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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之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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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你!”叶妮芙的脸更苍白了,“你紧张得像个被人拆穿的放荡女子。你是个猎魔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的职责……”

“别再提我的职责了,叶。这场争论已经让我想吐了。”

“我警告你,别这么对我讲话。我对你是否反胃和你严格受限的行为不感兴趣。”

“如果你继续向我灌输那些大道理,还有什么为人类的福祉奋斗,你就会亲眼见证我说得对不对了。也别再提什么龙是人类最可怕的天敌了。我知道的比你多。”

“哦,是吗?”女术士眨眨眼,“你又知道些什么呢,猎魔人?”

“我知道,”杰洛特没有理会颈上徽章的强烈警告,“要不是龙看守着宝藏,就算瘸腿的狗都不会对它感兴趣,更别提魔法师了。有趣的是,猎龙队伍里总会有些跟珠宝商公会关系密切的魔法师,比如你。随后,等到宝石市场货源饱和,来自巨龙宝藏的那些珠宝就会凭空消失——像被施过魔法——而价格仍会不断上涨。所以别再跟我提什么职责了,也别提什么为了种族存亡而战。我认识你太久,对你太了解了。”

“是太久了。”她皱起眉,狠狠地重复了一遍。“真不幸。但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这杂种。该死,我怎么这么傻……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大吼一声,催促黑马朝护卫队的前方奔去。猎魔人勒住马,让矮人的马车先行通过。矮人们喊叫着、咒骂着、吹着笛子。在他们当中,丹德里恩坐在一堆装燕麦的袋子上,拨弄他的鲁特琴。

“嘿!”亚尔潘·齐格林在驾驶位上直起身,指着叶妮芙大喊,“路上那个黑玩意儿是啥?我很好奇,那是什么?好像一匹母马!”

“毋庸置疑!”丹德里恩把李子色的帽子往后推推,高声回答,“是匹母马骑着阉马!难以置信!”

亚尔潘的小伙子们齐声大笑,笑得胡子打颤。叶妮芙假装没听见。

杰洛特停下马,让聂达米尔的弓手们通过。在他们身后稍远点儿,博尔奇策马缓缓而来,再后面是两位泽瑞坎少女护卫。杰洛特在等他们。他让母马与博尔奇的坐骑并排前行。二人一阵沉默。

“猎魔人,”三寒鸦突然问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

“你为什么不回去?”

猎魔人看着他,沉默良久。

“你真想知道?”

“想。”三寒鸦说着,转身面对他。

“之所以跟他们一起,因为我只是个唯命是从的魔像,只是大路上被风吹起的麻絮。我该往哪儿去?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有什么目的?在这里,至少很多人能跟我聊天。他们不会在我接近时突然停止谈话。不喜欢我的人会当面告诉我,而不是在背后说三道四。我跟他们一起的原因,与我跟你去那家酒馆的原因一样。两者并无不同。我之前没有任何安排。这条路的尽头,没有任何东西在等待我。”

三寒鸦清了清嗓子。

“每条路的尽头都有终点和目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你也不例外,只是你跟别人不一样。”

“轮到我向你提问了。”

“问吧。”

“你能看到自己那条路的终点吗?”

“我能。”

“真走运。”

“这不是走不走运的问题,杰洛特。这取决于你相信什么,取决于你投身的事业。没人能比……没人能比你们猎魔人更清楚了,不是吗?”

“今天每个人都在谈论理想。”杰洛特喃喃道,“聂达米尔的理想是征服玛琉尔;德内斯勒的艾克想保护全人类免受龙的威胁,多瑞加雷的理想则与他截然相反;叶妮芙由于身体改变无法实现理想而心烦意乱。活见鬼,好像只有掠夺者和矮人不需要理想,他们只想赚一笔就走,也许这就是他们吸引我的原因。”

“不,利维亚的杰洛特,吸引你的不是他们。我不聋也不瞎。你掏出钱袋,不是因为听到他们动听的名字。在我看来,似乎……”

“没必要说这些。”猎魔人的语气一点儿也不恼火。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

他们勒住马,免得撞上突然停下的坎恭恩弓手。

“出了什么事?”杰洛特踩着马镫站起身,“怎么停了?”

“不清楚。”博尔奇四下打量着。

薇亚说了句什么,莫名地露出担忧的表情。

“我去前面看看。”猎魔人大声说,“看看发生了什么。”

“等等。”

“怎么了?”

三寒鸦缄默不语,目光紧盯着地面。

“怎么了?”杰洛特又问一遍。

“细想之后,”博尔奇终于说道,“也许这样更好。”

“什么这样更好?”

“去吧,别问了。”

连接悬崖两侧的桥梁看起来相当稳固。它由几根粗大的松木搭成,溪水撞到方形桥墩上,泛起阵阵浮沫。

“嘿,开膛手!”布荷特走近马车,大声问道,“干吗停下?”

“我不太信得过这座桥。”

“我们非走这条路不可吗?”吉伦斯蒂恩也策马靠近,“我可不想带这么多马车过桥。喂!鞋匠!干吗走这边?大路明明通向西边!”

霍洛珀尔的投毒英雄摘下羊皮帽子,朝他走来。他的模样有些滑稽:穿着双排扣长礼服,外罩老式胸甲,那式样至少可以追溯到杉布克王当政时期。

“这条路更近,尊贵的大人。”他答话的对象并非总管大臣,而是聂达米尔,后者的脸色依然透出极度的厌倦。

“是吗?”吉伦斯蒂恩面容扭曲地质问。

聂达米尔看都没看鞋匠一眼。

“你瞧,”柯佐耶德指着附近最高的三座嶙峋山峰,解释道,“那是奇瓦峰、凯斯卓峰和马齿峰。这条大路通往一座古代要塞城镇的废墟,再绕过奇瓦峰通向北方,接着越过这条河的源头。而穿过这座桥,我们能缩短这段距离。我们可以沿着山涧走到群山间的湖水那里。如果龙不在那儿,我们可以往东走,察看邻近的峡谷。再继续往东,就能看到平坦的草地,还有条路直通坎恭恩,也就是您的疆土,大人。”

“你很清楚这些山嘛,柯佐耶德?”布荷特问,“做鞋时听说的?”

“不,大人。我年轻时是牧羊人。”

“这座桥撑得住吗?”布荷特在马鞍上直起身,俯视泛沫的河水,“这裂口差不多有四十寻深。”

“撑得住,大人。”

“你怎么解释荒郊野外会有一座桥?”

“是巨魔。”柯佐耶德回答,“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在这儿建了桥,开始收费,谁想通过就得付它们一大笔钱。但经过这儿的人实在太少,于是巨魔收拾东西走人了,这座桥却留了下来。”

“我再重复一遍,”吉伦斯蒂恩愤怒地插话道,“马车里装满了军械和食物,就是为了防止我们被困荒郊野外。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走大路吗?”

“我们可以走大路,”鞋匠耸耸肩回答,“但这一来,路就远了。看国王的表情,他已经等不及要跟那条龙较量了。他可不像咋么有耐心的样子。”

“是‘那么’有耐心。”总管大臣纠正道。

“那么就那么吧。”鞋匠随口应道,“总之,过桥的路比较近。”

“好,那就走吧,柯佐耶德!”布荷特做出决定,“带上你的队伍。按我们那儿的习惯,最勇敢的战士要走在最前面。”

“每次只准过一辆马车!”吉伦斯蒂恩命令道。

“同意!”布荷特扬起马鞭,他的马车隆隆驶过木桥,“看着点后面,开膛手!看车轮是不是笔直向前。”

杰洛特勒住马,前路被聂达米尔的弓手挡住了。他们穿着红黄相间的外套,挤在石路上。

猎魔人的母马喷了喷鼻子。

大地颤抖起来。参差不齐的石壁边缘在天幕下变得模糊,石壁发出沉闷的轰鸣。

“当心!”布荷特已经到了桥对面,他大喊道,“当心!”

起初落下的是些小石块,沙沙地掉在痉挛不已的山坡上。杰洛特看到后方的路上出现一条黑色的裂隙。伴着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那块路面随之塌陷。

“快上马!”吉伦斯蒂恩大喊,“大人们!我们得快点过桥!”

聂达米尔的脸紧贴马鬃,跟在吉伦斯蒂恩和几名弓手身后冲过了桥。在他们身后,飘扬着狮鹫旗帜的王家马车驶上摇曳的桥面,发出一声闷响。

“是山崩!快离开大道!”队列后面的亚尔潘·齐格林用鞭子狠抽马屁股,大喊道。

矮人的马车超过聂达米尔的第二辆马车时,撞上了几名弓手。

“快跑!猎魔人!让开!”

德内斯勒的艾克僵坐在马背上,飞驰着追上矮人的马车。要不是他下巴紧绷、脸像死人般惨白,别人还会以为这位游侠骑士根本没注意到砸上路面的碎石。落在队尾的弓手们发出一阵惊叫。马儿嘶鸣不已。

杰洛特拉紧缰绳,他的马人立而起。就在他前方,岩石滚落山坡,地面不停震颤。

矮人的马车隆隆驶过满是石块的路面,在抵达桥头之前,马车震动了一下,噼啪一声翻倒在地。有根车轴断了,一只车轮越过桥栏杆,掉进奔腾的河水。

猎魔人的母马被几块尖锐的石片击中,咬紧了马嚼子。杰洛特想跳下马背,靴子却被马镫卡了一下。他跌落下来。母马嘶鸣着跑上晃动不已的桥面。矮人从旁跑过,大喊大叫,骂骂咧咧。

“快点儿,杰洛特!”丹德里恩跟在矮人身后,转过头大喊。

“跳上来,猎魔人!”多瑞加雷喊道。他的身子在马鞍上摇晃,竭力稳住发狂的马。

在他们身后,整段路面都坍塌了。山崩和聂达米尔被撞碎的马车掀起漫天尘雾。猎魔人抓住魔法师的马鞍带,但他又听到一声尖叫。

叶妮芙从马上坠落,滚到一旁,整个身子扑倒在地,她双手护头,试图远离纷乱的马蹄。猎魔人松开手,朝她奔去,一路避开雨点般的碎石,越过脚下出现的裂缝。叶妮芙捂住肩头的伤口,勉力站起。她双眼圆睁,额上有道伤口,鲜血流到耳垂上。

“站起来,叶!”

“杰洛特,当心!”

伴着刺耳的摩擦声,一块巨石自山壁上脱落,径直砸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闷响。杰洛特俯下身,用身体护住女术士。突然,巨石炸成了数千块蜂刺般细小的碎屑。

“快!”多瑞加雷大喊。他在马上拼命挥手,将其他滚石也化作碎屑,“快上桥,猎魔人!”

叶妮芙伸出手指,画出一个法印。她喊出一句没人能听懂的话,一个闪着蓝光的穹顶凭空出现在他们上方,石头落在上面,如同落在炽热金属上的雨点般消失不见。

“上桥,杰洛特!”女术士大喊,“跟我来!”

他们跑在多瑞加雷和几个落马的弓手身后。摇晃的桥身开始迸裂,大梁也逐渐弯曲,桥面上的人被甩来甩去。

“快点儿!”

伴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桥塌了。他们刚刚经过的一段桥面崩裂松脱,坠入沟壑,矮人的马车也跟着落下去撞到石头上。他们听到马儿恐慌而凄厉的嘶鸣。桥上的人还能勉强稳住身子,但杰洛特发现倾斜的桥面还在不断变陡。叶妮芙呼吸沉重,咒骂连连。

“我们要掉下去了,叶!抓紧!”

剩下的桥面也发出碎裂声,随后断裂,像松脱的吊桥一样坠落。叶妮芙和杰洛特滑了下去,两人的手指紧紧抠住圆木间的缝隙。女术士发现自己的手渐渐松脱,不由发出一声尖叫。杰洛特用一只手抓住桥,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深深插进桥缝,再用双手握紧刀柄。他的肘关节开始刺痛,叶妮芙紧紧抓住他背上的剑带和剑鞘。桥倾斜得更加厉害,角度接近垂直。

“叶,”猎魔人喘息着说,“做点什么……该死的。施展个法术也好啊!”

“怎么施法?”她愤怒地沉声咆哮,“我两只手都空不出来!”

“试着空出一只手。”

“不行……”

“喂!”丹德里恩在高处喊道,“你们能撑住吗?喂!”

杰洛特不觉得回答能有什么用。

“扔条绳子!”丹德里恩大喊,“快点,该死的!”

掠夺者、矮人,还有吉伦斯蒂恩出现在丹德里恩身旁。杰洛特听到布荷特含混的话音:“再等等。她要掉下去了。我们只把猎魔人拉上来就行。”

叶妮芙像蛇一样发出嘶嘶声,攀在杰洛特背后。剑带勒进猎魔人的身体,令他疼痛不已。

“叶,你能坚持住吗?你的脚能动吗?”

“能。”她呻吟道,“理论上能。”

杰洛特朝下望去,在尖锐的石头和断桥的圆木间,在战马和穿着坎恭恩王国鲜艳服饰的尸体间,河水翻滚沸腾。在岩石中间,在翡翠色的透明深渊中,他看到一条巨大的鳟鱼逆流而上。

“能坚持住吗?”

“应该……可以……”

“爬上去。你得找个东西抓稳。”

“不行……我做不到……”

“快扔条绳子!”丹德里恩大喊,“你们都疯了吗?他们会掉下去的!”

“这样不是更好吗?”吉伦斯蒂恩低声自语。

桥又颤抖一阵,倾斜得更厉害了。杰洛特握住刀柄的手指渐渐麻木。

“叶……”

“闭嘴……别再动来动去……”

“叶?”

“别这么叫我……”

“能坚持住吗?”

“不能。”她冷冷地答道。

她不再挣扎,只是挂在他的后背,身子瘫软。

“叶?”

“闭嘴。”

“叶。原谅我。”

“不。绝不。”

有个东西顺着桥面滑来,快得像条蛇。

绳索散发冰冷的白光,仿佛拥有生命一般蜿蜒扭动,用末端优雅地探寻着,找到杰洛特的颈项,再从他腋下穿过,结成一个松垮的绳结。杰洛特下方,女术士呻吟着喘息起来。猎魔人原以为她会号啕大哭,可他错了。

“当心!”丹德里恩在上方高喊,“我们这就拉你们上来!尼斯楚卡!肯尼特!拉!用力!”

绳子越拉越紧,让他们有些疼,又有些呼吸困难。叶妮芙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的身子迅速上升,刮过木制的桥面。

到了上面,叶妮芙率先站起身。

“整个车队,”吉伦斯蒂恩高声宣布,“只剩一辆行李马车,陛下,不包括掠夺者的。整个护卫队只有七名弓手幸存。山涧另一边,道路已完全消失。我们只能看到悬崖、碎石堆和光滑的石壁。桥塌以后,当时在桥上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聂达米尔没搭腔。德内斯勒的艾克伫立在他面前,用狂热的目光看着他。

“我们招来了诸神之怒。”骑士抬起双臂说,“我们都有罪,聂达米尔国王。这是场圣战,对抗邪恶的圣战。因为龙就是邪恶,是的,每条龙都是邪恶的化身。对我来说,邪恶不值一提,我用一只脚就能碾碎它……摧毁它……是啊,就像诸神和圣典的指示那样。”

“他疯了吗?”布荷特愠怒地说。

“不知道。”杰洛特调整母马的挽具,“反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嘘。”丹德里恩说,“我正把他的话记下来,也许对我的新歌谣会有所帮助。”

“圣典上说,”艾克继续愤怒地讲述,“峡谷中会出现一条古蛇,一条七头十角的恶龙,龙背上坐着个女人,穿紫色和深红色衣服,手捧一只金色酒杯,额上描绘的符号代表她耸人听闻的败德之举!”

“我知道!”丹德里恩快活地插嘴,“她是希莉亚,索莫哈尔德市长之妻!”

“诗人阁下,请安静。”吉伦斯蒂恩大声喝道,“至于你,德内斯勒的骑士,看在诸神的分上,请解释得清楚些。”

“要同邪恶抗争,”艾克用夸张的语气继续,“就必须有纯净的心灵与良知,头颅高昂!但我们在这儿看到了谁?矮人——出生于黑暗、崇尚黑暗力量的异教徒!亵渎神明的魔法师——自以为拥有天赐的力量与特权!还有猎魔人——可憎的变种人,受诅咒的反常造物。难怪上天会给我们降下惩罚,不是吗?别再试探神明的宽容心了!我劝告您,尊敬的国王,清除我们中间的害虫吧,免得……”

“居然一个字都没提到我,”丹德里恩抱怨道,“一个字也没提到诗人。我都这么努力了!”

杰洛特冲亚尔潘·齐格林笑笑,后者正缓缓摩挲着腰带上那把斧头的锋刃,也在愉快地咧嘴笑。叶妮芙转过身去不看他们,比起艾克的话,似乎她开裂到臀部的裙子更加值得关注。

“这说得有点过分了,”多瑞加雷接道,“您的理由很高尚,艾克大人,这点毫无疑问。但我认为您对魔法师、矮人和猎魔人的评价不太得体,好在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既不礼貌、也不合骑士身份的观点。而且我要补充一句:令人费解的是,就在不久前,是您——而不是别人——跑过去丢下精灵的魔法绳索,拯救了必死无疑的女巫和猎魔人。但从您刚才的言论看,我真不明白,您干吗不祈祷他们掉下去。”

“活见鬼。”杰洛特低声对丹德里恩说,“绳子是他扔下来的?是艾克,不是多瑞加雷?”

“不是。”诗人低声答道,“确实是艾克。”

杰洛特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叶妮芙低声咒骂一句,站直身子。

“艾克骑士,”她朝每个人微笑——除了杰洛特——笑容温柔亲切,“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我是害虫,而你却救了我的命?”

“您是女士,亲爱的叶妮芙。”骑士僵硬地鞠了一躬,“你那迷人而亲切的面庞让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摆脱那些可恶的魔法。”

布荷特嗤之以鼻。

“那么感谢你,骑士阁下。”叶妮芙冷冷地回道,“猎魔人杰洛特也感谢你。杰洛特,快谢谢他。”

“那还不如让我去死。”猎魔人由衷地答道,“我干吗要谢他?我是个可憎的变异体,长了张恶毒又前途无望的脸。艾克骑士只是顺手把我拽上来,因为有位女士顽固地抱着我。如果只有我一个,艾克连小拇指都不会动一下。我说得对吗,骑士大人?”

“不对,杰洛特大人。”游侠骑士平静地应道,“任何需要帮助的人,我都不会拒绝,即便是猎魔人。”

“快谢谢他,杰洛特,并请求他的原谅。”女术士坚定地对猎魔人说,“不然,你就等于承认了艾克对你的所有评价。你是个异类,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参与这场狩猎就是个错误。你是出于某个荒谬的目的才来的。对我们来说,你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我想你应该明白。如果还没明白,现在也该懂了。”

“你们在说什么‘目的’,女士?”吉伦斯蒂恩插嘴道。

女术士没回答,只是看着他。丹德里恩和亚尔潘·齐格林意味深长地相视而笑,但又尽量不让女术士看到。

猎魔人望向叶妮芙的双眼。她目光冰冷。

“请原谅我,德内斯勒的骑士大人,我衷心地感谢您。”他大声说着,低下了头,“我也感谢在场的所有人。我挂在桥上时,听到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赶来救我。我请求各位的原谅,除了尊贵的叶妮芙,我感谢她,但不奢望她能给予任何回应。再见了。害虫要走了,因为他已受够了你们。保重,丹德里恩。”

“嘿,杰洛特。”布荷特说,“别像被宠坏的小丫头一样发脾气。真是小题大做,见鬼……”

“大——人们!”

柯佐耶德和几个霍洛珀尔民兵自山涧的方向跑来,他们是去前方侦察的。

“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回事?”尼斯楚卡抬起头问。

“大人们……我……亲爱的大人们。”鞋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别喘了,朋友。”吉伦斯蒂恩把双手拇指插在金色的腰带间。

“龙!那边,龙!”

“哪边?”

“山谷那一边……平地上……大人……它……”

“上马!”吉伦斯蒂恩下令。

“尼斯楚卡!”布荷特大喊,“上马车!开膛手,上马跟我来!”

“快跟上,小伙子们!”亚尔潘·齐格林大喊,“跟上,该死的!”

“喂!等等!”丹德里恩将鲁特琴背到肩上,“杰洛特,拉我上你的马!”

“自己跳上来!”

山谷尽头有片散落的白色石块,形成不规则的环形。石头后面,地面略微倾斜,通向一片凸凹不平的草地,周围是石灰岩的峭壁群,布满数千个小洞。三条细窄的峡谷俯瞰着草地,那是早已干涸的山间溪流的河床。

布荷特率先来到岩石屏障前,突然停下飞奔的马,踩着马镫直起身子。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说,“看在黄色瘟疫的分上。这……这……这不可能!”

“怎么了?”多瑞加雷说着,朝他走去。

叶妮芙跳下掠夺者的马车,站到布荷特身旁,扒着一块岩石朝远处望去。然后她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

“什么?怎么了?”丹德里恩大喊,试图越过杰洛特的肩头看去,“怎么了,布荷特?”

“那条龙……是金色的。”

离他们所在的山谷狭窄处不到百步远,通往北部峡谷的小径经过一座小丘,丘顶坐着一头巨兽。它的小脑袋垂在圆鼓鼓的胸前,细长的脖子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尾巴绕在伸出的爪子上。

这只造物有种难以言喻的优雅,那猫科动物般的气质甚至让人忽略了它爬行动物的外表,但它毫无疑问是爬虫类。它明亮的黄色双眸透出璀璨而凶狠的光芒,鳞片像用颜料细细涂抹过,几乎全身都是金色:从爪尖直到长长的、在小丘蓟丛间晃动的尾巴。它张开蝙蝠般的琥珀色翅膀,望向他们的金色大眼睛让人不由发出赞叹。

“一条金龙。”多瑞加雷轻声道,“不可思议……活生生的传奇!”

“别开玩笑了,金龙根本不存在。”尼斯楚卡吐了口口水,断言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小丘上的东西又是什么?”丹德里恩问。

“某种把戏。”

“幻象而已。”

“不是幻象。”叶妮芙说。

“真是一条金龙。”吉伦斯蒂恩补充道,“我敢肯定,是条金龙。”

“金龙只存在于传说里!”

“别说了。”布荷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插嘴,“大惊小怪什么?随便哪个傻瓜都能看出,我们面对的是条金龙。亲爱的大人们,金色带斑点和黄绿色带格子条纹又有什么区别?它又不大,我们不用两分钟就能解决。开膛手、尼斯楚卡,掀开马车帆布,抄家伙。金不金根本不重要。”

“有区别,布荷特。”开膛手说,“很重要的区别。它不是我们要猎捕的龙。不是在霍洛珀尔附近被下毒、正安详地睡在洞穴里、周围堆满贵金属和宝石的那条。这条龙只是在草地上休息而已,解决它又有什么用?”

“肯尼特,这是条金龙。”亚尔潘·齐格林喊道,“你以前见过这种龙吗?你还不明白吗?它的皮比可怜的宝藏值钱多了。”

“而且不会造成宝石市场价格波动。”叶妮芙坏笑着补充,“亚尔潘说得对。我们的约定不变。还是有东西可以分享的,不是吗?”

“嘿!布荷特?”尼斯楚卡跳下马车,拿着好几件武器,“我们怎么保护马?那头金蜥蜴是会喷火呢,还是喷酸液或毒烟?”

“鬼才知道,亲爱的大人们。”布荷特的语气有些担心,“嘿!魔法师们!有关金龙的传说里,有没有提到怎么杀死它?”

“怎么杀?用最普通的方法就是了。”柯佐耶德突然高声回答,“没时间浪费了。给我找只动物,我们往里面塞满毒药,喂给那只大蜥蜴。准没错。”

多瑞加雷恶毒地瞥了鞋匠一眼。布荷特吐了口口水。丹德里恩厌恶地别过脸。亚尔潘·齐格林双手叉腰,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们在等什么?”柯佐耶德问,“抓紧时间干活吧。往尸体里塞什么才能立马放倒那条爬虫呢?我们需要有劲儿的东西:剧毒或腐烂物。”

“哈!”矮人笑容未消,“什么东西既有毒又污秽还散发着恶臭呢?你不知道,柯佐耶德?就是你啊,你这小混球。”

“啥?”

“滚出我的视线,你这人渣,别让我再看到你。”

“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站起身,对魔法师说,“帮我们个忙。还记得传说故事里的相关记载吗?你对金龙了解多少?”

魔法师笑了笑,庄严地挺直身子。

“你问我对金龙了解多少,是吗?了解得不多,但也足够了。”

“说来听听。”

“听好了,仔细听好:我们面前伫立着一条金龙,它是活的传说,也许是你们残忍愚行下硕果仅存的一条。传说不该被杀死。我不许你们碰这条龙。明白了?你们可以放下武器,收拾行李回家了。”

杰洛特本以为一场战斗会立即爆发。但他错了。

吉伦斯蒂恩打破了沉默。

“尊贵的魔法师,小心你说出的话和说话的对象。聂达米尔国王可以命令你收拾行李下地狱,多瑞加雷,但你没资格作出同样的提议。听清楚了?”

“不。”魔法师骄傲地回答,“我是多瑞加雷大师。我不会听从渺小的国王的命令,何况他的王国只有站在小山顶上才能看到,统治的要塞也又脏又臭又简陋。你知道吗,亲爱的吉伦斯蒂恩大人,我只要一挥手,就能把你变成一摊牛粪,你那位粗俗的国王会比你更不堪。听清楚了?”

不等吉伦斯蒂恩回答,布荷特已经冲到多瑞加雷身旁,抓住他的手臂,扭过他的身子。尼斯楚卡和开膛手站到布荷特身后,沉默不语,一脸冷酷。

“听好了,魔法师阁下。”高大的掠夺者轻声说,“在你挥手之前,听我说:我可以花点时间,尊敬的大师,跟你解释我对你的声明,传说,还有那番愚蠢的唠叨是个什么看法。但我懒得费工夫,所以请你看好我的答复。”

布荷特清清喉咙,用一根手指堵住鼻孔,把鼻涕擤到魔法师的鞋子上。

多瑞加雷脸色煞白,但一动没动。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注意到了尼斯楚卡拎在手里的流星锤。同样跟其他人一样,他也知道,尼斯楚卡砸碎他脑袋的时间,肯定比他念咒的时间短得多。

“好了,”布荷特说,“阁下,麻烦您乖乖站到一边。如果你还是忍不住想张嘴,我建议你找团草把它塞起来。如果再听到一句胡言乱语,我保证你会后悔。”布荷特转过身,搓搓手,“尼斯楚卡、开膛手,开始干活,别让那只爬虫跑了。”

“它看起来不像要逃。”丹德里恩四下打量一番,“看看它。”

金龙安静地坐在小丘上,打个哈欠,扭扭头,拍拍翅膀,在地上敲了敲尾巴。

“聂达米尔国王和诸位骑士!”一个黄铜号角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是维纶特瑞坦梅斯,你们面前的龙!看来刚才我制造的山崩——我对此深表自豪——没能把你们吓跑。现在你们来到了这儿。如你们所见,这座山谷只有三个出口。东边通往霍洛珀尔,西边通往坎恭恩,你们可以沿那两条路离开,但北方的峡谷不准走,因为我,维纶特瑞坦梅斯,禁止你们这么做。如果有人想违背我的命令,我会向他发出挑战,跟他来一场荣耀的骑士决斗,只用传统武器:也就是说,禁止使用魔法或喷出火焰。战斗直到一方投降为止。根据礼仪,我在等待你们的传令官予以答复。”

所有人目瞪口呆。

“它说话了!”布荷特喘息着低声说,“难以置信!”

“而且它很聪明。”亚尔潘·齐格林补充道,“谁知道传统武器是什么?”

“就是没有魔法的普通武器。”叶妮芙皱着眉头答道,“但我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它那条分岔的舌头没法准确发音,这无赖用的是传心术。当心点儿,因为这法术的效力是双向的,它能读你们的心。”

“它是疯透了还是咋地?”开膛手肯奈特恼火地说,“荣耀的决斗?跟一条愚蠢的爬虫?它还那么小!咱们一起上吧!联起手来!”

“不。”

他们转过头去。

德内斯勒的艾克骑在马上,全副武装,长枪插在马镫里,身形比徒步时伟岸了许多。他面甲掀起,脸色苍白,狂热的眼睛闪闪发光。

“别想这么做,肯奈特阁下,”骑士答道,“除非跨过我的尸体。我不许有人在我面前侮辱骑士的荣耀。胆敢违背决斗规则的人……”艾克的声音越来越响,因激动而变得沙哑,“胆敢取笑荣誉、取笑我的人,他或我的血必将在这土地上流淌。那只野兽要求一对一决斗?那就决斗吧!让传令官报出我的名号!让诸神裁决我们的命运!那条龙有尖牙利爪,有地狱的狂怒,而我……”

“真是个蠢货。”亚尔潘·齐格林低声道。

“而我拥有律法、信仰和处女的泪水,这条大蜥蜴……”

“闭嘴,艾克,我们听得都快吐了!”布荷特吼道,“要去就去。与其喋喋不休,不如赶紧上草地去!”

“嘿,布荷特!等等!”矮人首领插嘴道,他拽着胡须,“你忘记约定了吗?如果艾克杀死那条大蜥蜴,他会拿走一半……”

“艾克什么也不会拿走。”布荷特咧嘴笑着回答,“我了解他。对他来说,只要丹德里恩为他写首歌,那就足够了。”

“安静!”吉伦斯蒂恩命令道,“那就这样。代表信仰和荣耀的游侠骑士,德内斯勒的艾克,将会挑战那条龙,他将作为聂达米尔国王的长枪与利剑,为坎恭恩而战。这就是国王的旨意!”

“你听到了?”亚尔潘·齐格林压低声音说,“聂达米尔的长枪与利剑。坎恭恩的蠢货国王彻底堵住了我们的嘴。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也不干。”布荷特吐了口口水,“你没想跟艾克打一架,对吧?他已经一边胡言乱语一边骑到马背上了,最好随他去吧。让他去,该死的,就让他骑马跟那条龙拼个你死我活。然后我们再看着办。”

“谁当传令官?”丹德里恩问,“那条龙想要个传令官。也许我可以?”

“不,这又不是找人唱几支小曲儿,丹德里恩。”布荷特皱眉道,“亚尔潘·齐格林嗓门够大,让他当传令官吧。”

“同意,这有何难?”亚尔潘答道,“把旗帜和纹章准备好,一切按规矩来。”

“注意,矮人阁下,千万记得礼貌与尊重。”吉伦斯蒂恩提醒道。

“不用你教我。”矮人骄傲地挺起胸膛,“你还没学会说话,我已经主持过一场正式婚礼了。”

这段时间里,龙依然坐在小丘上,愉快地晃着尾巴,耐心等待。矮人爬上最高的一块石头,清清嗓子,大喊起来:

“喂!那边那个!”他双手叉腰,“你这长鳞的蠢货!准备好听传令官的话没?别找了,就是我!游侠骑士、德内斯勒的艾克要第一个挑战你!根据神圣的习俗,他会用长枪戳进你的肚皮——对你来说也许很不幸,但可怜的少女们和聂达米尔国王会很高兴的!战斗必须遵循荣誉和律法。根据规则,你不能喷火。你们只能用传统武器把对方打成肉酱。战斗会持续到一方认输或嗝屁为止……我们都希望这就是你的下场!那条龙,听明白没?”

龙打个呵欠,抖抖翅膀,沿山坡迅速滑落到平地。

“我听到了,高尚的传令官。”它回道,“就请勇敢的艾克屈尊到草地上来吧。我准备好了!”

“真是个笑话!”布荷特啐了一口,阴郁地看着骑士艾克策马走出石圈,“该死的闹剧……”

“闭嘴吧,布荷特。”丹德里恩搓着手大喊,“看啊,艾克冲锋了!活见鬼,这能让我写出一首动人的歌谣!”

“乌拉!为艾克欢呼三声吧!”聂达米尔手下一名弓手大喊。

“换作是我,”柯佐耶德悲伤地插嘴道,“稳妥起见,我会想办法让它吞些硫黄。”

战场上,艾克举起长枪向龙敬礼。他放下面甲,用马镫用力一夹马腹。

“好吧,好吧。”矮人说,“也许他真是个傻瓜,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瞧瞧他!”

艾克坐在马鞍上,身体前倾,压低长枪,策马飞奔。出乎杰洛特的意料,龙并没有后退躲避,也没绕向对手身后,而是全速迎向朝自己攻来的骑士。

“杀!艾克,杀!”亚尔潘大喊。

艾克没有盲目地正面进攻。尽管一直全速前进,他还是在最后一刻老练地改变了方向,将长枪高举过马头。他从龙的身边飞掠而过,同时站在马镫上,用尽全力刺出长枪。刹那众人欢声雷动,只有杰洛特拒绝加入这场合唱。

龙转了个圈,躲开这下刺击,动作敏捷而优雅。它的身体像鞭子一样抽回,带着猫科动物般的活力与冷漠,用爪子撕开了马腹。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哀鸣。尽管骑士大吃一惊,却没丢下长枪。马儿摔倒的同时,龙爪只一挥,就从马鞍上抄起了艾克。他被抛到空中,身上的甲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落地时的撞击声。

龙用脚爪压住马,坐在地上,长满獠牙的嘴巴咬住马身。马儿发出惊恐的嘶吼,最后抽搐着死去。

一阵沉默中,众人都听到了维纶特瑞坦梅斯低沉的声音:“勇猛的德内斯勒的艾克可以退场了。他没法继续战斗了。有请下一位。”

“哦,该死!”亚尔潘·齐格林轻声咒骂。

“两条腿都断了,”叶妮芙用亚麻布擦擦手,“脊椎肯定也受了伤。盔甲后部开裂,像被攻城槌撞到一样。他的腿是被自己的长枪砸断的,短时间内没办法骑马,恐怕以后也回不到马背上了。”

“职业风险。”杰洛特轻声道。

女术士皱起眉头。

“这就是你想说的?”

“那你想听什么,叶妮芙?”

“这条龙的速度快得惊人,人类没法击倒它。”

“我知道。不,叶,我不会去的。”

“因为你的原则,”女术士恶狠狠地笑问,“还是出于常人的恐惧感?这是你唯一保留的人类情感吧。”

“二者兼有。”猎魔人心平气和地说,“有什么分别吗?”

“说实在的,”叶妮芙凑近他,“一点都没有。原则可以逾越,恐惧可以战胜。杀了这条龙吧,杰洛特。为了我。”

“为了你?”

“为了我。我要这条龙,我要它的全部,我要它只属于我。”

“你自己用咒语杀它嘛。”

“不,你来杀。我会用咒语阻止掠夺者等人,不让他们妨碍你。”

“那会死人的,叶妮芙。”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死人了?你只要对付那条龙就好,其他人交给我。”

“叶妮芙,”猎魔人冷冷地回答,“我实在不明白,你干吗要那条龙?它的黄色鳞片有那么吸引人吗?你从来没受过贫穷的困扰:你家财万贯、远近闻名。所以到底为什么?别再跟我提什么职责,算我求你了。”

叶妮芙沉默不语。随后,她皱起眉头,踢开草地上的一块卵石。

“有个人能帮我。显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变化并非不可逆。还有机会。我仍然可以……你明白吗?”

“我明白。”

“手术既复杂又昂贵,但用一条金龙交换的话……杰洛特?”

猎魔人沉默不语。

“我们挂在桥上时,”她继续道,“你对我提过要求。尽管发生了那些事,我还是答应你。”

猎魔人悲伤地笑笑,伸出食指,轻触叶妮芙脖颈上的黑曜石星星。

“太迟了,叶。我们已经从桥上下来了。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倾泻的火焰,劈来的闪电,雨点般扑面而来的拳头,辱骂与诅咒。但什么都没发生。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叶妮芙缓缓转过身。杰洛特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话。也为他们之间萌生的感情而后悔。最后的一丝可能性,像鲁特琴弦一样断了。他瞥了眼丹德里恩,看到吟游诗人迅速扭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荣耀和骑士精神并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亲爱的大人。”布荷特说。他已经穿上聂达米尔的铠甲,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一脸忧虑的神情。“荣耀的骑士正躺在那儿低声呻吟。吉伦斯蒂恩大人,派艾克作为国王的骑士和臣属上场,真是个糟糕的主意。我不敢说出罪魁祸首的名字,但我知道艾克的两条断腿该归功于谁。当然了,现在也算一石二鸟:我们摆脱了沉浸于骑士传奇、想单人独骑击败恶龙的疯子,还有想借助前者的帮助一夜暴富的傻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吉伦斯蒂恩?知道?很好。现在轮到我们了。这条龙属于我们。屠龙的会是我们掠夺者,好处我们也要全拿。”

“那我们的约定呢,布荷特?”总管大臣大声问,“我们的约定呢?”

“管他什么狗屁约定。”

“太离谱了!这是蔑视宫廷!”吉伦斯蒂恩跺着脚说,“聂达米尔国王……”

“国王想干吗?”布荷特倚着巨剑,恼火地回答,“国王本人也想亲手对抗那条龙?还是你,忠实的总管大臣阁下?你想把你的大肚子塞进铠甲里,然后亲自上阵!干吗不呢?欢迎你上场。我们很期待你的表现,阁下。艾克想用长枪刺穿那条龙时,吉伦斯蒂恩,你就已经盘算好了。你们想拿走一切,而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哪怕它背上的一小片金鳞。现在,太迟了。睁眼看看吧,已经没人愿意为坎恭恩王国而战了,你也找不到艾克那样的傻瓜了。”

“不对!”鞋匠柯佐耶德扑倒在国王脚边,而国王似乎仍在凝望远方的地平线。“国王陛下!请少安毋躁,等我们霍洛珀尔的小伙子们出现。您的等待会得到回报。让这些傲慢的家伙见鬼去吧。指望那些值得您依靠的勇者,别管这些吹牛大王!”

“闭嘴!”布荷特擦去胸甲上的一块锈迹,冷冷地命令道,“闭上你的嘴,乡巴佬,不然我会让你闭嘴,让你被自己的牙齿噎死。”

柯佐耶德见肯尼特和尼斯楚卡朝他走来,立刻躲进霍洛珀尔的侦察队里。

“陛下,”吉伦斯蒂恩道,“陛下,请您下令吧。”

聂达米尔百无聊赖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年轻的国王怒视着总管,长雀斑的鼻子也皱了起来。

“什么命令?”他缓缓开口,“你终于想到问我了,吉伦斯蒂恩,而不是以我的名义替我作决定?我很欣慰。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吉伦斯蒂恩。从现在起,我要你保持沉默与顺从,这就是我的第一条命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叫他们把德内斯勒的艾克放到马车上。我们回坎恭恩。”

“陛下……”

“少废话,吉伦斯蒂恩。叶妮芙女士,还有尊贵的大人们,我要向你们道别了。这场远征浪费了我太多时间,但也让我获益良多。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叶妮芙女士、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大人,感谢你们和你们的每一句话。也感谢你,杰洛特大人,感谢你的沉默不语。”

“陛下,”吉伦斯蒂恩问,“为什么?那条龙就在那儿,听凭您发落。陛下,您忘记您的野心了吗?”

“我的野心?”聂达米尔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现在没有什么野心。要是继续留在这儿,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玛琉尔呢?与公主的联姻呢?”总管大臣没有放弃,他拧着双手说下去,“还有王位,陛下?人民相信……”

“借用布荷特先生的话,管他什么狗屁人民。”聂达米尔答道,“无论如何,玛琉尔的王位都是我的:我在坎恭恩有三百骑兵、一千五百步兵,足以对抗他们不足千人的兵力。他们终究会承认我的合法地位。只要杀出一条血路,他们就会承认我。至于他们的公主,那头胖母牛,我才不会跟她白头偕老。只要借她的肚子生下我的孩子,我就可以除掉她了,用柯佐耶德大师的老办法。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吉伦斯蒂恩,该执行我的命令了。”

“的确。”丹德里恩轻声对杰洛特说,“他真的学到了很多。”

“是啊,很多。”杰洛特看向金龙所在的小丘,它垂下三角形的脑袋,正用分叉的红舌舔着草地上的什么东西,“但我可不想当他的臣民,丹德里恩。”

“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个灰绿色的小东西倚在金龙的爪边,拍动蝙蝠似的翅膀。猎魔人盯着它。

“你呢,丹德里恩,你有什么看法?”

“我怎么看有什么要紧?杰洛特,我是个诗人。我的看法有丝毫重要之处吗?”

“当然有。”

“既然这样,那我告诉你,杰洛特。每次我见到爬行动物,比如蛇或蜥蜴,都觉得恶心和害怕。它们太可怕了……可这条龙……”

“怎么?”

“它……它很美,杰洛特。”

“谢谢,丹德里恩。”

“谢我干吗?”

杰洛特转过身去,用缓慢的动作将胸前的剑带又勒紧两个孔。他抬起右手,确认剑柄的位置是否合适。诗人瞪大眼睛看着他。

“杰洛特,你打算……”

“没错。”猎魔人冷静地答道,“可能性的界限是存在的。我已经受够这些了。你打算怎么做,丹德里恩?留下来,还是跟聂达米尔的军队一起走?”

诗人弯下腰,把鲁特琴轻轻靠在石头上,然后直起身。

“我留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可能性的界限?讲好了,我要把它作为新歌谣的主题。”

“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歌谣了。”

“杰洛特。”

“有事吗?”

“别杀它……尽量。”

“剑就是剑,丹德里恩,当它出鞘时……”

“你尽量。”

“我尽量。”

多瑞加雷冷哼一声,转身面向叶妮芙和掠夺者,又指了指正在远去的王家旗帜。

“聂达米尔国王已经走了。”多瑞加雷说,“他不会再通过吉伦斯蒂恩发号施令了,因为他终于找回些常识。能跟你同行真是太好了,丹德里恩。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创作歌谣。”

“关于什么的?”

魔法师从貂皮夹克里掏出魔杖。

“关于巫师多瑞加雷大师如何成功赶走一群强盗,阻止他们杀死硕果仅存的金龙。别动,布荷特!亚尔潘,把你的斧子拿开!叶妮芙,一根指头都别动!滚吧,你们这群杂种,我奉劝你们跟着国王回去,就像猎犬跟着主人那样。带上你们的马和马车。我警告你们:不管是谁,哪怕多做一个动作,那人就会化为一股轻烟,只留下沙土里空荡荡的脚印。这可不是说笑。”

“多瑞加雷。”叶妮芙嘶声道。

“亲爱的魔法师,”布荷特用通情达理的语气说,“我们可以达成协议……”

“闭嘴,布荷特。我再重复一遍:别碰这条龙。到别处去找活儿干吧,别再来了。”

叶妮芙的手突然往前一指,多瑞加雷周围的地面立刻爆出一团碧蓝色的火焰,碎石和泥土四下飞溅。魔法师步履蹒跚,被火焰包围。尼斯楚卡趁机跳过去,一拳打在他脸上。多瑞加雷跌倒在地,魔杖射出一道红色电光,打在岩石之间。开膛手肯尼特突然出现在身侧,踢了倒霉的魔法师一脚。他正想再补一脚,猎魔人已经挡在他们中间,推开开膛手,拔剑出鞘,朝肯尼特胸甲和护肩的空隙笔直刺去。布荷特用剑挡下这一击。丹德里恩想绊倒尼斯楚卡,但没能成功。尼斯楚卡抓住诗人五颜六色的外衣,一拳打在他两眼之间。亚尔潘·齐格林迅速绕到丹德里恩身后,用斧柄打中他的膝盖后部,让他摔倒在地。

杰洛特旋身躲开布荷特的剑锋,同时朝靠近他的开膛手挥出一剑,斩开对方手臂上的铁制臂环。开膛手向后一跃,摔倒了。布荷特哼了一声,像挥舞镰刀一样挥动长剑。杰洛特跳起来,躲过破空的利刃,剑柄在布荷特的胸甲上敲了一下,又收回剑来,攻向布荷特的脸颊。布荷特无法格挡,于是仰面朝后倒去。猎魔人只一跃,便逼近对手身前……就在这一瞬间,杰洛特突然觉得大地在颤抖,双脚站立不稳。眼中的地平线变成了竖直的。他徒劳地试着用手画出保护法印,但还是重重地倒向一旁,剑从麻木的手中滑出。他听到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还有连绵不绝的嘶嘶声。

“趁咒语还能维持,把他们绑起来。”叶妮芙在远处的高地上大喊,“三个都绑起来!”

多瑞加雷和杰洛特头晕目眩,动弹不得,只能任人绑住手脚,再被捆到马车上。他们一言不发,不再抵抗。丹德里恩咒骂着挣扎一番,结果挨了几拳,仍被五花大绑起来。

“把这些狗娘养的捆起来干吗?”柯佐耶德走过来插嘴道,“这些叛徒,直接杀了才最好。”

“你才真是狗娘养的。”亚尔潘·齐格林答道,“虽然这么说等于侮辱狗。滚开,你这寄生虫!”

“口无遮拦!”柯佐耶德大喊,“等我们的人从霍洛珀尔赶来,我倒要看看你想怎样。在他们看来,你……”

亚尔潘展现出与身材不相符的敏捷,毫不费力地一转身,用斧柄敲中柯佐耶德的头。尼斯楚卡从旁靠近,顺势补了一脚,让柯佐耶德在草丛里摔了个嘴啃泥。

“你会后悔的!”鞋匠趴在地上,朝他们大喊,“你们全都……”

“抓住他,伙计们!”亚尔潘·齐格林大声说,“抓住那个婊子养的脏鞋匠!上啊,尼斯楚卡!”

柯佐耶德可没傻等着。他跳起来,朝东面的峡谷一路飞奔。

霍洛珀尔的侦察兵跟在他身后。矮人们一边丢石头,一边哈哈大笑。

“空气清新了好多。”亚尔潘大笑,“好啦,布荷特,咱们去解决那条龙。”

“等一下。”叶妮芙抬起手臂,“你们谁也解决不了……你们可以原路返回了。现在就走。你们,所有人。”

“什么?”布荷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亲爱的女术士,请问你在说什么?”

“滚开!快滚!去找那个鞋匠吧。”叶妮芙重复道,“你们所有人。我会亲手对付那条龙,不用什么传统武器。你们离开前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你们就会尝到猎魔人那把剑的滋味了。快走吧,布荷特,在我发火之前。我警告你们:我懂得一条咒语,挥挥手就能把你们都阉了。”

“天哪!”布荷特惊呼道,“我的忍耐已经到头了。我可不想被人当成傻子。开膛手,去把马车的马卸了。看来我也得动用不那么传统的武器了。有人要倒霉了,亲爱的大人们。我不会指明是谁,只想说,是个卑鄙的女术士。”

“尽管试试,布荷特。你可以让我找点乐子。”

“叶妮芙,”矮人责问,“为什么?”

“也许因为我爱吃独食,亚尔潘。”

“哦,是啊,”矮人笑道,“你也算是个人类,跟矮人媲美的人类。能在一位女术士身上找到共同点,真令人高兴。我也爱吃独食,叶妮芙。”

他俯下身子,动作迅疾,快如闪电。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金属球划破空气,狠狠砸中叶妮芙的额头。没等女术士反应过来,开膛手和尼斯楚卡已经抓住她的双臂,而亚尔潘用一根绳子绑住她的脚踝。女术士愤怒地咆哮起来。亚尔潘手下一个小伙子从后面制住她,把一副马笼头套在她头上,勒紧,让她无法开口呼叫。

“现在呢,叶妮芙?”布荷特大呼小叫地朝她走去,“你两只手都不能用了,想怎么阉了我?”

他撕开她束腰外衣的领口,又扯掉她的衬衫。叶妮芙套着马笼头,只能用含糊的叫声咒骂他。

“我们现在没时间。”布荷特伸手摸她,引来矮人们一阵窃笑,“但你不会等太久,女术士。等解决了那条龙,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乐子。伙计们,把她绑到车轮上。两只手都绑紧,连一根指头也别让她动。你们不准随便碰她,该死的。谁在屠龙时表现最好,谁就可以优先处置她。”

“布荷特,”杰洛特声音很轻,但充满威胁,“当心。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真让我吃惊。”掠夺者同样轻声回答,“如果我是你,就会乖乖闭嘴。我了解你的实力,不会轻视这种威胁。你让我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你,猎魔人,但我们会迟些料理你。尼斯楚卡、开膛手,上马。”

“不怪你运气差。”丹德里恩哀号道,“见鬼,是我让你惹上这些破事儿的。”

多瑞加雷低下头,浓稠的鲜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到肚子上。

“别死盯着我了!”女术士弄松了马笼头,冲杰洛特大喊。她在绳索下像蛇一样徒劳地挣扎,想遮住裸露的身体。杰洛特顺从地移开视线,但丹德里恩没有。

“依我看,”诗人讽刺道,“你肯定用了一整桶曼德拉草药膏,叶妮芙。你的皮肤就像十六岁的少女。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闭嘴,你这婊子养的!”女术士骂道。

丹德里恩却没退缩。“你到底多大年纪?两百岁?起码一百五了吧?可你就像……”

叶妮芙伸长脖子唾了他一口,可惜失了准头。

“叶……”猎魔人悲伤地嘟囔着,用肩膀擦去耳朵上的口水。

“叫他别再冲我挤眉弄眼!”

“我也不想这样。”丹德里恩大声说,又朝身子半裸、春光无限的女术士望去,“就因为她,我们才会被抓。他们会割断我们的喉咙,还会强奸她。可她的年纪……”

“闭嘴,丹德里恩。”猎魔人喝道。

“那可不行。我正极度渴望创作一首关于乳房的歌谣呢。请别打扰我。”

“丹德里恩,”多瑞加雷又吐出几口血,“严肃点儿。”

“见鬼,我够严肃的了。”

在一名矮人的帮助下,穿着沉重铠甲的布荷特费力地爬上马。尼斯楚卡和开膛手早就等在坐骑上,腰间配着长剑。

“很好。”布荷特嘟囔道,“该去找那条龙了。”

“不。”一个低沉的声音应道,听起来就像吹响的黄铜号角,“是我来找你们才对!”

岩石圈后探出一张闪闪发亮的金色长嘴,随后是由尖刺保护的细长脖颈,再后面是长着利爪的指掌。有着垂直瞳孔、看起来不怀好意的爬行类眼球正从高处打量着下方。

“我在战场上等不及了。”金龙维纶特瑞坦梅斯扫视众人,解释道,“于是冒昧地过来。看来,愿意跟我交战的对手越来越少了。”

布荷特用牙齿咬住缰绳,双手握住长剑。

“贼样混好。”他咬着缰绳,含混不清地答道,“偶希望里也尊北好了,怪偶!”

“我准备好了。”金龙答道。它弓起背脊,尾巴挑衅地在空中晃了晃。

布荷特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尼斯楚卡和开膛手从两侧缓缓包围巨兽,动作从容冷静。亚尔潘·齐格林和他的小伙子们等在后方,举起斧头。

“呜呀呀呀!”布荷特大吼,催促马儿向前,狂乱地舞起长剑。龙转过身子,肚皮贴向地面,像蝎子似的翘起尾巴,但它扫倒的并非布荷特,而是从侧面攻来的尼斯楚卡。尼斯楚卡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马儿嘶鸣起来。布荷特纵马飞驰而过,长剑用力劈砍,可金龙老练地躲过宽阔的剑刃。前冲之力使得布荷特从金龙身旁掠过。它扭动身体,用后腿站起,前爪拍向开膛手,真把他的坐骑开了膛,又挥出一爪划开骑手的大腿。布荷特在马鞍上身体前倾,努力控制住马,又用牙齿咬着缰绳,再次发起冲锋。

金龙的尾巴划破空气,扫开所有扑上前来的矮人。然后它迎向布荷特,顺便狠狠碾过刚想爬起身的开膛手。布荷特转过头,引着坐骑避让,但金龙这次速度更快、动作更敏捷。它狡猾地截住从左边攻来的布荷特,挡住他的去路,并用尖利的前爪击中他。马儿人立而起,侧翻倒地。布荷特从马鞍上飞了出去,长剑和头盔纷纷掉落。他仰天栽倒,脑袋撞上一块巨石。

“跑,小伙子们!跑到山里!”亚尔潘·齐格林的叫喊声淹没了尼斯楚卡的哀号——后者仍被自己的马压在身下。

矮人的胡须在风中飘扬,朝山石飞奔而去,小短腿居然跑出了惊人的速度。金龙没追他们。它静静地坐着,扫视四周。尼斯楚卡在坐骑身下扭动大叫,布荷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开膛手像螃蟹一样横着挪动,蹒跚退到岩石后躲避。

“真是难以置信。”多瑞加雷喃喃道,“难以置信……”

“嘿!”丹德里恩拼命挣扎,整辆马车都摇晃起来,“那是什么?那儿,快看!”

他们看到,东部峡谷掀起一股庞大的尘云,继之以叫喊声、车轮声和马蹄声。金龙抬头看去。

三辆大马车载着手持武器的人来到平原上。他们分散开来,包围了金龙。

“活见鬼!是霍洛珀尔的民兵队和公会!”丹德里恩喊道,“他们真的绕过布拉河赶来了!没错,是他们!瞧啊,领头的是柯佐耶德!”

龙垂下头颅,将一只唧唧叫的灰色小东西轻轻推向马车。随后它用尾巴抽打地面,高声咆哮,像一支利箭那样纵身扑向霍洛珀尔人。

“杰洛特,在草地上蠕动的小东西是什么?”叶妮芙问。

“是那条龙保护的东西。”猎魔人答道,“最近才在北部峡谷的洞穴里孵化出来。它是被柯佐耶德下毒的母龙的子嗣。”

小龙用浑圆的肚皮贴着地面,犹豫而蹒跚地靠近马车。它唧唧叫着,用后腿站立,展开双翼。它突然凑上前去,依偎在女术士怀里。叶妮芙倒吸一口冷气,露出困惑的神色。

“它喜欢你。”杰洛特喃喃道。

“也许还小,但它不傻。”丹德里恩虽被五花大绑,还是竭力扭动身子,“瞧它的小脑袋靠在哪儿。见鬼,我真想跟它换个位置。嘿!小家伙!你该逃跑才对。她是叶妮芙,龙之克星!还有众位猎魔人!好吧,实际上只有一位猎魔人……”

“闭嘴,丹德里恩。”多瑞加雷喊道,“快看那边!他们要抓住它了!愿他们所有人都染上瘟疫!”

霍洛珀尔居民的马车骨碌碌向前,就像一辆辆战车,朝攻来的金龙冲去。

“把它砍成碎片!”柯佐耶德抓着车夫的肩膀大喊,“把它砍到一口气都不剩,朋友们!别后退!”

金龙轻巧地一跃,避开为首的马车,却发现自己被困在随后的两辆马车之间,一张系着绳索的双层大渔网朝它迎头扣下。金龙被网子缠住,跌倒在地。它挣扎一阵,又蜷成一个球,再猛地蹬开双腿。渔网顿时被它撕碎。头一辆马车掉头返回,又撒出一张网,这下它彻底无法动弹了。另两辆马车作了个u型转弯,再次冲向金龙,越过坑洼的地面,颠簸向前。

“你被困在网里了,小鱼儿!”柯佐耶德大喊,“我们这就把你开膛破肚!”

金龙咆哮起来,烈焰裹挟烟云涌向天空。霍洛珀尔民兵跳下马车,朝金龙冲去。巨龙再次咆哮起来,声音嘹亮又绝望。

北边峡谷传来了回应:一阵刺耳的战吼。

她们骑在全速奔驰的骏马上,自峡谷中现身,金色发辫在风中飞舞,刀刃闪闪发光……

“泽瑞坎人!”猎魔人大叫,想要奋力挣脱绳索。

“哦,见鬼!”丹德里恩惊呼道,“杰洛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泽瑞坎少女在民兵队中杀出一条血路,就像热刀子切进黄油,身后留下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她们跳下马,朝被困的金龙奔去。有个民兵试图阻截,顿时身首异处。另一个用干草叉刺向薇亚,泽瑞坎少女双手挥刀,自下而上将对方从会阴到胸骨整个剖开。其他人见状拔腿就跑。

“上马车!”柯佐耶德大喊,“上马车,朋友们!用马车碾碎她们。”

“杰洛特!”叶妮芙突然大叫。她将被绑住的双脚伸到马车下,靠近猎魔人被反绑的双手,“伊格尼法印!烧断我的绳子!能摸到吗?快烧断它,该死的!”

“可我看不见!”杰洛特抗议道,“叶,我会烧伤你的!”

“快画法印!我受得了!”

杰洛特照做了。他感到手指一阵刺痛,在女术士脚踝上方画出伊格尼法印。叶妮芙扭过头去,咬着外套的领子,压住呻吟。小龙双翼靠在她身上,唧唧叫个不停。

“叶!”

“烧断绳子!”她哀号道。

血肉烧焦的气味令人再也无法忍受时,绳索终于烧断了。多瑞加雷发出一声怪叫,昏厥过去,身子靠着车轮软软瘫倒。

女术士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她坐直身子,抬起一条腿,发出一声满怀愤怒和痛苦的呐喊。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仿佛活物一般颤抖起来。叶妮芙挪挪屁股,脚尖指向霍洛珀尔民兵队的马车,高声念出一句咒语。空气颤抖起来,充斥着臭氧的味道。

“哦!诸神在上!”丹德里恩敬畏地呻吟起来,“这将是一首多么伟大的歌谣啊,叶妮芙!”

这条美腿施展的咒语不算太成功。第一辆马车和车上所有人都染成了毛茛草似的黄色,而霍洛珀尔的战士们被杀意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到。咒语对第二辆马车更奏效些:所有乘员立刻变成长满疙瘩的大青蛙,滑稽地呱呱叫着,四散奔逃。少了车夫,马车很快翻倒在地。拉车的马挣脱挽具,歇斯底里地嘶鸣着,消失在远方。

叶妮芙咬着嘴唇,再次抬起腿。伴着高处传来的振奋人心的乐声,那辆毛茛黄色的马车变成一团同样色彩的烟雾:所有乘员都头晕目眩地倒在草地上,壮观地垒成一堆。

第三辆马车的轮子变成了方的:马儿人立而起,马车轰然倒下,霍洛珀尔民兵纷纷被甩出。愤懑未消的叶妮芙再次抬腿,又施展一个咒语,把民兵们变成形形色色的动物:乌龟、鹅、千足虫、粉红火烈鸟或乳猪。两位泽瑞坎少女继续杀戮残余的敌人,手法老练、有条不紊。

金龙终于将渔网撕成碎片。它一跃而起,拍打双翼,大声咆哮,像利箭一般追向逃脱了大屠杀的柯佐耶德。鞋匠跑得跟瞪羚似的,可金龙比他更快。杰洛特看到它嘴巴张开,獠牙如匕首般锋利闪亮。他转过头去,却听到一声令人血凝的惨叫,然后是可怕的嚼咬声。丹德里恩低呼一声。叶妮芙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扭过头,弯下腰,在马车旁吐了一地。

随后一片寂静,只有幸存的霍洛珀尔民兵偶尔发出呱呱、嘎嘎和唧唧的叫声。

薇亚站在叶妮芙身前,双腿岔开,脸上挂着坏笑。泽瑞坎少女拔出军刀。脸色苍白的叶妮芙抬起腿。

“住手。”三寒鸦博尔奇制止道。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幼龙抱在怀里,显得冷静而又欢快。

“不要杀叶妮芙女士。”博尔奇,同时也是金龙维纶特瑞坦梅斯续道,“已经没有必要了。另外,我们还得感谢叶妮芙女士无价的帮助。放开他们,薇亚。”

“你知道吗,杰洛特?”丹德里恩揉着麻木的双手,喃喃道,“你知道吗?有首古老的民谣,讲一条金龙。金龙可以……”

“变成任何形态。”猎魔人帮他说完,“甚至包括人形。我听过,但我以前不相信。”

“亚尔潘·齐格林先生!”矮人正悬在离地两百腕尺的悬崖边,金龙对他说,“你在那儿找什么?土拨鼠吗?我没记错的话,土拨鼠不合你的口味。下来吧,算我求你,去帮帮掠夺者,他们需要救助。今天的杀戮已经结束了。这对所有人都好。”

丹德里恩试图唤醒依然不省人事的多瑞加雷,同时焦虑地打量正在审视战场的泽瑞坎少女。杰洛特为叶妮芙烧伤的脚踝涂上油膏,再包扎起来。女术士倒吸着凉气,低声咒骂不停。

包扎完毕,杰洛特站起身。

“待着别动。”他说,“我得跟那条龙谈谈。”

叶妮芙龇牙咧嘴,也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杰洛特。”她拉住他的手,“可以吗?拜托了,杰洛特。”

“叶,跟我一起?我以为……”

“别以为了。”

她搂住他的肩膀。

“叶?”

“都没关系了,杰洛特。”

他看着她,她的双眸就像从前那样温暖。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双唇。她的嘴唇柔软发烫,带着渴望,就像从前。

他们朝金龙走去。在杰洛特的搀扶下,叶妮芙用指尖捏起裙摆,行了个非常正式的屈膝礼,好像觐见一位国王。

“三寒……维纶特瑞坦梅斯……”猎魔人开口道。

“在你们的语言里,我的名字是‘三只黑鸟’的意思。”博尔奇解释道。

幼龙用爪子勾住三寒鸦的前臂,头蹭上他的脖子,享受他的抚摸。

“秩序与混沌。”维纶特瑞坦梅斯笑道,“杰洛特,还记得吗?混沌代表侵略,秩序代表对抗侵略。杰洛特,难道我们不该前往世界的尽头,去对抗侵略与邪恶吗?尤其是报酬足够惊人时——比如现在。我说的就是那条母龙米尔加塔布雷克的宝藏。她在霍洛珀尔附近被人下毒,于是召唤我前来,帮她消灭威胁到自己的邪恶势力。在德内斯勒的艾克被抬下战场不久,米尔加塔布雷克就飞走了。她趁你们辩论和争吵时逃走了,把宝藏留给了我,换句话说,是给我的报酬。”

幼龙唧唧叫着,拍打双翼。

“所以你……”

“没错。”金龙打断他的话,“如今的时日,如今的时代,这很有必要。被你们统称为怪物的生物越来越感受到人类的威胁。它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所以需要一个守护者……比如一名猎魔人。”

“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

“就是它。”维纶特瑞坦梅斯抬起前臂,幼龙吓了一跳,唧唧叫着,“它就是我的终点,我的目标。多亏了它,利维亚的杰洛特,我才能证明可能性的界限并不存在。你也会在某一天找到类似的目标,猎魔人。即便异类也有活下去的资格。再见了,杰洛特。再见了,叶妮芙。”

女术士又行个屈膝礼,身子紧贴杰洛特的肩膀。维纶特瑞坦梅斯站起身,看着她,脸色十分严肃。

“请原谅我的冒失和坦白,叶妮芙。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我甚至不用读心。你和猎魔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你们不会有结果的。没有。我很抱歉。”

“我知道。”叶妮芙的脸色有些发白,“我知道,维纶特瑞坦梅斯。但我还是相信,可能性是没有界限的,或者说,界限还很遥远。”

薇亚来到杰洛特身边,对他耳语,抚摸他的肩膀。金龙大笑起来。

“杰洛特,薇亚想告诉你:她永远不会忘记‘沉思之龙’ 的浴盆。她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什么意思?”叶妮芙不安地眨眨眼。

“没什么。”猎魔人连忙答道,“维纶特瑞坦梅斯……”

“我听着呢,利维亚的杰洛特。”

“你能变成任何形态?想变什么都行吗?”

“对。”

“那为什么变成人类?为什么变成博尔奇,还佩戴三只黑鸟的纹章?”

金龙露出愉快的笑容。

“杰洛特,我们可敬的祖先第一次见面时是个什么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对龙来说,最可憎的就是人类。人类会唤醒龙族本能而不合情理的憎恨。不过我是个例外。对我来说……你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再见了。”

并非幻象消失时那种模糊的渐变,一切就在眨眼间发生。片刻之前,那儿还站着一位卷发骑士,身穿绣着三只黑鸟的束腰外衣,而眼下,只有一条金龙,正优雅地伸长纤细的脖颈。金龙点点头,伸展双翼,翅膀在阳光下闪耀璀璨的金光。叶妮芙长出一口气。

薇亚和蒂亚坐在马鞍上,向他们挥手道别。

“薇亚,”猎魔人说,“你是对的。”

“嗯?”

“他果然是最美的。”

(1) 此处典出波兰民间传说,讲述一位名叫克拉库斯的鞋匠用智谋杀死喷火恶龙的故事。后人为纪念他,将他所在的小村命名为克拉科夫,即后来的克拉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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