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变容(2008)(2/2)
这时,周劭看到了远处,在雾气流动的地方,海岸线的反方向,有一栋建筑的影子,大概有三四层楼高,横向的体积很大。周劭怀疑可能是厂房,或是什么会堂。此时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用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两人走近才看清,是一栋三层办公楼,装潢配件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仿佛世界末日幸存在这里的遗迹。几个当地农民正在院子里择菜,周劭问:这是什么地方,农家乐?回答:干休所。辛未来问:有住宿的房间可以提供给我们吗?回答:有,不对外营业。周劭掏出两百元说:两间房,不要发票,就住一晚上。有一个老人从板凳上站直起身,接过钱问:你们从哪里来的?周劭胡诌道:我们到海边来玩,迷路了。老人说:今天雾大。随后拿了一串钥匙,引他们往里走,那建筑的格式与中小学教学楼近似,每个楼层的东侧都是大开间,门都锁了,估计是会议厅。那老人介绍道:以前这是干休所,后来,设施陈旧,改成文联创作基地,平时没人来;若有人来培训时,你们是住不进去的。说完,打开一扇房门,里面两张标间小床,枕头被褥俱全。周劭说:对不起,我还要一间。老人看了他们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却迟迟不动,周劭会意,又给了他一百元,隔壁间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只是墙上多了一幅印刷品,两条鲤鱼,一丛水草,镶嵌在锈迹斑斑的镀铬镜框里。
周劭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个住所额手称庆,这一带虽不是荒无人烟,实际也就只有零星几间农村砖房,在雾中隐现,看上去不像能投宿的。两人在楼下跟着农民们吃过晚饭,又聊了几句,得知这些人都是厨师、门卫、清洁工,名义上有负责管理的主任,也很少来。创作基地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答曰,文联搞创作用的,住在里面写东西,不过大半年没人来了,太远,设施也差。楼房后面一片空地上,种了菜蔬瓜果,就是当晚的食材。辛未来说:我好久没吃新鲜蔬菜了,那工厂食堂几乎吃死我,怀疑那肉也都是死猪肉。
晚饭后,人们下班回家,只留下门卫和一个清洁工阿姨。周劭点了根烟,到院子里吹风,看天色暗下来,过了一会儿,辛未来从房间里出来,问他做什么。周劭说:啥都不做,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了,我脑子里捋一下。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分销处的座机,朱进治在电话里说:周哥,车找到了,到哪儿来接你俩?周劭举手示意辛未来不要说话,回答:我已经走了,谢谢你,兄弟。朱进治说:不客气,我没事。说完,电话断了。
周劭告诉辛未来:那伙人已经找到分销处了,首先,这边的销售员从来喊我课长,不会喊我周哥,其次,我也没跟他们说过我这里是两个人。辛未来说:机灵的销售员。周劭说:这小伙子爱看黑色电影;另外,我估计光头没死,如果死了,现在就该是警察坐在分销处了。辛未来说:真奇怪,起这么大雾,这些人是怎么到市里去的。周劭说:可能是开了一下午的车?
没过多久,孟芳又来电话,说她刚刚溜出分销处,下班前来了几个混子,堵在办公室里查他。周劭问了问情况,确认光头没死,伤得有点重,正在医院里接受观察,便松了口气。孟芳问:你在哪里?周劭说:你不要问这个。孟芳说:好吧,千万别到分销处来,能跑多远跑多远,也别去仓库,这些人到过库区了,门房说你和一个女的一起走了,然后,他们似乎也在找那个女的,把咱们的仓库大门撬了。周劭说,你可以报警。孟芳说,我惹不起他们,最后提醒你,也别去车站码头,你打的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哥,看这架势全城的黑社会都在找你;实在躲不过,就找警察先把你拘了,牢房里比较安全。周劭笑了,说我懂这种套路,不用担心。孟芳说,当然你也可以到我这里来躲几天。周劭说,不必,我惹了大麻烦,不想再干这行了,回去就辞职。孟芳问,查到王新华了吗。周劭说,没必要查了,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说完掐了手机。
天已经全黑了,两人喘了口气,借着门房里的一点灯光,在院子里随意散步。辛未来说香烟抽完了,周劭发给她一根,两人在角落里抽着,仿佛长吁短叹。辛未来说:没把人打死算你运气,我已经把自己从新闻人变成新闻当事人,也许到明天就该有当地记者来采访我了。周劭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违背了你的职业操守。辛未来说:还好,偶一为之。周劭说:这些年,我他妈的也把自己从一个看仓库的变成了经济侦探,有时候还要负责追捕逃犯。那语气非但不懊恼,还有几分得意。周劭又说:干你们这行的,也有坏人,发新闻敲诈勒索,没啥职业操守。辛未来说:看来你体会颇深。周劭说:也就是前年,我最后一次驻守外仓,我们的瓷砖出了点质量问题,有一个记者要曝光,公司正在竞标,不能有负面评价,分销处掏钱摆平了他。辛未来说:小儿科,更黑的事情你不知道。周劭说:是啊,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记者。
这时,辛未来从嘴里喷了一口烟气在周劭脸上,并凑近他,盯着他,发出一阵真正的叹息。她说:你怎么会沦落到去管仓库了,我无法理解。
周劭拍她肩膀说:不用猜,纯属我倒霉。
周劭躺在床上,他想,奇怪,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会产生一种追溯以往的冲动,尽管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但在大脑某一处可能已经意识到生命开始枯败,毕竟,远古时代的人类也就只能活到这个岁数,此时不追溯,明天也许就死了。这是人类从几万年前保留下来的本能吧。又想到,端木云也一样开始写他的长篇小说。在周劭看来,追溯一生并不难,追溯十年的光景却显得捉襟见肘。
辛未来住在有画的那个房间,快九点钟时,她过来敲门,让他去她房间。周劭见她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澡。辛未来说,房间里没有毛巾哎,也没有电吹风,我是用床单把自己擦干的。周劭说,我根本不敢洗澡,怕电热水器把我给电死了。两个各躺在一张床上,看着墙上的画。周劭问,那一年,为何不告而别。辛未来说,我知道你要问这个,咱俩告别之前,我会告诉你,现在聊点别的,说说你仓管员的生涯,你是怎么耽误自己的。
周劭说,我刚才在想,十年,很难谈论,十年的漫长和短暂都超出我的预期,只有经历过才会发现,十年,刚好可以用来否定自我。
辛未来说,若是讲不出来,那就我提问你回答吧。
周劭说,可以。
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是谁?辛未来问。
周劭说,好吧,我决定结束这个游戏,回去睡觉。
好了好了,辛未来说,你让我一个记者情何以堪,换一个方式提问,为什么会想到去做仓管员,你,还有端木。
周劭答道:当年我们去那个小镇,小镇边上有个开发区,我们几乎身无分文,如果不找份工作就得饿死在那里,当然,这说法夸张了,但最起码得睡在大街上。仓管员这份工作很实在,既不像流水线那么辛苦,也不像销售员那么浮夸(我之前曾经做过销售员,吃了大亏)。端木当时像是中了邪,我怀疑就算我拉他去抢银行,他也会同意。更具体的原因是我喜欢上了美仙公司储运部的一个女孩(没错,和你长得很像),做仓管员比较容易接近她吧。
辛未来说,好,我们迅速绕回了第一个问题,谈谈她?
不谈。周劭说。
那么谈谈你四处看仓库的经历吧,辛未来说,否定自我是什么意思?
周劭答道:九十年代,我们在大学里,谈得最多的并不是文学和爱情,而是钱,职业。九十年代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自由,草根,骗子横行,到处是车匪路霸,在街头卖假药的人也能发大财,开一间黑网吧可以活一辈子。就像你的初恋男友,觉得跳下大海漂到英国美国才是人生出路,我也差不多。我以为这样的时代很适合我,鱼龙混杂,每个人想的都是捞第一桶金(那时我们讨论过,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就算第一桶金了),可是具体用什么办法捞金,鬼知道。一九九八年在人才市场,你我像两个输光了钱还倒欠两万块的赌徒晃荡在赌场里,我理解为啥有人会去抢银行,我们所有人能想到的发财方式,都是低配版的抢银行,差别不大。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是不是也干一票大的,把一卡车大理石运到建筑工地上,卖给承包商,收现金,然后消失掉。人要铤而走险的时候会丧失理智,有人为几万块现金持枪抢劫,有人绑票富翁,还有人四处打劫只抢到几十块钱。我怀疑自己也没有那份决心往海里跳。我见过很多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和我同龄,出身也相似,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栽了。正确的做法是什么?我来举例——当年的大学同学,一部分去了大城市的写字楼,你知道谁混得最好吗,是一个叫赵广兴的哥们,绰号白条那个,因为他在校期间很爱借钱,总打白条。白条的姨夫在北京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他进去先做实习生,然后迅速升任部门主管,此人品行很差,但在二〇〇二年,他姨夫把公司卖了,白条作为股东分到了五百万,在他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大前年我见到白条,丫在北京买了三套房子,目前应该正在涨着呢。他对我说,周劭啊,你丫要是当年跟我一起干,现在至少也百万身家了。我呢,让他还当年欠我的二十块,不要利息,就二十。丫真掏钱还了。我确实羡慕他(经你陈述,我也有点羡慕端木),然而,我不能每分钟都羡慕,你要我怎么样呢?找你抱头痛哭?我既没有发财也没有去写小说,没有死于车祸没有被黑帮砍手,更没有让警察乱枪打死,在一家土鳖公司做个副课长,月薪五六千,活到三十多岁试图理解新闻理想和文学理想。
辛未来说,安静,安静,我们不讨论人生观,实际上,我在你和端木那里都觉察到,你们对于看仓库这件事,还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周劭说:四处看仓库并不算糟糕,收入还不错(月薪加每天的出差补贴),除了个别极端情况,衣食住行也过得去,而且没人管(你经历过流水线,知道“没人管”意味着什么)。我曾经辞职,想到写字楼里找份工作,但发现自己已经受不了那份管束,最后还是回去看仓库了。当然,我损失了时间,时间不是一分一秒流逝,而是以半年为一个单位打包销毁。我不清楚你说的得意是什么,也许是命里自带,也许每个人都会为自己那点可怜的经历而得意。
辛未来说,讲讲你所谓的极个别情况。
周劭说:嗨,说起来,倒不免得意。二〇〇〇年被建筑老板的马仔用火药枪指着头,要我开仓库发货,绝对刺激;〇一年被偷;〇二年在火车站被人抢走了所有行李;〇三年非典,倒没什么大事,中间辞职了一回,本想到北京找份体面的工作,结果被堵在一栋楼里半个月,后来又回到美仙公司;〇四年在一座城市,下暴雪,手机被人偷了,我把前任仓管员的骨灰带回总部,这孩子车祸死了;〇五年发生了更多的事,来不及讲。
辛未来说,这么说来也不是极个别情况,很频繁。
周劭说:追溯起来很频繁,平摊到实际时间中,就显得稀薄了,大部分都是别人的事,我作为看客和配角存在。我曾经热烈地想参与到世界中去,怎么说呢,抢银行(逃逸成功)就是一种参与,劫机可能也是,你和全世界发生了关系。照这个逻辑,目前看来,我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我也是。辛未来笑了一声,摆手表示无法再聊下去,从床头柜上拿过周劭的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两根。烟不欺人,辛未来说。两人盘腿坐在床上抽烟,对视,看着烟气在彼此之间起伏弥漫,又不约而同看墙上的画,灰色的鲤鱼和红色的鲤鱼。周劭说,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回到了九十年代。辛未来问,怀旧吗?周劭说,不,既不伤感也不温馨,只是觉得,有时候,难免会精神涣散。
周劭那晚梦见的是梅贞,到凌晨时,觉得很痛苦,醒来喝了口水,脑子还停留在梦里。
经由辛未来一再追问,他回忆起来,梅贞是二〇〇〇年春天离开铁井镇的。他那时在g市,一座很少有人知道的三线城市,位于淮河南岸,离端木云的家乡不远,生活条件相当糟糕,库区所在的位置附近连一包货真价实的香烟都买不到,矿泉水是假的,饼干是假的,药也是假的。他想买一个手机,生恐上当受骗,有时候趁着发传真的机会,他给梅贞打一个电话,随便聊几句话。有一天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女孩,周劭让找梅贞,那女孩说,梅贞辞职啦。问去向,女孩也不知道,说已经走了好几天,宿舍里也搬空了。
库区临河,周劭站在河边,想着梅贞到底会去哪里,一种可能是还在开发区,只是换了公司,也可能是彻底离开。他望着河水,想到曾经读过的一本小说,那故事里的姑娘因缘际会来到男主人公身边,作者将她比喻为顺着河水漂流而来的襁褓中的婴儿。他想,也可以认为,她们是顺着河水漂走了(那时他同步想到的人是辛未来)。他没有梅贞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共同的朋友,只知道她家住在重庆靠南的一个县城,父母是兵工厂的工人,除此一无所知。好多日子过去,梅贞没有打电话到库区,后来他被提前调离,到重庆交接,他知道这下她得绕一个弯才能找到他(打电话到总部,通过总部再找到当地分销处或库区办),也或许她会直接出现在重庆分销处呢?然而,仍然没有音讯,梅贞就这样消失了。
关于顺流而来的婴儿的比喻,这天凌晨,周劭又喝了很多水,心想,我是一个站在河边等待的人,这比喻让他觉得幼稚。等什么呢,难道等河水逆流吗?那该有多么愤懑,像个活不出样子的人。天亮时,他又困了,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再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手机没电了,充电器落在旅馆里。他去敲辛未来的房门,没有动静,外面的清洁工告诉他,那女的出去买烟,挺久了,烟店在西边,得走一段路。
周劭回到房间洗脸刷牙,这么一会儿工夫,辛未来仍未回来。他来到街上,见雾气已经下沉,变为低云铺在地面,隐约能看到远处的一栋高楼。他朝那方向走了一段路,忽然之间,海雾又翻涌过来,像一个巨型阀门在放蒸汽,然而那雾是冷的、寂静的,高楼瞬间又看不见了。周劭想,这情景真是惊悚,原来海雾会不断涌向陆地啊,像是拥有一种冷静且狂暴的人格,无休止的执着。他停下脚步,不知道该继续走下去呢,还是回到住处等辛未来。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香烟,随即想起烟已经抽完。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认出是辛未来,拎着塑料袋,正哼着歌。周劭说,出去多久了,我有点担心。辛未来说,你的初恋情人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笨拙,更麻烦的事情我都能应付过来。说完,递给他两包烟,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雀巢咖啡。周劭说,不喝,拆了一包烟,两人又抽了起来。咱俩这烟瘾,周劭摇头,简直像战友。辛未来自顾打开易拉罐喝了起来,说:为这趟差事,我几乎把咖啡戒了。周劭说:作为打工妇女,喝咖啡怕露馅吧?辛未来说:是的,即使罐装咖啡也只能偷偷喝,打工妇女不喝咖啡,抽烟我就抽五块钱一包的中南海,平时是二十块一包的,总之,必须显得自己很穷。周劭说:打工妹并不都节俭,也有花钱极大手大脚的。辛未来说:胡说,流水线女工哪舍得花钱,舍得花钱还做什么流水线,你说的怕都是夜总会小姐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嘴仗,又走回到文联基地,小食堂里开午饭了。周劭借了充电器,开机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短信,童德胜,孟芳,朱进治,以及上海的舅舅,告知他今日母亲火化。周劭心情不佳,吃了几口饭,走到院子里看天气。过了一会儿,又收到一条短信,不在通讯录里的号码,用夸张的口气描述了光头是这一带很有势力的人,命令周劭立即复电,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周劭知道分销处把自己的手机号透露出去了,骂道:土匪。回复了一条:老子已经辞职,现在在火车上,这号码不用了,江湖再见。然后又补了一条:老子就是李勇军。这个十年前的玩笑终于派上了用场,随即关了手机。
辛未来走到院子里,见周劭怏怏不乐,问道,出了什么状况。周劭说,还好,咱们尽早离开为妙,早上睡过头了你应该叫醒我。辛未来说,我猜想你很累,多睡会儿吧,再说雾又大了起来,咱们徒步往外走也不是办法,你现在仍然是一副很累的样子,发生了什么。周劭说,哎,你没心没肺的青年时代真的过去了。说完这话,辛未来嗔怪地拍了他一掌。无论如何,周劭说,这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重逢了,不是抱着小孩在幼儿园门口,也不是满桌成功人士的同学会上,江湖儿女,莫问过去将来。
这天下午,来了一辆天蓝色的农用三轮,城乡接合部最常见的那种,开车的小伙子是清洁工的儿子,披着件透明雨披,大声嚷着他们听不懂的当地话。周劭心情又好转,问小伙子从哪里来,答曰镇上。具体在哪个位置,小伙子指向市区的反方向,离此十公里。周劭将他拉到一边,问能否带他们去火车站,小伙子心情比他更差,死活不同意,只愿意拉他们到镇上。辛未来就问他,这么大的雾,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小伙子说,镇上没雾,你们搭辆车就能去随便什么地方,会搭车吗?两人一头,信心满满。小伙子伸手要五十块,周劭给了他二十,说到镇上再付三十。小伙子说,你俩肯定不是打工的,气质不对路。辛未来笑了,问说,你看咱俩像啥?小伙子说,地质队员,我见过地质队员,就是你俩这样,但你俩什么装备都没有,看上去像彪子。周劭说,我操,婊子?辛未来纠正道,彪子,本地土话,骂人傻逼。
两人搭上车。小伙子并不在乎大雾,马达轰鸣,冒着一溜黑烟。周劭坐在车斗里,提醒他开慢点。小伙子说,放心,起这么大雾根本没有汽车敢上路,我们只管开。周劭说我担心你开到沟里去。小伙子说,你如果是个霉星,坐飞机也会掉下来。周劭说,好吧,我赞成你的逻辑,但这车可是你自己的。小伙子仍嘴硬,说,你害怕雾天是因为四周缺乏参照物,实际我开得并不快,这条路,闭着眼睛开。农用三轮剧烈颠簸了一下,小伙子解释道:刚才碾过一块石头,体会一下。辛未来说:妈的,都闭嘴。半小时后,雾明显淡了,这是驶出了雾区,道路却更颠簸。小伙子介绍,这一带已经不是开发区,是农村。辛未来说:我们都看出来了。然而,没过多久,道路又平整了,两边出现了别墅。小伙子又介绍:这一带是别墅区,也就一公里的路段还不错,再往前又是老样子。周劭问价,小伙子说很贵,好几十万,没人买,幸福了当地农民,被征地之后,他们全都住到了公寓楼里,再也不用种地。那么他们靠什么活着,辛未来问。小伙子说,靠补偿款啊,给别墅做保安啊,剩下的就去开发区打工啊。辛未来嘀咕了一句,都不种地了。小伙子不乐意,大声说,谁他妈愿意种地,谁他妈愿意让自己的爹妈儿女种地,人们之所以肯种地是因为认命了、没出路。周劭说,建筑工人也一样。小伙子说,不一样,建筑工人做一天挣一天,妓女也是,农民自古低人一等,你光听说过农村姑娘去做鸡的,有听说过妓女改行去种地的吗。辛未来说,你的说法很正确,没毛病。周劭说,唯一的毛病是,城里人也可能去做鸡做鸭。
农用三轮开到一条街上,停下,却不见一辆中巴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小伙子收了车费,打算回家,周劭看了周遭一圈,骂道:这哪是镇,这他妈是个村。小伙子说,我老自称是镇上的,说惯了,实际是个村,但是别急,会有过路车的,公路就在前面。说完溜之大吉。周劭想追也来不及,只得说,上了这农民一当,咱们得小心点,这村里水很深。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确实是看见了一条挺不错的公路,新修的,似乎是从正中劈开了小村,既无隔离带也无天桥,两侧的农村小楼开着餐馆和杂货店,远处一片丘陵,并没有车开过。一只母狗带着它的小奶狗趴在公路边,辛未来走过去逗狗,奶狗怕人,躲到母狗身后,那母狗站起来护住小狗,也是怯生生的,用温驯的眼神看着辛未来,并不叫唤。两人找了个石墩坐下,左右张望,公路沉默着。等了好一会儿,辛未来说:没车。周劭说:曾经,长达半年时间,我就是坐在公路边,身后是库区。辛未来说:端木也讲到过类似的感受。周劭说:我没有和他交流过,就我来说,表达这种感受挺难的,就像我在一幅画中(和通常的浪漫比喻完全反向),而我并不知道这幅画被挂在什么地方。辛未来说:端木讲的是,相信目力所及的世界里有一个独立的神。
天黑前,周劭认定不会有车来了,即使有,也不会在夜里让人搭载。两人在路边餐馆里点了饭菜,辛未来要了一瓶啤酒开了,正式祝贺彼此重逢。其间,她出去给报社打手机报个平安,恰好看见一辆轿车开过,便伸手示意,那车没停。回来后,她给周劭斟酒,说:我得给你赔个罪,把你拖下水了,惹出好大的麻烦。周劭说:在中国,你这样站在路边拦车,好人是不会停下的;坏人看见你是女的,把你拖到什么地方去办了。辛未来虚拍了他一嘴巴,说:那咱俩该怎么办。周劭说:等某辆卡车路过,恰好停下,和司机谈个价。辛未来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周劭说:不知道。
这村上没有旅馆,问了老板娘,倒是愿意给他们在餐厅里待一宿,然而并没有睡觉的地方,只能趴在桌上小憩。辛未来说,不要紧。问两人身份,周劭仍是撒谎说,到这边来旅游的,迷路了,本想回市区,又搭错了车,只能凭运气再找一辆了。老板娘指指后院,说:那东西不要怕。原来是口空棺材,还没上油漆。两人都了解农村的风俗,辛未来说:不怕,我胆子大得很,曾经睡过棺材板。又问:这边农村还能土葬吗?老板娘说:听说明年就不行了。周劭在一边说:我也不怕,我抱着骨灰盒睡过一宿,没错,是装了骨灰的。老板娘忙说:那是真的晦气。
夜里,辛未来问,抱着骨灰盒是怎么回事。两人喝了五瓶啤酒,意犹未尽,索性拎着瓶子坐在公路边喝。
非常离谱的事,好几年过去了,觉得匪夷所思,周劭回忆道。
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其实是同事,不幸死在外面了,我被公司委派去处理后事。除了骨灰盒之外,还有一系列与此无关的麻烦事,我在那地方住了两个月,目睹了枪击凶案现场,以及一个库区办主任永久性的失踪,一场暴雪,覆盖整个华北地区。总之,在春节之前,下雪的深夜,我终于买到一张站票,扛着骨灰盒爬上了一辆去上海的绿皮火车,我得把它带回总部。骨灰盒此前放在箱子里,用麻布扎紧,我本来想用封箱带绑一层,后来想想,进站要安检,万一让我开盖,会十分麻烦。我一直担心那骨灰盒出问题,好像自己是个毒贩子。进站之前,我的箱子毫无理由地裂开了,骨灰盒露出一角,吓我一跳,可能它也觉得很闷吧。我只能买了个便宜的拎包,把它装进去——就他妈和我的内衣内裤放在一起。那车上全是人,民工,妇女,军人,小白领。我猜想,开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闷罐车大概也就这个密度了。那时候,我已经体力耗尽,周围的人也是,我非常担心有人发狂,我坐火车时曾经见过有人因为过度拥挤而发狂,但那次没有,可能是因为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吧。骨灰盒装在包里很硌人,一直提醒我,它存在,它存在。我要找地方安顿它,行李架全满,不得不把拎包放在身边的座位底下,另一个背包挂在胸口。我站着睡了一会儿,确切说,是竖着睡了一会儿。醒来还是深夜,有一段时间,火车压根就没动,停在大雪中,这太令人绝望了。我仍然惦记着拎包,用脚伸进座位底下蹭一蹭,感觉它不在那位置了。我可真急了,费了很大的劲弯下腰去看,发现有两个农民工在座位底下躺着。我问他们,拎包呢。这两个人睡着了。我想,拎包不能丢啊,那简直和我的命一样重要,是另一个人的命。我就钻进去把他们推醒,你知道春运时的火车座底下,那是比垃圾桶更脏的地方,这俩小子在下面躺了不知道多久,不吃不喝,可能也不上厕所。我一钻进去,他们醒来,就在座位底下和我打了起来,要赶我出去。座位底下很黑,我看不清,后来我一伸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确信那是骨灰盒,可是包没了。再伸手摸,发现拎包被他们垫在屁股底下了。那两人躺着继续踢我,像什么呢,像猫在打架。我已经出不去了,外面全是腿,我也不想出去,不得已只能还击,也像猫一样踢他们。不得不说,在那个环境里,农民工是世界上最难缠的人,也缺乏幽默感,我们打得筋疲力尽,有一个小子提议说:给一百块钱,我们让你躺进来。我真付了一百,有钱以后,他们的幽默感回来了。另一个小子说:手里抱的啥玩意,放不下了。我说抱着第四个人呢。
于是我躺在火车座位底下,渐渐睡过去,我对车厢里的各种气味失去了感觉,听觉却变得敏锐,在那种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中,我听到了鼾声,小孩在梦里哭,车厢远处有人手机短信响了一声。我在车上通常睡得很浅,也不会做梦,像游击队员,但是那天晚上我太累了,只想昏睡一场。然后,我听到骨灰盒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醒了过来,那声音消失了,我睡下去,那声音又出现。骨灰像沙子一样在里面晃荡吗?绝不可能。后来我抱紧了骨灰盒,对它说:哥们,稳住,无论你想告诉我什么,咱们都得过了这一关再说。我就这样抱着它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上海,睡到天晴的地方。
事后没打开骨灰盒看看吗?辛未来问。
上车之前倒是看过,过安检的时候,他们真的确认了一下盒子里是骨灰而不是面粉或者白粉。周劭说,当时安检的脸色有多难看,你想想。
那就听我讲棺材板的故事吧,辛未来说。
二〇〇三年夏天,我来到浙江和福建交界的地方(说起来,那就是蒯凤玉的家乡),不是做新闻调查,是旅行。当时我快要结婚了,工作单位从广州挪到北京,旅行是独自一人。
那地方是山区,没有旅游景点,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古栈道,一个人走太危险,我没去,就住在镇上。住那里想做什么呢?休息一下,考虑婚姻和前途吧。和我们通常所知的浙江、福建不一样,小镇生活比较艰苦,路也没修好。我想去山上转转,他们告诉我别跑远,山上没有手机信号,野猪和捕兽夹容易伤人,还有坟堆。
有一座祠堂离得不远,也废弃了,我去看时,祠堂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太太,穿着旧衣服,看上去七十多岁了吧,很健康,也不说话,对我笑,树的影子在她脸上晃动。我能听懂一点当地方言,但不会说,她却连普通话都听不明白。我坐在她身边抽烟,她也掏出香烟。我想这是一个抽香烟的老太太啊,不一样。我的祖母也抽烟,过去是生意人家庶出的小姐。老太太拿出火柴,划呀划呀,手上没力气了,划不亮。我替她把烟点上,老太太就伸过手摸摸我的头发,笑一笑,意思当然是谢谢我,可是从那时起,她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走进祠堂。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下午一两点钟,蝉声缭绕,我看见祠堂里摆着一排棺材,有些已经上漆,有些还没有。我并不害怕,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一排。随后,老太太走了进来,冲我摆摆手,那意思是不能摸啊。我当然不会摸。老太太指着其中一口棺材,又指指自己,我就明白了,那是她的棺材。说实话,木料很普通,我们福建人别的不一定懂,看木料都是内行。她态度就像是介绍自己简陋的卧室,仍然笑着,乡下老太太的那种单纯。
我当时的未婚夫打电话过来(他是一家外企的高管,年薪五十万以上的那种),我就离开了祠堂,一边讲话,一边向镇上走,我们讨论度蜜月的计划(后来去了新加坡)。打手机时,我回头张望,看到那老太太又坐回到了台阶前,她对我挥挥手,那意思是走吧。那时,我忽然想,哎呀,像是看见了我自己,老年以后回到福建的家里,一切是旧模样,没变,外面的世界和我都变了,总之有点凄凉。我的未婚夫觉得我在电话里长久无声,他很突兀地问:你到底想好了没有?我回过神来,说想好了,我决定结婚。他就笑了,说问的是想好到底去哪里度蜜月了吗。
那天,我回到旅馆,问老板,祠堂里的棺材是怎么回事。老板很神秘,支支吾吾的令人起疑。追问之下才知道,当地正在落实火葬,有一个时间节点,到某天某日之后就不能再土葬了。过去很多年,他们都是把死去的人装在棺材里,埋到山上,不需要花什么钱,不需要去县城殡仪馆跑一个来回,棺材很便宜,比火葬便宜。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任何肉体的复活,复活比死亡更可怕。人生就是阅后即焚。后来,我结婚了,两年后发现他劈腿,于是离婚。但我没有离开北京,留在那里继续工作。这场婚姻让我觉得像海面升起一头怪兽,破坏了一切,最终怪兽被杀死。有时候,我觉得它遗留下了某种长远的东西,我指的不是孩子也不是心理阴影,明白?
回到那个山区继续讲。那天晚上,我住在旅馆里,想到很多从前的事,比如那个漂洋过海的初恋男友,还有你。第二天醒来,旅馆老板和我继续聊棺材的事,他说,镇上有两个老人自杀了。我很震惊,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山区的老人会因为赶在火葬令实施之前而自杀,我打电话给一个做深度报道的同事,他说这种事情很常见。我问,可以报道吗?他问我具体死亡人数。我说,也许两个,也许三个。他没有再回答我。那时他正在去往煤矿的路上,有一起矿难死了很多人。
我这个同事是个牛人,做了八年深度报道,见过的世面远远超过我,食品厂这类内幕根本不在他眼里,各种煤矿事故,非法拘禁上访户,黄赌毒,强拆自焚,他都挖过料,有些报道能发出来,有些不能,有些真实性受到质疑。他有一个观点:做深度报道的记者会永久性地怀疑世界,因为世界也在怀疑他,他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证词,实际上不存在交流的可能,实际上与好奇心背道而驰。通俗来说,就是“客观”,但似乎更复杂一些。
又过了一天,我顺着石阶独自往山上走,大约有一个小时,山上全是树,起着风,后来下大雨了。我看见一座草棚,过去躲雨,发现是一片坟地。坟都在山坡上,数量不少,墓碑很低矮,有一些可能是有年头了,碑上长满青苔,有一些则是新坟。另外还有几个长方形的水坑,是刚挖的墓穴,可以肯定是土葬,下棺材的。草棚里挂着严禁烟火的牌子,大概是怕烧纸钱引起山林大火。活着的人无法评判死者,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确定土葬没有更高的意义,除了便宜一点,但人们并不会因为想省几百块钱而自杀。世界另一边的荒唐在于,人们常常无法选择自己的死法,却在为别人的死亡制订方案。
雨停后下山,身上都浇湿了。经过祠堂时,我看到几个男人用扁担抬棺材,走过去一看,是老太太的棺材,他们要把它抬到镇上去。棺材黑得发亮,像一架不祥的钢琴。他们说,老太太昨晚上喝农药走啦,她要赶上土葬呢。那语气,就像老太太赶上了一班公共汽车。
第二天中午我离开了小镇,太阳晒得土地发烫,我猜想这个天气里老太太会很快落葬。她死前坐在棺材前面想到什么,我完全猜不出,乡下老太太在自己的死亡之上安置了一丝宁静和喜悦,很不真实。我的婚姻也不真实。当我回到城市,见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真实感。
周劭问,如果有人因为身患绝症而自杀,荒唐吗?辛未来说,值得原谅吧。周劭问,哪种自杀是不值得原谅的?辛未来说,都值得吧,包括畏罪自杀。周劭说:但愿如此。
夜深后,两人在黑暗的公路上散步,沿路人家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映射到路面上,没有车开过,两人走到村口,从那里可以望见远处的丘陵,仍然没有车灯。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不怎么期待有车过来。夜里很冷,辛未来穿得不多,周劭把外套脱下来为她披上,辛未来索性挽着他的胳膊,开玩笑说,靓仔,让我寻回一点年轻时的感觉。周劭说,再聊点什么吧,比如你这十年的生活,事业爱情,婚姻家庭。辛未来说,我根本不想讲,不如聊你自己。周劭说,我和你一样,不想讲,十年一晃而过。辛未来又伤感起来,说:这十年还行,等到下一个十年再见面,你会发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周劭趴在桌子上,天一亮就醒了,感觉睡得很难受,见辛未来在躺椅上歪着头,也没叫醒她,拿了一个玻璃杯到院子里洗漱。回来时看到棺材,在院子一边的竹棚底下放着,心想,这一觉倒也还好,没有梦见什么蹊跷的东西。将近七点钟时,他站到公路上,看见曙光照着远处的丘陵顶部,知道这是个好天气,东边的海雾可能已经散了。后来,辛未来也醒了,坐在门口抽烟,脸是肿的。到上午时,邮递员送来隔夜的晚报,周劭翻了一下,嘟哝说:起雾的消息在头版,但并没有咱俩的新闻。辛未来仍在抽烟,说:可笑,就算你杀了人,也不会立即上报纸。
周劭对记者这个行当又产生了兴趣,问说:你采访过杀人案吗?辛未来说:当然,我做实习记者的第一次报道就是杀人,一个精神病砍死邻居孩子,然后新闻讨论了精神病人和精神病医院床位之间的矛盾。周劭问:啥矛盾?辛未来说:精神病人的数量永远超过精神病医院的床位,三倍,五倍,甚至八倍,准确地说是在中国的单一城市内,农村不知道,没数据。周劭问:谋杀有报道过吗?辛未来说:有啊,马加爵案,当时我是发稿编辑。周劭说:这小子被人歧视,是不是真的?辛未来说:照他杀人的手段和心理来看,绝对是恶魔。周劭说:确实,如果歧视够杀四个人的话,中国就没人了,歧视也只能歧视。辛未来说:你这个逻辑我听着不舒服,不应该歧视人,也不应该杀人。周劭说:没办法,我来自血汗工厂,逻辑就是这样,人是为生存而忍受,不是为毁灭而赌博。辛未来说:事实是,马加爵杀死的四个人,全都是贫寒子弟,案件本身不构成阶层之间的冲突,倒是能反照出同一阶层之间的失序。周劭说:我见过很多案件,说实话,看不出它们和社会之间有任何关联,一个人想要犯案总会犯的,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敌人还是朋友,还是一只兔子。辛未来说:这是你的看法,比较浅薄。周劭问:连环杀人案有报道过吗?辛未来说:没有,连环杀人案很难即时报道,如果是悬案,就更不可能了。周劭还想问,辛未来说:别问了,下回找个电视台跑刑事案件的记者,你不但能问到各种杀人案,还能看到匪夷所思的录像,切成肉丁的,摔得粉碎的。周劭说:好,我不问那些杀人放火的,问问你,枪案接触过吗?辛未来说:你们那个开发区,当年就是枪案。
中午时,辛未来想打电话给报社,让派车过来接,恰好有一辆五吨卡车开过,周劭伸手示意拦车,卡车主动停下,跳下一个矮壮汉子,走进店里吃饭。周劭上前,问说,能否将他们带出去。司机说车不进市区,目的地是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邻市,周劭觉得这样更好,更安全,便和司机谈好了价钱,又替他付了午饭钱,估算了一下,黄昏前可以到达邻市。辛未来在餐厅里买几瓶纯净水,两人上车,驾驶室刚够坐三个人。周劭对她说,跟这地方告别吧,你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辛未来说,中年男人的奇怪伤感,我去过的地方,多数都不会再回去,这有什么重要的。周劭说,和你想的正相反,过去那些年,我最怕的就是重返某个库区,那简直像永劫轮回。辛未来点头,显然是理解了他的说法。但是,当卡车启动时,周劭忽然想到了梅贞,想到大约十年前曾有过相似的一幕,他想,糟糕,回忆全都涌了上来,实际上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
在车上,辛未来和周劭开始谈论多年前发生在铁井镇的枪杀案,巧得很,那卡车司机也曾去过铁井镇,但没有去过美仙公司。他为开发区一家制药厂拉货,说起该厂,周劭却毫无印象。司机话不多(大部分卡车司机都不爱说话,爱说话的干不了这行),只说,那开发区治安不好,有一天夜里他睡在车上,看见街上打群架。周劭说,当年打工仔太多,经常喝点酒就打架。司机说,两伙人抄家伙打架,那个词怎么说?辛未来说,械斗。
那起命案发生在春天。辛未来继续说:有一个当地老板,开服装厂或是玩具厂的,手上还有其他公司。这个人早年是黑社会,九十年代把自己洗白了。二〇〇〇年春天,一个杀手,在开发区一家大浴场门口用自制手枪近距离爆了他的头,司机逃跑,杀手追进浴场打死了司机,然后手枪掉进了浴池里,他跑出浴场没多久就被警察活捉了。
周劭问:你一个外地的记者,跑去那里采访杀人案。
辛未来说:倒也不是,我们是去报道当地的环境污染,造纸厂和印染厂非法排污把水产养殖户的鱼毒死了,这起杀人案恰好就发生在我到达的第二天,枪击地点离我住的酒店只隔了一条街。周劭说:那些宾馆和浴场,当时都在小镇东边,西边是开发区,只有一些廉价旅馆。辛未来说:是的,我住在镇上,那案子在当地很轰动,警察全来了,枪击案必是a级通缉令。周劭问:后来呢?辛未来说:不太清楚,我本想做一个深度报道,但采访不到杀手,我们调查的环保事件更棘手,涉及面更广,也更黑,杀人案就没追下去。周劭说:那不是杀手,是寻仇,那人叫俞凡,在开发区小有名气,做过不少坏事,当年秋天就处决了。辛未来说:嗨,原来你知道。周劭说:我也就只知道这么些,被杀的老板叫叶嘉龙,据说,丫更坏。
下午时,卡车开过收费站,也就意味着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市。辛未来长舒一口气,心情大好,拍醒正在打瞌睡的周劭,说:我有点无聊了,来,讲讲你是怎么被人用枪指着头的。
周劭说:那一年在重庆,我去接端木的活,这是我俩唯一一次做交接,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给自己剃了个光头,照公司管理条例可以立即开除。
仓库在杨家坪,靠近列车货运站的地方,你知道,我对货运站总怀有好感。端木住在附近一家小旅馆,那时候重庆还没有开始大整改,四周一片破败,像电影里的世界。端木也喜欢那地方,我去之后,我俩同住一间,旅馆虽然很旧,但不脏,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入住。管这旅馆的是一个很能干的重庆姑娘,还没结婚,我和端木都觉得谁娶了她就是福气。姑娘挺喜欢他,乍一听他要走,还难过了一阵子,然后又说你们这帮人都是浪迹天涯的。那样子特别可爱。
我们到仓库盘点,库区条件很差,管理不善,有些公司露天堆货,蒙一层油毡布,也不禁火,装卸工在棚子里生火做饭。我俩进库房,他们都围过来打招呼,非常客气。端木说,这里的苦力每月收入四五百元,很多人求他介绍去总部干同样的活,能多挣一倍。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女装卸工,和男人一样肩扛手挑,小腿静脉曲张得厉害。晚上喝酒,聊了许多,聊到死亡、爱情、仓管员的人生(十分寂寞,但我们用的词是无聊),还有各自的所见所闻。重庆这座城市的底层社会,简直是一道景观。我俩当时还年轻,对这些东西,总还是有一种神秘感,以及,像端木云所说的,对痛苦和混乱的敬畏。他说,那些装卸工甚至连走出这个库区的能力都丧失了,没有库区的话,他们只能到街上去做棒棒。他说这地方人力太廉价了(实际上,那并不是最廉价的城市),令人一眼看到地狱,看到自己,有时候那些苦力做出愚蠢可笑的事情,除了嘲笑他们之外,也没有更好(或者更坏)的办法。
他没有立即出发,打算在重庆陪我玩几天再走,他的下一站是宁波。第二天,分销处的一个销售员过来见我,叫刘俊,年龄跟我们相仿,重庆邮电大学毕业的,请我们吃了顿饭,不是街头的火锅,是正经饭局,花了一百多块钱。他在地头上玩得很溜,各方面都认识,后来我知道那片的派出所所长是他干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可能已经被打成残废了)。刘俊说,有一个当地的建筑老板,急着想要一批瓷砖,但手头周转不灵,希望端木先放货,老板会在半个月以后付款,再报总部开票。端木不同意,并且那时盘库已经结束,这仓库交接到我手里了。刘俊就问我交接签字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可以马上签,刘俊说这仍然在端木职权范围内,当然咯,我也有权管这件事。刘给我俩敬酒,听说我和端木是老同学,无论如何要我俩一起帮个忙。端木仍然不同意,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自己走了以后,由我来担这个责任。你知道,一定概率之下,老板会赖账。
刘俊十分为难,他说,这已经不是钱的事了,而是江湖道义,如果不放货,老板的工程进行不下去。刘打通了手机给老板,让老板自己求端木。然而那老板喝多了,太嚣张。端木听他在电话里骂人,就说去你妈的,然后挂了电话。那会儿刘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连连摇头。
当天晚上没事,第二天,我俩也没觉得会发生什么。中午端木带我翻过一座山,我们顺着石阶走,两边的房子看上去都像是随时能塌掉的,跟上海的棚户区差不多,区别是,上海人不会住山上。后来我们来到一条大路上,看到许多大学生,路边全是美术用品商店。端木说前面是四川美术学院。我挺奇怪,总觉得美院应该在很小资的地段,不应该紧贴着货场。走过一个上坡拐弯时,前面重型卡车开过来,扬起尘土,车速很快。端木说这个转弯口的一侧紧贴着围墙,每年都会撞死一些学生,重卡刹不住,司机视野也受限。
我俩坐在学校对面的米线店里吃午饭,整整一排街面,全是米线店、火锅店。给我的印象是,川美的姑娘都特别漂亮,任何一所大学都比不上。端木也这么认为。我问他有没有被哪个女画家爱上,他说,没有,但经常坐在这里看女画家,如果需要发货,就翻山回去。销售处借了一台中文拷机给他。我又问他,有没有去参加哪个文学笔会,他愣了一会儿,那表情总之是复杂,然后摇摇头,好像我在说一件他完全听不懂的事。
他在重庆待了已经不止半年,一开始住在分销处,他们没有给他安排床,而是在花岗石会议桌上铺了一层棉被。之前的仓管员,都是这么熬下来的。他去了以后,拒绝再睡花岗石,分销处头头不答应,正好大区督导过来视察,是个女的,很同情他,就勒令给他安排住处。他自己找了一家旅馆,每个月六百元房费,由分销处承担。说起来,女督导可能也是喜欢他才愿意为他买单,然而在端木看来,近似是殖民者给新来的奴隶配了一张小床,床是好的,床也是羞辱的。幸好女督导也不是每天都出现,她一季度才来一次,频率不会让人过于尴尬。总之,那以后的每一任仓管员,都能睡在旅馆的床铺上了。
在川美对面吃完饭,他招手叫停一辆公交车,带我去了市里。我们看了看江景,沿着十八梯往下走,他告诉我,重庆分为上城区和下城区,上城区比较富裕,下城区贫民居多,也更混乱。我俩看着重庆,那座城市层层叠叠,长江和嘉陵江从中流过。我记得他当时说的是:感觉顺流而下的命运在这里形成了漩涡。
这时,拷机收到了刘俊发来的一条消息,意思是端木哥和周哥,求你们放货吧,别闹出大事了。端木不以为然。黄昏时,他带我逛了一圈红灯区,远远地看见姑娘们坐在街边的条凳上。我说这场面哪儿哪儿都有啊,不稀奇。我们站在街边抽烟,始终远远看着,像凝视江流。
那天很晚时,我们回到旅馆,账台那姑娘坐在门口等我们,见面就说,千万别进屋,有人在里面,看上去要搞你们。端木说,知道,来谈事的。姑娘想报警。端木说,不用。我心里有点慌,跟着他进去,里面好几个人,刘俊也在,还有那建筑老板,长得高大威猛,手上有刺青。刘俊刚介绍完两边,马仔就把火药枪举了起来,指着我和端木的头,命令我们放货。刘俊吓坏了,两边劝。建筑老板指着端木说,哈儿,就算留你们活命,也要挑一根脚筋。我说,行,放货,但不要伤人。端木说,库房钥匙在这儿。他走到床边摸,所有人都以为他摸钥匙,他摸出一把手枪,转身指着建筑老板的头。我俩像滥俗黑帮电影里的经典镜头,他的枪指着建筑老板的头,马仔的火药枪指着我和他的头。刘俊当场就给我们跪下了。
那建筑老板大概觉得不可思议,问端木,真枪吗,会玩枪吗。端木冷笑说,在这种地方,谁会怀疑一把枪是假的,我是打爆你的头呢,还是给你看一看买枪的发票?建筑老板也不孬,对马仔说,他今天如果敢开枪,你们就把这三个人全杀了。局面僵持了好几分钟,后来我说,都冷静,仓库现在我做主,明天放货,今天让我兄弟走,永远不再踏进重庆一步。
我俩退出房间,什么都没带,就他妈带了一把枪,连夜往火车站跑。那姑娘在门口看见他提着枪,很是惊讶。这小子挺浪漫,临走前拥抱了姑娘,又从钱包里掏了五百块放在账台上,说老想给她买份礼物,来不及了。我们摸黑走到街上,打不到车,徒步往前走。我问他枪是哪儿来的,他说买的,仿五四,贵州产。我问他用这把枪干过啥没有,他说,没有,这是第二次用,第一次是在库房里试了一发子弹,仿制枪质量不是很好,多打的话容易炸膛。他把枪别在后腰,看这样子是想带上火车。我说,携枪,一支判五年。他说,知道。我说枪给我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把枪交给我,我抬手就抛进江里了。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黑暗中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俩是徒步走到火车站的,买了一张到杭州的硬卧,我已经累成了狗,什么都没说,送他上车走了。
我回到旅馆时,人都走空了。端木还有很多没收拾的行李,一些书,我都给他寄到宁波去了。那建筑老板的货款是一星期后支付的。刘俊说,端木太狠了,这笔钱本来真会拖两三个月,但因为那把枪的缘故,老板还是一有周转就付了。我让刘俊跟谁都不要再提枪的事。刘俊说,我哪敢说出去,我的脑壳没那么硬。
那姑娘一直很怀念端木,有一次我说,我有宁波的电话号码。姑娘叹气说,不要了,他长得好看,但他是个亡命之徒,而且他有女人,带进旅馆来住过,后来女人走咯。
有一天盘库,我查看了一下,发现墙上的弹孔,一颗弹头嵌在里面。看位置,他当时是举枪平射,向着墙壁打了一发。为免惹麻烦,我把弹头抠出来,扔了。还发现他在报表上写的一些句子,他说:这里的冬天是一个不间断的漫长雾季。
讲完这个故事,周劭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载重卡车开过了一个急转弯。辛未来问:那枪到底是哪儿买的?周劭说:他没告诉我,可能是火车站。沉默了很久的司机开口说:如果没人介绍,想买到枪很难,他一定是认识什么人。过了一会儿,司机问:那个铁井镇,现在治安怎么样?周劭说:扫黑以后就没再听说有人持枪了,但小地方终究难办,我就这么说吧,你要是不欠高利贷,基本上不会有人拿着大砍刀找你麻烦了。司机说:时代总会变的,过去和车匪路霸斗,现在和收费站斗啊。周劭乐了,说:您这车没超载,不用担心。
卡车开进一处服务区,司机停车熄火,三人下车,去洗手间,等到周劭和辛未来在卡车边会合时,司机却没出现,于是又多等了一刻钟。服务区人不多,这时间里,两人抽了根烟,看看天色,一道航迹云无声地划过头顶,其余的云全都堆落在天边。一个保安走过来,指了指后轮,说这车有一个后轮瘪了。周劭回头看,果然如此。辛未来问,车还能跑吗。周劭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只能跑五十码吧。司机仍未出现,两人不由得奇怪,到餐厅看了看,里面空荡荡没人,周劭又跑到洗手间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辛未来回身问保安,有没有看见一个矮壮司机,保安也回忆不起来,推测司机可能是去楼上客房睡觉了。周劭说,这么好的天气,卡车司机不睡在车里,难道你们这里有特殊服务?保安说,胡扯,这是服务区,不是红灯区。周劭说,算了,咱们还是继续抽烟看云吧,无论如何那司机不能把车扔在这里消失掉吧。
黄昏时,服务区变得更冷清,几辆轿车相继开走。周劭明白,天黑前是无法到达目的地了,天黑后能否出发也成问题。天空已经没什么可看,变成一片均匀的暗蓝色。两人也去餐厅吃了点东西,周劭让辛未来留在那里,自己绕服务区转了一圈,趁着还有光线,看到大片的野鸟飞过,落在远处树林里。有一条乡间小路似乎通往服务区后方,但两处落差很大,且隔着铁栅栏。多年来走过不少高速公路,每一个服务区到底有没有后门,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呈现为问题,现在倒让他有点疑惑了。与此同时,他看到有一只黑色的小野兽,从服务区的水泥路面出溜到了五米以下的草丛里,从个头来看,可能是一只獾。周劭捡了块石子,向茂密的草丛里扔过去,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想那只动物一定是蜷缩在某处,而没有选择立即逃命。
他回到餐厅门口,辛未来正站在台阶上抽烟,周劭问她,等急了吗。辛未来摆手说,没有。这时,两人看到司机走进停车场,走向卡车,周劭飞奔过去拦住了他,辛未来随后也跑了上来。司机脸色欠佳,要了根烟,靠在卡车门上抽起来。周劭问:被人打劫了?司机摇头:钱确实没了。说完,打开车门跳上去。周劭提醒他,后轮瘪了一个,找人换胎吧。司机拍方向盘骂娘,又跳下车查看,把所有的轮胎踢了一遍,最后解释道,车还能跑,服务区的维修费太贵,还有十公里就可以下高速,要是害怕出事故,就留在这里搭别的车吧。周劭无奈,四下张望,停车场已经空空荡荡。
当这辆卡车开下高速,进入黑黢黢的省道时,周劭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心想,悔之晚矣,还不如在服务区睡一宿呢。
为了少缴一点过路费,司机在服务区和他的同行交换了一张收费卡,原本跑一百多公里路程,在卡上只显示了二十公里。这种套路,周劭偶有听说,但却是第一次遇到。换卡时,司机发现对方好几个人在客房里赌钱,禁不住诱惑,也上去赌了几把,先赢后输,又借了点钱,继续输。等到他输光下楼时,这趟活算是白跑了。由于换了一张卡,他必须提前一个匝道下高速,毕竟收费口的人不是白痴,不那么好糊弄。卡车在省道上用三十码的速度开着,前方暗无灯火。周劭心想,卡车司机终究是不靠谱啊,想想看,他们全是苦力出身。他不得不一再提醒司机开慢点,然而司机的脸色就像什么都没听见,既没有开得更快,也没有开得更慢。周劭想,所有的卡车司机都会给出这么一副表情,仿佛他们开的不是卡车,而是漫游在宇宙深处的货运飞船。
他掏出手机发现又没电了,问辛未来时间,回答是七点零五分,并不算晚。卡车开进一条岔路,两边都是农村的蔬菜大棚,不久进了一个大院,轮胎碾过细碎的石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司机挂挡停车,这是一家修车厂,车间还亮着灯,几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正在干活,大呼小叫对付一辆十吨重卡,那模样像是原始人在宰杀一头垂死的长毛大象。辛未来说,我以为会进城修车。周劭说,他这车开不到市里了,农村的修车厂便宜。两人看司机跑进车间里,也没跟过去,踱出院子张望,几十米外有一排门面房,停车吃饭的小馆子,农村便利店,旅社和网吧,看上去像个小集市,更远处是黑幢幢的简易仓库,连排成片。辛未来问,这什么鬼地方。周劭说,这也是农村,比咱在丘陵里待过的那个地方,更现实一些,更无趣一点。辛未来离开前仍频频回头,说,我看他们修不好,特别外行的样子。周劭说,换个轮胎而已啦,咱们再去喝一杯。
周劭在饭馆里点了啤酒,几样小菜,口味很差,难以下咽。他说,别把这当城市里的土菜馆,停车吃饭,骗骗过路司机的地方。辛未来说,知道。两人在服务区已经吃过一顿,进饭馆纯粹是想找个座而已。周劭说,这个村比我们出发的那个大很多,但是很显然,也更脏,更混乱。此时是晚上七点多,小饭馆里进进出出的人,有些从楼上下来,有些进来转一圈就走了,并有人看了他们一眼。辛未来低声说,这鬼地方不大好,我想早点走。上菜的是个中年妇人,先开口问他们从哪里来,指出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卡车司机。周劭说,搭卡车过来的,车坏了,在外面修,修好就走。看妇人的眼神,周劭就明白了,又说,没事,咱俩不是警察,你们这村里是有什么事吧?妇人说,哦,没事没事。周劭说,那行,我不问了,修好车就走。妇人指指村里的方向,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她离开后,辛未来低声问,什么意思。周劭低声答道,村里有人在开赌场耍钱,怕警察冲场子,放心,小意思,农村常见现象。
辛未来讨厌这地方,也讨厌赌钱的人。过了一会儿,司机进来,先到厨房盛了一碗饭,坐到两人身边吃起来,同时问周劭能否借三百元,修车的钱没了。周劭想,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赌徒输钱之后的凶狠,可能还有神经质。辛未来露出防范的神色,看看周劭。司机说,到城里就能还给你们,我有银行卡。周劭掏出钱包说,三百,不用还了,但你不能把我们撂在公路边,得送到火车站。司机说,没问题。周劭问,今晚走得了吗。司机说,没问题。脸色缓和了些。周劭把三百元推到他面前,站起身说,饭钱我来,你别喝酒。
他带着辛未来走到饭馆外面,这晚天气不错,一弯月亮,星空澄澈,但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柴油气味,不像农村,像工厂。周劭说:我在这种地方待过一阵。他回忆起当年被派到农村看仓库,外省分销处为了节省成本在离城二十公里外的村庄边找了一个很小的库区,仅两名装卸工。辛未来说:我也采访过这种村庄,很糟糕的地方。周劭说:当时我住在农民的房子里,搭伙吃农民饭,待了两三个月,太无聊,实在待不下去。公路是新建的,人们在村口开了小超市,停车吃饭,打气补胎。一部分年轻人迅速离开,去城里谋生,剩下的农民,维持着他们固有的生活方式:种地,赌钱,生孩子。其余没什么娱乐。
辛未来说:我的经验比你的更恐怖些,有一次做报道,起因是一个农村老太太由于儿子赌钱,活不下去,自杀了。线人说那村里赌博盛行。我带着记者去采访,村民不欢迎我们,把我们赶了出来。打算暗访,但线人也不知道赌场在哪里。我们决定撤,在村口遇到一个小媳妇,她跟着我们,问她什么事,说是能不能报道一下夫家虐待她,丈夫也是个赌棍。小媳妇长得不漂亮,矮瘦身材,看上去全然不懂事。我们的记者就劝她,去妇联吧。小媳妇不知道该怎么找妇联,给我们看她手臂上,全是伤,身上想必更多。十八九岁的姑娘,应该还在读高中的年纪,就这么打她。小媳妇说,她是买来的,但不是人贩子拐卖的那种,娘家很穷,她父母兄弟收了一笔钱把她嫁了。我问她,为什么打你。她拉我到一边说,因为染上了妇科病,不能怀孕,丈夫说她有性病。什么病呢?滴虫病,宫颈糜烂。我说这他妈就是你丈夫没洗干净造成的。就这么打她。可是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报纸不能刊登一则赌棍打老婆的消息啊。我对她说,这样吧,上我们的车,我带你去城里,找妇联。小媳妇不肯走。我说你不是要报道吗,你去了城里,有人给你做主。小媳妇退缩了,说她只是问问,只是问问。那是在冬天的公路边,风吹得很大,同行的人劝我说,别管了,咱们走。他们事后回忆说,我像杀红了眼睛的暴徒,非得把这小姑娘带走的样子。可是她望着公路远方说,娘家已经把彩礼钱花光了,不能逃走。我说,人啊,命运在自己手里。小媳妇哭了,说她命运卑微,生而为人,没意思。我愣了很久,被这句话击垮了。我们车开走时,小媳妇就站在公路上,望着我们。回到报社,事情忙,忘了这件事,过了几天线人告诉我们记者,那个小媳妇又被暴打,而且,不是家暴,村里怀疑她出卖了消息,几乎是给她动刑。她跑到田埂上喝了百草枯,没救回来。知道百草枯吧?
周劭说:知道。可怜的小媳妇。
辛未来说:那姑娘就这么完了。后来,警察抓了一些人,她丈夫和公公判刑,年吧,不是重刑。记者去了解情况,警察说,那村子,黑暗得令人发指,除了赌博,还造假酒,械斗,邪教迷信,多起农村妇女自杀。我们做了采访,可是因为牵涉到的面太广,背后的监管失职,稿子没能发出来。
周劭问:对小媳妇来说,能把她丈夫和公公判了,已经算彰显正义了。
辛未来说:你这个说法不对,死者体会不到正义。我每次想到她最后说的话,特别伤心,生而为人,死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在她活着的时候,没资格被我写成新闻。我曾经把这事讲给端木听,我问他,这值得写成小说吗?他想了很久说,这事只能写成小说里的一句话,甚至,只能是一个标点符号。
周劭问:什么意思?
辛未来说:端木解释说,这个故事同样在否定小说,否定虚构,否定作者的虚构欲望,否定生存者的命运。真是奇怪的阐释。
周劭说:那就把我的故事讲完吧。我去过的那村,也有一户人家,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丈夫是赌棍,打老婆。这女人自杀过一次,被救回来了。中间的过程就不说了,说结果。有一天早上,一辆运水果的卡车倾翻在公路边,离村子不远,那儿有一座桥,下坡还带一个拐弯。村里人闻讯出动,去公路上哄抢水果,赌棍的老婆也在里面。另一辆卡车开过来,那司机大概也是开了一夜,疲劳驾驶,下坡看见前面乌泱乌泱的人群,竟然没反应过来,卡车直冲进人群,造成多人受伤,唯一死掉的是赌棍的老婆,她确实是去哄抢了,被卡车拦腰碾过。出事时,赌棍还在家里呼呼大睡,醒来知道自己能获赔,开心得很。赌棍说的是,喝农药可赔不了这么一大笔钱。
辛未来说:后来呢?
周劭说:没有后来,后来我被狗咬了,离开了那里,再也没回去。辛未来无语,摸口袋里的香烟。周劭说:我曾经发邮件把这故事讲给端木听,认为它可以被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可是端木告诉我,死者在看着虚构者的笔尖。这个说法有点玄,不太好理解,为什么我们可以谈论,却不能随便写,那么多小说和电影充满了死者,难道所有的执笔者都经受了考验?我觉得他糊涂了。未等周劭说完,辛未来摸出手机说,我应该给端木打个电话,问问他。她翻看手机号码,周劭在一边不说话,转头望向饭馆里面,片刻后,辛未来告诉他:空号了。
也正是这时,周劭看到一辆二吨半卡车从村里开出来,在饭馆门口停下,坐副驾的人跳下车,跑进隔壁便利店,然后,卡车开走了,那人还留在便利店柜台上买烟。我有点色盲,周劭问辛未来,你看得清那卡车后面的蒙布是黑色还是墨绿吗?辛未来答道:墨绿,不过那不是蒙布,像丝绒。
周劭想:这十年见到的死人不少,无论如何,在我这个年纪上,不应该这么密集。更有趣的是今天还见到了死人复活,罗列起来简直像奇观。
他继续向饭馆里张望,同时拉着辛未来站进一个比较暗的角落里。这个动作让她一下子又警觉起来,问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劭回答:简而言之,我看到了一个前同事,他不该出现在这鬼地方的。
那瘦高个子拿着两包烟从便利店出来,然后对着夜空打了个哈欠,样子像没睡醒。他拆了一包烟,立即点上抽了起来,接着走进小饭馆,向楼上去。周劭努力回忆这人的名字,想起来他叫郑炜,当年在总部开叉车的,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为这个人端木云挨过打。他长得太像喜剧演员,太好认,多年来周劭几乎忘记了所有离职同事的长相但还记得他。这时,辛未来指指二楼窗口,那上面贴着钟点房三个字,透光看得清晰。她问,有妓女?周劭说,早年,公路边停车吃饭的小馆子,会有姑娘做这种营生,荒村野店打一炮,现在倒是不多见了,就算有,也该是粉红色的灯吧。辛未来用北京腔说,你是门儿清。周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想,不应该让她觉得事态严重。他走进便利店,问柜台上的农村小妹,刚才那人买的是什么烟。小妹回答,一包黄鹤楼,一包云烟。周劭点头,想起郑炜是湖北人,潘帅是云南人,这些人都抽本省的烟。小妹又加了一句,刚才那人好几天都来买烟,是外地客,我的烟都是真的。周劭说,行,那也给我一包黄鹤楼,再来一包云烟。抽着烟,他想,我今天到底是送辛未来走呢,还是留在这里?这个问题有点无解。两人踱回饭馆,坐回到司机身边,司机在吃第二碗饭,把最后的一点番茄蛋汤拌在米饭里。周劭对司机说,慢点,不急。这时,饭馆的中年妇人打开了收音机,播放歌曲。这情景有点古怪,此类廉价的饭馆很少放歌,居然还是一首法国香颂。辛未来说,这是琵雅芙的歌。周劭说,知道,知道,我在电影里听过她的歌。他把中年妇人叫过来,问说,楼上的钟点房什么价钱。妇人说,二十块钱一小时,全天一百二,有卫生间,有热水,有大床,在农村算是不错的。周劭问,能带我上去看看吗?妇人半含笑意看着他,眼风扫了扫辛未来。周劭无心和她打趣,又问,住宿要证件吗。妇人摆摆手。
在上楼的短短时间里,他仍在努力回忆一九九九年发生的事,关于郑炜,记忆中只留下了隐约轮廓,此人常常搞笑,不务正业,吹牛逼大王加怂货一枚,与端木云关系不错,经常结伙去看廉价的色情舞,后来他似乎是得罪了杨雄,然而杨雄被猪仔杀死了,情节混乱,不知道郑炜去了哪里。与此同时,他想起住在宿舍楼里的那个夏天,到处弥漫着绿皮火车里的恶劣气味,夜晚太热,他们住在顶楼,打开窗睡觉仍然热醒。那些工作日的早晨,在散发着骚臭的喧哗中结束掉半昏迷式的睡眠,穿上长裤和衬衫,有些人搭厂车,有些人步行,去往恒星般辐射出热量的砖窑。这是灾难式的夏天,他想,当时遇到的人差不多全都消失了,冷不丁冒出来一个,确实令人好奇。
他跟随妇人走到二楼,走廊靠南,房间整排靠北,墙上地上都铺着白瓷砖,几件男人衣服晾在外面,房间里传出搓麻将的声音。妇人介绍说,二楼五间房,两间住了人(其中一间在打麻将)。周劭没追问,也没往里走,看了看走廊,返身下楼。妇人问他,要不要开房。他摆手说,有点吵,算了算了。一边掏出手机往外走,犹豫着究竟是给童德胜打电话呢,还是索性报警,但想起手机没电,也忘了充电,这两个念头随即打消。司机从修车厂那边跑过来,告诉他,再有一刻钟就能出发了。
周劭带着辛未来向村子深处的仓库走去,在路上,他说:尽管你也在工厂打过工,但我讲的那种灾难式的酷热,你还是无法领会。辛未来嗤之以鼻,她在工厂时,常常在冷库上班,他同样无法领会。周劭说:对对,是的,你和我一样牛逼。辛未来说:你吧,总是觉得自己见过大风大浪,觉得拽,可是那热得中暑死掉的并不是你。周劭不语,借着微光辨路,又走了一段,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像是一颗小星球上的唯一幸存者,不明白这样的幸存有什么意义可言。辛未来说:周劭,你讲的这些话,这些孩子气的比喻,我都没法回答,真的。周劭长叹:我的意思是,这档差事干完,我也不想再看见那座烧砖的厂房了,找座木结构的房子住下来,最好是去云贵川,娶个山里的姑娘,信一门宗教,养点家畜,买杆猎枪。对了,我还再买张身份证,把自己洗白,正像你所说,活在失去真实感的时间里。
走了一段路,周劭说,算了,回去吧。不远处传来大狗的叫声,辛未来说,这一路上,每逢遇到狗,咱俩都能顺利脱身,怪不怪。周劭听了听,说这是猛犬,看大门的。两人循声而去,果然见到一扇铁栅栏门,里面是一排仓库,一个穿旧中山装的门房正仰望夜空,坐着抽烟,狗拴在里面空地上。隔着铁栅栏,周劭发了根烟给他,说自己是过路的,问问这仓库的情况。门房出乎意料的热情,像是很久没有人和他说话的样子。
周劭问:有人租仓库吗?
门房答:有,村办厂的木材仓库在这里,还有外单位的包装材料仓库。
周劭问:有大理石吗?
门房答:有,不久前有人租了一间库房,是大理石,还剩不多了。
周劭问:还剩不多是啥意思?出库了?
门房答:分好几次入库的,然后提货出库,也是好几次。特别怪,用白色床单蒙着,放在仓库里。
周劭说:记录出入库车牌号吗?
门房答:就是刚才开出去那辆车。
周劭问:提货是不是一个瘦子开的仓库?
门房说:好几个人,钥匙在瘦子手里。
周劭问:到底多少个人记得清吗?
门房说:最多时有六个人一起来过,有一个是女的。
周劭说:人数不对,不过,大差不差。
门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隔着铁栅栏门,发给周劭一根,说:我猜到了,这伙人有问题,不大像好人,他们有一次在库房里吵架,女的还哭了。应该查查。我看得出,你和这位女同志,是刑警。
两人往回走时,周劭沉默很久。辛未来说:东方快车谋杀案啊,所有人参与了这票。周劭说:我担心的是他们弄死了仓管员,为三百万足够杀人了,可是瘦子为什么出现呢,他凭什么能管钥匙,他不是这趟车上的人啊。他借了辛未来的手机,再一次打给童德胜。童说:我在开会,什么事?周劭问:c市的主管到底叫什么名字?童德胜说:我不记得了,销售课长就在我身边,你问问他吧。周劭重复了一遍问题,手机那头回答说:郑强。周劭说:我去,名字也不好好换一个。又问郑强的情况,销售课长没回答上来,说分销处太多了,要去查一下,只记得郑强干了两三年了,从普通销售员升上去的。周劭说:别查了,就这样吧,我一直没遇到郑强,所以问问。销售课长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周劭说:货没了,仓管员下落不明,我正在被黑社会追杀,分销处的兄弟们很帮忙,让我逃过一劫。销售课长说:这次不是让你过过程序,如果查不出下落,你和老童饭碗保不住。周劭说:我这就回总部,我已经十年没见到自己的毕业证书了,希望人事部没把它弄丢,再见。
两人回到饭馆门口,司机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周劭问:这村叫什么名字?司机说:齐家村。周劭让辛未来先上车,自己也跟着爬上去,卡车启动,快开到村口时,周劭又拨通了孟芳的手机,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周劭乐了,只问:潘帅没被你们弄死吧?孟芳无语,搓麻将的声音停止了。周劭说:别发愣,我刚从齐家村出来,你让潘帅跟我说句话,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不报警了,不然你们都得进去,弄死人毕竟是大事。过了一会儿,手机里传来潘帅的声音,说道:周哥,不好意思。周劭说:你没死就好,不然我算不清人数了,潘帅你牛逼,不惜用真名犯罪,还假装失踪了,你是不是觉得买一张假身份证就可以混一辈子?潘帅说:周哥,这都是别人出的主意。周劭问:犯了这档事你打算去哪里?潘帅说:缅甸。周劭问:分你多少钱?潘帅说:这不能告诉你,真的。周劭说:行,你牛逼,我欠孟芳和朱进治一点人情,但不欠你人情,咱俩没什么可聊的,让郑强听电话。又过了一会儿,传来孟芳的声音,说道:郑强不敢接电话,我现在出来了,你在哪儿。周劭说:四个销售员加一个主管,团伙犯罪,把货分批偷运到农村,囤在仓库,货太多,一次销不掉,而且在本市销赃的风险有点大,就销外地市场,反正都是你们的客户;唯一背锅的是仓管员,伙同你们一起干了,假装失踪,不惜把自己黑掉,还他妈说要去缅甸,这也算是happy endg了,没弄死人就是好事;对了,还多了一个人,那个王新华就是郑强吧,郑强和郑炜到底哪个是他真名?孟芳说:周哥你有什么要求,你提。周劭说:没什么要求,你帮过我一回,要不是你报信,我就被黑社会抓住了,当然你本意也不是救我,只是不想让我落在别人手里。有一天你们被警察逮住,可能是我告发的,也可能不是我告发的,总之,不是私仇,别算到我头上,如果栽了,怪自己运气不好。孟芳语无伦次说:周哥,我们确实运气不好,被你撞上了,我做这事也是没办法,大家商量了一起搞的,我家里要钱用。周劭说:我不挡你的路,只有几句话奉劝你们,钱要是还没花掉,就把货赎回来物归原主;退一万步说,别再干第二票,把自己搞成亡命之徒,以及,不要试图来找我。
卡车开在省道上,夜风吹进车窗。周劭关了手机,把它交还给辛未来,问说:这号码你还用吗?辛未来说:不用了,到市里换张新卡。周劭说:我也要换张卡。辛未来抽着烟说道:看你心情不错,感觉你是想放他们一马。周劭说:我也还没想明白,最好他们把货放回仓库,然后辞职,这事儿就撸掉了,如果一意孤行,我是不是应该让一伙人都去坐牢,他们出狱以后会不会来找我,操,没想明白。辛未来说:你这帮销售员应该在你出现的第一天就弄死你,现在难办了。周劭说:应该这么说——要不是为了救你,我前天就已经去销售部送死了,我说出王新华的名字的时候他们估计动了杀心。辛未来问:我要是他们,就把你骗回销售部,让黑帮打残你,然后在送医院的路上弄死你。周劭说:那毕竟会引来警察,也许他们手还没那么黑,鬼知道呢。辛未来说:我在呢,能让他们弄死你吗?周劭说:你在,我就不会去啊,总而言之就是我欠了你的人情,这样挺好,将来回忆起来,你不会为这次重逢感到太内疚。辛未来说:行了,别掰扯了,这趟跑完赶紧去山里找个姑娘结婚吧。
周劭和辛未来用了两个小时,到达火车站,这时是晚上十点多,靠近候车室的马路上仍然有许多人,站着坐着,或排队向候车室里缓缓移动。周劭想起,明天是五一劳动节,放假。无论如何,人多的地方显得安全。辛未来去自助提款机上拿了五千元,数也没数,分了一沓给他。售票厅仍然在营业,队伍一直排到人行道上,两人在长街上踟蹰,她回北京,他去上海,相反方向。周劭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辛未来打趣说,不如直接给你买一张去云贵川的火车票吧。周劭说,那不行,毕业证书还在总部,辞职得把它拿回来。可是,毕业证书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呢,辛未来说,你已经三十多岁,需要用文凭来证明自己?周劭说,没多大意义但也不能落在别人手里,跟贞操一样。胡扯,辛未来说,接着,她拽住周劭,往百米之外的一排服装店走去,那儿还没打烊。
她从更衣间出来,换上了全套衣服,浅蓝色的牛仔夹克,白衬衫,配碎花长裙,在鞋店买了一双棕色浅口皮鞋,又在箱包店买了一只中等大小的挎包。周劭提醒她,这些东西质量不怎么样,价钱有点贵。辛未来不理,继续选购,截住一个正打算拉下卷帘门的内衣店女营业员,进去买了一套女式内衣,想了想,又给周劭买了男式内衣。周劭嘴上打滚,说了一声谢谢,心里明白她是发泄式的购物。原先那一身朴素的女工装束,被她全部装进塑料袋,扔到了垃圾桶边上。周劭问,你打算去哪儿换内衣?辛未来横了他一眼,答道:宾馆。
火车站一带宾馆多如牛毛,她选的是最贵的一家,挂着四星级的,两人用周劭和蒯凤玉的身份证开房间,被告知大床房没了,只有标间。周劭说,标间甚好,要两间。坐电梯上去时,两人不语,辛未来忽然笑了起来。周劭问,你笑什么。辛未来说:照理说,标间的话,要一间就够了。周劭说:我太累了,睡觉可能还打呼,你早点睡。辛未来说:嗯。
这天周劭在房间里洗完澡,喝了一杯速溶咖啡,感到倦怠,却暂时还睡不着。他拉开窗帘望着夜景,夜空是一层无边的虚无,铺在黑暗城市的上方。他伸手开窗,只能向外推出一掌宽的距离,他再次想到自己的母亲,很难说她到底是在晦暗的夜空还是更为黑暗的大地,反正没有给出任何信息,低语或暗示一概不存在。玻璃窗上晃动的是他自己的身影,端着咖啡杯,裹在一件白色浴袍里,精神涣散,无路可走。他坐到沙发上,不知何故,他再次想起梅贞,想起他和她在一些旅馆度过的时间,梅贞也三十三岁了,在哪里?他听到洗澡间传来放水的声音,转过头去看,梅贞赤裸的身体正在玻璃后面晃动,随后,很孤独地蹲在地上。周劭立即醒了过来,知道刚才打了个盹。他想,我毕竟还是没有等回梅贞,空耗到现在,沙漏里的时间也就这么用尽了。又想,也不能这么计算,大部分时间是瞎耗,和梅贞没有关系。他再次望向洗澡间的方向,灯亮着,那里空空荡荡,用文艺的说法:只有一些已逝的时间。
周劭睡意全无,而且觉得空虚,看时间是零点。他换了衣服,决定下楼去逛逛,到大堂时,看到辛未来坐在那里打手机,问怎么回事。辛未来说,房间信号不好,索性下来了。说完继续拨号。周劭哦了一声,独自往外走,辛未来追来上来,问说,要去哪里。周劭说,散步而已。辛未来说,你好像心情很差的样子,怎么了。周劭说,我啥事儿也没有。他没停步,继续往外走,辛未来追了上来,两人顺着宾馆的台阶走下去几步,辛未来说:你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周劭问:啥意思。辛未来说,该生气的时候不生气,该高兴的时候不高兴,这就是你!
周劭叹了口气,走到了街上,在一个电话亭边上停下说:咱们用了三天时间回忆过去,接下来就该谈论中年感情生活了,算了吧。辛未来不语。周劭问:你一辈子都没打算再见到我,是不是。辛未来说:这倒也没有,见到端木云的时候还是很想见到你的,只是,我想应该再过十年遇到你,会更好些,更释然些,三十多岁还是稀里糊涂。
周劭想,真奇怪,在辛未来看来,时间似乎不是流逝的,而是循环的(她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这更奇怪)。他站在电话亭边望着夜晚的大街,后来他想,这都是言辞,我们并不遵循自己的原则来思考问题,原则可能只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吧,是一种不为自己所知的伪装。这时,辛未来说出了一句近似的话:你真奇怪,你一没结婚,二没生小孩,连个像样的女朋友也没得,为什么会对中年感情生活这么敏感,你哪儿来什么中年感情生活啊。周劭笑了起来,说,确实,在过去几天里,我讲的话太多了,我被自己魇住了,咱们别聊这些事了,蒯凤玉同志,陪我散散步。
两人走了一段路,听到动静,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坐在花坛边抱着胳膊哭,形状凄凉,一个旅行箱撂在脚边,显然是要去火车站的。周劭不想管闲事,多年来在车船码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基本上,你没有能力帮助他们。但这是深夜,辛未来似乎决意要介入,她走过去问情况。姑娘吓了一跳,擦眼泪看看他们。辛未来说,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赶你走的,有什么困难吗,大半夜在这里哭可就不太安全了。姑娘说,姐,没事,现在是奥运前,各处治安很好。辛未来说,那我放心了,你至少不是被人抢劫盗窃。姑娘说,我男朋友抛下我走了,变心了,我追他到火车站,想一起走,他还是一个人走了。辛未来问,一起出来打工的?姑娘说,是啊。
把这姑娘扔在深夜的大街上显得不够人道,毕竟他们已经上前过问,可是姑娘并不想离开,报警也没有意义。辛未来问,我能帮你什么。姑娘说:姐,谢谢你,啥都不用,我冷静一下就回去,明天还要加班。
散步继续,两人走过那姑娘,实际上再往前走就没有任何东西可看了,车站周边的酒店和旅馆被甩在身后,眼前是亮着路灯的街道,两侧皆为民房,规模不大的新村,小店大多已经打烊,便利店和殡葬店还亮着灯。辛未来决定回头,周劭说,你走回去还得遇见那姑娘,不如绕一圈吧。辛未来说,也行。
直到这时,周劭才问:当年你因何不告而别。
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一次,仍然耿耿于怀,它是人生的休止符。当它在十年之后一再被问出口时,意味着什么呢?周劭想,什么意义都没有。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散步的黑暗街道上提出问题(明天就要告别),无论有无意义,都不会妨碍什么。
辛未来问说:需要简单的答案还是复杂的?
周劭说:简而言之的,合情合理的。
辛未来的回答是:在唱片公司遇到了一个音乐人,很有魅力,当时就迷恋上了他。照理来说,应该回来和你打个招呼,可是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啥鬼样子你自己应该还记得),觉得很凄凉,也许你会更为自责,也许你会纠缠不放,不告而别总之是更好吧。后来,和这个人恋爱,很短时间就分手了,有时想想,还是你对我最好,但假如当时和你一起混在上海,最好的结果是做个小白领至今,也在哪家企业里管管仓库报表,十分乏味,所以也不是很后悔离开你。
周劭说:遗憾,没有一起度过青年时代。
辛未来说:好在青年时代也结束了。
这天夜里躺在酒店的床上,周劭彻底失眠,时间缓速行进,到次日天亮,辛未来就该回北京了,而他去上海。周劭想,这极具仪式感。他给手机充了一会儿电,犹豫着是否要开机,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回到上海换一张手机卡。
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父亲,是的,这一次不是梦见,是想到。他父亲临终前一直昏迷,中间醒过一次,意识不清楚,但还是认得周劭,那时他也只有十六岁。医院的条件,当然比现在简陋一些,三人病房里还有两张加床,住了五个病人,他父亲在最靠窗的那个位置上。长期照顾父亲导致周劭神经紧张,体力透支。他见识到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见识的事物,老人的死去,中年人的死去,年轻人的死去。肿瘤医院里的死亡率确实太高了,有些人在临终前折腾一宿,有些人会对着至亲说我爱你,然后陷入谵妄。周劭十六岁,猜想父亲临终前会说什么,猜不出来。
他父亲醒来时是深夜,开始说话。在此之前周劭已经被医生提醒过,你父亲今晚或许就走了,因为血压降得很低(这意味着昏迷或是幻觉)。周劭拉住父亲的手,问说,爸爸,痛不痛。父亲没问答,问道,火车开到哪里了。周劭说,我们是在医院呢。父亲开始报站名,一个一个,按照顺序,上海,真如,南翔,安亭,昆山,苏州。再往后,混乱了,一会儿是济南一会儿是西安。后来,他父亲说了一个名字,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叫作麦哲伦。父亲说,到这里你该下车了。周劭说我陪着你。父亲说,你必须下车,这里往后,你就没有爸爸了,你要好好地活着。
天亮前,他父亲去世了。
麦哲伦是什么,是一个地方吗,麦哲伦海峡吗?那是南美洲大陆最南端的地方。十六岁那年他想,我父亲要去麦哲伦海峡做什么。后来,他考上大学,遇到辛未来和端木云。有一天夜里他们去听摇滚乐,散场后在街上走,周劭说到这件事。端木云说,那不是麦哲伦海峡,当然也可能是麦哲伦海峡吧,都有可能。周劭问,你想说什么。端木云说,让辛未来告诉你吧。辛未来说,我刚刚写过一首诗,写到麦哲伦星系啊,是外银河系的星系,有大麦哲伦和小麦哲伦两个,也叫大小麦哲伦星云,是十分美丽的星云。周劭说,原来如此。他抬头看着夜空。辛未来说,得是在南半球才能看得到。
那首诗是怎么写的,周劭已经不记得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窗帘一直没合上,他望着夜空,想拿起电话打到辛未来房间,电话却响了,他拎起听筒,是辛未来的声音。
她说:我二十九岁那年曾经往海里走,后来,海水没到我胸口时,我害怕了,又走了回来。这情景十分滥俗,此刻说出来,对任何中年女人都是一种考验。
周劭说:没事,没事,你年轻时曾经写过诗。
辛未来说:现在我很平静,辞职以后你要去哪里,想一想,告诉我一个地方,我有个心理准备。
周劭说:我刚想到,我要去南半球看麦哲伦星云,浪漫得像傻逼一样,你去吗。
辛未来说:当然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