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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时光的海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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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朋友帕特里肖会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小鸟的叫声,他现在要模仿四十八种不同的小鸟,这样他就能解决掉他人生中那个大问题。”

人们怀着惊奇安静下来,帕特里肖开始模仿各种小鸟。他一会儿发出哨音,一会儿又从嗓子眼里挤出声来,把大家认识的鸟儿学了个遍,为了凑够数,他又学了另外一些谁也不认得的小鸟。最后,赫伯特先生请大家为他鼓掌,并给了他四十八个比索。

“现在,”他说,“请排好队。到明天这个时候为止,我会一直在这里为大家排忧解难。”

老雅各布从经过他家门口的人群的议论中听说了这件新鲜事。每听到一条新消息,他的心脏就膨胀一点儿,越胀越大,好像就要爆裂了。

“您怎么看这个美国佬?”他问道。

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耸了耸肩。

“兴许是个慈善家吧。”

“要是我也会干点儿什么,”老雅各布说,“我的小问题就能解决了。我要的不多:二十比索就行。”

“您可是下得一手好棋呀。”堂马克西莫·戈麦斯对他说。

老雅各布似乎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把棋盘和棋盒用报纸一卷,径直去挑战赫伯特先生。他排队一直排到半夜。最后,赫伯特先生叫人把箱子抬走,说是第二天早上再见。

赫伯特先生并没有去睡觉。他带着那几个抬箱子的人出现在卡塔里诺的店里,人们也带着他们的问题追随他来到这里。他逐个为他们解决了问题,到最后店里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几个问题已经解决了的男人。厅堂另一头,一个无人陪伴的女人正在用广告牌慢慢地扇着风。

“您呢?”赫伯特先生冲她喊了一声,“您有什么麻烦?”

那女人停止了扇广告牌。

“别把我搅和到您的狂欢里,密斯特。”她的声音穿过整个店堂,“我什么麻烦也没有,我是个婊子,我从男人的蛋蛋里挣钱。”

赫伯特先生耸了耸肩,接着喝他的冰啤酒,等着解决新问题,箱子开着,就放在他身边。他一直在出汗。过了一会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的一个女人起身离开陪伴她的那些人,走过来压低嗓音对他说了几句话。她有个麻烦,需要五百比索。

“您每次收多少钱?”赫伯特先生问她。

“五个比索。”

“您想好了?”赫伯特先生说,“得一百个男人呢。”

“没关系。”女人回答说,“如果能筹到这笔钱,他们将是我这一生中最后一百个男人。”

赫伯特先生打量了她一番。她很年轻,柔柔弱弱的,但眼睛里透出决断的神情。

“那好吧。”赫伯特先生说道,“你到那个小房间里去,我把人给您打发过去,每人五个比索。”

他走出大门,来到街上,摇响了铃铛。早上七点钟的时候,托比亚斯看见卡塔里诺的店门还敞开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赫伯特先生半睡半醒,肚子里装满了啤酒,还在往那个女孩的小房间里放人。

托比亚斯也进去了。那女孩认识他,看见他进来吃了一惊。

“您也来了吗?”

“是他们让我进来的。”托比亚斯说,“他们给了我五个比索,还对我说:别耽搁太久。”

女孩从床上扯下湿漉漉的床单,让托比亚斯抓住一头。那床单重得像块帆布。他们抓住两头使劲拧,直到它恢复原来的重量。他们把床垫翻了个个儿,发现另一面也被汗水浸透了。托比亚斯草草了事。出门之前,他往床边越来越高的钱堆上丢了五个比索。

“尽您所能多叫些人过来。”赫伯特先生把事情委托给他,“看看中午之前我们能不能完事儿。”

女孩半掩着房门,要了一杯冰啤酒。还有好几个男人在排队。

“还差多少个呀?”女孩问道。

“还差六十三个。”赫伯特先生答道。

这一整天,老雅各布一直夹着棋盘跟在赫伯特先生身后。天黑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了,他说了自己的麻烦,赫伯特先生答应了。人们在街上摆了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由老雅各布开局。下到最后一步他才回过神来。他输了。

“四十比索。”赫伯特先生说道,让了他两个棋子。

这局又是赫伯特先生赢了。他的手几乎不碰棋子。他蒙着双眼,猜测对手的走位,还总是他赢。人们最后都看烦了。当老雅各布最终决定认输时,他总共欠下了五千七百四十二比索外加二十三生太伏。

老雅各布面不改色。他把欠的钱数记在一张纸上,装进兜里,又把棋盘卷起来,把棋子装进盒子里,再用报纸包好。

“现在您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但请把这些东西给我留下。我向您承诺,我的余生将在下棋中度过,直到凑齐这笔钱还给您。”

赫伯特先生看了一眼钟表。

“我真诚地为您感到遗憾,”他说,“二十分钟之内钱必须结清。”他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对手无计可施。“您就没点儿别的东西吗?”

“我还有我的名誉。”

“我的意思是说,”赫伯特先生解释道,“用一把脏刷子蘸上油漆一刷就能变颜色的东西。”

“那就是我的房子了。”老雅各布像是在猜谜语,“它不值什么钱,可还算是一幢房子。”

就这样,赫伯特先生拿走了老雅各布的房子。他还拿走了其他一些没能完成诺言的人的房子和家产,但他安排了一个星期的音乐、焰火和走钢丝表演,这些庆祝活动由他亲自主持。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星期。赫伯特先生在演讲中谈到了这个镇子神奇的命运,还描绘了未来的城市,那里有带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还有位于楼顶的舞池。他向人们做了展示。大家都惊奇万分,想在赫伯特先生用彩色颜料画的行人中找到自己,但那些人的衣着太光鲜了,他们没能认出自己来。想到自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大伙儿都有点儿伤心。他们为自己在十月里还曾经想哭而感到好笑,他们徜徉在希望的海市蜃楼间,直到赫伯特先生摇响了铃铛,宣布庆祝结束了。直到这时,这位先生才歇了下来。

“您这么折腾,离死也就不远了。”老雅各布说。

“我有这么多钱,”赫伯特先生说,“没有理由去死。”

他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打鼾的动静就像是一头狮子。好多天过去了,人们最后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不得不挖螃蟹出来吃。卡塔里诺店里那些新唱片都变成了旧唱片,让人听着忍不住想哭,他的店不得不关张了。

自从赫伯特先生开始睡觉,好多天过去了,神父敲响了老雅各布家的大门。大门从里面关着。睡觉的那个家伙的呼吸消耗着屋里的空气,东西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分量,有几件已经飘了起来。

“我想同他谈谈。”神父说。

“这得等。”老雅各布说。

“我没有多少时间等。”

“您请坐,神父,请等一等。”老雅各布坚持道,“顺便呢,请您跟我聊会儿。我有好长时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了。”

“人都快走完了。”神父说,“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镇子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这就是唯一的新闻。”

“他们会回来的。”老雅各布说,“等到大海再次飘来玫瑰花的香味的时候。”

“可在这段时间里,总得有个什么东西维持留下来的人的幻想吧。”神父说,“得开始盖一座教堂,这事儿迫在眉睫。”

“您就是为这个事儿来找密斯特赫伯特的吧。”老雅各布说。

“正是。”神父说,“美国佬都很慷慨。”

“那么,神父,您再等等。”老雅各布说,“说不定他就快醒了。”

他们开始下棋。这盘棋下的时间很长,难分胜负,一直下了好几天,而赫伯特先生还是没醒。

神父因为绝望而心烦意乱。他手托铜盘,为了盖教堂到处募捐,可要到的钱太少了。求人求多了,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身上的骨头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星期天,他平地飘起半码高,但没人注意到。于是他把衣服收拾进一只手提箱,把要到的钱放进另一只手提箱,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那气味不会再回来了。”他对那些来劝他的人说,“得面对现实,这镇子已经犯下了必死的罪过。”

赫伯特先生醒来的时候,这个镇子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街道上人群留下的垃圾发了酵,土壤重又变得像砖头一样,又干又硬。

“我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赫伯特先生打了个呵欠说。

“有好几个世纪吧。”老雅各布应道。

“我饿坏了。”

“大家都饿坏了。”老雅各布说,“现在除了到海滩上挖螃蟹,没别的选择。”

托比亚斯碰见赫伯特先生的时候,他正在从沙子里刨螃蟹吃,满嘴的白沫,托比亚斯惊奇地发现,有钱人饿极了和穷光蛋也没什么两样。赫伯特先生找到的螃蟹不够,傍晚时分,他邀请托比亚斯陪他一起到海底去找点儿吃的。

“您听我说,”托比亚斯提醒他说,“那深海里有什么东西,只有死人才知道。”

“科学家们也知道。”赫伯特先生说,“在淹死鬼们下面的海水里有乌龟,肉质鲜美。把衣服脱了,咱们说去就去。”

他们去了。先是沿着直线游了一会儿,然后下潜,一直潜到阳光照不到的深度,再潜下去海水的光亮也消失了,只剩那些自己发光的东西还看得见。他们经过一个沉在水下的镇子,那里的男男女女都骑在马背上,围着一个音乐亭旋转。天气很好,露台上的鲜花争奇斗艳。

“这个镇子是在一个星期天沉没的,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赫伯特先生说,“应该是遭遇了什么灾难。”

托比亚斯掉头向那个镇子游去,但赫伯特先生示意他跟随自己往下潜。

“那边有玫瑰花。”托比亚斯说,“我想让克洛蒂尔德见识一下。”

“您可以改天从从容容地再来一次。”赫伯特先生说,“现在我都快饿死了。”

他用长长的手臂敏捷地划着水向下潜去,像条大章鱼。托比亚斯拼命游着,生怕跟丢了,他想,大概有钱人游起泳来都是这个样子。渐渐地,他们离开了普通灾难区,进入了亡人的海域。

死人太多了,托比亚斯觉得自己在世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死人们都一动不动,脸朝上,漂浮在不同的高度,每张脸上都是一副被人遗忘了的神情。

“这都是早年间的死人。”赫伯特先生说,“他们用了好几个世纪才修炼到这么安详的状态。”

继续往下,赫伯特先生在最近死去的人的那层水域停了下来。托比亚斯追上他的时候,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正好从他们面前漂过。她侧着身子,两眼睁着,身后是一股携着鲜花的水流。

赫伯特先生把食指竖在嘴前,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所有鲜花都漂走了。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说。

“这是老雅各布的老婆。”托比亚斯说,“看上去年轻了五十岁,但一定是她,我敢肯定。”

“她已经漂过很多地方了。”赫伯特先生说,“她身后带着世界各地的海洋里的植物。”

他们到了海底。那儿的地面就像打磨过的石板,赫伯特先生转了好几个圈。托比亚斯紧随其后。当眼睛适应了海底的黑暗之后,他发现那里有好多乌龟。得有几千只,趴在海底一动不动,像石化了似的。

“它们是活的。”赫伯特先生说,“只是几百万年以来它们一直这样睡着。”

他把其中一只翻过来,轻轻地向上推去,那家伙仍然没醒,从他手边滑开,向上浮去。托比亚斯看着它从自己面前漂过,他向海面望去,看见大海整个翻转过来。

“真像做梦一样。”他说。

“为了您好,”赫伯特先生告诫他,“这事儿您对谁都不要提起。您想想,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些事,这世界得乱成什么样啊。”

他们回到镇上已经快半夜了。他们叫醒了克洛蒂尔德,让她烧些开水。赫伯特先生剁下了乌龟的脑袋,但是,当他们把乌龟剁成几块的时候,它的心脏滑了出来,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三个人围追堵截,才把那颗心脏杀死。吃到最后,他们撑得连气都上不来了。

“好吧,托比亚斯,”赫伯特先生开了口,“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当然了。”

“而现实就是,”赫伯特先生接着说道,“那气味再也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克洛蒂尔德插了进来,“还有好多东西也一样,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来过。是你把大家带进了这场闹剧。”

“你自己也闻到过那种气味。”

“那天晚上我恍恍惚惚的。”克洛蒂尔德说,“但现在,跟这片大海有关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确定。”

“所以我要走了。”赫伯特先生说完又对着他们俩补充了一句:“你们也该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干什么都比死守在这个镇子上挨饿强。”

他走了。托比亚斯待在自家院子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一直数到海天相接的地方。他发现,自从上一个十二月过后,天上多出来三颗星星。克洛蒂尔德叫他回房间,他没有理睬。

“快过来呀,死鬼。”克洛蒂尔德还在叫他,“我们有好几百年没学兔子干那事了。”

托比亚斯磨蹭了好长时间,等他走进房间时,克洛蒂尔德又睡着了。她被叫醒后迷迷糊糊的,她太累了,两人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末了只能学学蚯蚓了事。

“你走神了。”克洛蒂尔德不高兴地说,“努力想点儿别的事吧。”

“我正在想别的事呢。”

她想知道是什么事,他决定告诉她,条件是她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克洛蒂尔德答应了。

“在海底,”托比亚斯告诉她,“有一个镇子,房子都是白色的,露台上开着几百万朵鲜花。”

克洛蒂尔德用双手抱住了头。

“够了,托比亚斯。”她叫道,“够了,托比亚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又开始说那些东西。”

托比亚斯没再开口。他翻了个身滚到床边,努力想睡上一觉。一直到天亮他才睡着,那时风向变了,螃蟹也不再烦他了。

一九六一年

原文为英语ister,意为“先生”,此处采用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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