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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之声IV(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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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谈吧,爱若拉。

“我真的需要和你谈谈。他们说沉默是金。也许是吧,虽然我不太确定它真有这么珍贵。不过当然了,你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别否认。你自己选择了沉默:你把声音奉献给了你的女神。我不信梅里泰莉,也不相信其他神明的存在,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和奉献,还有你的信仰。因为你的信仰和奉献,你所付出的代价,会让你成为更优秀也更伟大的存在。至少有这个可能吧。但我的无神论什么也办不到。它没有那样的能力。

“你一定想问我信仰什么。

“我信仰剑。

“你看到了,我带着两把剑。每个猎魔人都一样。有人带着恶意说,银剑是专门对付怪物,而铁剑是对付人类的。这话错了。有些怪物只能被银制刀剑杀死,另一些惧怕的却是铁。爱若拉啊,它可不是一般的铁,而是取自陨石。你问陨石是什么?就是坠落的星辰。你肯定见过它们——那些在夜空中一闪而逝的光带。你也许还对其中一颗许过愿呢,也许它是你信仰神明的另一个原因。但对我来说,陨石只不过是一块吸收了日月灵气的金属,能够用来铸造刀剑。

“噢,你可以看看我的剑,感受一下它有多轻巧吧——不!别碰剑刃,你会伤到自己的。它比剃刀还锋利。非这样不可。

“我一有空就会练习,不敢稍有松懈。我来这儿——神殿花园最偏僻的角落——是为了热身,为了让我的肌肉摆脱令人厌恶的麻木感,还有流过体内的那股寒意。然后你找到了我。真有趣,因为我找你好几天了。我想——

“我得和你谈谈,爱若拉。我们坐下来说吧。

“你根本不了解我,对吗?

“我叫杰洛特。来自——不,我就是杰洛特。我哪儿也不属于。我是个猎魔人。

“我的家乡是猎魔人的基地,凯尔·莫罕。它是……它曾经是一座要塞。现在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凯尔·莫罕……就是像我这样的人的诞生之所。如今已经不会有新的猎魔人了,凯尔·莫罕也变得荒无人烟。那里只有维瑟米尔。谁是维瑟米尔?我父亲。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有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有父亲,我的父亲是维瑟米尔。就算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又怎样?我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我不在乎。

“是的,在凯尔·莫罕,按照惯例,我在草药试炼中经受了突变,然后是荷尔蒙、药草和病毒感染。然后重头再来一次。接着是最后一次。我异常顺利地通过了这些改变,只有短时间的不适。他们认为我的忍耐力异乎寻常……于是决定让我接受更复杂的测试。更艰难的测试。艰难得多。但如你所见,我活下来了。我是所有接受进阶试炼的人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但我的头发从此以后就变白了。这是色素流失的后果。他们说这只是副作用,根本微不足道。

“然后他们教会我各式各样的事,直到我离开凯尔·莫罕。我赢得了狼兆门的徽章,我得到了两把剑:银剑和铁剑,并且我满怀坚定的动机及热忱的信仰,要在这满是怪物和野兽的世界里保护无辜者。我离开凯尔·莫罕时,梦想着立刻和第一头怪物碰面。我等不及和它面对面了,而那个时刻果然很快就到来了。

“爱若拉啊,那是一头秃顶并长着满口烂牙的‘怪物’,我是在大路上遇到他的。他带着些逃兵跟班,拦下了某位农夫的货车,拉出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小女孩。当他的同伙抓着她父亲的时候,那个秃顶男人就撕扯起她的衣裙来,叫嚣着她是时候见识真正的男人了。我拍马上前,说他自己可以先见识一下——我还以为很机智呢。结果那秃顶怪物放开女孩,抄起一把斧子就朝我扑过来。他动作很慢,但很经打。我砍中他两次——伤口不够平整,但够深——他才倒下。他的喽啰们看到猎魔人的剑对人类的效力,便四散奔逃……

“无聊吗,爱若拉?

“我有必要说。真的有必要。

“到哪儿了?我头一回的高尚行为。你瞧,他们在凯尔·莫罕一遍又一遍地告诫我,不要跟这种事有所牵连,不要扮演云游骑士或者去维护法律。不要卖弄技艺,只是为钱工作。可我还没离开五十里路,就像个傻子一样卷入了争斗。你知道原因吗?我想要那个女孩喜极而泣,亲吻她救星的双手,而她父亲感激地跪倒在地。可事实上,她的父亲跟着那些袭击者一起逃跑了,女孩身上沾满了秃头男人的血迹。她呕吐起来,歇斯底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更吓得昏了过去。从此以后,我就很少插手这种事了。

“我尽力工作。我很快就学会了方法。我骑马前去村子的围墙或者镇子的岗哨边,等待。如果他们朝我吐唾沫、咒骂我、朝我投掷石块,我就骑马离开。如果有人走出来委托我,我就接受。

“我走访城镇和要塞。我寻找十字路口的木桩上的布告。我寻找着‘亟需猎魔人’之类的字样。接受委托后,我前去某个宗教场所,地牢,陵墓或废墟,峡谷里的森林和隐匿在群山间的洞穴,充斥白骨与发臭残骸的地方,对付那些为了杀戮而生的生物。它们或者出于饥饿与取乐而行动,或者应某些人的病态欲望召唤而来:蝎尾狮、翼龙、蛙怪、蜻蜓怪、巨虾怪、奇美拉、林地矮妖、吸血鬼、尸鬼、食尸魔、狼人、巨蝎、吸血妖鸟、黑女魔、奇奇摩、沼蛇……我杀过许许多多怪物。黑暗中的舞步,挥下的长剑,还有我雇主眼中的恐惧和嫌恶。

“犯错?我当然犯过错。但我坚持原则。不,我说的不是守则,尽管有时我会把守则当做挡箭牌。人们喜欢这样,他们通常会敬佩那些遵循守则的人,并且给予很高的评价。其实从没有人编写过猎魔人的守则。我自己创造了一套,并且严格遵守。总是——

“不,并不总是。

“有些情况下是没有选择的。我本该对自己说‘我操心这些干吗?我是个猎魔人,这些与我无关’。我本该聆听理性之声,聆听我的本能,即使它来自于恐惧,即使它与我的经验不符。

“我真该聆听理性之声的……

“可我没有。

“我觉得我是在选择小恶。小恶!我是杰洛特!我是猎魔人……是布拉维坎的屠夫——

“别碰我!也许……你也许会看见……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知道。我明白,命运就像河堤里的河水那样在我身边旋转。它让我脚步沉重,可我从不回头。

“就像绳圈?对,南尼克感觉到的就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在辛特拉诱惑我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会蠢到冒那样的险?

“不,不,不。我从不回头。我不会回辛特拉去。我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它。我绝不会再回去了。

“哈,如果我的计算正确,那个孩子将会在五月出生,就在五月节前后。如果真是这样,就是个有趣的巧合了,因为叶妮芙也是在五月节出生的……

“说得够多了,我们该走了。已经黄昏了。

“谢谢你跟我谈天。谢谢你,爱若拉。

“不,没事的。我很好。

“很好。”

价码问题

猎魔人的喉咙上抵着把匕首。

他全身浸泡在一只满是泡沫的木浴盆里,脑袋靠着湿滑的盆边。肥皂的苦涩味在他口中徘徊不去,而那柄如门把般粗钝的匕首用力刮着他的喉结,移向他的下巴。

理发师的神情活像个正在创造杰作的艺术家,他最后修饰了一番,然后用一块浸过白芷酊剂的亚麻布擦干猎魔人的脸。

杰洛特站起身,让侍者把一桶水浇在他身上,然后甩去身上的水,爬出浴盆。他在砖石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您的浴巾,先生。”那侍者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徽章。

“多谢。”

“衣服,”哈克索道,“衬衫、内衣、长裤和束腰外衣。还有靴子。”

“你真是考虑周全。可我就不能穿自己的靴子吗?”

“不能。要啤酒吗?”

“非常感谢。”

他慢慢穿上衣服。令人不适的粗糙布料抵着他浮肿的皮肤,破坏了他原本惬意的心情。

“总管大人?”

“怎么,杰洛特?”

“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吗?他们为什么要我来这儿?

“这不关我的事,”哈克索说着,瞥了眼那些侍者们,“我的工作就是让你穿上——”

“你是说打扮一番吧。”

“——让你穿好衣服,然后带你赴宴,去觐见王后。穿上外衣,先生。把徽章藏在衣服下面。”

“我一向在那儿放匕首。”

“以后就不能了。它会和你的剑及其他随身物件一起被保管在安全地方。你去的地方没人可以携带武器。”

猎魔人耸耸肩,套上那件紧绷的紫色束腰外衣。

“这又是什么?”他指着衣服前面的刺绣问道。

“噢,”哈克索说,“我差点忘了。在宴会上,你将是来自四号角城的贵客拉维克斯。根据王后的要求,你将作为贵宾坐在她的右侧,外衣上绣的就是你的家族纹章:一头前进中的黑熊,背上驮着一名天蓝色衣饰的少女,她头发披散,双臂高举。你应该记住这些——说不定某个客人对纹章学有些了解。这种事是常有的。”

“我当然会记住,”杰洛特严肃地说,“那个四号角城又在哪儿?”

“在足够远的地方。准备好没?能走了吗?”

“能。但你得先告诉我,哈克索,这场宴会的目的是什么?”

“帕薇塔公主要满十五岁了,按照惯例,她的追求者的数量也会成打增加。卡兰瑟王后希望她嫁给某个来自史凯利格的求婚者,和群岛的联盟对我们意义重大。

“为什么?”

“他们不会那么频繁地攻击盟友。”

“好理由。”

“不止这一个理由。在辛特拉,女人没有执政权。罗格纳王几年前死去,而王后不想要其他的伴侣:我们的卡兰瑟王后睿智又公正,但她不是国王。无论公主嫁给谁,那个人都会坐上王位,而我们想要一个坚强又正派的人。群岛上肯定会有这么一个人。那些岛民向来以顽强著称。走吧。”

在那条环绕狭小内庭的长廊中走到一半时,杰洛特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

“总管大人,”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现在就我们俩了。快,告诉我王后为什么会请猎魔人来。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众所周知的原因,”哈克索咕哝道,“辛特拉和其他王国一样,如果你仔细找找,就能发现狼人、石化蜥蜴和蝎尾狮。猎魔人迟早能派上用场的。”

“别歪曲我的话,总管大人。我问的是王后为什么想要一个猎魔人打扮成这副鬼样子出席宴会。”

哈克索张望了一番,甚至还抓着栏杆向外看了看。

“城堡里头,杰洛特,”他喃喃道,“正在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令人心惊胆战的事。”

“什么?”

“人们常被什么东西吓着。是怪物。他们说它个头很小,弓着背,浑身是刺,就跟刺猬似的。到了晚上,它在城堡里四下出没,把铁链弄得叮当作响,还进房间悲叹或呻吟。”

“你见过它吗?”

“不,”哈克索吐了口唾沫,“我才不想见到它。”

“总管大人,”猎魔人皱起眉头,“你这说法根本不通啊。我们要去的是订婚宴会。我在那儿能做什么?等那个驼背怪物跳出来呻吟?而且手无寸铁,打扮得像个小丑?”

“随你怎么想,”总管抱怨道,“他们要我什么都别告诉你,可你既然问了我,我就说了。你却认为我胡说八道。真有趣。”

“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总管大人。我只是很惊讶……”

“别再惊讶了,”哈克索转过身去,“干你这行的不能惊讶。而且我强烈建议你,猎魔人,如果王后要你脱光衣服,把屁股染成蓝色,然后像只吊灯那样倒吊在门厅里,你也应该毫不惊讶、毫不犹豫地去做。否则你可能会碰到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明白了没?”

“明白了。走吧,哈克索。无论如何,洗这个澡让我有胃口了。”

在简短而礼节性地招呼了他这位“四号角城领主”之后,卡兰瑟王后没有再和猎魔人多说一个字。宴会即将开始,宾客们随着传令官的大声通报陆续到场。

餐桌很大,呈矩形,周围能坐下超过四十人。卡兰瑟坐在首席那张高大的靠背王位上,杰洛特坐在她右边,她左侧是个怀抱鲁特琴的灰发吟游诗人,名叫杜格加。在桌子这一端,王后的左方,还有两张椅子,但无人就座。

杰洛特右边坐着哈克索,还有一个他想不起名字的总督,再右边是来自阿特里公国的宾客——阴郁寡言的骑士林法恩和他的主人,十二岁大、胖乎乎的温德哈姆王子,也是公主的求婚者之一。之后是形形色色的辛特拉骑士以及地方诸侯。

“提格城的艾伦伯特男爵到!”传令官通报。

“咯咯哒到了!”总管低声对杜格加说,“这下有趣了。”

一个身材细瘦、满脸络腮胡,盛装打扮的骑士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可他生机勃勃的眼神和欢快的傻笑掩盖不了他卑微的身份。

“欢迎,咯咯哒,”王后郑重地说。显然这位男爵的昵称比他的家族名更加为人所知。“很高兴见到你。”

“能受到邀请,我也很高兴,”咯咯哒说着,叹了口气,“噢,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的王后陛下,我想见见公主。单身实在太难熬了,陛下。”

“哎呀,咯咯哒,”卡兰瑟微微一笑,手指绕过一缕长发,“我们都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啊呀。”男爵有点恼怒,“您自己也知道的,陛下,我的妻子是那么体弱多病,而且我那儿最近正流行天花。我敢用腰带和佩剑赌您的一双旧拖鞋,不出今年,我就得为她哀悼了。”

“你真可怜,咯咯哒。但也很幸运。”卡兰瑟笑得更欢了,“幸好你妻子的身体没那么强壮。我听说去年秋收时,她发现你跟一个妓女躺在干草堆里,之后拿着干草叉追了你将近一里路,不过没追上。你应该给她吃些好东西,多给她几次拥抱,晚上小心别让她背上着凉。这样的话,不出今年,你就会发现她的身体好多了。

咯咯哒摆出一副苦瓜脸。“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能等到宴会结束再走吗?”

“当然,男爵大人。”

“史凯利格使节团到!”传令官用几近沙哑的嗓音喊道。

这些岛民——其中四个穿着亮闪闪的海豹皮紧身衣,腰系格子花纹的羊毛腰带——踏着欢快的步子走进房间。为首是位面孔黝黑、长着鹰钩鼻的强壮战士,与他并肩前行的是个双肩宽阔、一头红色乱发的年轻人。他们在王后面前纷纷鞠躬行礼。

“真是荣幸,”卡兰瑟双颊飞红地说,“像史凯利格的伊斯特·图尔塞克这样杰出的骑士竟然再度驾临我的城堡。如果不是您曾公开对婚姻表示过蔑视,我恐怕会高兴地以为您是来向我的帕薇塔求婚的。您是忍受不了独居生活了吗,阁下?”

“我经常有这种感觉,美丽的卡兰瑟陛下,”那位面孔黝黑的岛民说着,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王后,“但我的生活太过危险,不容我考虑持久的结合。啊……帕薇塔虽然还是个年轻女孩,是朵尚未绽开的花蕾,但我明白……”

“明白什么?”

“苹果落地时不会离果树太远,”伊斯特·图尔塞克笑了笑,亮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只需看看您,我的王后陛下,就知道公主殿下长到能令斗士倾心的年纪时会有多么美丽。到那时,追求她的将是那些年轻人。比如我身边这位布兰王的外甥,克拉茨·安·克莱特,他正是为此而来的。”

克拉茨低下头,在王后面前单膝跪下。

“伊斯特,你还带来了什么人?”

一个膀阔腰圆、胡须浓密的男人和一个抱着风笛的壮汉在克拉茨·安·克莱特身边跪下。

“这位是勇敢的德鲁伊,莫斯萨克,他和我一样,乃是布兰王的好友和顾问。这位是德莱格·波德乌,著名的战地诗人。我们还有十三位史凯利格的水手等在庭院里,满心期待能一睹卡兰瑟王后的芳容。”

“请坐,各位尊贵的来宾。图尔塞克阁下,你请坐这儿。”

伊斯特在首席旁的空位上坐下,和王后只隔杜格加和一张空椅子。剩下的岛民一同坐在左首,位列维赛基德元帅和斯特瑞普领主的三个儿子——廷格朗特、弗德凯特和维尔德希——之间。

“差不多到齐了,”王后靠向元帅,“开始吧,维赛基德。”元帅拍拍手,端着盘子和酒壶的仆人便排成长队走向餐桌,引来宾客们欢快的絮语。

卡兰瑟几乎没吃什么,只用银叉子随意挑拣着面前的食物。杜格加早将自己那份食物一扫而光,此时拨弄起了鲁特琴。另一边的宾客对着烤乳猪、鸟肉、鱼和扇贝开怀大嚼——带头的就是红发的克拉茨·安·克莱特。阿特里的林法恩狠狠地教训了温德哈姆王子,甚至还在后者想拿苹果酒时拍开了他的手。咯咯哒放下食物,模仿起淡水龟的唿哨声来,让身边的来宾开怀大笑。宴会的气氛每一分钟都更加欢乐。首轮祝酒已经开始,大家正变得越语无伦次。卡兰瑟正了正她浅灰长发上那顶小巧的金头环,转身看向杰洛特——后者正忙着对付一只大龙虾的硬壳。

“现在的吵闹程度足够我们小声说几句了。我们先从问好开始吧: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同样高兴,陛下。”

“问好之后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个工作要给你。”

“我猜到了。很少有人会因为喜欢我的陪伴而邀请我赴宴。”

“看来你恐怕不太风趣。你还猜到些什么?”

“等您向我概述任务内容之后,我就告诉您,陛下。”

“杰洛特。”卡兰瑟说着,手指轻叩一条翡翠项链。项链上最小的那块翡翠也有黄蜂大小。“作为猎魔人,你期待怎样的任务?挖井?修理屋顶的漏洞?编织一块描绘维瑞丹克王和美丽的瑟萝在新婚之夜试过的所有体位的挂毯?你肯定知道自己这门行当是做什么的吧?”

“我知道。我会告诉您我猜到了什么的,陛下。”

“我很好奇。”

“这我也猜到了。而且像很多人那样,您也把我这行跟一个完全不同的职业弄混了。”

“噢?”卡兰瑟漫不经心地靠向正拨弄着鲁特琴的杜格加,摆出一副忧郁茫然的神情。“杰洛特,能和我相提并论的这群无知者都有谁?这群蠢货又把你的行当弄混成什么?”

“陛下,”杰洛特冷静地说,“我骑马来辛特拉时,见过村民、商人、小贩、矮人、修补匠和伐木工。他们告诉我,森林里有黑女魔的藏身之处,一栋由三只鸡爪撑起的小屋。他们还说山里住着奇奇摩,还有蜻蜓怪和巨蜈蚣。如果您仔细找呢,还能发现蝎尾狮。一个猎魔人用不着披上别人的皮和纹章,也能接手这些活儿。”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陛下,我毫不怀疑和史凯利格通婚对辛特拉来说是必要的,也许同时还得给那些想要从中作梗的阴谋家们上一课——当然必须避免牵涉到您。如果下手的是个来自四号角城的无名领主,并且他很快就会抽身离开,事情就好办了。您把干我这一行的人当成了拿钱办事的杀手。我所说的‘很多人’——许许多多的人——跟您一样也都是统治者。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召唤到宫廷里,去解决那些需要用剑去了结的事了。但无论用意是好还是坏,我从不为钱杀人。以后也不会。”

餐桌上的气氛随着啤酒的减少而愈加活跃。红发的克拉茨·安·克莱特找到了几个好听众,正对他们讲述自己在塞维斯之战中的表现。他用蘸了调味汁的肉骨头在桌面上草草勾勒出地图,大声讲解战术。咯咯哒证明了他的昵称有多么贴切——他突然就像只抱蛋的母鸡似的咯咯叫起来,引得宾客们一阵又一阵哄笑,还吓着了仆人们——他们满以为出现了一只因为自己疏忽大意而溜进去的鸟儿,纷纷从庭院赶到了大厅里。

“命运派这么一位狡猾的猎魔人来惩罚我,”卡兰瑟笑了笑,双眼却眯缝起来,透出怒意,“一个对我毫无敬意、甚至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的猎魔人,揭穿了我的阴谋和不光彩的计划。莫非是我的美貌和迷人的性格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没有下次了,杰洛特。别再跟当权者说这种话。他们大都不会忘记你,而且你知道的,国王嘛——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任由他们支配:匕首、毒药、地牢、烤红的火钳。国王们有几百、几千种方法能为他们受损的尊严复仇,而你根本不知道让某些当权者感到尊严受损有多么容易。他们很少会冷静地接受类似‘不’、‘我不会’、‘绝不’这种话,只要打断他们的发言,或者出言不逊,你的性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车轮下了。”

王后那双洁白纤细的手交扣在一起,轻轻撑住了下巴。杰洛特没有插嘴,也毫无反驳之意。

“国王们,”卡兰瑟续道,“把臣民分为两种——能够指使的和能够收买的。他们坚信那条古老而陈旧的真理:所有人都能被收买。所有人。只有价码的不同。你不信吗?啊,我没必要问的,毕竟你是个猎魔人,你干活就是为了赚钱。但等你认真考虑‘被收买’这个概念的时候,它会退去讽刺的意味。你的价码显然和使命的难度以及你的完成情况有关。还有你的名声,杰洛特。在大大小小的集市上,老人们传唱着利维亚白狼的功绩。就算其中只有半数是真实的,我也敢打赌你的要价不菲。所以雇佣你来做这种简单又平凡的事务——比如宫廷阴谋或谋杀之类——根本是浪费金钱。这些活儿完全可以交给那些开价较低的人来做。”

“呱!咕呱呱!”咯咯哒忽然吼道,换来了响亮的喝彩声。杰洛特不知他在模仿哪种动物,也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转过头,正对上王后恶狠狠的绿色眸子。杜格加低着头,灰色刘海遮蔽了面孔,他正安静地抚弄琴弦。

“啊,杰洛特,”卡兰瑟说着,挥手制止前来斟酒的仆人,“我们在宴席上,都想过得高兴些。取悦我吧。我开始怀念你那些中肯的评价和敏锐的意见了。我也很乐意听到一两句恭维、致敬或者表示效忠的话语。顺序由你选择。”

“噢,好吧,陛下,”猎魔人说,“我算不上什么有趣的餐桌伴侣。您唯独给了我这份荣幸,这让我很惊讶。应该由一个比我合适的人来坐这个位置,人选取决于您。这样一来,无论您想要指使他还是收买他都行。只不过是价码问题罢了。”

“继续,继续。”卡兰瑟把头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笑容。

“我荣幸而自豪地坐在辛特拉的卡兰瑟王后身边,她的美丽仅次于她的智慧。令我感到格外荣幸的是,王后陛下听说过我,而且根据传闻,她不打算让我去做那些琐碎小事。去年冬天的赫罗巴里克王子就没这么亲切了,他想雇我去寻找一个因为他的粗俗举止而逃出舞厅、落下一只拖鞋的美人儿。我费了番工夫才说服他,他需要的是猎人,不是猎魔人。”

王后聆听着,脸上始终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其他当权者也无法与您的智慧匹敌,他们总是忍不住提出琐碎的任务。通常都是谋杀某个继子、继父、继母、叔叔、婶婶之类的——说起来可就多了。他们都抱着同一个观点:只不过是价码问题。”

王后的微笑仿佛有万千种含意。

“所以我重复一遍,”杰洛特稍稍低下头,“能够坐在您身边,我感到无上光荣,女王。但荣誉对我们猎魔人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大到您不敢相信的地步。有个领主曾经提出一项既不光荣又有违猎魔人守则的工作来侮辱某位猎魔人,甚至不肯接受礼貌的拒绝,还想阻止那位猎魔人离开他的城堡。之后人人都同意,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

“杰洛特,”卡兰瑟在片刻沉默后说,“你错了。你是个非常有趣的餐桌伴侣。”

咯咯哒拭去胡须和外套前面的泡沫,伸长脖子,发出一声发情期母狼的尖锐号叫。庭院里和附近的狗儿纷纷应和起来。

斯特瑞普领主的某位儿子把手指在啤酒里蘸了蘸,沿着克拉茨·安·克莱特描绘的阵列画了条粗线。

“差远了!”他喊道,“不该这样!瞧,侧翼那儿,他们应该领着骑兵队攻击侧面!”

“哈!”克拉茨·安·克莱特吼道,用手里的骨头重重地敲了下桌子,调味汁溅了周围的食客一脸一身,“然后导致中路空虚?削弱如此关键的位置?荒唐!”

“瞎子和白痴才会错过调遣部队的大好时机!”

“说得好!太对了!”阿特里的温德哈姆叫道。

“谁问你话了,你这流鼻涕的小鬼?”

“你才流鼻涕!”

“闭上鸟嘴,要不我就狠狠——”

“给我坐下,保持安静,克拉茨,”伊斯特·图尔塞克中断了和维赛基德的谈话,“别吵了。杜格加阁下!别浪费你的才能!我们应该更加专心和庄重地聆听你那美妙静谧的音乐的。德莱格·波德乌,别再狼吞虎咽了!你不该用那种方式来让在座诸位吃惊。吹起你的风笛,用大方的军乐给我们的耳朵以享受吧。望您准许,尊贵的卡兰瑟陛下!”

“噢。”王后对杰洛特低语着,听天由命地抬起头,盯着拱顶默然看了片刻。然后她亲切地笑了笑,点头应允。

“德莱格·波德乌,”伊斯特道,“给我们演奏豪切布兹之战的曲子。我们不会对指挥官的战术调配产生怀疑——更不会质疑赢得了无上荣耀的那个人!为英勇的辛特拉王后卡兰瑟的健康干杯!”

“为了健康和荣耀干杯!”宾客们大吼着,喝干了高脚杯和陶土杯里的酒。

德莱格·波德乌的风笛发出不祥的嗡鸣,然后爆发出一阵出奇冗长、抑扬顿挫的可怕尖啸。宾客们纷纷和起了歌词,更抄起手边的东西在餐桌上和起了拍子。咯咯哒贪婪地看着那只山羊皮制成的风笛袋,满心渴望将这种骇人的音色纳为己有。

“豪切布兹,”卡兰瑟看着杰洛特说,“是我的第一场仗。我担心这番话会激起一位自豪的猎魔人的愤慨和轻视,但我还是坦白,我们这一仗为的是钱。敌人焚烧向我们缴纳税款的村庄,而贪慕贡金的我们挑起了战争。微不足道的理由,微不足道的战争,微不足道的三千具尸体成了乌鸦的大餐。瞧啊——我不但不感到羞辱,反而为这些歌颂我的歌曲而欣喜。即使弹得这么难听。”她再度讽刺地摆出满怀幸福和善意的笑容,抬起自己空空的酒杯来作为对祝酒的回应。杰洛特依旧沉默不语。

“我们继续说吧,”卡兰瑟接过杜格加递来的一条野鸡腿,优雅地小口吃着,“如我所说,你唤起了我的兴趣。我曾听说猎魔人是有趣的,但并不真正相信。现在我信了。你跟那些用鸟粪堆出来的男人不同,你就像是钢铁打造的。但这还是没法改变你来此的目的:运用你的聪明才智,达成我的任务。”

杰洛特没有无礼地大笑或是坏笑出声,虽然他很想。他保持沉默。

“我还以为,”王后装作心思全放在那条野鸡腿上的样子,喃喃道,“你会说点什么。或者笑一笑。我能就此认为我们的协议达成了吗?”

“不清不楚的任务,”猎魔人干巴巴地说,“没法清清楚楚地解决。”

“有什么不清楚的?你都猜出了这么多了。我的确是想以通婚来和史凯利格结盟,可现在计划受到了威胁,我需要你来消除这份威胁。不过呢,你的精明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假设我把你当成拿钱办事的杀手,这让我非常愤怒。承认吧,杰洛特,我属于少有的那些了解猎魔人、知道该雇他们干什么的当权者。另一方面,你下手利落,声名远扬了,杰洛特,比德莱格·波德乌那该死的风笛还要出名,就连令人不快的程度也一般无二。”

风笛手听不见王后的话,但他完成了演奏。宾客们向他致以热烈喝彩,他随后便带着新生的狂热投入到残余的宴席中去。人们回忆战绩,说着关于女人的粗鲁笑话。咯咯哒发出一连串怪声,没人知道这是模仿又一种动物的叫声,还是为了舒缓他塞得满满的胃袋。

伊斯特·图尔塞克在桌子那头鞠了一躬,“陛下,”他说,“我相信您有充足的理由欢迎这位四号角城来的领主大人,但现在是时候让我们见见帕薇塔公主了。我们还在等什么?肯定不是等克拉茨·安·克莱特喝醉吧?就算要等,那个也快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确,伊斯特,”卡兰瑟温和地笑了。杰洛特不禁为她笑容的多变而惊讶。“的确,我有重要的事务要和可敬的拉维克斯讨论,但我会把一部分时间分给你们的。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原则:职责在先,享乐在后。哈克索!”她抬起手,招呼总管。哈克索一言不发地起身,鞠躬行礼,然后飞快地跑上楼去,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王后转身面对猎魔人:“你听到了?我们讨论得太久了。即使帕薇塔还在梳妆镜前打扮,过不久也会下来了。所以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想要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和你的猜测相同,这件事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可以遵从我的命令——我不想详述抗命的后果,但服从命令会有丰厚的奖赏——你也可以向我开出价码,然后为我服务。注意了,我没说‘我可以收买你’,因为我不打算冒犯你们猎魔人的自尊。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不是吗?”

“我看不出这种区别。”

“那就仔细听着,我亲爱的猎魔人,区别在于被收买的人收了钱就得服从买主的任何意愿,反之,提供有偿服务的人只按照价码提供服务。清楚了吗?”

“差不多吧。既然要我选择为你服务,我当然应该知道必要的细节吧?”

“不。命令才必须是明确而详尽的,有偿服务可不一样。我关心的是结果,仅此而已。如何办到是你的事。”

杰洛特抬起头,对上莫斯萨克富有穿透力的黑色双眸。这位史凯利格的德鲁伊视线不离猎魔人,手里把面包捏碎成小块,仿佛陷入沉思般丢下。杰洛特低下头。在这张橡木桌上,面包屑、荞麦粒和龙虾的碎壳像蚂蚁般动了起来,组成符文图案,片刻之后拼成了一个词语。也是一个问题。

莫斯萨克目光不离地等待着,杰洛特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于是德鲁伊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拂去桌上的碎屑。

“尊敬的先生们!”传令官大喊,“辛特拉的帕薇塔到!”

宾客们安静下来,转脸望向楼梯。

总管和一名身穿绯红紧身上衣的金发男仆在前方开路,公主低着头,缓缓走下楼来。她的发色是和母亲相同的淡灰色,只不过梳成了两条及腰长的辫子。帕薇塔身上的装饰品只有镶嵌精致珠宝的饰环,以及束住那条银蓝色长裙的金链腰带。

在男仆、传令官、总管和维赛基德的簇拥下,公主坐进了杜格加与伊斯特·图尔塞克之间的那张空位。富于骑士精神的岛民立即为她斟满了酒,与她谈笑起来。杰洛特发现她的回答从不超过一个词,目光永远低垂,即便在整桌人都吵吵闹闹地向她祝酒的此时,她的双眸也依然隐藏在纤长的睫毛之下。不用说,她的美丽令来宾们为之倾倒——连克拉茨·安·克莱特也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沉默地凝视着帕薇塔,甚至忘记了手里的酒杯。

阿特里的温德哈姆也贪婪地注视着公主,双颊泛起红晕,仿佛阻隔在他们的新婚之夜间的只有沙漏里的几粒沙子。咯咯哒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也用专注到可疑的目光打量着女孩娇小的面容。

“啊哈,”卡兰瑟颇为得意地悄声道,“你怎么说,杰洛特?这女孩很像她母亲。把她送给那个红发白痴克拉茨也太浪费了。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小崽子将来能拥有伊斯特·图尔塞克的地位,毕竟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杰洛特,你在听吗?为了国家福祉考虑,辛特拉必须和史凯利格结盟。我的女儿必须嫁给合适的人。而你必须确保这一切。”

“确保这些?您本人的意愿还不足以确保吗?”

“事态可能会发生变化,到时候光有我的意愿就不够了。”

“什么东西能强过您的意愿?”

“命运。”

“啊哈。所以我,一个卑微的猎魔人,即将面对比王族意愿更加强大的命运。和命运抗争的猎魔人!多讽刺啊!”

“哦?怎么讽刺了?”

“没什么。陛下,看起来您向我要求的这项服务已经界于不可能的范畴了。”

“如果它在可能的范畴里,”卡兰瑟懒洋洋地说,“我早就自己解决了,也用不着赫赫有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了。所以,别自作聪明,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只不过是价码问题。见鬼,在你们猎魔人的价目表上肯定有一条是关于不可能范畴的任务的。我能猜到价码,那肯定很不低。但只要你达成我要求的结果,我会给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

“您刚才说什么?”

“我会给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而且我不喜欢被别人要求复述。我很好奇,猎魔人,你是不是从来都像这样,努力让你的雇主打消雇你的念头?时间在流失。回答吧,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

“很好。好多了。杰洛特,你的回答接近我理想中的答复了。当我问问题时,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好吧,小心地伸出左手,摸一下我的王位后面。”

杰洛特把手伸进那块黄蓝相间的布套里。他几乎立刻感觉到那装有皮垫的靠背上藏着一把剑。一把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剑。

“陛下,”他平静地说,“我就不重复我刚才说过的关于杀人的话了。您也应该明白只凭一把剑是没法击败命运的吧?”

“我明白,”卡兰瑟转过头去,“我还需要一个猎魔人。如你所见,这点我考虑到了。”

“陛——”

“别说了,杰洛特。我们密谋得够久了,他们都在看我们,伊斯特都快发怒了。和总管说说话。吃点东西。喝点酒,但别太多。我希望你保持身手利索。”

猎魔人服从了。王后、伊斯特、维赛基德和莫斯萨克交谈起来,帕薇塔在旁安静地做听众。杜格加把鲁特琴放到一旁,弥补损失的进餐时间。哈克索并不健谈,而那位有个难记名字的总督肯定是听过一些四号角城的情况,他礼貌地问起母马们产崽是否顺利。杰洛特回答说是,比公马们的表现要好多了。他不太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懂这个笑话,但那位总督之后再也没问过问题。莫斯萨克自始至终盯着猎魔人的眼睛,但桌上的碎屑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

克拉茨·安·克莱特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中的两个越谈越投机。而那第三个——也是最小的那个——因为尝试赶上德莱格·波德乌的喝酒速度,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吟游诗人却像没事人似的。

那些聚集在餐桌末席周围,较为年轻也较为次要的领主们此时纷纷带着酒意唱起了一首不合时宜的著名歌谣,内容是一头长角的小山羊和一个渴望复仇又没有幽默感的老女人的故事。

一名卷发仆人和一位金蓝服色的守卫队长跑到维赛基德身边。元帅皱眉听完了他们的报告,随后站起身,来到王位后面,向王后小声说了些什么。卡兰瑟瞥了眼杰洛特,简短地做了回答。维赛基德凑得更近,又说了什么;王后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接着一言不发地拍了下椅子扶手。元帅鞠了一躬,把命令传达给守卫队长。杰洛特没有听到内容,但他注意到莫斯萨克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扫了眼帕薇塔——公主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低垂着头。

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敲击地面的响动——盖过了席间的喧闹。所有人都抬起头,转脸望去。

逐渐接近的那个身影包裹着铁板和皮革制成的锃亮铠甲。他的胸甲蓝黑相间,有棱有角,下面有条状铁裙和短小的腿甲。厚重的臂甲上满是锐利的铁钉,头盔上那块打磨光滑的面甲做成狗嘴形状,盖满了仿佛七叶栗壳般的尖刺。

这位古怪的客人叮叮当当地走到餐桌旁,在王位面前停下。

“尊贵的王后,尊敬的先生们,”这位新客人僵硬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打扰你们隆重的宴席。我是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欢迎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卡兰瑟缓缓地说,“请你入席吧。辛特拉欢迎每一位客人。”

“感谢您,陛下,”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又鞠了一躬,戴着铁手套的手攥成拳头,敲了敲胸口,“但我来辛特拉不是为做客,而是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务。如果陛下您准许,我就不浪费诸位的时间,现在就说明情况了。”

“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王后严厉地说,“你对我们时间的重视值得嘉许,但这不能成为你不敬的理由。你藏在铁盔后面对我们说话更是不敬。除下头盔,我们会忍受你浪费的这段时间的。”

“我的长相,陛下,暂时不能宣之于众。望您准许。”

愤怒的喊声伴随着零星的咒骂,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莫斯萨克低下头,无声地蠕动着双唇。猎魔人感到那咒语一时间充斥在空气里,连他的徽章也为之震动。卡兰瑟看着乌奇翁,眯缝眼睛,手指敲打着扶手。

“准了,”最后,王后说,“我选择相信你的行为——你是为何而来,不肯露脸的乌奇翁?”

“感谢您,”乌奇翁道,“但我无法忍受不实的指控,所以必须解释:我不露面是因为骑士的誓言。我在午夜到来前都不能露出面孔。”

卡兰瑟敷衍地抬起手,以示接受解释。乌奇翁踏前一步,满是尖刺的铠甲哐当作响。

“十五年前,”他大声说道,“您的丈夫罗格纳王在伊伦瓦尔德狩猎时迷了路。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徘徊时,从马背上掉进峡谷,扭伤了腿。他躺在谷底,呼喊救援,可他得到的惟有毒蛇的嘶嘶声和附近狼人的嚎叫。如果不是他人的救助,他早已死去。”

“我知道后来的情况,”王后确认道,“如果你也知道的话,我猜你就是那个救了他的人。”

“是的。因为有我,他才能完完整整、安然无恙地回到您身边。”

“我感谢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尽管罗格纳,我心目中和床榻上的那位绅士早已辞世,但这份感激并未有所减少。告诉我,如果暗示你的援助并非无偿不会触犯你的骑士誓言,我该如何表达感激?”

“您很清楚,我的援助并非是无偿的。您也清楚,我就是来收取国王答应给我的奖赏的。”

“哦?”卡兰瑟微笑着,双眸中却燃起绿色火花,“这么说,你在峡谷底下找到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性命受到毒蛇和怪物威胁的伤者。他只有答应给你奖赏,你才肯帮他?如果他不愿意或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会把他留在那儿,而我直到今天也不知他葬身何处?真够高贵的。毫无疑问,你的行为肯定是符合当时的某条骑士誓言的吧。”

大厅里的絮语声更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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