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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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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荡不安的年代,特别是在由于政治原因而加剧的年代,所谓“小人”与“贵人”出现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古今中外,一向如此。而“贵人”的出现,就像是福星保佑。

转眼到了四月。

北京刮来一阵风。从农村到城市,各行各业都要在热烈庆祝“五一”劳动节的同时,以群众文艺的形式歌颂“文革”七年来的伟大成就。这阵风很受青年们的欢迎。有文艺细胞的青年可以半脱产进行排练,没文艺细胞的广大青年因而能经常看到业余演出。尽管内容大同小异几乎千篇一律,但那也是文艺节目啊!除了样板戏再就没什么可看,除了语录歌再就没什么可唱。这种“繁荣”可把青年们压抑坏了,以至于a市不少医院里缓解抑郁症的药品供不应求。

各系统的文艺会演大行其道,也让当领导的人产生被解放的感觉。他们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谁都晓得那很危险,几句话不慎,也许刚把别人打入了另册,自己随后就被另一些人打入了另册。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乐此不疲,实现了某种政治野心,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更大的政治野心。

文艺会演则不同,是可以轻松愉快地来抓的。

a市商业系统不甘落后于其他系统,宣布在“五一”劳动节当天举办系统内各单位优秀文艺节目会演,而且要评奖。

时间是有点儿紧的。

作为一项关乎单位荣誉的重要之事,曲书记想不亲自挂帅其他领导都不依,她曾是文工团员嘛,挂帅之人非她莫属!

她本人也来了兴趣,却因厂里实在太缺乏文艺人才,很苦恼,嗓子哑了,嘴起泡了。

秉昆等三人看在眼里,替老太太暗暗着急。他们也不再叫她曲书记了,不知从哪天起,当面背后都开始叫她老太太,她不但不生气,听了还挺高兴。

秉昆与吕川和德宝商议:“老太太那么着急上火的,咱仨为厂里攒个什么节目吧,也算在这种节骨眼上报答一下她的关怀啊!”

德宝说:“咱俩想一块儿了,可我除了拉大提琴,没别的才艺,大提琴是洋乐器,演奏民乐不好听。我听说,内部的评奖原则排斥沾洋味儿的节目。”

吕川说:“能不能评上奖先不管它,咱们三个以实际行动助老太太一臂之力才是重要的。秉昆,你有什么文艺特长没有?”

秉昆惭愧地说:“我是笨人,哪里有什么文艺特长呢,就上中学后闲得无事,练过一年多快板。”

吕川问他水平如何?

秉昆想了想,颇为自信地回答:“背熟过几个段子,如果能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好好练练,那我就豁出去了,愿意为老太太登台。”

吕川说:“你有这种勇气就好。临阵磨枪,不快还光呢!”说完,伸手向德宝要烟。他们三个有约定,怕吸上瘾,轮流着一人买烟三人吸。

吕川吸着烟来回踱步,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仰脸望天,踱了好多步后,说大致己想出节目框架了,叫作《小竹板挑战大提琴》。竹板代表民间曲艺,大提琴代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所谓高雅也就是贵族文艺。德宝要在台上不断出自己洋相,比如琴弦断了、弦码崩出去了、谱架翻了、谱页被风刮飞了等。而秉昆的快板则要越打越出彩,嘴皮子也要越说越快。总而言之,节目所传达的就是这么一种思想:东风继续压倒西风。资本主义正一天天烂下去,连他们的大提琴也即将过气。我们的社会主义竹板,越打越来劲儿,越打越精神抖擞,直至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德宝郁闷地说:“那我不等于是一个拉大提琴的小丑了吗?”

吕川劝道:“为了向老太太献忠心,你牺牲自己一次吧。”

“我牺牲自己一次倒没什么,无怨无悔,可大提琴不是你说的那样,一百年后中国还有没有人爱听快板我不敢断言,但大提琴肯定有人听的。”德宝的态度犹豫了。

吕川开导道:“一百年后的事谁管他!忠不忠看行动,你可不许打退堂鼓。你这个人都可以做出牺牲了,贬低一下大提琴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又问秉昆,“关键的关键,是你嘴皮子上的功夫怎么样?”

秉昆也不正面回答,接连说了几段绕口令。

吕川拍着他肩,高兴地说:“行!想不到你深藏不露,我心里有底了!”

三人当下去见老太太。

秉昆表达他们的愿望,吕川主讲节目的思想、形式和内容,说自己虽然没什么文艺才能,但可以在节目中充当一个插科打浑的角色,会让节目很喜乐。

老太太问:“你擅长那一套吗?”

吕川说:“小菜一碟。那是我们年轻人只要愿意,无师自通的事。”

老太太刮目相看地说:“我对你们的了解还真不太全面。”

德宝义勇双全,恳切地说:“您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我们看着心疼,所以都豁出去了,要不谁扯这个!”

老太太大受感动,很看好节目,认为思想性好。她说文艺作品只要思想性站住了,往往就成功了大半。

她当即批准,他们三人可以一个星期不上班,集中精力排练节目。

厂里新进了几名工人,秉昆们也多了三名新工友,分别是龚宾、唐向阳、常进步。龚宾是片警龚维则的侄子,秉昆出于对小龚叔叔的好感,格外关照他,视为兄弟一般。他曾问龚宾:“你怎么也进了这个厂,成了这个车间的工人?分配工作的时候怎么不求你叔叔托人走走后门?”龚宾憋屈地解释,他小叔胆小,又是区里的模范民警,对自己一向要求极严,不敢搞不正之风,怕被人贴大字报。他也深知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民警,其实没多大面子,还怕求是求了,却遭到拒绝,传为笑柄,自取其辱。秉昆听了龚宾不无抱怨的话,想想小龚叔叔考虑的也对,于是对龚宾大谈分到酱油厂的好处,像当初蔡晓光对他谈的那样。兴许是家族遗传的原因,龚宾也很胆小,很在乎名誉。有一次厂里发福利时多发给他两小袋味精,他第一时间退回去,还拽上秉昆做证。

唐向阳的父亲曾是一所区重点中学的校长,被怀疑年轻时加入过“三青团”。他本人坚决否认,一再申诉说,自己的历史虽然不红,但完全清白,谁说自己加入过“三青团”,就是在成心陷害。有关方面则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认定他是隐瞒个人历史的阶级异己分子,“文革”第二年被开除了党籍,从教育系统扫地出门,成了干校里的长期改造对象。唐向阳的母亲是和他父亲同校的数学老师,课教得好,她以离婚的方式与他父亲划清界限,以便还有资格当老师。唐向阳是独生子,留城的理由颇为正当。他从小生活优越,性格孤傲。虽然父亲已不再是重点中学校长,他的孤傲却没太大改变,总是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他一得空就从书包里掏出课本躲在安静的角落看,不是几何就是物理化学,经常念念有词。德宝极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讨厌他。吕川却挺包容他的孤傲,还向他借那些课本看。更让德宝不快的是,吕川有时居然像小学生似的,向他请教课本中的内容。

一次,秉昆三人在下班的路上聊天,不知怎么一来就聊到了唐向阳。

德宝愤愤不平地说:“咱们名为中学毕业生,却只学过算术。而人家就因为爸爸曾是校长,妈妈是老师,不但能解代数题,还看得懂什么三角几何!上哪儿说理啊?”

吕川说:“有地方说理啊!你要是也想懂,跟我一样虚心求教,咱们出渣房不是就成了说理的地方了吗?你如果哪天拉大提琴给他听,他不愿向你学,反倒对龚宾和常进步说,咱们连笛子、口琴还没摸过呢,曹德宝却连那么大个的洋乐器都拉得非常好了,上哪儿说理啊?你觉得他心理正常吗?”

德宝皱起眉寻思一阵后,问秉昆:“吕川的话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批评唐向阳,倒像是在批评我呢?”

秉昆笑道:“就是在绕个大弯子批评你嘛!我都听出来了,你自己反倒听不出来?”

“难怪我听着别扭!好你个吕川,敢讽刺我了是不是?不打算让我为你那狗屁节目做牺牲了?”德宝抓起把雪就往吕川后衣领里塞,吕川被雪冰得直蹦。

恰在那时,唐向阳骑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从后边赶了上来,主动刹住车对他们三个说,谁顺路可以带谁一段。

包括德宝在内,他们三个全说多谢了。德宝还嘱咐他小心慢骑,别摔了。

望着唐向阳远去的背影,秉昆自语道:“这样多好。”

德宝又问秉昆:“你的话怎么没头没脑的?什么这样多好啊?”

吕川替秉昆解释:“他说人和人都能像刚才那样多好。”

德宝反驳道:“那样有什么好?那叫虚伪!”

吕川也反驳道:“我刚才可没背后嫉妒人家,非说虚伪那也是你一个人虚伪,别把我俩捎上。”

德宝被噎得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

秉昆见他尴尬,遂问:“难道你刚才嘱咐人家骑自行车多加小心不是真心诚意的?”

德宝想了想,分辩道:“真心诚意呀,我是那么虚头巴脑的人吗?”

秉昆说:“我也认为你是真心诚意的,所以咱们三个刚才谁也不虚伪。”

他现身说法,讲起了自己当初被他俩冷落的切身感受,讲起了他们三个成为好朋友后,自己连对酱油厂出渣房都逐渐有了感情的心理变化,讲起了他们三人和老太太的关系——这种近乎忘年交的关系,难道不也让他们想起来就会产生一份好心情吗?

“在咱们这样的青年工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所以我觉得,每一名酱油厂的青年工人都可以成为咱们的朋友。朋友越多越好。咱们的幸福太有限了,那就要将友谊也当成一种幸福。唐向阳能主动刹车跟咱们说话,证明人家其实没咱们想象的那么瞧不起人。咱们比人家年龄大,今后应该主动接近人家才对。”秉昆一番总结性的话,说得吕川和德宝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第二天,德宝令人诧异地将大提琴背到了厂里,休息时为三名新工友拉了几段,赢得了他们的掌声。

唐向阳表示想学。

德宝说:“那你愿意也帮我补补数理化吗?”

唐向阳高兴地说:“当然愿意啦!”

秉昆说:“那我也要当你的学生。趁厂里的夜校还没开课,你先给我们吃点小灶,免得以后听不懂夜校老师讲什么,太没面子。”

他的话代表了大家的想法。

当日下班后,他们将食堂抄菜谱的黑板抬到出渣房,请唐向阳当起老师来。

常进步是个小聋人,他也留下了。他只聋不哑,个子纤小,仿佛还没长开。由于聋了的缘故,容易害羞,异常安静。休息时,盯着他的脸看上几秒钟,就会将他看得脸红起来。他兜里揣着小本,和人说话得用笔谈。

常进步是从聋哑学校毕业后分到酱油厂的。他的父母都在军工厂,父亲是转业军人,厂保卫科科长,母亲是作为技术人才从外厂调入,七级车工。全市只有几名八级车工,都是男的,七级车工的女性少之又少。

“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把他这样一名耳聋初中生往咱们酱油厂分?真他妈的缺了八辈子德了!”德宝私下里替常进步抱不平。

吕川深有同感地说:“他简直像个女童工。”

出渣房的工作方式虽然有所改善,却仍是全厂活最累的地方。半月后,进步的小脸更小了。

在秉昆的提议之下,他、吕川和德宝为常进步找了老太太一次。

秉昆力陈将进步分到出渣房是不人道的,应尽早把他调到劳动强度轻点儿的车间去。

老太太坚持原则地说:“那不可以。凡是进厂的男性新工人,一律先到你们出渣房锻炼三个月,以后再考虑具体分往哪个车间。这是由我提出来的,已经确定为厂里的一项制度了,谁都不能例外,常进步也不能。制度是要一视同仁的。”

秉昆来了倔劲儿,他说:“老太太,你这不是教条主义嘛!如果在这件事上你不给我们个面子,那你在我们心目中以后可就不是一个好老太太了!”

吕川也说:“教条主义害死人。老太太,你可要区别怎么做才是坚持原则,怎么做其实是教条主义。”

德宝一句话让老太太生气了。他说:“老太太,我认为好干部的第一标准,那得是多少有点儿人性,否则和把他分到咱们厂的人一样缺德。”

老太太拍了桌子,霍地站起来指着他们三个训斥道:“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是不是我一对你们好,就把你们惯出毛病来了?我告诉你们,我对你们三个好,不是因为你们有多可爱,而是因为全厂数你们干的活最累!我作为书记,理应格外关怀你们!你们以前是在什么情况下干活来着?不是比现在辛苦多了吗?你们都能挺着干过来了,让新进厂的人锻炼锻炼就是不人道了吗?你们成心来惹我发火是不是?”

秉昆和吕川连说不敢,往下按德宝的头,逼他说了认错的话。

老太太这才消了气,重新坐下。平静了心情后,她真诚地说:“既然你们都认错了,那我也收回几句气话。平心而论,你们确实都挺可爱的。你们三个在厂里根本没有资格批评我,却敢为常进步当面跟我理论,这一点就证明我看人有眼光,没看错你们。如果只讲与人斗其乐无穷,把中国人一个个斗得人情味儿都没有了,那算哪门子社会主义?”

老太太向他们吐露了内心苦衷,原来,进步是走她的后门才进厂的。他父亲常宇怀是她老伴老马当年在部队时的警卫员,跟随老马来到a市,她自己还是进步爸妈的媒人。军工厂分成誓不两立的“捍联总”与“炮轰派”时,进步父亲起初并没选边站,哪派也没加入。等到“炮轰派”被定性为“反动组织”后,常宇怀同情起“炮轰派”来。怎么能不同情呢?都是自己当年的战友,很多人是和自己一块儿脱下军装变成军工厂工人的,有人当年还曾是自己的连长指导员。别说他们自己不服,几乎所有两派都没参加的人也替他们抱不平啊。三千几百名工人中的一半划成“反动势力”,太过分了呀!“炮轰”什么什么,不过是写在纸上的标语,并不是真的要支起炮来轰嘛!常宇怀就成了厂里的第三派也就是主和派的头头。在全市“捍联总”采取联合行动,真枪实弹攻打“炮轰派”总指挥部的那天夜里,他手持话筒高声朗读语录:“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不必分成誓不两立的两大派……”“捍联总”要一举捣毁他们的最后“堡垒”,他极力劝阻。所以,他儿子进步分配工作时,哪儿哪儿都拒之门外。有的单位因为他耳聋不愿要他,有的单位因为他父亲上了有关部门黑名单不敢要他。他母亲万般无奈,求到了老太太和她老伴老马。她担着政治风险费尽口舌打消了厂里头头脑脑的顾虑,才让进步成为本厂工人。

“就你们讲人道,我就不讲人道了?你们倒说说看,我还能怎么做呢?你们几个小屁孩子,给鼻梁就上脸,气死我了!”老太太这么说时,快落泪了。

秉昆三人便再无话可说。

德宝在沉默中憋出一句话:“好人误会好人,是好的误会。”

老太太被他的话逗乐了,愁眉一展笑道:“你们给我听明白了,我可把常进步交给你们替我关照着了。别让他受任何人的欺负,也千万别让他受什么工伤。干活的时候,尽量让他少干点儿。他累出病来,我对不起他父母。”

秉昆三人保证,说绝不会让她担心的事发生。

他们谁都没向进步提起找过老太太的事。他耳聋,与他交流得进行笔谈,又麻烦又得有足够的耐心,他们都怕麻烦。

令他们欣慰的是,唐向阳对进步也挺关爱。

事情起了变化,学生们都争着替唐向阳这位老师打中午饭了。如果谁从家里带来了好吃的菜,老师尝几口会让他们感到很有面子。下班后洗澡时,他们也乐于为他占一个喷头。

事情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不,不,不是微妙的,而是相当深刻的变化。一种近乎休戚与共的无形无状的东西,在这些成长于不同家庭、有着不同职业的父母、性格基因各不相同的青年之间,毫无疑问地产生了。他们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它的存在,体会到它的增长以及它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影响,这让他们每个人都像唐向阳一样感到意外和惊喜。

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是不需要铺垫的,也没有预备期,往往像爱情一样,一次邂逅一场电影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火花,可能并不持久,像礼花似的。但是在其绽放之时,每一朵都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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