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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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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发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

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发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可那天被迷龙光顾过的店铺恐怕绝不会做此想。我们跑遍了禅达,因为炮灰团式的秋毫无犯是绝不能让虞师宪兵抓到把柄,而迷龙式的公平买卖是要把损失分摊各家。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尽管搬了那么多家什,我们仍然惊讶地张望着周围。我们现在已经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这里美得很,青瓦白墙,花了大功本的石路环着上山,空气都透着绿意,我们量着路的时候田野和山峦已经尽收眼底。我们从不知道禅达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迷龙,你在这找的房子?”郝兽医问。

迷龙没答,只是踢着我,因为我看景致看得发傻,已经把手上家具的一端拖在地上。

迷龙吆喝着:“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拆啦装装啦拆。拿我们劳力当柴檗,换了劈柴价买的家当……不过迷龙,我看住这挺合你的身份。”我说。

迷龙就很得意,“嗯嗯,就是。”

“你都把我们当奴隶使啦。你就快成财主啦。这地方,本来就是禅达的财主住的嘛。”

迷龙也明白,“就是说不合我住呗。”

郝兽医被他背的小桌子累得连呼带喘,“这是富贵人住的嘛,很贵的。”迷龙抗议道:“我咋就不能富贵啦?”不辣和蛇屁股合抬一个床头,不露脸地骂。“因为你跟我们一样。长得一脸炮灰样呗!”

“我是每一条褶子里都是福相。”迷龙涎着脸说。

不辣大叫:“弟兄们,一二三。大家齐撒手啊!”“爷爷歪!”迷龙赶紧求。我们就哄堂大笑了,“看你那贱样,还不老实地认命。”

我们环着青瓦白墙的石道上坡,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早已在一家宗祠边候着我们,迷龙老婆摁着雷宝儿一个个给我们鞠躬。

一准是哪个逃难的财主被迷龙捡了便宜。迷龙应该过好,但现在好得太不像话,好得迷龙已经不像我们的同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们心里也渐渐酸了起来。”

大家都渐渐有点儿沉默了。只有郝兽医在那心痛雷宝儿,摸脑袋外加直掏自己口袋,掏出几把孩子绝没兴趣的东西。——“嗳呀好孩子,爷爷穷得就剩药片子,就这也不能给你。”蛇屁股接话茬儿说:“那太好了。兽医我这几天有些痢疾。”

老头子就当了真,急得真挠头,“唉呀,那个药不好弄,要慢慢找。”

蛇屁股笑,“逗你玩的。那你就不要夸富嘛。”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我这是夸富吗?”

我没看他们的喧哗,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把我扛的椅子放在路边,我坐下来看景——我也注意到迷龙和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动作:迷龙一直偷偷揉着他老婆的肩,你可以把那叫作久别重逢或是体贴,但我直接的观感是,他想他老婆的肉体已经想疯了。

而迷龙老婆表达着和我们一样的迷惑,“要我来这儿等……咱们住得起吗?”

“反正我就能让你和宝儿住进去。”

我们在人家的院门外,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洁净安静得很,住户至少算得殷实,连椅凳也都是现成地,我们把家具往地上一放,风景也好。可以吸着禅达最清爽的空气看戏。

迷龙从我们中拉走了豆饼,在那院子外边,正试图把一件复杂事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清楚,“你靠在门上,我敲门,里边一开门,你就直挺挺地倒。倒下就啥都别说了,装死就成。”豆饼没口子答应:“这我会。”“猪都会!”对豆饼的能力迷龙还是有数的,“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啊。”我们笑呵呵地看着。

很快迷龙又做回我们自己人了。因为我们发现迷龙并没找好他的房子,至少他没能力跟人钱货两讫。像禅达人爱喝的甘蔗汁一样,得现榨的。

郝兽医还在那儿犯纳闷,“他咋房子都没找好就先去买家具啦?”

“他从来搞不清鸡是蛋他娘还是他儿子的关系。”我说。

“啥意思?”

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这就他干的事!——我看看去。”我起身去看,郝兽医深以为然地点着他的头。

迷龙还在人门外和豆饼夹缠不清——也许是豆饼和他夹缠不清。

豆饼问:“往哪儿倒?”

迷龙气得直挥手,“往里倒才好栽祸嘛!你要往我身上倒——”他让豆饼看他的拳头。——“认不认得这个东西?”“……会磕傻的。”“你很聪明吗?”“会更傻的。”迷龙让豆饼看两个拳头,“傻到连这个也不认了吗?”豆饼便沉吟。我在旁边看得没法不乐。我提醒迷龙:“迷龙啊,你赌咒发誓过要对他好的。”

“我跟我老婆都没赌过这种咒。”迷龙否认。

“豆饼爬回来那天你说地,你光着屁股说的。你说豆饼要死啦,你不想挤在旁边装着对他多好,可以后你要对他好。”

“这么肉麻的话我哪儿会说呀。”迷龙坚决不承认。

“肉麻都早被你肉麻死啦,你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没干啊?”我说。

但是豆饼就在旁边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迷龙哥,你真说啦?”

“没说!”

豆饼说:“我就倒。迷龙哥,其实我早听明白啦。我就是怕惹事。”

“慢着……”但迷龙话说得了晚点儿,豆饼是说倒就真倒,还没等迷龙敲门就往下一倒,倒得还真结实,后脑勺磕到了门。跟踢门无异。门那边一个脚步声近来,迷龙气得直挥拳头,要拉豆饼再来一次也不及拉得起来。幸好我跟迷龙还算得两个奸诈的货色,迷龙再扣了一次门环,我忙着把一味装死的豆饼架在即将开启的门上。往下我们一切心思全白费了,吱呀一声。开的不是门。而是门上的一个小窗,里边露一张寡淡的冷黄脸。冷冷地瞅着正对了门的迷龙,“怎么又来了?说过这房子不租的。”我忙就着那个小窗的死角把自己挪开,迷龙跟那儿张口结舌,然后猛抽风似地对人嚷了回去:“完啦你啊!死看房的也不好好打扫,门口的青苔这么老厚!把我弟兄滑栽了啦!完啦,都蹿红啦,完啦,还特地留个尖石头谋财害命,都流白汤子啦。豆饼,别断气啊,你吭个声啊!”豆饼险些就吭声,被我一把将嘴捂住,然后我从小窗的死角退出一个与我无关的距离,看着豆饼把自己架在门上,瞪着眼不知所措,看着迷龙连蹦带跳,间隙时还要对豆饼挤眉弄眼——豆饼总算安详地闭上了眼。冷黄脸依旧是那么死样活气的,“在哪?看不着人。”

迷龙说:“开了门就看着啦!”但那位就是不开门,倒是从小窗里探出个小镜子,看了看折射,“没事的。”迷龙还在跳踉,“咋会没事呢!完啦,没进气啦!”冷黄脸冷口气地说:“你把他架起来,走两步,气顺过来啦,就好啦。”“出气都没啦!”“你听我的啦。要还好不了,我开了门来救。”反正迷龙要的也是把门赚开了再说,而且豆饼的扮相坚强到我们都能以为他死球了,于是迷龙就哼哼唧唧把豆饼架了起来,“你说的啊。你说的。”连拖带架走两步,豆饼挺听话,连活气也没半个。

迷龙叫唤门里的人,“你看看!开门来救啊!”冷黄脸说,“这拐角空气不好啦。你往那边再走走,那边清爽。”于是迷龙傻呵呵地把豆饼又架离了院门几步。冷黄脸说:“好啦。”

迷龙噼噼啪啪打着豆饼的脸颊,“好啦?半点儿气没有啊!”“好啦,那不是我家地啦,也就不关我家事啦。真死好假死也好,人离了原地就做不得数了,敲竹杠的连这个也不懂吗?”冷黄脸笑起来不像笑,阴恻恻地叫人生气,“北方佬儿,打秋风要先盘出身的。我老爷在禅达治死个人救活个人跟玩似的,那是从前刑房大太爷似的人物。来这玩儿?你连我这条看门狗都玩不过。”

豆饼被迷龙撒手扔在地上,也真坚强,愣还装着死。迷龙哇哇地跳脚,“开门!老子要打狗!”冷黄脸冷笑,“军爷,当兵的,要不看你那身皮,早给你们虞师座递张片子办啦。是我们老爷一向说,危城积卵,戎马不易。”“叫你们老爷出来!”迷龙说。冷黄脸说:“老爷不希罕住这,老爷有九处宅子,这是最老最破的一处。”迷龙哇哇大叫着就往上冲,我相信他能把门冲开,那也就绝对违禁了。我发了个手势,我们一拥而上把他往回拖。冷黄脸便哼哼:“不少军爷嘛。我家连片日本花布也没得,就不劳烦各位进来清剿了。”

迷龙大叫:“我整死你!整死你!”

我们可劲地把他拖离那道门。

我劝迷龙:“再闹就送人把柄啦!”

丧门星连连说:“海阔天空,海阔天空。”

不辣这会儿显出聪明来,“早栽了啦。一开头就栽了啦。”

迷龙挣着,冲着那张冷黄脸跳脚,“老子就是要住这儿!”冷黄脸,一个脏字没有,但就能把你气死:“我相出你是个马路牙子命。住马牙子去,军爷。”

“你说的!”

那边也绝对是个老硬茬儿,我猜他混的时候迷龙还穿开裆裤:“我说的。你吃喝拉撒睡全跟外边路上,一年,宅子给你住。”迷龙就跟我们嚷嚷:“给老子拼床!”我劝他:“浑什么呀?他坑你呢!一个丘八,点卯操练,行军打仗。一年?一星期就把你砍在这了。”

“你们不砍,我也烂在这啦!”迷龙自己叮叮当当地拼床。

我就只好擦汗,“兽医,他这病有得救吗?”

郝兽医也擦着汗,“绝症。”

迷龙就在马路牙子上叮叮当当地拼那张床,我们一窝蜂的。有的帮忙,有的捣乱,多少个三心二意地架不住一个一意孤行的。我想起豆饼来,轻轻踹了脚,“起来啦。”豆饼就睁了眼,“迷龙哥?”“死着吧!”迷龙说。于是豆饼就继续地死着。豆饼还搁那儿死着。我们早已经懒得再劝了。我们坐着站着靠着,看着那荒唐一景:迷龙早已经把床拼好了,于是路上架了一张偌大无比的光板床,床上躺一个世界上最固执的傻瓜,大马金刀架了些破烂儿,似足雨果笔下的愚人王。我们七嘴八舌地疏导迷龙这条早已淤死的河道。迷龙老婆问他:“你要怎么才下来呢?”迷龙说:“看门狗把门开了,请老子进去,老子就下来。”

郝兽医劝说:“人家不在啊。人家进去了,你跟门洞子较劲。”

于是门里的冷黄脸就吆喝了一嗓子,“在啊。正泡茶喝呢。老爷赏的普洱。床上的军爷要不要口?”

迷龙一点儿不客气,“要啊!来口!”

于是小窗里递出杯茶来,“明人不做暗事,老家伙痰多,刚往杯子里清了清。我出来混的要把话说得清楚。”

迷龙就对他老婆吆喝:“去给我拿过来。缩头乌龟都把话说得清楚了,你就要跟人说个谢字。”

我们看着迷龙老婆去门洞里把那杯茶接了,我也真服了她,平静得很。

迷龙老婆没有忘了说谢。

冷黄脸说:“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我还谢他给我祝寿呢。话说好了,我的东西由他砸。可这里一瓦一石。连我这臭皮囊都是老爷的。两汉子放对不能祸及旁人,他喝完了不兴摔杯子。”

迷龙躺着说:“废话啦!我又不是娘们。摔什么杯子?”

冷黄脸说:“爽快。那今天晚饭我请啦,青龙过海汤,火腿炒饵块,你爱吃不?”

“我不挑食啦!”

“那我就升火做饭去啦。相好的别走,咱们慢慢耗。”

“天塌下来我也就死在你家门外。”迷龙说。

我们看着冷黄脸打窗洞里消失,而迷龙的老婆给迷龙端回那杯茶,迷龙直脖子一口喝干把杯子好好地给人放在旁边。

郝老头一副开了眼的表情,“小泼皮碰上了老无赖,真是绝症。”

我判定:“老无赖赢定啦。”

“几句话就给迷龙钉在这,还一砖一瓦都碰不得。他不过就晚饭多加点份量。”不辣说。

丧门星:“唉,江湖中人。”

郝兽医结论:“绝症。”

迷龙老婆说:“各位叔叔伯伯,迷龙的弟兄,谁能带宝儿到周围走走。每天这时候他都要到处走走的。”

郝兽医便猛拍脑门,“唉呀是啊!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让小孩子看这景啊?”

没轮到他,一直很默默的阿译默默站了出来,“我去。”

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的手交给了他,阿译对雷宝儿挤一个心事重重的笑脸,“叫叔叔。”

“嘟嘟。”

阿译也不知道那算是什么,牵了雷宝儿就走,走之前看了看大马金刀把自己架在床上的迷龙,“迷龙,人活一口气,不是喘气的气,是志气之气。以残躯立大业……”

迷龙瞪着眼。“我叫你来干吗的?”

阿译便噎在那里。

“去。”迷龙说。

阿译便牵着雷宝儿,郁郁地去,他往我们没走过的前路走,一直消失于我们的视野。

我们坐着,看着,没刚才那么连吆喝带损的火爆,因为现在只迷龙老婆一个在说迷龙。

“我要是说宝儿和我,从跟你过在一起,就觉得很好,比以前好多了。也没用?是不是?”

“没用。

你们觉得好也罢。坏也罢,我一直就这熊样。啥也没做过。还把你们赶大街上去啦。我现在做啦。我们那旮的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熊样。”

“就这么做啊?”迷龙老婆问他。

“这会我就这点能为,就这么做。以后我能为大点了,就那么地做。那是以后。我是粗人,只说这会。”

“你很厉害的。我第一眼就知道。”

“你这么说我心里特宽。”

我们抓耳挠腮地看着,我们没人过去,因为那两位简直是情致缱绻。而且我们心里又开始泛酸,而且我们觉得迷龙他老婆泛起的笑容让我们心里发酸。

“你就非觉得这是咱们家啦?我要说找个小屋子就好,总比现在客栈那通铺好,也没用。是不是?”

“默唧啥呀?我就问你喜欢不喜欢。”

“当然喜欢。你可真会找地方。”

迷龙就乐了,“我知道你家境好,我还就不能让你和宝儿住得比原来差。”

“这可比原来那好多啦。缅甸哪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啊——你让让。”迷龙老婆说。

迷龙诧异:“干啥玩意儿?”

“禅达最大一张床怕是都让你买来了,有的是地方,你就让一让。”

迷龙就莫名其妙地让,我们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迷龙老婆脱了鞋,以一种仪态万方地姿态上了床。躺在迷龙身边。我们哑着,迷龙也哑着,而迷龙老婆只是鼻观口口观心,把自己躺平整也躺端庄了。

迷龙结结巴巴地说:“……我削你啊!”

迷龙老婆说:“打老婆不光彩,你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好喊这么大声的。”

“你你你你干啥玩意儿啊?你带宝儿回客栈待着就好嘛!我哪天来跟你们说搬啦。住过来就好嘛!你这么干我也不带走的啊!你没见人有多缺德,给我挤在这了吗?你知道啥叫挤着?挤着……就是挤着嘛!都挤着了,还跑,那就不是大老爷们了嘛!”

“没人要你走啊。我就是陪着。”

“就不要啊!”迷龙大叫。

“你不要大喊大叫好不好?就算人给你住,你和宝儿两个都能把院子掀翻的。”

“就不要啊!”迷龙还在叫。

我们哄堂大笑,迷龙梗脖子赖床上那劲实在让我们没法不哄堂大笑。

迷龙老婆温和地说:“我跟你说雷宝儿改跟你姓好不好。你说不要。宝儿叫你做爸爸。你就要他叫龙爸爸。你跟我说龙爸爸会做得比他亲爸爸还亲。”

“就不要啊……你你你说这干哈呀?”

“你说咱们还要再生三个的,一个叫龙宝儿。一个叫虎宝儿,一个叫慈宝儿。我说太吵,你说跟弟兄们混太久啦,就喜欢吵吵。”

我们哄堂大笑,尽管我们已经觉得并不可笑。

迷龙催他老婆:“不能说啦不能说啦。你快走啦,挖我祖坟去好啦,奶奶。”

“那很长的,迷龙。”迷龙老婆温柔而坚定地说。

“再不走我真削啦……什么?”迷龙一怔。

他老婆说:“四个宝儿呀,生出来还带大啦,很长的,咱们就都老啦,咱俩这辈子就一块儿过去啦。”

“……有那么长吗?”

“你都不想的啊。我只好想啦。孩子要两个人生的,两个人带的,很长很久。我信你能让咱家六口人住进这房子,你让我陪着你,好吗?”

“就不……要啊。”迷龙倒是安静多了,也是低眉顺眼,鼻观口口观心,一会儿又仰头望着床头之上地天空。我们还在笑,笑得下巴都快酸了。

不辣吆喝道:“真想抬着这床去游街啊!”

蛇屁股相应:“抬啊抬啊。”

虽然没抬,可蛇屁股和不辣把阿译那副对联给贴在床柱上。

“真像一对……”我没有说完,郝兽医给了我后脑勺一下,于是我亡羊补牢,“那什么什么啊。”

迷龙老婆接口说:“奸夫淫妇。”

我们再度地哄堂大笑,而我笑不出来,那个女人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她的幸福,而迷龙在他的幸福中骄傲又赧然,一朵生机旺盛到不要脸的狗尾巴花。

我退出了人群,一边活动着笑酸的下巴。

蛇屁股问我:“这么好戏不看,你干吗去?”

“小泼皮,老无赖,再加一个女光棍,死局。”我说。

我看着周围,迷龙给我们带来的景致,走开。

郝兽医关切地说:“烦啦,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脸色糟到什么地步,以致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只是摇了摇头,走开。

我仍然会碰到那些背着书的,半死不活地蹒跚过整个中国的人们,他们真是累得快死了,连周围这样的好景致都没心去看,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年青。

我像瞎子一样穿越他们。

我,孟烦了,野心勃勃,诸战皆北,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曾于这战乱之秋誊抄了十几份遗书发给所有亲友,从此就冒充活死人。

我回头看着他们,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像阿译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死啦死啦说,杂碎,看见你们的孱样,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幸福的人,坚强的人,自由的人,宽广的人,活着的活人,为了不看见你们,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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