情相差甚远而导致他们的心中产生了隔阂。
他与寺内情同手足,从教导团时代开始就是同期,他们总是互相勉励,当然也曾互相竞争过。如果听到对方哪怕比自己早晋级了一天,心中就不爽快。可是两人几乎都是同时晋级,或许小武略早一些。小武不仅勇猛过人,而且在学识上也绝不比寺内逊色。
可问题是现在两人的病情有天壤之别。
小武心里在琢磨这件事。一方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而另一方则是卧床不起。正因为手术前伤情半斤八两,差距就更加凸现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小武不认为佐藤医监和川村军医处置有误,自己被截肢,而寺内的手臂被保住了,无疑有相应的道理。作为一个对医学一知半解的军人是没有资格再往下深究这个问题的。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失去了手臂,可哪怕是个摆设,好歹他还有手臂啊。
小武意识到这一点不禁苦笑了起来。一个失去了手臂的男人和具有一个废手臂的男人可谓半斤八两,就这个问题患得患失纯属无稽之谈。身体上有了残疾,考虑问题都小家子气。小武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惊讶。
四月过半,落英缤纷。这时小武接到转院的命令。虽然还需要进行肩膀的活动练习和按摩,可是并不需要特意留在陆军临时医院。
转院命令上写着:“在东京陆海军医院接受门诊治疗。”小武把它装进包里整理好了行装。
“你要走了?”
寺内躺在床上问道。他脸上有了点血色,胃口多少好了一些,可是大部分的营养都化作浓汁排泄掉了。
“我没有明确的着落,暂且在东京接受治疗。”
想到伤愈后的日子,小武心中忐忑不安。
从今往后自己不过是一个独臂残疾人了。
寺内一反常态怪里怪气地说:“谢谢你的照顾。”
“别说傻话,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我也是。”
小武一边说心里一边想:寺内病情的恶化对自己来说也许是一种补偿吧。
“我也想离开这里。”
“不用到夏天就能出去了。”
“不,照这样下去怕是出不去了。”寺内在病床上凄然地说,“这个治不好的。”
“没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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