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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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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待在房间外面不进去,这样就可以让亨利一个人向神父表示礼貌,而不用再去加上我的那一份了,神父也就可以走得快一点。于是我便打开了包裹。

亨利说得不错。包里面是安德鲁·朗格写的一本童话,但是书页里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条纸,上面是帕基斯的信。

“亲爱的本德里克斯先生。”我读道。因为以为这只是一封表示谢意的便笺,我便不耐烦地把目光移到了最后几句话上。“所以在此情况下,我宁愿不把该书存放于家中,敬希您能向迈尔斯先生作一解释,说明本人并无不知恩图报之意。阿尔弗雷德·帕基斯谨上。”

我在门厅里坐下,听到亨利在说:“不要认为我的思想很封闭,克朗普顿神父……”我开始从头读帕基斯的信:

“亲爱的本德里克斯先生,我写信给您,而不是迈尔斯先生,是由于我们之间有过的密切的、尽管是哀伤的交往,以及由于您是一个习惯于陌生事件的富有想象力的文学先生,我确信可以得到您的同情。您知道我的孩子近来肚子一直痛得厉害,因为不是冰激凌的缘故,我一直担心是阑尾炎。医生说动手术。动手术不会有何不好,可我非常害怕给孩子动刀,因为我确信,他母亲就是因为手术疏忽而死在刀下的,如果我又这样失去了这孩子那可如何是好?我会十分孤独的。原谅我说这些细节,本德里克斯先生。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我们所受到的训练就是把事情按先后顺序理好,先发生的事情先说,这样法官就不会抱怨我们没把事情讲清楚了。所以星期一的时候,我就对医生说:让我们等到病情十分肯定的时候再说吧。不过有时候我想:孩子肚子痛是因为他在迈尔斯太太家外面等我,替我盯梢时受寒引起的。如果我说她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太太,不应该去打扰她的话,您该会原谅我的。干我这一行你没法挑挑拣拣。可是自从第一天在仕女巷里发生那件事情后,我就一直希望被自己盯梢的是别的随便哪位太太。不管怎么说,我孩子听到这位可怜的太太如何死去的消息后十分难过。她只对他说过一次话,但我觉得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竟然觉得他妈就是她这个样子的。虽说就她本人而言,她妈也算得上是个心地笃实的好女人,我每天都想念她,但她并不像这位太太。后来,他的体温升到了103度 【81】 ,这对于他这样一个孩子来说是够高的了。这时候,他就开始像先前在街上那样对迈尔斯太太说起话来了,就好像她在身边似的,不过即使是在这个年龄,他也有职业自豪感,所以告诉她说自己正在盯她的梢——这事他是不会做的。后来她要走了,他就开始哭起来。后来他就睡着了。可是醒过来的时候,他的体温还是102度。他跟人要梦里面她答应给他的礼物,这就是我打扰迈尔斯先生,骗他将此书给我的原因。为此我感到羞愧,因为这里没有工作上的理由,只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孩子。

“我把书弄来给孩子以后,他变得平静了一点。但我心里很担忧,因为医生说他不能再冒险了,星期三得让孩子去住院。所以您瞧,我因为自己那可怜的妻子、可怜的孩子,以及害怕动刀而担心得没法睡觉。不怕您见笑,本德里克斯先生,我使劲地祷告。我向天主祷告,然后又向我妻子祷告,请她做做她能做的事情,因为如果说现在有谁在天堂的话,那就是她了。我也请求迈尔斯太太,如果她人在天堂的话,也做做她能做的事情。既然一个成年人都会这样,本德里克斯先生,您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我那可怜的孩子会胡思乱想了。今天早上我醒来后,他的体温是99度,身上一点也不痛了。等到医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点不舒服也没有了。于是他说我们可以等一等,结果他一天都很好。只是他告诉医生说:是迈尔斯太太来把疼痛带走的,她摸了摸——如果您能原谅我的不雅的话——他右边的肚子,还在书里为他写了东西。可是医生说,他得绝对保持安静才行,而书会让他兴奋。在此情况下,我宁愿不把该书存放于家中……”

我把信掉过来,看到反面有一则附言:“书页上写了些东西,但是谁都能看出那是多年前迈尔斯太太还是个小女孩时留下的,只是我担心自己那可怜的孩子肚子再疼起来,所以不能解释给他听。阿·帕敬上。”我翻到书的扉页,上面是用笔迹难以擦掉的铅笔和尚未成形的字体乱涂乱画的东西,同我先前看到的那些上面有孩提时代的萨拉·伯特伦题词的书籍上的涂鸦没有什么两样:

我生病时妈妈送我这本朗格写的书。

若是没病的人偷了这本书,头上就会撞个大窟窿。

不过你要是生病躺在床上

你就可以把它拿去看。

我把书拿回了餐室。“是什么东西?”亨利问。

“是那本书,”我说,“你把它送给帕基斯前,看过萨拉在上面写的东西没有?”

“没有。怎么啦?”

“是个巧合,没什么。不过看来要想迷信的话,你不一定非要信克朗普顿神父的教不可。”我把信交给亨利,他看完后便把它递给了克朗普顿神父。

“我不喜欢这样,”亨利说,“萨拉已经死了。我讨厌看到人家对她议论来议论去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有同感。”

“这就像是听到她被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谈论一样。”

“他们并没有说她哪里不好。”克朗普顿神父道。他放下信来说:“现在我得走了。”但人却没有动弹。他眼睛看着茶几上的信,问道:“她写在书上的东西呢?”

我把书从桌上推过去给他。“噢,这是好多年前写的了。她同所有孩子一样,在自己的很多书里都写下了类似的文字。”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克朗普顿神父说。

“那孩子当然不会明白书上的这些话都是过去写下来的。”

“圣奥古斯丁 【82】 曾经问过时间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时间是从尚不存在的未来来到短暂的现在,然后再进入已经停止存在的过去的。在理解时间方面,我并不觉得我们有任何比儿童高明的地方。”

“我并不是说……”

“噢,好了,”神父说着站起身来,“你可不要介意这件事,迈尔斯先生。它只说明你太太是个多么好的女人。”

“说这个帮不了我多大忙,对吧?她现在是已经停止存在的过去的一部分了。”

“写这封信的人很有见识。向死者祷告和为他们祷告一样没有什么害处,”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她是个好女人。”

听到这里我突然发起火来。我相信自己之所以恼火,主要是因为他的自鸣得意。因为他那副从来不会被心智方面的事情难住的神气,以及他那种自以为十分了解一个我们已经认识多年,而他只是认识了几小时或者几天的人的自负。我说:“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本德里克斯。”亨利厉声喝道。

“她会给任何一个人戴上马眼罩,让他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就连神父也不例外。她不过是把你给骗了,神父,就像她骗了她丈夫和我一样。她是个撒谎高手。”

“她从来也不会装腔作势。”

“她的情人并不止我一个——”

“住口,”亨利说,“你没权利……”

“别拦他,”克朗普顿神父说,“让这个可怜的人发泄吧。”

“别把你的职业怜悯用在我身上,神父,你还是留着它们给那些来找你忏悔的人用吧。”

“我该怜悯谁不能听你指挥,本德里克斯先生。”

“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占有她。”我很想相信自己说的话,因为那样一来,也就没有什么需要想念或者追悔的东西了,我就不会再被拴在她到过的任何地方,我就自由了。

“在忏悔之事上你也不能给我任何训诫,本德里克斯先生。我给人做告解已有二十五年了。我们能做的事情当中没有哪件是我们之前的某些圣徒所没有做过的。”

“除了平生不得志以外,我没有什么好忏悔的。神父,你还是回到你的人那儿去吧,去守着你那该死的小亭子和你的念珠吧。”

“你什么时候想找我,都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我想找你,神父?神父,我不想无礼,不过我可不是萨拉。不是萨拉。”

亨利尴尬地说:“我很抱歉,神父。”

“你不必抱歉。我知道人痛苦时是什么样子。”

我无法刺穿他那张自鸣得意的厚皮。我推开椅子,说:“你搞错了,神父。这不是什么像痛苦那样捉摸不定的东西。我不是痛苦,而是仇恨。我恨萨拉,因为她是个小娼妇;我恨亨利,因为萨拉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我恨你和你那臆想中的天主,因为你们从我们大家身边夺走了萨拉。”

“你是个很会恨的人。”克朗普顿神父说。

我两眼呛着泪水,因为我没有能力让他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难过。“你们这帮家伙都给我见鬼去吧。”我说。

我砰的一声带上身后的房门,把他们两人一起关在屋里。让他把他那套圣洁的智慧都倾倒给亨利吧,我想。我是孤身一人,我想孤身一人。如果我不能拥有你,我就永远孤身一人。哦,其实我像任何一个人一样有信的能力。我只要让自己心灵的眼睛闭上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就会相信你夜里到过帕基斯儿子的身边,用你的抚摸给他带来了安宁。上月在火葬场时,我请求你从我身边救下那个姑娘,你便把自己的母亲推到了我和那姑娘中间——或者人家会这么说吧。不过如果我开始相信这个的话,我就得相信你的天主了。我得爱你的天主才行。与其这样的话,我还不如去爱那些跟你睡过觉的男人呢。

上楼梯时我告诫自己说:得理智一点。萨拉现在已经去世很久了——对于死去的人,我们不会老是这样强烈地爱下去,唯有对活着的人我们才会如此,而她已经不再活着了,她也不可能再活了。我可不能相信她还活着。我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试图理智一点。既然有时我这么恨她,那么我怎么还能爱她呢?是我们真的能既恨又爱呢,还是我真正恨的只是我自己?我恨自己那些用无关紧要的琐屑技巧写成的书籍;我恨自己身上那副匠人的头脑,它如此地贪求可供照葫芦画瓢的对象,以至于不惜让我为弄到写作素材而去引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我恨自己的身体,它消受了如许之多,却没有足够的本事来表达内心的感受;我恨自己多疑的脾性,它让帕基斯出发去盯梢,在门铃上抹粉,去字纸篓里东翻西找,偷窃你的秘密。

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她的日记,随手将它打开。在去年一月份的一个日期下面我读到了这么一句:“天主啊,如果我真的能恨你的话,那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想:恨萨拉只不过是因为爱萨拉,恨自己只不过是因为爱自己。我不值得恨——莫里斯·本德里克斯,《野心勃勃的主人》《带花冠的偶像》《滨水墓地》等书的作者,蹩脚文人本德里克斯。如果你,也只有你存在的话,那么就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去恨——就连萨拉也不值得。我想:有时候我恨莫里斯,可是如果我也不爱他的话,我还会恨他吗?天主啊,如果我真的能恨你的话……

我想起了往日萨拉曾怎样向她所不信的那个天主祷告,于是此刻我便对自己所不信的萨拉说起话来。我说:为了让我能够活过来,你曾把我们两人都供奉给了天主,可是这种没有你的生活算是什么生活呢?你爱天主当然没什么不好,你已经死了,你有天主在身边。而我还活着,活到要生病,健康到要腐烂。如果我要开始爱天主的话,可不能就这么死掉算数。我得为此做点什么才行。我得用手触摸你,我得用舌头品尝你:我们不可能有爱却什么也不做。你叫我不要担心(就像有一次你在我睡梦里所做的那样),那是没用的。我要是那样去爱的话,那一切就都完了。爱你的话,我会茶饭无心,对任何别的女人都提不起欲望。而爱他的话,只要他不在,我便会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乐趣。我甚至会弄丢自己的工作,我会不复为本德里克斯。萨拉,我很害怕。

那天夜里凌晨两点时分,我完全醒了。我走到食橱面前,找了点饼干和水。我为自己在亨利面前那样说萨拉感到后悔。神父说:我们能做的事情,没有哪桩不是某个圣徒曾经做过的。像凶杀和通奸这样轰动的罪孽可能确乎如此,可是圣徒是不是会犯嫉妒和小气的罪过呢?我的恨同我的爱一样卑鄙。我轻轻打开房门,看了看睡在里间的亨利。他用一只手臂挡住眼睛,开着灯在睡觉。因为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整个身体显得无名无姓,没有什么个人的特征。他只不过是一个人——是我们众人当中的一个。他像是我们在战场上碰到的第一个敌军士兵;这个敌军士兵已经死去,与别的阵亡士兵无法区别;他既不是白军,也不是红军,而只是一个同我们自己一样的人。我在他床边放了两块饼干,以备万一他醒来关灯时饿了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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