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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靡常(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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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父亲说,“风雨雷电、时节更替,祸福寿夭、穷达贵贱,各有原因。如果一个人遇到不可解之事,把脑子想穿了,也找不到其中的原因,怎么办呢?他或许就会去庙里烧香,把自己的难题交给算命先生,听任他们摆布。一桩事情的真相和奥妙,通常并不藏在最深的地方,有时就在表面。只不过,一般人视若无睹。要想成为一个好的算命先生,首先就必须学会观察,比如说——”

父亲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野田里”的村头。父亲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问路。她的嘴瘪塌塌的,说话不是很利索。

自从德正与春琴结婚之后,父亲果然受到了特殊的优待。他所说的“好日子”真的来了。德正搬进了新房,那处祠堂就成了大队的仓库。既然有了仓库,自然就需要一位仓库保管员。父亲及时得到了这个任命,再也用不着披星戴月,去青龙山搞什么“大会战”了。他不用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甚至不用参加群众大会。腰里别着一大串钥匙,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咣当咣当”地响。村里人见到他,终于不再叫他赵呆子,而是尊他为“赵保管”。偶尔外出算命赚点外快,赵德正也眼开眼闭,一概不问。但说来奇怪,父亲当上保管员之后,好像也并不怎么高兴。相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比如说,如果有人请你算命,”父亲接着说,“多半是因为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或者有什么重大变故,简单来说,有些走投无路。但一般来讲,人家请你去算命,不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而是要你算出来。算得对,才肯花钱请你设法禳解。所以,算命先生这碗饭其实也不好吃。你跟人家见了面,先别忙着看相摸骨,推算生辰八字,而是要通过察言观色,预作判断。三言两语之间,就要知道对方究竟遇到了怎样的麻烦。对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是最起码的。”

“可是,我听同彬说,算命先生全都是骗子……”我打断了父亲的话,提出了我多年堆积在心头的疑虑。其实,赵同彬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把它栽到同彬头上,不过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我不想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刺伤他的自尊。

“也不能这么说。”父亲平静地答道,“人其实都非常脆弱。当他遇到大的灾难和不幸而无力承受的时候,就需要有个人来替他扛着,并给他最后的安慰,让他安时顺变。他可能压根就不信,但他还是需要一个安慰,好把自己的苦难交出去。俗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大早上起来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可是到了晚上,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只四肢无力、软弱可怜的鼻涕虫。所以说,三寸气在千般好,一日无常万事休。”

“有钱人也会算命。”我提醒父亲说,“他们没病没灾,可就是喜欢算命,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说得没错。”父亲笑道,“有钱人最蠢,也最好打发了。他们算命大多是为了孩子的前途、自己的官运和财运。这样的主顾,我们求之不得。你只要晓得多说些奉承话就行了。这些人往往也就是图个吉利,发个利市,准与不准,没什么说法。”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村中一户人家的门前。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妻,早已在院外迎候了。老太太十分和善,也很热情,说话时嗓门很大,唾沫星子乱溅;而老头则中山装笔挺,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面容古板,有点拿腔拿调,一看就是个干部。

这户人家院落很大,也很洁净。院子当中有一口水井,水井两侧各有一处土堆的花台。东边的花台里,栽着一棵大橘树,结满了橘子,累累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右边的一棵石榴树早已落了果,晒瘪的石榴撒得满地都是,在阳光和雨水中静静腐烂。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进了堂屋。屋里的桌边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不过三十出头。见我们进来,两个人都站起身来,给父亲让座。

一开始还好,大家还只是拉拉家常。那位干部模样的人自己抽着卷烟,跷着二郎腿,面无表情。父亲站起身来给那位年轻男子摸骨的时候,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心也怦怦直跳。毕竟,算命先生因算得不准,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遭人奚落甚至痛打的事,在我们当地也并不少见。父亲替那人看了相,摸了骨,一句话没说。他又转过身去,端详着那位年轻的妇女。父亲彬彬有礼地问了问她的年龄和生辰八字,随后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女人就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替她摸骨。

这个妇女在面对父亲问话时,态度娴静,语调轻柔,脸色微微泛着潮红。亮晶晶的目光中,有一种对父亲无条件的崇敬与信赖。而父亲却像一位正在给人诊病的郎中,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不由得你不信的安稳与从容。

等到他看完相,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父亲。屋子里有一种难捱的紧张与静谧。不料,父亲沉思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解个手。”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微微一笑,又拿出一支烟来,两头都在桌子上顿了顿,这才叼在嘴上,抖着腿,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这瞎话怎么往下编?

父亲解完手回来,坐定了,喝了一口茶,就说出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来。对于算命者来说,这些唬人的鬼话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吧。我相信,父亲的这些话,不仅我听不懂,在场的其他人也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并不在意这些胡话,而是在焦急地等待着父亲说出他的结论,或者说,作出最终的判决。而父亲的结论是:

“你们这户人家,什么都好。可有一样,不招小口。”

话音刚落,那个妇女情绪陡然变得有点激动。她吃惊地仰望着父亲,嘴唇微微颤抖。而她的婆婆,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则大腿一拍,长叹了一声:

“一点不错!”

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他用一种略不经意,却分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老太太道:

“孩子是前年没的呗?”

“一点不错。”老太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跟着就哭了起来,“这小祖宗是前年春上走的。这个前世的冤家生得胖墩墩、白嘟嘟的,聪明乖觉,百伶百俐。自打他投胎到我们家,捧在手心里怕伤,含在嘴里又怕化,没成想……”

老太太伤心过度,很快就泣不成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此时已经明显地转变了态度。他终于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递给父亲,陪着笑,谦恭地问道:

“先生是抽烟的呗?”

父亲倒也没有推让。当他与老者吞云吐雾并小声交谈的时候,我早已如释重负。我知道,对于父亲今天的差使来说,最难熬的一关已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事情,已处在父亲的全面掌控之下。当他们急不可待地向父亲央求“破解之法”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父亲将随身带来的青布包裹打开,从里边取出一截包着红纸的桃木桩,让他们将树桩埋在祖坟的东南角(在另外一些场合,我记得父亲也会让人家埋在西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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