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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虎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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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不妨让时间倒流,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

那天晚上,我和雪兰、永胜、同彬还有礼平兄妹在村里躲猫猫。快到半夜时,一阵闷雷滚过,大风骤起,天气陡然变得清凉。雪兰说,要下雨了,不如散伙回家,她第二天一早还要跟奶奶去皮村卖韭菜呢。可礼平不同意。他说,时候还早。虽说永胜被他爹拽走了,还有他和金花。如果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内找不到我们,就输给我们一人一根赤豆冰棍。雪兰让他发誓,礼平就发了毒誓。我、雪兰和同彬躲到一边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去村西赵孟舒先生吃砒霜的那个蕉雨山房里去藏身。雪兰和同彬躲在楼上,我一个人坐在楼下的台阶前。

很快就下起雨来。

我听见雪兰的奶奶在村中焦急地呼喊她孙女的名字,可雪兰没法应答。据说,同彬那时候正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闪电过后,他们俩被眼前出现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在蕉雨山房西南角的那个凉亭里,突然多出了两个人影。

同彬和雪兰蹑手蹑脚,弓着腰,从楼上下来,一左一右地蹲在我边上。两个人都确信看见了赵孟舒的鬼魂。我心里也有点害怕,可还是没忘了问他们:如果两个人中的一个是赵孟舒的鬼魂,那另一个又是谁呢?

正这样想着,电闪雷鸣中,我们总算看清了。他妈的!在凉亭里面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赵孟舒的鬼魂,而是朱虎平和梅芳!

另一个问题接着又来了:在这漆黑一团的暴风雨之夜,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十二点,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跑到蕉雨山房的凉亭里来做什么?

“一定是在搞腐化!”同彬一脸严肃地叮嘱我们说,“千万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躲在这里。否则,他们的奸情一旦败露,狗急跳墙,是要杀人灭口的。”

雪兰小声嘀咕说:“照我看,他们倒也不像是在搞腐化。两人隔得八丈远,好像谁也不愿搭理谁。”

同彬鄙夷地看了雪兰一眼,道:“着什么急啊?我敢打赌,用不了五六分钟,他们俩人就会抱在一起,亲嘴,摸奶,脱裤子。”

我们几个趴在一丛芭蕉的后面,忍受着蚊虫的叮咬,连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期待中激动人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虎平和梅芳两个人,隔着凉亭里的石桌,东西对坐。石桌上除了一只白铁手电筒之外,别无他物。朱虎平两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正在滔滔不绝地跟梅芳说着什么。当梅芳跟他说话时,虎平的身体会微微前倾。有时,他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看天色。梅芳呢?她正在把披在肩头的长发重新盘在脑后,并不时腾出手来,拍打着腿上的蚊子。看得出,她不怎么在意虎平跟她说什么,可她一直在笑。

蟋蟀和青蛙早已停止了鸣叫,满院的萤火虫此刻也已经看不见了。雨点打在荆棘丛中,打在芭蕉宽宽的叶面上,打在屋顶的碎瓦上,打在庭院的石阶上,满耳都是沙沙的雨声。当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在天空绽放火树般的裂纹时,我们才能看见梅芳的那张脸,看见她那光裸的手臂。

雪兰忽然说:“要是能够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话就好了。”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同彬。他二话没说,就把身上的白背心脱了下来,一猫腰,翻过长廊,钻进了东边院墙下的树丛里。他光裸着脊背,在荆棘丛中一点一点地向凉亭靠近。大风中被刮得东倒西歪的树木,给他提供了很好的保护。

闪电让梅芳的脸在黑暗中闪闪烁烁。每一张被定格的脸,都在笑。没过多久,雨就渐渐小了。朱虎平和梅芳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走?”虎平问了一句。

“走。”梅芳答道。

朱虎平抓过桌上的手电筒,一个人走在了前面,梅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当他们翻过蕉雨山房院墙的豁口时,虎平伸手扶了梅芳一把。仅此而已。

两人在院墙外道了别,一个往西,一个往南,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之外。

虎平和梅芳刚离开,雪兰就仰着脸问同彬,刚才朱虎平跟梅芳都说了些什么。同彬从她手里接过汗背心,把满身的树叶和草茎胡乱地捋了捋,低低地骂了句“晦气”,没有接话,眼神略微有些落寞。

我们三个人走到同彬家附近的弄堂口,正想各自回家睡觉,雪兰再次拦住同彬,问他刚才虎平到底说了什么话,让梅芳笑得差一点昏死过去?

同彬笑道:“虎平跟梅芳说了一个故事。”

雪兰道:“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同彬道:“你真想听?我可告诉你,挺下流的。”

雪兰道:“下流就下流,怕什么?”

于是,同彬想了想,就靠在弄堂口的墙上,和我们讲起了下面这个故事。

一个村庄。

一户人家。

一对夫妻。

有一天傍晚,老婆嘱咐丈夫去邻村的代销店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呢?一斤火油,一刀草纸。丈夫出了门,但并没有走远,他躲在门前的一棵枣树下,查看动静。很快,他看见住在隔壁的村长从门里探出脑袋,四下里望了望,偷偷地溜进了他们家。丈夫不声不响地绕到了西窗下,踮着脚,听壁根。他听见自己的老婆和村长在床上翻云覆雨,还听见老婆断断续续地问村长:

“怎么样?惬意不惬意?”

村长说:“惬意的。惬意的。”

老婆又问:“什么感觉?”

村长道:“什么感觉我倒有点说不上来。反正是一惊一惊的。”

村长问老婆:“你呢?惬意不惬意?”

老婆道:“惬意的。惬意的。”

村长又问:“你什么感觉?”

老婆道:“什么感觉我倒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一张一张的……”

接下来的内容,因实在难以启齿,这里只能略过不提。不过,在我们家乡一带,这个故事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每个成年男性都会倒背如流。虽说存在着不同的版本和变体,但基本内容大同小异。雪兰是女孩,没听过这个故事并不奇怪。同彬刚开了个头,我就感到腻烦透了。应当说,这个故事虽然有些淫秽,但并不好笑。因此,当同彬刚刚讲完,雪兰发出一连串夸张的纵声大笑时,我和同彬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疑心,这个故事,雪兰或许根本就没听懂。

雪兰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同彬看了我一眼,道:“你说雪兰这丫头,在那方面,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啊?”

雪兰在心里偷偷地喜欢朱虎平,据说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朱虎平长得有点像电影演员庞学勤。在我们的少年时代,要说起心中第一号的美男子,当然非王心刚莫属。可奇怪的是,雪兰横竖都看不上王心刚。她说王心刚的牙齿太大且不整齐(不如庞学勤那般细腻雪白),王心刚的脸盘太肉(不像庞学勤那般精致、坚毅,简直像刀刻似的),说话的嗓门水叽叽的(不像庞学勤那般瓷实、爽利、干净,就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听她这么一比较,你还别说,朱虎平与庞学勤两个人,不论是外貌还是嗓音,真还有点像。在雪兰看来,区别仅仅在于:“虎平的腿比庞学勤还要长一些,笑起来的时候,比庞学勤还要好看一些。”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红头聋子朱金顺就一直在忙着给儿子朱虎平介绍对象,仿佛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排着队,从四面八方来到我们村,任由虎平挑选。看来看去,朱虎平没有一个稍稍中意的。起先,媒婆要是领过来一个姑娘,虎平还耐着性子与人家周旋一番,到了后来,他从外面收工回家,一见家中来了陌生女子,连照面都不打,扭头就往外躲。眼看三十出头,还没有说上个媳妇,红头聋子急火攻心,三天两头往隔壁的老福家跑,央求她赶紧给想个法子。

老福倒是给朱金顺出了个主意:让姑娘预先脱得一丝不挂,钻到虎平的被子里等着,虎平一进屋,“你就把房门从外面锁住。到不了天亮,我保险你生米做成熟米饭。”

红头道:“好倒是好,只是不晓得人家女方肯不肯依。”

老福想了想,说,她娘家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姑娘,人品、面相和脾气都好,就是胖一点。“这事包在我身上,不由得她不依。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那天晚上,虎平从邻村看戏回来,红头聋子见他哼着戏文进了屋,就依照老福的嘱咐,把房门从外面给反锁上了。不一会儿,红头聋子就听见儿子发了疯似的哇哇乱叫起来,还没等朱金顺打开房门,虎平穿着一条三角短裤,早已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蹿到了隔壁的老福家,逼着老福奶奶给他做个见证,在他床上躺着的那个姑娘,他连碰都没碰。

老福笑着问他,那姑娘人怎么样,虎平道,就见床上汪着一堆白肉,别的没看清。老福问他愿不愿意与这个姑娘成亲,虎平道,成亲不行,拿她来熬油还差不多。老福笑了半天,只得摇头叹气。

“那你晚上在哪里睡啊?”老福问他。

“跟你睡啊。天气这么冷,我正好给你老人家焐焐脚。”虎平笑道。

老福只得依了他。

虎平刚上床,老福奶奶就用脚去踹他:

“孩子啊,你要是一直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下辈子也追不上。你要想在这世上找一个和梅芳一模一样的人,下辈子也找不见。这女人好不好,过起日子来才知道,围着锅灶转起来才知道。好孩子,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家,搂着你自个儿的老婆去睡吧。”

虎平在被窝里偷偷地挠老人的脚板底,呵呵地傻笑,就是不说话。

我曾听老福说过,朱虎平的娘还活着的时候,与窑头赵的梅家就结了娃娃亲。每年春节,梅芳都会跟着母亲到虎平家来走亲戚。到了春夏之交的农忙时节,虎平也时常被他娘赶去窑头赵村,帮着梅家耕田、插秧、收麦子。自打虎平的母亲去世后,两家的来往就慢慢地疏淡了。后来,梅芳因为当了干部,与高定邦兄弟的来往多了起来,一来二去,就与高定国成了亲。

朱虎平是个痴心孩子,他因心里惦记着梅芳,倒也没觉得单身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只是苦了他爹朱金顺。

当然,为朱虎平的单身而成天忧心如焚的,还不光是朱金顺。梅芳也渐渐感到了一丝难言的苦涩。每当她看见红头聋子满含怨恨地从身边走过,心中的委屈可想而知。两人平常在村子里见面,也总有些不自在。她有心要好好劝劝朱虎平,想来想去,就在灯下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最高指示,恳求虎平忘掉自己,开始崭新的人生。

虎平给梅芳回了信。不过,第一个拆阅此信的人并不是梅芳,却是会计高定国。高定国在对朱虎平恨得咬牙切齿的同时,也对妻子写给虎平的那封信,产生了很不健康的遐想。想象乃至虚构信件的内容,成了他夜不能寐、妒火中烧时的唯一消遣。一九七〇年夏天,高定国突然带人抄了虎平的家。他没能找到妻子写给虎平的那封信,却意外地起获了两床古琴和一张金丝楠木的琴案。他一时恼羞成怒,不顾朱金顺的拼命阻拦,不顾闻讯赶来的赵锡光如丧考妣的苦苦哀求,将那些“封资修”浇上柴油,付之一炬。

一天深夜,雪兰从灶间的竹床上一觉醒来,听见母亲银娣正用很小的声音与父亲在隔壁说话。银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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