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2)
“有香烟吗?我忘带了。”
“嗯,有。”
小武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把桌子边上的火柴拿了过来。
“是卷烟啊,这可是稀罕物啊。”
在当时卷烟很少能见到,小武也是因为在偕行社这种时髦的地方工作才能弄得到。
“这玩意儿比吸烟丝方便啊。”
小武划着火柴,可是火柴盒没被摁住,只见火柴盒在桌子上滑来滑去,点不着火。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我来吧。”
寺内用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播住火柴盒,用左手划了一下火柴就点着了。
“嗯,好香啊。”
寺内张开嘴巴,吐出一大口烟。小武盯着寺内那只拿着火柴盒的略微发青的右手。
确实是一只活手。
在他看来寺内的右手简直有魔力。已经死掉的手复活了。虽然肘部不能动弹,手指的力量也很虚弱,可那真真切切是寺内自己的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自己不可挽回地丢了一次脸。
“我退役了,这里能不能雇佣我?”
寺内问道,他对小武的心思浑然不知。
“待在这里可不像是在军队里啊。”
“我不及你那么乖巧,除了当兵别的可做不了。”
“你可不能老这么说啊。”
“学会换衣服、用左手敬礼就够我受的了,其他的就免谈了。”
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不过光靠这一点是行不通的。
小武观察寺内笨手笨脚穿衣服的样子,刚才那种丢脸的心情得到一些释放。
明治十一年来临了。这年二月小武娶了个媳妇。妻子是神田木挽町河濑小十郎的女儿佳毓,今年二十一岁,和小武相差八岁。河濑小十郎是长州人,出身卑微。长洲之战中在小濑川口遭到幕府军的枪击,失去了右腿。照顾这样的岳父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也不会有一般人对残疾人的那种嫌弃。
“脸蛋虽然不怎么漂亮,可是女人就要心地善良。那个姑娘准没错。”
撮合这桩婚事的偕行社秘书长中山武亲用这样的话鼓励小武。小武因为睦子而吃了苦头,兴致不高。可是拗不过中山的热心撮合,也心动了。
残疾人家的姑娘嫁给残疾人,冥冥中有种不解的姻缘。可是佳毓丝毫没有阴郁的表情,知道是残疾人却无所畏惧地以身相许,姑娘的这种举动打动了小武的心。而且,虽说有左邻右舍,可是找外人帮助做家务总有不便之处。
“咱们去银座的砖楼街看看怎么样?”
虽然是新婚燕尔,可两人都是大龄青年,看上去像一对常年相濡以沫的老夫妻。
银座盖起了砖瓦结构的洋楼,街头的景象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尽管是一块不足四丁的弹丸之地,牛肉火锅、煤气灯、马车……文明开化的浪潮正在朝这里涌来。他们两人从银座朝着新桥漫步而行。一走近新桥,又回到净是木头结构的住家。这时小武突然想起来这前面往右一拐就是练兵场了。
“过去看看。”
妻子默默地跟着过去了。从大马路一拐弯,一排排的住家突然矮了一截,人影也稀疏起来。旧房的残垣断壁和沟渠的遗迹一直向前延伸,穿过一排石头砌成的围墙拐过弯去,日比谷原的练兵场就一览无余地出现在道路的前方。教导团所在的士兵宿舍楼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小武疾步朝练兵场走去,传来一阵阵士兵们的吆喝声和马嘶声。四周不再有民房了。
在一片杂乱的草丛的前方,豆粒般大小的士兵在奔跑,西边的一角尘土飞扬,好像骑兵队在操练,前方夕阳正在西沉。这就是小武从教导团时代到熊本出征度过了八年时光的地方。小武看得出神了,心里掠过一阵躁动,恨不得拿起剑奔跑起来。
我不可能再到他们当中去了。
小武茫然地望着练兵场前方那一片冬日的天空。
“别感冒了,回去吧。”
“嗯。”
佳毓似乎察觉出丈夫的心思,轻柔地招呼他。小武还是披着风衣系着围巾,纹丝不动地兀立在那儿。
当年的五月三十一日,寺内就任户山军官学校学生司令副官。
小武是十天以后在偕行社从中山秘书长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真的吗?”
“假不了,这里登出来了。”
中山递给他一份公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寺内寿三郎的名字。反复看了几遍,同样如此。尽管这样,小武还是难以置信。
“他胳膊应该是不好使的。”
“不好使是不好使,可是还在啊。”
还在……
小武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胳膊确实还在,那不是其他人的,而是寺内本人的。
“还在就另当别论了。在和不在完全是两码事。”
“可是那只胳膊……”
“这岂不是件好事吗?他就不至于退役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
“现役也好,退役也好,同样都是为国家效力嘛。”
寺内攥着火柴的那只有魔力的手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开始强劲地蠕动,小武觉得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把自己和寺内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