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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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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小狗却已在他怀里睡着了,让他胸前暖乎乎的。

司机沮丧地回来了,对车上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工人哀求:“叔叔大爷们,你们这样看我笑话好吗?我再求你们一次!……我给你们鞠躬了!”

他旋转着身子,连连鞠躬。

工人中有人挖苦道:“哪个是你大爷啊?我们里边谁那么老哇?”

也有人说:“不是成心看你笑话。我们刚抢修完一段路,都很累了,没缓过劲儿来呢。你再耐心等等,求人得有点儿耐心。”

这时,突然有个持锨的人跳下了车,挥起锨一锨接一锨铲起路边的碎石往水坑里扬。

司机和车上的人一时全看呆了。

周志刚心中暗暗为此人叫好,见他头上没戴安全帽,剃过的光头上刚长出黑黑的头楂,脸上却戴着眼镜,还少了条镜腿,用一小截红色的绝缘电线代替。那人穿件破袄,脸晒得很黑,肩膀挺厚,看上去是经常劳动锻炼的人。

有工人接二连三地从车上跳下去了。每一个跳下去的人,都像那“眼镜”似的立刻就挥起锨铲。

司机想从工人手中夺过一把锨,自己也劳动劳动,那工人把他推开了。

转眼间,卡车上只有周志刚一人了。他也想跳下去帮忙出点儿力,一想连那司机兵都没从别人手中夺过去工具,自己更没辙了。再说怀里还有小狗呢,跳下去也干不成活呀!他便只好站在卡车上,和司机相望着苦笑笑。

没多一会儿,大水坑就铺平了。司机坐进驾驶室,众人从车两侧、后边喊着号子一起推,忽悠一下,油车轻飘飘地就驶向前去了。

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

众人无言地朝他挥了挥手,纷纷上了卡车,这才发现少了那个“眼镜”。

有人说,他穿山林抄小路步行回家了。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再乘车了啊?再近的小路也比不上乘车快嘛!

有人替他回答,说他不敢再乘车了,怕自己带头跳下车,上了车会遭别人欺负。

车上一阵沉默。

沉默中,有人嘟哝:“哪儿能呢,他可真是想多了。”

周志刚乘了半个多小时卡车,下了车又走了二三里,来到山坳间一个较大的村子里。那村子处于一片小盆地山脚处,估计有百来户人家。有条不宽不窄的河从村中流过,河两岸油菜花开了,而水稻田里新一茬秧苗已长到半尺高了。从崇山峻岭走出来的周志刚,眼前一亮,觉得这里真可以说是风景如画。如果女儿确实生活在此地,那么自己这个父亲简直应该替她备感庆幸了。

正看得发呆,想得发呆,一个牵水牛的男孩迎面而来,礼貌地问他可是要找什么人。

他说出了女儿的名字。

男孩说,周蓉是自己老师。

周志刚更觉意外——女儿确实生活在此地,而且还当上了小学老师。两个没想到加在一起,他一时真替女儿庆幸。

男孩指着村右边也是离村最近的一座山说,小学校就在那山上。山不高,树也不多,裸露着嶙峋巨石。山上野花却挺多,深红浅红夹粉红,在没树没巨石的空地方,从山顶一层层烂漫地开到山脚,界线分明地与田野里黄灿灿的油菜花连在了一起。

周志刚方才所见是眼前景象,并没扭头往右边看。他顺着男孩鞭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有些迷醉了。他们那一批“大三线”老工人来时一路上绝没见到过这般美好的所在,贵州的三线工程是国家一级军事工程,保密性极高,皆修建于人烟稀少的深山里。载他们进入深山的公路,也是由工程兵为“大三线”工程专门开辟出来的。那样的路上设卡,同样具有保密性,不同于如今的旅游观光路线。乘在卡车上的他们,一路当然见不到贵州山区妩媚的一面。

男孩说:“老伯伯,您还背着东西呢,快去找我们老师吧。早点儿见着她,就可以早点儿放下竹篓了,背着多累呀!”

那男孩子的礼貌使他刮目相看。许久没人称他“您”了,在这么一处美好的地方,听一个孩子称他“您”,他一路上,不,多年以来因女儿的事而大为苦闷的心情,顿时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他高兴了,也有心思与男孩子开玩笑了。他挺了挺腰板说:“我不老,还是小伙子呢,竹篓里那点儿东西累不着我。”说罢,他还撸起袖子,弯起一只胳膊亮了亮肌肉。

“您脸上那么多胡子了,还敢说自己是小伙子呀?我才不信呢!”男孩嘻嘻笑着牵牛而去。

一条用不规则的、显然就地取材于山上的片片石铺成的时而有阶时而无阶的小路,将周志刚引到了半山腰,他累得气喘不止。想到刚刚还向一个放牛的男孩自诩是小伙子,不禁又苦笑了。再往上没路了,他未见校园,只见一个类似隧道口的洞口,用石块砌成了拱形,看上去仿佛也是一处三线工程。洞口外是一块平地,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被竹子编的篱笆围住。篱笆根下,种着美人蕉和三角梅,也都开得妖娆。两棵龙爪树之间拉着晒衣绳,其上落着一只他叫不出名的鸟。

难道那放牛的男孩骗了自己不成?

不会呀,那男孩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嘛!

难道自己登错了上山的路?

他不由得走到篱笆前,朝山下望,疑惑之际,听到背后一个女性的声音问:“老乡,您找什么地方呀?”

接着,听到鸟儿振翅远飞之声。

他缓缓转身,见洞内走出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端一大铝盆拧过的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蓬松的发髻,用一截带朵小红花的树枝随便插住。她也和他一样,上身穿件蓝色的帆布工作服,挽着袖子,应该印有工区番号的左上方却绣了只漂亮的蝴蝶;下穿一条洗得发白了的黄色单裤——全中国城乡男女起码有一半人穿那种黄色裤子,其中不少人裤子洗得白了薄了缝上了若干补丁,也还是舍不得扔。

那年轻女子的裤腿也缝了两大块补丁,脚上穿的是一双新草鞋。

周志刚说:“我找学校。”

年轻女子放下盆,用围裙擦擦双手,上下打量着他说:“这儿就是。”

他不由得定睛细看她。这一细看,顿时如同被浇铸在那儿了,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她正是自己的女儿周蓉啊!

多年没见,他以为她的变化肯定特别大,悲苦不堪的命运肯定已使她美丽不再——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位老父亲唰唰流下眼泪来。

他在心里一劲儿对自己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天爷啊,我周志刚代表全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多亏你庇护着我的女儿啦!”

“爸爸?!”

女儿的声音听来如梦中细语,一手捂嘴,仿佛一不小心说出了不可说的两个字。

周志刚嘴唇颤抖不止,他仍说不出话,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缓缓的,女儿身不由己跪下了。

她低下头掩面而泣。

父女俩就这么一个跪着哭着,一个背着竹篓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老泪。

天晴了,出太阳了。久违的明媚阳光照耀着沙石地,附近传来鸟儿欢悦的歌唱。

不知过了多久,周志刚终于能说话了:“你倒是帮我放下竹篓啊!”

不错,那山洞里便是小学校,也是周蓉与丈夫冯化成的家。洞里打了水泥地,课桌课椅是半新的,和城市小学校的课桌课椅没什么不同。黑板也是水泥的,在一面凿平的洞壁上抹出来。洞顶斜开了天窗,四边是砖砌的窗框。窗子已用木棍撑起,与洞口通着风,有足够多的阳光洒入。

周蓉告诉父亲,贵州山区其实可分为四类地方——像这里一样的地方是好地方,能占到四分之一左右;也有四分之一算不上好地方,却也不算穷地方;再有就是穷地方;最后四分之一是很穷的地方。

她说很穷的地方她只听说过,没去过。究竟穷到什么程度,那完全超出她想象。

周志刚说:“我见过。”

周蓉迫切地问:“爸,有多穷?”

周志刚说:“不讲也罢,反正穷得可怜。你也甭费脑筋去想象,想象那些有什么意思?”

周蓉说:“想象当然没意思啦,道听途说也不行。但我确实希望知道,最好能亲眼看到,眼见为实啊!在不能亲眼看到的情况下,爸告诉我的我才信,因为你是我爸,还是一个从不夸大其词的人。”

周志刚板起了脸,反问:“你给我听着,我现在要问的是,你巴不得知道那些想干什么?”

他问得很严厉,周蓉低下头嗫嚅地说:“爸,你别生气,女儿不想干什么。”

“撒谎!周蓉,你必须给我个明明白白的回答,不然我走!”

周志刚说罢,向洞口转过身去。

“爸!爸,你别这么凶嘛,你一凶,女儿心里又发毛了……”

周蓉轻轻扯住了父亲的后衣边。

周志刚头也不回地命令道:“那就说实话。”

周蓉吞吞吐吐地交代说,她想写成一部纪实性的书,将真相告诉更多人们。

“哪里能给你出那样的书?”

“现在出不了,将来出也有价值。”

“什么价值?”

“对我们国家的认知价值。”

“我不许!”

周志刚猛地朝女儿转过身,几乎暴跳如雷,以至于把女儿吓得后退了两步。

进入山洞后,他只字未提女儿当年的事。他说的话不多,也没急切地问什么,而是在女儿的引领之下,一言不发地参观着,耐心地等着女儿娓娓道来。

他已参观过女儿和女婿的家:也就是与教室分开几米距离,用山石砌了堵一人来高的墙,成为小小的独立单元的洞中一隅。那里有锅台,有火炕,有几块板搭的案板,有剥了皮的枯树做的衣架、洗脸架,有用竹段扎成的小饭桌和两只小凳……看上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蓉说,她一到贵州,就直奔贵阳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统一分配办公室”,要求到离“大三线”较近的任何艰苦的地方。她当然不敢提自己是因为一个叫冯化成的头戴“现行反革命”帽子的男人才奔赴贵州的,而打出了父亲的旗号,说是为了离父亲近一点儿才到贵州。她只身来自东北的大城市,这已足以让“知青办”的人特别惊讶、另眼相看了。一听说她父亲还是“大三线”老工人,也顿显亲热。贵州人对“大三线”工人怀有敬意,何况还是一名“大三线”老工人!他们的敬意,一下子转变成了对她的好感。可以说,她沾了父亲的光。

周志刚听她讲到这里,稍有得意,淡淡地说:“你爸也就有那么一点儿光可以让你这个女儿沾沾,能沾就沾吧。”

她也颇为得意地说:“我还沾了我先生的光。”

她居然大大方方地在父亲面前口口声声称冯化成为“先生”,全然不管父亲对还没见面的女婿内心里有多腻歪。

周志刚瞪着她问:“你沾了他什么光?”

周蓉撒娇地笑道:“他不是叫冯化成嘛。”

“歪理邪说!没有人家对我们‘大三线’工人的敬意,他冯化成靠什么化成别人对你的好感?”

他往火炕边一坐,一只手伸到褥子底下试了试,炕面挺热乎。在贵州,能睡上东北火炕也算一福。若不是在山洞里安家,还享不上这福分。

周蓉继续说,“知青办“的人不是些马马虎虎的人,他们对工作很认真,并非她说什么,人家就信什么。

他们严肃地问:“你说是‘大三线’老工人的女儿,怎么来证明呢?”

她就从旅行兜内取出了粗粗的纸卷,撕开包在外边的报纸,于是父亲所获得的许多奖状呈现在“知青办”那些人眼前。

她从来不是莽撞的姑娘,重大行动之前一向精心准备。

一看就不由人不信。那个年代没人敢造假奖状,但“知青办”的人又有疑问了——这么多奖状都是你父亲在四川的“大三线”工程单位获得的呀,如此看来他人不在贵州啊?

她就说父亲确实还没到贵州,但已在信中告诉家人,自己很快就要调到贵州了。为了给父亲一份惊喜,她义无反顾地到贵州插队了。

“知青办”的人大受感动,多有孝心的一个女儿呀!他们知道,按她的家庭出身,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兵团战士毫无问题,离家近不说,每月还有三十二元工资呢,可人家姑娘偏偏只身来到贵州了!眼下,与父母划清界限,对父母铁石心肠的儿女他们见得多了,眼前这个姑娘可太不一般了!人家一句革命口号没说,开口直言就是为了能经常照顾父亲才来到贵州的,实实在在是个好姑娘啊!

他们问:“那你父亲将被调到哪里呢?”

她就说出了冯化成接受劳改的地方。

人家说,那是很穷的地方,你父亲他们又要受苦了!

她说,就把我分到那儿附近吧,我受点儿苦心甘情愿。

“知青办”的人安排她在临时招待所休息,专为她开会研究,都主张既要考虑到她的一片孝心,又要争取把她分在不太苦的村里。那一带山区他们也不熟,打开地图意外地发现,那一带很穷的山区,居然还隐匿着一个得天独厚的所在。他们都为她高兴,一致决定将她分到那个村。

可以这么说,在许多人都不知该怎么做个好人的年代,周蓉遇到了贵人,而且遇到了不止一个。他们不但愿意做好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真是些很好的人,其中一个还陪周蓉在贵阳逛了一天。

两天后,周蓉成了那个穷山区一颗珍珠般的村子的第一名知青。

它叫金坝村,意指那一片面积不小得天独厚的可耕地,对于村里的人们来说如同金子。金坝村的人们虽然也属于山民,却因为拥有面积可观的耕地,更具有农民的特点,包括生存意识。山民的生存意识往往只不过是种被动活着的意识,而一个自然环境好的村子里的农民,便有主动争取活得更好的可贵意识。他们珍惜村里村外的一草一木,热爱那一带的山山水水,不论大人孩子,绝不会做污染河流、毁坏山林或泉眼的坏事。农作物多了,村里养得起猪了,各家各户也有心思养鸡鸭鹅狗了。

“大三线”建设给金坝村的农民带来了他们都不曾梦想过的福祉。往山外走二十里,不但出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宽阔的水泥公路,还出现了传说中的铁路。列车从远方驶来,主要是运送“大三线”物资的货车。偶尔,货车后边也挂一节或几节客车车厢。据说,“文革”前有位彭德怀元帅便是乘一节客车车厢先到达那里,之后乘吉普车进山视察。不久,那里建起了一座座楼房和许多排砖房,成为一处“大三线”建设指挥部。接着,出现了物资仓库、卡车停车场、医院和商店。最终,那里成了终日车水马龙、人们往来如织热闹非常的地方。倘按今人的看法,那种热闹无异嚣乱,但对于当年金坝村的农民,那种嚣乱便是他们喜见的热闹,置身其中是极其快乐极其享受的。每年重要的节日前夕,村民成群结队去往那热闹的地方,将自家的东西卖给“大三线”的人们,再从“大三线”人的商店里买他们所需的东西,马灯、手电筒、塑料凉鞋是他们的最爱。以前不到县城去绝对买不到,而县城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将那热闹的地方当成了县城,有病也可以在“大三线”医院里治。一般小病,往往不收钱。工人阶级的医生护士们很热情特体恤农民兄弟攒点儿钱不容易。在这一点上,工农一家亲不是虚话。而金坝村农民们对“大三线”工人阶级的感恩戴德,也转化成了对周蓉的关爱。

起初一年多,她住在老乡家,是队里的一名知青社员。

一天,冯化成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喜极而泣。

她没想到,冯化成就在列车站当搬运工。

金坝村的老支书和队长,不知怎么就与那处“大三线”指挥部的领导们拉上了关系。说穿了也不是太费周折的事,拎着鸡鸭带着腊肉直接找上去攀谈,正中对方下怀。当然也不是多大的头儿们,科级干部而已。据说,人家那指挥部的大头头们可是正局级领导呢,想见县里和贵阳市的领导是推开门就往办公室里进。

周蓉没敢对父亲讲自己怎么随身带着父亲那些奖状,怎么在“知青办”撒谎的详细经过。哪敢据实讲呢?沾点儿父亲这名“大三线”老工人的光是一回事,撒谎骗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父亲肯定会认为她已变得品质不好了。她更不敢说这里之所以对她有吸引力,主要是因为自己事先知道冯化成就在这一带接受改造。那不是明摆着搓父亲的火吗?她只不过解释几句话,周志刚就明白了个大概。

她是赔着小心与父亲交谈的,她多么希望父亲能为她辛苦而来,高兴而去呀。但作为女儿,那也不能父亲问什么才回答什么,父亲不问就不主动找话说啊!何况,父亲还没问过什么呢!

不承想,就因为自己主动与父亲多交谈了几句,竟惹得父亲出其不意地发了大火!

她不安地满眼含泪了。

“你衣服上边绣那个东西,怎么回事?”——周志刚终于开口问女儿第二个问题了。他一直想问,却一直不知该怎么问才好,怕万一一问,问到了女儿的痛处,迫使她讲出尴尬的事来。他见到过某些被划入另册的人的衣服上缝块白布,白布上写着“地富反坏右“五字中的某字,却从没见过工作服上绣只花蝴蝶的事。

他一直在猜测,那花蝴蝶对女儿的政治身份和名声究竟是何种意义。

蝴蝶与风花雪月有关,这让他的猜测一度往男女之事偏过去。转而一想,女儿那是何等规矩正派的一个女儿,绝不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啊,一忍再忍地忍住没问。

他生气了,顾不了许多,单刀直入地开口便问。

周蓉心里也在不断地猜测这位父亲。

那年头将许多人都弄得疑神疑鬼,父母儿女之间往往也难排除疑心。

她如同受了奇耻大辱地说:“爸,你想错了。”

他训斥道:“我没怎么想!我要听你自己说!”

周蓉告诉他,工作服是她求老支书走后门从“大三线”人手中买的,因为结实,耐穿。指挥部有明文规定,“大三线”人是可以把自己节省下的工作服卖给当地老乡的,但工区番号必须用颜料涂去,或缝一小块布盖住。她没那么做,觉得难看,就自己绣上了只蝴蝶。

周志刚这才释疑,暗舒了一口长气。

他的心态却并没完全放松下来,继续训斥女儿:“不许你了解那些用不着你了解的事!不许你纪什么实!毛主席在北京什么都了解!他老人家有千里眼顺风耳,全中国根本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目前是在用主要精力抓头等大事,顾不上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才着急的事。连这点儿起码的政治头脑你都没有吗?说到底,这个村子能收下你那就是你的万幸!你别不识好歹想这样想那样,企图做胆大包天的事。扣你一顶对现实不满的帽子那还是轻的!他姓冯的已经那样了,难道你也想有样学样,和他一块儿破罐子破摔吗?”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周蓉屏息敛气,呆呆地看着父亲无言以对。父亲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重了,她不敢再说半句。自从出生以来,她从没见父亲的样子如此令人畏惧,也从没听父亲一口气说过那么多夹枪带棒的话。父亲说话一向简短,特别是对儿女说话,点到为止,最重的话无非就是——“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她刚听到的却还不是父亲最严厉的话。

父亲突然喝道:“跪下!”

周蓉浑身一哆嗦,备感屈辱地跪下了。刚见到父亲时她那一跪是身不由己,此时她却跪得有几分不情愿。

她低下头,听到父亲冷冷地说:“周蓉,你给我发誓!”

她也语调冷冷地问:“发什么誓?”

周志刚说:“我要你冲着咱们周家祖先的在天之灵发誓,为了你哥和你弟,主要是为了他俩,也为了你妈,她最疼你这个女儿,为不为我无所谓,我都什么岁数了,摊上多不好的事都不在乎。为了他们,你要发誓,断绝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混账想法,发誓一辈子不再动那么做的念头!”

周蓉犯了倔劲儿,一言不发。

周志刚以悲怆的语调说:“你哥和你弟,他们的人生还长远,我不允许因为你不负责任牵连了他俩。你妈心脏不好,你要是再一出事,你妈还活得成活不成那就难说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为不为我这个父亲考虑无所谓。你为不为你自己考虑随你的便,但如果那样,你就要与我们这个家庭脱离关系!”

周蓉像哑巴,仍低着头不吭声,只是流泪不止。

“你发誓还是不发誓啊?”周志刚大吼起来。

“爸爸,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周蓉也喊起来,紧接着往起一站,瞪着父亲也发脾气了,“我不就是想要主动找个话题,跟你聊点儿别的吗?只说我自己那点事儿你爱听吗?你爱听我也不想只说那些!我的事它不过就是那么件事!到现在为止并没连累哪一位亲人!更没连累你继续当模范工人!真有连累的那一天,我会跟咱们这个家彻底脱离关系的!我会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此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我认了,对不起哪位亲人了,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谁!我的做法有错不假,但对哪一位亲人都没罪!对你这位父亲也没罪!从一见到你,我就句句话赔着小心跟你说,只因为那么几句我随口说说的话,你就逮着机会对我凶起来没完了?你心里对我还有多少怨恨,趁我先生没回来,一股脑儿都冲我发泄完了吧!”她捂脸号啕大哭。

女儿这一哭,周志刚蒙了。继而,他的心被女儿哭碎了。

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是啊周志刚,你来的时候心里可没带着对女儿的怨恨啊!怨恨是有过,但后来不是已经渐渐没了吗?你不是只带着思念来的吗?女儿确实一直在赔着小心跟你说话,这一点你明明看出来了呀!女儿说她那种想法的时候也确实不是说得多么认真,这一点你也明明感觉到了呀!你怎么将事情搞成了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一边自问着,双脚一边带着他走到了女儿跟前,仿佛脚下有滑板,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他推向了女儿身边。

他将女儿轻轻搂在怀里,自责地说:“好女儿,别哭别哭,是爸不对,爸接受你的批评。爸最近在工地上太累了,累得直想找个机会冲谁发火。不哭了不哭了,爸都向你认错了……”

他几句话一哄,女儿又破涕为笑。

周蓉倒是挺容易地就被他几句话哄好了,可他却又听到有个女孩在背后哭——一种极度不安的、不敢哭出声终究还是哭出了声的呜咽,一种从孩子的嘴里憋出来的可怜的哭声。

他那时正背朝洞口站着。

周蓉歪头朝洞口看了一眼,小声说:“爸,我先生回来了。”

他将女儿推开,转过身,见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的剪影,站在明亮的洞口那儿。

周蓉又小声说:“爸,你坐下。”

他乖乖地坐在一把学生椅上了。

周蓉耳语般地说:“你要保证对我先生的态度好点儿。”

他也小声说:“我保证。”

周蓉就走向她的先生,从他怀里抱过孩子,拉着先生的手走回他跟前。

周蓉对她的先生温柔地说:“化成,你也坐下吧。”

冯化成默默坐下,打量着周志刚——他没猜到面前坐的是他的岳父。

周蓉说:“他是咱爸。”

冯化成像椅面上有弹簧似的,一下子又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周蓉扑哧笑了。

周志刚说:“咱俩见过了。”

“教室”的区域光线充足,周志刚一眼就认出了女婿是卡车上那个“眼镜”。他又说:“你别站起来。”说完,他不再看着女婿,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也有一头黑发,扎根冲天小辫儿。

周蓉说:“爸,是你外孙女,一岁半了。”

他责怪道:“我猜也是,你就不该这时候了才告诉我。”

周蓉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几次话到嘴边,没敢说。”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可外孙女怕他,紧偎在妈妈怀里不愿让他抱。

冯化成已擦完眼镜细看过周志刚了,对妻子讪笑道:“可不,我……我见到得比你还早呢。”

周蓉说:“证明你和咱爸有缘呗。”

三人间的气氛,一时显出了几分微妙的愉快,那是周志刚跟随女儿进到山洞后最好的气氛。

周志刚对冯化成说:“你当时那么做是对的。”

周蓉抱着孩子转到隔墙后边,将孩子放在炕上,开始忙活着做饭。炕上的小狗醒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处没动地方,很萌很羞怯。孩子见到小狗特高兴,也趴在小狗对面看着。两个小家伙之间的友好似乎只通过对视就足以表达,片刻玩在一起了。

冯化成受到周志刚表扬的鼓舞,问道:“爸,我也可以叫您爸吗?”

周志刚正襟危坐,垂下目光,态度并不明朗地回答:“叫都叫了,还问什么?”

冯化成矜持地笑笑,不卑不亢地说:“我的领会是,您已经同意了。”

周志刚和女婿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站起来想去帮女儿做饭,他有点饿了。

冯化成随之站起,又说:“爸,我想和您谈谈。”

周志刚说:“行。”

冯化成说:“我不愿让周蓉听到,最好去外边。”

周志刚说:“没意见。”

他率先走到了洞外。

紧随其后的冯化成将他引到山体的侧面,笔挺地站直了,诚恳地说:

“爸,您扇我几耳光吧!”

周志刚愣了愣,沉着脸问:“为什么?”

冯化成表情庄严地说:“因为您恨我。”

周志刚反问:“你是知识分子吗?”

冯化成想了想,自信地说:“当然是。”

周志刚以郑重声明般的口吻说:“我的手,不论左手或右手,是工人阶级的手,劳动者的手,光荣的手。我这双手曾扇过我小儿子一耳光,还是因为周蓉到贵州来的事,再就从没打过任何人。你们知识分子,只善于动笔、动口,不善于动粗。我扇你耳光,等于欺负你。我不欺负人。再说,一个人也不能因为恨谁,就仗着自己比谁有力气动手打谁。就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扇他们耳光人人称快,弘扬了正义,我也不会那么做。”寻思寻思,他补充道:“我宁愿为正义踏他几脚。”

周志刚这名“大三线”老工人,虽然只不过是工人,识字有限,却毕竟当了多年的班长,已很有说理能力了。女儿周蓉熟悉的仅是他这位父亲在家里时的一面,至于他的另外几面,周蓉也不了解。

此时,他面对的是知识分子而且还不被自己认可的女婿,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说理能力,为的是不使女婿看低了自己,觉得自己这位岳父大人是个粗人。

冯化成听了他的一番话也愣住了,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周志刚又问:“你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吗?如果你承认自己是,我乐意踹你几脚。”

冯化成摇头。

周志刚继续问:“只摇头不行。你已经是我女婿了,你和我的女儿都有孩子了,我有权知道,我女儿的丈夫,我外孙女的父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冯化成听他这么一问,眼里顿时湿了。

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爸,我从没承认过我是‘现行反革命’。这顶帽子是有些人非要扣在我头上的,而我一直在申诉。”

周志刚说:“那是政治方面的事,我知道那样一些事有时不靠谱,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在德行方面的事,你回答的和我问的风马牛不相及。在许多人那儿是混着的,在我这儿不混,各有各的要紧。”

冯化成想了想,以更加自信的语调说:“爸,我不是一个很卑鄙……”

周志刚打断道:“等等,很怎么样的标准太低了。那是该不该被踹几脚的标准,不可以当作一个丈夫、父亲和女婿的标准,你别也搞混了。”

冯化成重新说:“我不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坏知识分子,恰恰相反,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好人的意思,您懂的……”

周志刚满意地说:“对,我当然懂。你别往下说了,点到为止。”

实际上,当他一眼认出这个女婿竟是卡车上那个“眼镜”时,便凭着自己多年的识人经验对女婿做出了八九不离十的判断。

这时,女儿周蓉在洞里喊他俩吃饭。

正是大年初三,女儿家有现成的几样菜,热热就可以端上桌。女儿所做的只不过是烙了一大张油饼,炒了一盘鸡蛋,熬了半盆疙瘩汤而已。

在当年,那是不错的一顿春节饭菜了。

看着女儿吃面食吃得很解馋,周志刚为自己带来了二十斤面粉而暗自高兴。

他问:“孩子怎么不吃?”

周蓉说先喝过一碗疙瘩汤了,睡了。今天因为她要洗许多衣服,孩子就由几个学生轮流替她照看,所以是先生抱回来的。

他又想到那小狗也该喂点儿东西吃了。

周蓉说也喂过疙瘩汤了,吃得很香,趴女儿旁边做狗梦呢。

他叮嘱道:“你们可要好好养着它。”

女儿女婿诺诺连声。

他又说:“养大了绝不许杀了它吃肉。”

女儿和女婿都说,哪儿能呢!

吃罢晚饭,冯化成主动说,应该烧锅水,让爸冲个澡,解解乏。

周蓉说想到了,水已经烧上了。

山洞的另一角落是冲澡的地方,饮用水都是从外边用一劈为二的竹槽引入到洞里的泉水,不接了也不必管,将竹槽往低了一移,水就会流到外边去,顺着山上自然形成的水沟流入河里。

晚上,冯化成到村里借宿去了。周蓉安排父亲在炕上躺下后,自己用十几把学生椅拼了张临时床,躺在上面继续与父亲聊天。

她还点上了一支蜡烛。

周志刚说:“吹灭它,点着浪费。”

周蓉说:“还是点着吧,吹了它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俩是习惯了,连孩子也习惯了,但爸肯定会不习惯。”

周志刚也就不再坚持。他侧身躺着,可以望见面朝自己的女儿。他的手臂同时搂着酣睡的外孙女和睡在外孙女旁边的小狗,觉得真是怪幸福的。

他问女儿对自己的生活感觉如何?

周蓉说:“挺好啊!”

又问:“怎么就能说挺好呢?”

周蓉说:“爸,你不觉得我现在就像铁扇公主,你的外孙女就像红孩儿吗?”

周志刚回敬了一句:“那你先生不就像牛魔王了?”

周蓉嬉笑道:“他要是有牛魔王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会觉得生活在这座山洞里的感觉更好了,如同神仙过的日子。”

周志刚责备道:“别贫!想和我聊,那就说点儿正题话。再贫,我可就睡了。”

周蓉这才认真地说:“好,和爸聊点儿正题话。”

周蓉告诉他,村里原来的小学不在山上,解放初盖在山下,年久失修,塌了。老支书请“大三线”的朋友们帮忙再盖起来——再盖只能盖在山上,村里没地方了,占用耕地是不允许的。“大三线”的人观察一番地形地貌后说,也别费事费料地再盖了,干脆就将这山洞当成小学挺好,冬暖夏凉,坚固无比,可以一直用到共产主义。经过他们的一番改造,这山洞就成了小学校,也成了她的家。第一年,她还没与冯化成结婚,学生一放学,洞里就她一个人了。

“你不怕?”

“起初,怕得晚上根本不敢闭眼睡觉。一闭上眼睛,妖魔鬼怪全来了,就大睁着双眼,围着被子坐着哭。”

“那你白天还能有精神给学生上课?”

“天刚亮那会儿,每天是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的,中午再补一觉,精神还行。但晚上总不睡觉也不成啊!后来我一想,就凭我周蓉,重点中学的高二学生,读过那么多好书,受过书中那么多优秀人物的好影响,明知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干吗自己吓唬自己呀?自己吓得自己一夜夜不睡觉,与自虐有什么区别呢?这么一想,渐渐地就不怕啦。爸,现在你女儿胆子可大了,可坚强了,可经得住事儿了。就是你要和我脱离父女关系,那我也能想得开,也能正确对待。”

“你又贫!实话实说告诉爸,你们一家三口,靠什么经济来源生活呢?”

“起初是一点儿经济来源也没有。我当小学老师,每到年底只分点儿口粮和蔬菜。化成是被改造分子,没工资。他每次偷偷来看我,走时还要从我这儿带些吃的。好在我哥及时给我汇钱,不久冬梅姐也给我汇钱来了。这样,我每月都有现钱,情况好多了。再往后,我弟也经常汇钱来……”

“那你……你们一家三口,岂不得靠亲人们养活着吗?”

“爸,现在不像‘文革’初期了,中央对化成他们那类人也讲政策了,每月发给他二十元钱。‘三线’总指挥部也发文号召各地区的干部工人,在有条件的情况之下应尽量帮助周边农村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我们老支书与这里指挥部的头头脑脑的关系越来越近,他们可愿帮我们村了。我不但教孩子们识字,更教孩子们做人,这一点全村都称赞我,老支书也看在眼里,就向指挥部提出,希望为我多少解决点儿工资。他们听说我是‘大三线’老工人的女儿,就将我当成一名编外接班的‘大三线’职工子女对待,让我每月为他们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他们每月给我开份勤杂人员的工资,十八元。这样我和化成的工资加起来,每月就有三十八元了,我也就不让我哥和冬梅姐还有小弟再汇钱了。爸,有了这三十八元,你女儿就是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人生太苦了。”

“想是可以这么想,但他们指挥部的人,如果确实认为我对‘大三线’建设有贡献,为什么不帮人帮到底,干脆把我女儿抽到‘大三线’工人的队伍里去呢?”

“爸,这你就不懂了。那不可以,违反‘上山下乡’政策。因为我已经是一名知青,我的城市户口被注销,变成农村户口了,而‘大三线’工人保留着城市户口。比如你,虽然被调来调去,却属于有城市户口的人,理论上你还是城市人。一牵扯到户口问题,如果不是很大的官,谁也帮不上忙。”

听女儿这么一说,周志刚叹了口气。

周蓉安慰道:“爸,别替我犯愁。没什么可愁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女儿后边那句话说得周志刚鼻子一酸,又欲叹口长气,他强忍住了。

他转移话题,嘱咐道:“你哥你弟是亲人,怎么帮你都是应该的,可人家冬梅不同,人家还没跟你哥结婚呢。即使结婚了,人家也姓郝,不姓周。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人家对你的好。”

周蓉很动感情地回答:“爸,我是不会忘的。”

周志刚又转移了话题,心有疑虑地问:“那,村里的人,对你和他的关系怎么看呢?”

女儿平静地说:“起初当然都不理解。我只得撒谎,说我和化成早就相爱了,海誓山盟过的。我不能因为他戴上罪名,就离开他。这么一解释,他们渐渐地就认可了。”

“那,他们在对待你俩的态度上……”

“区别对待呗。对我呢,该怎么尊敬,就怎么尊敬。对他呢,该负起监督的义务,那就负儿义务。好在,他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监督改造的责任主要由‘大三线’的人负责,村里只不过在他回到这里时,尽点儿监督义务。他们跟我说话亲亲热热,跟他说话的时候冷若冰霜。”

周蓉竟扑咏笑了。

周志刚忍不住又叹道:“你怎么还笑呢?”

周蓉忍着笑说:“觉得好玩。”

周志刚责怪道:“我怎么就不觉得好玩?你不可以把那样的事当成好玩的事。”

周蓉居然开导他说:“爸,可以的。有些事你把它当成好玩的事,就会真的觉得挺好玩了,比整天愁眉苦脸想不开强多了。”

父女俩聊啊聊的,一会儿这个话题,一会儿那个话题,聊多久也聊不够似的。直至烛光晃动,烛苗快熄灭时,周蓉才说:“爸,你明天一早还要往回赶,不聊了。”

她欠身吹灭蜡烛,不一会儿,四周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了。

周志刚思绪万千,难以入睡。

第二天,他们吃早饭时,洞口外有个男人高喊:“冯化成,出来一下!”

冯化成看看妻子和岳父,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出去了。

但听那男人在说:“公社传来指示,要求各村在春节的最后几天,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继续加强监督,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明白吗?”

冯化成说:“明白,明白。”

周志刚一味埋头往口中扒饭,佯装什么也没听到。

女儿踢了他的脚一下——他抬头看她,女儿朝他眨眼睛,咬着筷子做笑样。

冯化成刚进来,那男人又大声说:“周老师,您能出来一下吗?”

“就来。”周蓉边应边起身,小声对父亲说,“这人的儿子有点儿调皮,总不让他省心。”

女儿往外走时,周志刚不由得扭头朝洞外看,见女儿刚一走出去,便被那男人扯到篱笆旁,急切地小声说什么……

周志刚离开山洞前,趁她没注意,急忙转入隔墙后,双手撑在炕上,俯身注视小名叫“红孩儿”的外孙女,目光温柔得像慈祥的老阿婆在看家中传下来的意义深远的物件——她们往往已被生活磨蚀掉了任何脾气,心中只剩下了爱,连看一枚顶针的目光都是温柔的。

红孩儿无声无息地睡着,粉嫩的两腮上显出浅浅的梨窝,如同新蒸出的上了色的喜庆馒头,被人用小指轻轻按了一下。

他在心里说:“外孙女,姥爷这就走了,有空儿再来看你。”

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推他,他情不自禁地在外孙女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小狗已醒了,饱吃了两顿,精神多了,摇头摆尾直往他身上扑,希望他抱抱它,爱抚它,又好像知道他要走了,想挽留住他。

他拍了拍它脑门,对它说:“拜托了,你要好好陪我外孙女长大。”

女婿提醒他说:“爸,该走了,再晚怕搭不上车。”

女婿非送他不可,他只得依了。周志刚仍背着竹篓,那是借的,只不过空了,女儿女婿实在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带走的。

翁婿二人一路默默走着。周志刚觉得对冯化成已不再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冯化成也是那样。

在可以望到指挥部楼房的地方,周志刚停住脚步说:“不要往前送了,凭我衣服上的番号,哪一个司机也得让我搭车。”

冯化成顺从地站住了。

顺从已是他的本能。

周志刚板起脸又说:“你给我记住,如果你敢对我女儿不好,我绝对饶不了你。”

冯化成苦笑着点头。

周志刚转身便走,走出几十步了,才听到冯化成的喊声:“爸,你放心,我们会把那只小狗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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