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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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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亚尔潘·齐格林点头答应,“泽维尔,把烤肉叉拿走,野兔已经烤好了。把锅递给我,希瑞。哟,瞧瞧你,都快溢出来了!你一个人把这么多水从溪边搬回来的?”

“我有力气。”

达尔伯格兄弟中的长兄大笑起来。

“别以貌取人,保利。”亚尔潘一边严肃地说,一边熟练地把烤灰兔切成几部分,“没啥可笑的。她确实又瘦又小,但俺看得出,她是个健壮又能吃苦的小丫头。像条皮腰带:虽然细,但没法用手拉断,就算你用它上吊,也能禁得住你的重量。”

没人再笑了。希瑞挨着营火周围的矮人坐下。这一次,亚尔潘·齐格林和他的四个“小伙子”自己生了堆火,因为他们不想跟别人分享泽维尔·莫兰射中的野兔。对他们来说,这只兔子只够他们每人吃一口,最多两口。

“再添点柴,”亚尔潘舔着手指说,“把水早点烧开。”

“这主意不怎么样。”里根·达尔伯格吐出一根骨头,“洗澡对病人有害无益,对健康人也一样。还记得老施拉德尔吧?他老婆有次叫他洗澡,他去了,然后没多久就死了。”

“因为有条疯狗咬了他。”

“要是他不去洗澡,狗也不会咬他。”

“我也觉得,”希瑞用手指试探锅里的水温,“没必要每天洗澡。可这是特莉丝的要求——她有次甚至还哭了……所以杰洛特和我……”

“俺们知道。”达尔伯格长兄点点头,“但那猎魔人……俺每次看到都很吃惊。喂,齐格林,你的女人会让你给她擦洗身子和梳头吗?你会抱着她去灌木丛,好让她……”

“闭嘴,保利。”亚尔潘打断他的话,“别说猎魔人的坏话,他是个好人。”

“俺说啥了?俺只是震惊……”

“特莉丝,”希瑞冒冒失失地插嘴道,“不是他的女人。”

“俺越来越震惊了。”

“你是越来越傻了。”亚尔潘总结道,“希瑞,往锅里再倒点水。俺们给女术士再泡点藏红花和罂粟种。她今天感觉好多了吧?”

“也该好多了。”雅尼克·布拉斯嘟囔道,“咱们今天只为她停下了六次。俺知道路上有难不能不帮,不这么想的家伙都是混球,拒绝帮人的家伙更是混球中的混球,是婊子养的。但咱们在这林子里待得太久了。咱们是在藐视命运,该死的,是在狠狠地藐视命运。小伙子们,这儿不安全。松鼠……”

“有屁放干净,雅尼克。”

“呸,呸!亚尔潘,俺不怕打架,流血对俺也不新鲜了,可……可要跟咱们的同胞作战……该死的!咱们为啥会碰上这种事?这批该死的货该由一百个该死的骑兵护送才对,不是咱们!愿魔鬼带走阿德·卡莱那帮自以为是的混蛋,愿他们……”

“闭嘴。把那锅荞麦粥递给我。见鬼,兔子只是点心,俺还得吃点能填肚子的东西。希瑞,跟俺们一起吃不?”

“当然。”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只能听见咂嘴声、咀嚼声,还有木勺剐蹭锅子的声音。

“真要命。”保利·达尔伯格打了个长长的饱嗝,“俺还能再吃点儿。”

“俺也是。”希瑞大声宣布,也打了个饱嗝。她很喜欢矮人毫不矫饰的作风。

“只要不是荞麦粥。”泽维尔·莫兰说,“俺也不想再吃麦片了。还有咸肉。”

“挑什么挑?舌头这么刁,干吗不去草地上找食儿去?”

“或者用牙撕桦树皮。河狸饿极了就这么干。”

“河狸——终于有点俺能吃的东西了。”

“俺想吃鱼。”保利嚼着从自己胡须里剔出的荞麦壳,出神地说,“俺告诉你们,俺最喜欢吃鱼。”

“那就去抓。”

“去哪儿抓?”雅尼克·布拉斯咆哮道,“灌木丛?”

“去小溪。”

“那真是条‘小’溪,一泡尿能滋到对面。那里能有什么鱼?”

“有鱼。”希瑞舔净勺子,把它塞进靴子,“我去水边时见到了。不过那些鱼肯定生了什么病,身上长着疹子,还有黑色和红色的斑点……”

“鳟鱼!”保利咆哮道,吐出那块荞麦壳,“好极了,小伙子们,向小溪快步行军!里根,把你的裤子脱了!俺们要用它抓鱼。”

“为啥用俺的?”

“脱,快点!不然俺揍死你,你这蠢瓜!妈妈不是叫你听俺的话吗?”

“要是你们想抓鱼,就给我动作快点,天马上黑了。”亚尔潘说,“希瑞,水烧好没?躲开,躲开,你会烫伤你自个儿,锅子还会把你衣服蹭脏。俺知道你有力气,不过让俺来——俺来搬过去。”

杰洛特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他们大老远就能透过马车上帆布的缝隙看到他的白发。矮人把水倒进大木桶。

“要帮忙吗,猎魔人?”

“不用,谢谢,亚尔潘。希瑞会帮我的。”

特莉丝高烧已退,但身子仍十分虚弱。杰洛特和希瑞熟练地帮她脱掉衣服,擦洗身子。他们不想伤到她的自尊,但她眼下完全无法自理。他们合作无间——杰洛特用双臂扶着女术士,希瑞帮她清洗、擦干。只有一件事开始让希瑞吃惊并恼火:她觉得特莉丝跟杰洛特贴得太近了,有一次,她甚至想亲他。

杰洛特用下巴指指女术士那匹骟马的鞍囊。希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特莉丝总会要求他们给她梳头。希瑞摸出梳子,跪在她身旁。特莉丝冲她低下头,双臂搂住猎魔人。希瑞觉得,是不是搂得太紧了?

“哦,杰洛特。”她啜泣起来,“我好后悔……好后悔我们之间的一切……”

“特莉丝,拜托。”

“……不该发生的……不该是现在。等我好些……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可以……我甚至可以……”

“特莉丝。”

“我嫉妒叶妮芙……我嫉妒她和你……”

“希瑞,下车。”

“可……”

“麻烦你,快下去。”

她跳下马车,差点踩到亚尔潘。后者正靠着车轮,嘴里嚼着一根野草,好像在思考什么。矮人伸手扶住她。他跟杰洛特不同,这么做不用弯腰。他的个子不比她高。

“可别犯同样的错啦,猎魔人女孩。”他喃喃说着,双眼看向马车,“如果有人怜悯、同情并关心你,如果他们的正直让你感动,你应该珍惜,但别错当成……别的意思。”

“偷听可不好。”

“俺知道,而且还很危险。你把肥皂水倒出来时,俺差点没躲开。来吧,咱们去瞧瞧里根的裤子里钻进了多少条鱼。”

“亚尔潘?”

“啊?”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孩子。”

“可你是矮人,我不是。”

“这能有啥区……哦,松鼠党。你在想松鼠党的事,对不?他们让你烦心得很,是不是?”

希瑞挣开他粗壮的手臂。

“你也烦心。”她说,“其他人也是。我看得出来。”

矮人一言不发。

“亚尔潘?”

“什么?”

“谁才是对的?松鼠党,还是你们?杰洛特想……保持中立。你是个矮人,但你替亨赛特王卖命。桥头堡里的骑士叫嚣说:所有非人种族都是我们的敌人。他说的‘所有’……包括所有矮人。甚至包括孩子。亚尔潘,为什么?谁才是对的?”

“俺不清楚。”矮人费力地说,“俺并非无所不知。俺只在做俺觉得对的事。那些松鼠党带上武器,跑进林子叫嚣:‘把人类赶回海里!’但他们完全没意识到,这句好记的口号是尼弗迦德密探告诉他们的。他们不明白,这句口号的宣传对象不是他们,而是人类,是为点燃人类的憎恨,而不是煽动年轻精灵上战场。俺清楚这些——所以俺才觉得松鼠党的行为既愚蠢又丢人。你说俺该怎么做?没准再过几年,俺也会被叫成出卖同胞的叛徒,可他们却成了英雄……在俺们的历史上,在俺们世界的历史上,早就有过这样的事。”

他揉着胡须,陷入沉默。希瑞也沉默不语。

“艾莉蕾娜……”他喃喃道,“如果艾莉蕾娜是个英雄,如果她做的事是英雄事迹,那就太糟了。就让他们叫俺叛徒和懦夫吧。因为俺,亚尔潘·齐格林,懦夫、叛徒和变节者,觉得俺们不该自相残杀。俺觉得俺们应该活下去,用不需在将来向别人请求宽恕的方式活下去。那位英勇的艾莉蕾娜……她才该请求宽恕。原谅我,她这么恳求说,原谅我吧。让她见鬼去!做完亏心事再向别人乞求宽恕,倒不如立马死了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希瑞有些问题就含在嘴边,但没能问出口。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问。

“俺们必须学会相处,”亚尔潘续道,“俺们和你们人类。因为俺们没别的选择。俺们两百年前就知道这个,而为之努力了超过一百年。你想知道俺为啥会给亨赛特王效力吗?因为俺不能允许这些努力白费。一百多年来,俺们一直在努力跟人类友好相处。半身人、侏儒、俺们,就连精灵都在这么干——俺可没提水泽仙女、宁芙和小妖精,你们还没来这儿时,她们就相当野蛮。该死的,俺们花了一百年时间,总算能跟邻居和睦相处了。俺们成功地让人类相信,俺们跟他们也没太多不同……”

“我们确实没什么不同,亚尔潘。”

矮人猛地看向她。

“我们确实没什么不同。”希瑞重复一遍,“说到底,你们能思考、有感觉,就像杰洛特。就像……就像我。我们在同一只锅里吃同样的东西。你帮了特莉丝,我也是。你有外婆,我也有外婆……但我外婆被尼弗迦德人杀了,在辛特拉。”

“俺外婆被人类杀了。”矮人作了一番努力才说道,“在布鲁格,死于大屠杀。”

“骑手!”温克的先头部队大喊道,“前方有骑手!”

专员拍马追上亚尔潘的马车,杰洛特从另一边赶上来。

“到后面去,希瑞。”他粗鲁地说,“离开车夫的座位,进车厢!陪着特莉丝。”

“可我在那儿什么都看不到!”

“别争了!”亚尔潘咆哮道,“赶紧到后面去,动作麻利点儿!把战锤递给我!那块羊皮下面。”

“这个吗?”希瑞拿起一个沉沉的、看起来很吓人的东西,外形像锤子,但锤头部位有个尖锐的钩子。

“就是它。”矮人确认道。他把锤柄塞进靴子,斧子放上膝盖。温克冷静地手搭凉棚,看着前方的道路。

“班·格林的轻骑兵。”过了一会儿,他推测说,“所谓的灰旗军团——我认得出他们的斗篷和河狸皮帽。保持冷静,也别放松警惕。斗篷和帽子很容易弄到。”

骑兵迅速接近,大概有十个人。希瑞看到,在她身后那辆马车上,保利·达尔伯格把两把装填好的十字弓放到膝盖上,里根则用斗篷把它们盖好。希瑞轻手轻脚钻出帆布,躲在亚尔潘宽阔的身躯后面。特莉丝本想起身,却咒骂一句,瘫倒在铺盖上。

“停!”最前面的骑手大喊道——他无异是这队人的头儿,“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问话者是谁?”温克冷静地在马鞍上坐直身子,“以何人的名义?”

“爱打听的阁下,我们是亨赛特王的部队!问话者乃长枪下士泽维克,他不喜欢重复提问!立刻回答!你是谁?”

“国王军的军需官。”

“谁都能这么说!我没看到有人穿着国王的服色!”

“过来点儿,下士,看看这枚戒指。”

“干吗冲我亮戒指?”士兵皱眉,“我像认识什么戒指的人吗?这种戒指谁都能戴,不过有个显眼的图案而已!”

亚尔潘·齐格林在驾驶位上站起身,抬起斧子,迅疾无比地伸到士兵的鼻子底下。

“瞧瞧这个,”他咆哮道,“这你总认得吧?好好闻闻,看你记不记得这股味道。”

下士扯住缰绳,转过马头。

“你敢威胁我?”他咆哮道,“我,可是国王的部下!”

“我们也是。”温克平静地说,“而且我相信,我比你资历更深。我警告你,骑兵,别做过头了。”

“我在这儿放哨!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你看到我的戒指了。”专员慢吞吞地说,“如果认不出上面的图案,那我有理由怀疑你 的身份。你们的制服上有同样的图案,所以你应该认得。”

士兵明显收敛了些,温克冷静的言辞和严肃坚定的表情无疑对他产生了影响。

“嗯……”他把河狸皮帽往左耳挪了挪,“好吧。如果你们的身份真跟宣称的一样,那应该不会介意让我瞧瞧马车里的货物。”

“事实上,我们介意。”温克皱起眉头,“非常介意。我们运送的货物与你无关,长枪下士。另外,我不明白你想找什么。”

“你不明白,”士兵点点头,把手伸向自己的佩剑,“那我就告诉你,阁下。我们的国王禁止人口买卖,这儿却有很多无赖向尼弗迦德人贩卖奴隶。要是我在你的马车里发现有人,就不会相信你们是国王的部下了。就算你再拿出十几只戒指也没用。”

“好吧,”温克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想找奴隶,那就去找吧。我同意了。”

士兵让马儿沿中间的马车一溜小跑,从马鞍上探过身,掀起帆布。

“桶里是什么?”

“你以为能是什么?囚犯吗?”雅尼克·布拉斯嘲笑着,在驾驶位上伸了个懒腰。

“我问里面有什么?回答我!”

“咸鱼。”

“箱子里呢?”骑兵来到下一辆马车前,踢了踢车身。

“牛蹄。”保利·达尔伯格厉声道,“后面装的是水牛皮。”

“知道了。”下士摆摆手,咂咂嘴,绕回最前面,看向亚尔潘的车厢。

“有个女人躺在那儿,她是谁?”

特莉丝·梅利葛德无力地笑笑,用手肘撑起身子,手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复杂小巧的图案。

“我是谁?”她轻声问道,“你明明看不到我。”

骑兵紧张地眨眨眼,身子微微颤抖。

“原来是咸鱼。”他坚定地说,放下帆布,“一切正常。这个孩子是?”

“蘑菇干。”希瑞无礼地盯着他道。士兵陷入沉默,嘴巴张得大大的。

“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东西?”

“你检查完没,士兵?”温克策马上前,冷冷地问。那骑兵看着希瑞碧绿的双眼,几乎没法转开视线。

“检查完了。继续赶路吧,愿诸神指引你们。不过当心,两天前,松鼠党在野獾峡谷消灭了一整支巡逻骑兵队。那支小队人数很多,实力也很强。的确,野獾峡谷离这儿很远,但精灵在森林中穿行的速度比风还快。我们接到命令去围捕他们,可谁能抓住精灵?那就像是捕风……”

“很好,够了,我们不感兴趣。”专员唐突地打断他,“时间紧迫,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那就再会了。嘿,跟我来!”

“听到没,杰洛特?”亚尔潘·齐格林目送骑兵队远去,大声道,“这附近有该死的松鼠党。俺能感觉到。俺背上一直有种刺痛感,就像被弓手瞄准了似的。不,该死的,咱们不能像先前那样没头没脑地赶路了,不能悠闲地吹着口哨,一边打瞌睡一边放屁了。咱们得知道前面有些啥。听着,俺有个主意。”

希瑞猛地一勒红棕马,然后在马鞍上俯下身,策马向前冲去。杰洛特正专心地同温克谈话,这时赶忙坐直身子。

“别乱跑!”他喊道,“不许发疯,孩子!你想摔断脖子吗?别跑太远……”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的马早就跑远了。希瑞是故意这么干的,因为她不想再听那些老生常谈的警告。别跑太快,别跑太急,希瑞!呸呸。 别跑太远!呸呸呸。 当心!呸呸!好像我是个孩子, 她心想。我都快十三岁了,骑着一匹红棕快马,背着把利剑。我什么都不怕!

再说,春天已经到了!

“喂,当心,你屁股着火了吗?”

亚尔潘·齐格林,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呸呸!

向前,继续向前,纵马飞驰,沿着颠簸的小路,穿过翠绿的草地和灌木丛,跨过银亮的水坑,越过柔软的蕨类植物。一头受惊的小鹿消失在树丛中,黑白相间的臀尾一闪而过。鸟儿们纷纷飞离枝头——色彩斑斓的松鸡和食蜂鸟,还有尖叫的黑喜鹊,滑稽的尾巴拖在身后。马蹄在水坑里扬起阵阵水花。

向前,继续向前!这匹马在马车后面慢悠悠走了太久,这时的步履欢快轻盈。它终于能肆意奔跑,大腿上肌肉绷紧,潮湿的马鬃抽打着她的面庞。希瑞松开缰绳,让马儿尽情伸展脖子。向前,亲爱的马儿,别理什么马嚼子,继续向前,快点儿,再快点儿!驾,驾,春天!

她放慢速度,回头张望。终于只剩她自己了。终于远离所有人了。没有人会责备她,提醒她,要求她专心,威胁说不会再让她骑马了。终于独自一人,自由自在,无人约束。

慢点儿。小跑就好。毕竟这次骑马不是为取乐,她也有责任在身。毕竟她现在是骑马的巡逻兵,是先头部队。哈, 她扫视四周,心想,现在整支车队的安全都要靠我了。他们都在不耐烦地等我回去汇报:道路通畅,没看到任何人,没有车轮或马蹄的痕迹。我会这么汇报。有着冰冷蓝眼睛的温克阁下会严肃地点头,亚尔潘·齐格林会亮出发黄的牙齿,保利·达尔伯格会大喊:“干得好,小家伙!”然后杰洛特会微笑。他会微笑,虽然他最近很少发笑。

希瑞四下张望,在脑海里做着记录。两棵倒下的桦树——没问题。一堆树枝——马车可以通过。雨水冲出的裂口——算是小小的障碍,只要第一辆马车的轮子碾过去,后面的马车直接跟上就好。一片宽敞的空地——很适合休息……

痕迹?能有什么痕迹?这儿一个人都没有。这里是森林。鸟儿在新鲜的绿叶间鸣叫。一只红狐狸悠闲地穿过路面……一切都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道路突然在半山腰中断,消失在沙土覆盖的山谷中,然后蜿蜒穿过山坡上那些歪脖松树。希瑞离开路面,为从高处审视周围,她爬上了陡峭的山坡。这一来,她就能摸到散发着甜香气息的潮湿树叶……

她下了马,把缰绳挂到一棵树的断枝上,缓缓穿过覆盖整座小山的刺柏。小山另一边是片开阔地带,在密林中格外显眼——无疑是场肆虐的大火留下的,但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空地里没有发黑或烧焦的树干,到处都绿意盎然,长着矮小的桦树和冷杉。在她目力能及之处,路线似乎畅通无阻。

而且安全。

他们在怕什么? 她心想。松鼠党吗?可他们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怕精灵。我又没对他们做过什么。

精灵。松鼠。松鼠党。

在桥头堡,被杰洛特赶走之前,希瑞瞥见了那些尸体。她对其中一具记得尤其清楚——他的脸上盖着头发,粘连着发黑的血,脖子不自然地扭曲,面孔上凝固着骇人的狰狞表情,上唇后露出又白又细的牙齿,半点都不像人类。她还记得那个精灵的靴子:破破烂烂,长及膝盖,底部饰有花边,靴帮上扣着好些铸铁搭扣。

两个精灵杀了人类,又在战斗中死去。杰洛特说必须保持中立……亚尔潘又说做事要无愧于心,免得将来求人原谅……

她踢散一块鼹鼠的土堆,用脚跟踩着沙土,陷入沉思。

谁该乞求谁的原谅呢?

松鼠党杀戮人类。尼弗迦德人在资助他们,利用他们,煽动他们。尼弗迦德人。

希瑞没忘辛特拉发生的事——尽管她很想遗忘。恍惚、绝望、恐惧、饥饿与痛苦……很久以后,河谷地区的德鲁伊找到并接纳她之后,又多了冷漠与麻木。在她的记忆中,当时的事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她只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想起。

可它们还是会回来。回到她的脑海,钻进她的梦中。辛特拉。雷鸣般的马蹄声、野蛮的呼喊声、尸体、火焰……头戴羽翼盔的黑骑士……以及之后……河谷地区的小木屋……大火烧黑的烟囱竖立在焦黑的废墟中……废墟旁边,一口完好无损的水井旁边,有只黑猫正在舔舐身侧的可怕烧伤。水井……水泵……水桶……

满满一桶血。

希瑞抹把脸,吃惊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是湿的。女孩擤擤鼻子,又用袖子擦掉眼泪。

中立?冷漠?她想尖叫。猎魔人要冷漠地袖手旁观?不!猎魔人必须守护民众,保护他们不受林地矮妖、吸血鬼和狼人的伤害。不仅如此,他还必须保护人类不被任何一种邪恶所伤。而在河谷地区,我见识到了邪恶。

猎魔人必须守护和拯救。保护人们不被人吊在树上,被刀剑刺穿,慢慢流血而死。保护漂亮女孩不被人绑在木桩上,强行分开双腿。保护孩子们不被人屠杀,然后丢进水井。就连点燃的谷仓里,眼看要被烧死的猫儿都值得保护。所以我才想成为猎魔人,所以我才会拿到这把剑:为保护索登和河谷地区的人们——因为他们没有剑,不懂步法、侧身、闪躲和转体。没人教过他们如何战斗。面对狼人和尼弗迦德侵略者,他们既脆弱又无助。他们教我战斗,是为让我守护无助之人。这才是我要做的。我绝不会保持中立。我绝不会冷漠。

绝不!

她不知自己先察觉到了哪一点——是突然像冰冷的阴影一样笼罩住森林的寂静,还是她眼角余光捕捉到的动作。一瞬间,她本能地作出反应——这是她在逃离辛特拉时,在河谷地区的森林里为保命而学会的反应。她趴倒在地,爬到一棵圆柏树下,不再动弹。但愿马儿也能保持安静, 她心想。

山谷另一边,有什么东西又动了一下:她看到树叶间浮现一道模糊的轮廓。有个精灵在灌木丛中警惕地朝外打量。他掀开兜帽,四下张望片刻,竖起耳朵,然后无声而迅速地走上山脊。在他身后,另有两个精灵探出身子。随后,其他精灵也动了。他们数量众多,排成一条直线,其中半数骑在马背上——他们放慢速度,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显得专注而警惕。有那么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他们所有人。在彻底的寂静中,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他们鱼贯走入林木间一道光线明亮的开口——然后,他们不见了,融入蛮荒森林散发微光的阴影。他们就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一匹马跺脚或喷出鼻息,精灵和马也没踩到任何一根树枝。悬在他们腰间的武器甚至没发出叮当的响动。

他们消失了,但希瑞没动。她还趴在圆柏树下的地面上,尽可能放轻呼吸。她知道,受惊的鸟和野兽会暴露她的位置,而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让鸟和野兽受惊——即便是最微小、最谨慎的动作。直到森林彻底安静下来,就连精灵消失之处的树上,喜鹊也开始唧唧喳喳,她才爬起身。

她刚起身,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只黑色皮革手套捂住她的嘴,模糊了她恐惧的尖叫。

“安静!”

“杰洛特?”

“我说了,安静。”

“你看到他们了?”

“看到了。”

“是他们……”她小声说,“松鼠党,对吗?”

“对。快回去找马。注意脚下。”

他们骑着马,谨慎而无声地下了山,但没回到路上。他们藏在树丛里。杰洛特警惕地扫视四周。他不准她独自骑马,也没给她红棕马的缰绳,而是自己牵着它。

“希瑞,”他突然开口,“千万别把我们见到的事说出去。别告诉亚尔潘,也别告诉温克。别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不。”她垂下头,嘟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我必须警告他们。杰洛特,我们站在哪一边?我们要对抗哪一边?谁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

“明天我们就跟车队分开了。”沉默片刻过后,他说,“特莉丝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我们会跟他们道别,各走各的路。我们有自己的问题,有自己的麻烦和烦心事。还有,我希望你别再把这个世界的居民划分成朋友和敌人。”

“我们要……保持中立?要冷漠,对吗?如果他们杀过来……”

“他们不会。”

“可如果……”

“听我说。”他转头看着她,“你想想,亨赛特王支援亚甸王国的贵重物品为什么不让人类运送,却偏偏找上矮人?我昨天就发现有个精灵在树上打量我们。我听到他们在夜里经过营地的声音。松鼠党不会攻击矮人的,希瑞。”

“可他们在这儿。”她喃喃道,“在这儿。他们正四下移动,包围我们……”

“我知道他们来这儿的原因。我来告诉你。”

他突然拨转马头,把缰绳丢给她。她用脚跟踢踢红棕马的肚皮,让马儿跑得快些,但他示意她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路面,重新进入蛮荒的森林。猎魔人跑在前面,希瑞紧随其后。他们在沉默中前进了好一会儿。

“看。”杰洛特勒住马,“你看,希瑞。”

“那是什么?”她长吸一口气。

“莎依拉韦德。”

在他们前方,林木没有遮住视线的位置,竖立着光滑的花岗岩,还有边角粗钝的大理石块。风磨损了表面,雨水侵蚀了装饰图案,寒霜让石面开裂粉碎,树根将石块分成几片。在一棵棵树木之间,能看到折断的圆柱和闪闪发光的白色拱廊,残存的装饰雕带上盘绕着常春藤,还裹着厚厚的绿色苔藓。

“那……曾是座城堡?”

“是宫殿。精灵不建城堡。下马吧,马没法在乱石间行走。”

“谁毁了它?人类吗?”

“不,是他们自己。在他们离开之前。”

“为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这事发生在两百多年前,他们与人类的第二次冲突之后。在那之前,他们还没有在撤退时毁掉城镇的习惯。而人类也习惯了在精灵留下的建筑上建造城镇。诺维格瑞、牛堡、维吉玛、崔托格、马里波、希达里斯,都是这么建成的,包括辛特拉。”

“辛特拉?”

他点点头以示确认,目光不离这片废墟。

“他们离开了。”希瑞低声说,“可现在又回来了。为什么?”

“为了看看。”

“看什么?”

他一言不发,把手按在她肩头,轻轻推着她往前走。他们跳下大理石阶梯,落在富有弹性的榛树枝上:苔藓覆盖的石板地面上,几乎每条裂缝、每个开口里都生长着榛树。

“这儿是宫殿的中央,是它的核心。一座喷泉。”

“这儿?”奇形怪状的石块与石板间长着浓密的赤杨丛和白桦树,她看着它们,惊讶地问道,“在这儿?可这儿什么都没有。”

“过来。”

作为喷泉源头的小溪肯定改道过许多次,耐心且从不间断地冲刷着大理石块和雪花石膏制成的石板。后者或是凹陷,或是倒下形成水坝,再次改变了溪水的流向,结果便形成了许多浅水沟,将这片区域分割开来。到处都能见到瀑布般的水流,冲刷在残留的建筑物上,冲走了树叶、沙砾及其他杂物。在那些地方,大理石、陶土和马赛克工艺依然色彩鲜明,好像只伫立了三天,而非两个世纪。

杰洛特跳过小溪,走在残留的支柱间。希瑞跟了过去。他们跳下废弃的台阶,低头穿过拱廊里那道半埋在土丘下、但完好无损的拱门。猎魔人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希瑞惊叹一声。

五颜六色的陶土碎屑间,生长着一丛高大茂密的玫瑰,开满美丽而洁白的花朵。白银般明亮的露珠在花瓣上闪闪发光。玫瑰丛的枝条包裹着一大块白色石板,石板上有张雕刻精美的脸,水流和雪花并没有模糊或洗去它精细而高贵的五官。抢掠者的凿子挖出了浮雕上装饰用的黄金、马赛克和宝石,却没能毁损这张面孔。

“爱黎瑞恩。”长久的沉默过后,杰洛特说道。

“她真美。”希瑞攥住他的手,低声说道。猎魔人似乎没注意到。他凝视着那座浮雕,仿佛身陷遥远的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

“爱黎瑞恩,”半晌后,他重复一遍,“也就是矮人和人类熟知的艾莉蕾娜。两百年前,她率领精灵与人类开战,而精灵中的长者们反对这一决定。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取胜的可能,他们知道败北后精灵将一蹶不振,他们想保护自己的同胞,想继续生存下去。于是他们决定毁掉城镇,躲进人类难以接近的蛮荒群山……在那里等待。精灵寿命很长,希瑞,以我们的标准看,他们近乎永生。他们觉得人类终究会成为过去,就像干旱、寒冬或蝗灾,在那之后,雨水、春天和新的丰收便会到来。他们想坐等人类灭亡,想生存下去。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城镇和宫殿,其中便包括美丽的莎依拉韦德宫——他们无上的骄傲。他们想挺过这场风暴,可艾莉蕾娜……艾莉蕾娜煽动了年轻人。他们拿起武器,追随她加入孤注一掷的最终一战。然后,他们遭到屠杀。无情的屠杀。”

希瑞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那张美丽而静谧的面容。

“他们死前还在呼喊她的名字。”猎魔人平静地续道,“他们不断重复她的口号,为莎依拉韦德而死。因为莎依拉韦德是个象征。他们为这堆岩石和大理石……为爱黎瑞恩而死。就像她承诺的那样,他们英勇、光荣又体面地死去。他们保全了荣誉,但结果仍是满目疮痍,还有濒临灭亡的命运。他们祸害了自己的同胞。你还记得亚尔潘说过的话吧?谁能掌控世界,谁又将面临灭绝?他的说法很粗俗,但每句都是实话。精灵活得很久,但只有他们中的年轻人才有生育能力,只有年轻人才能诞下子孙。可几乎所有年轻精灵都追随了艾莉蕾娜。他们追随爱黎瑞恩,莎依拉韦德的白玫瑰。我们如今就站在她宫殿的废墟上,站在她每晚都会聆听水声的喷泉旁边。而这些……这些就是她的花儿。”

希瑞沉默不语。杰洛特把她拉过来,伸出胳膊搂住她。

“松鼠党为什么在这儿,他们想看什么,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绝不能再屠杀年轻的精灵和矮人,为什么你我不能参与到这场屠杀当中,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些花儿四季盛开,它们本该到处疯长,本该比精心照料的花园玫瑰都更美丽。精灵还会回到莎依拉韦德,希瑞,许多许多精灵。对急躁和愚蠢的精灵来说,开裂的岩石是个警示,而对明智的精灵来说,这些永不枯死、不断重生的玫瑰才是真正的象征。那些精灵明白,如果有人拔出这丛玫瑰,焚烧地面,莎依拉韦德的玫瑰就再也不会绽放了。你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

“中立令你心烦意乱,但你明白它代表什么吗?保持中立不等于冷漠或麻木。你无须扼杀自己的感受,只要扼杀心中的仇恨就够了。你明白了吗?”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明白了。杰洛特,我……我想摘……摘一朵玫瑰花,好提醒我自己。可以吗?”

“去吧。”他犹豫片刻,然后说道,“为让你记住,去吧。我们得走了。该回车队了。”

希瑞把一朵玫瑰别进短上衣的束带。她突然轻呼一声,抬起手。一滴鲜血自她手指流淌而下,落进她的掌心。

“你被玫瑰刺伤了?”

“亚尔潘……”女孩看着填满自己手掌生命线的鲜血,轻声说道,“温克……保利……”

“什么?”

“特莉丝!”她用尖厉的、不像发自她喉咙的嗓音大声叫道。她全身震颤,又用手臂擦了擦脸。“快,杰洛特!我们得去帮忙!上马,杰洛特!”

“希瑞!你怎么了?”

“他们快死了!”

她纵马飞奔,耳朵几乎紧贴马颈。她催促坐骑,用脚跟踢着马腹,叫喊不停。林间小路的沙土在马蹄下飞扬。她听到远方传来尖叫声,嗅到了烟味。

两匹马拖着缰绳、挽具和断裂的车辕,径直冲向他们。希瑞没勒缰绳,就这么全速擦过,马嘴边的星点白沫甩到她的脸上。她听到身后传来洛奇的嘶鸣,还有被迫停下的杰洛特的咒骂。

她飞快地跑过一段弯道,来到一大片林间空地。

车队着火了。点燃的箭矢如一只只火鸟,自密林向马车飞去,射穿帆布,陷进木板。松鼠党发出战吼和呐喊,发动了进攻。

杰洛特在身后叫喊,但希瑞不闻不顾,径自朝最靠前的两辆马车奔去。其中一辆侧翻在地,亚尔潘·齐格林一手握斧,一手持十字弓,站在车旁。他脚边躺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凌乱的蓝色衣裙下露出大腿,那是……

“特莉丝——!”希瑞在马鞍上坐直身子,脚跟重磕马腹。松鼠党的目标转向她,箭矢从女孩耳边掠过。她头一偏,但没减慢速度。她听到杰洛特的呼喊,他命令她逃进森林,但她不打算照办。她伏低身子,朝那些弓箭手冲去。突然间,她嗅到了衣服上那朵白玫瑰的芬芳。

“特莉丝——!”

几个精灵飞身避开疾驰而来的快马,希瑞的马镫蹭到其中一个。她听到一声锐响,坐骑随即发出嘶鸣,侧倒下去。希瑞看到一支箭深深埋进马儿的肩隆处,就在她大腿上方。她将双脚抽出马镫,跳起身,踩在马鞍上,用力跃起。

她轻巧地落在倾倒的马车上,用双手维持住平衡,再次一跃,以蹲伏的姿势落在一边怒吼一边挥舞斧子的亚尔潘身旁。他们旁边的第二辆马车上,保利·达尔伯格正在战斗,里格则身子后仰,双腿抵着木板,奋力控制住拉车的马。那几匹马狂乱地嘶吼着,四蹄扑腾,用力拉扯车辕,一心只想逃离吞噬帆布的烈焰。

她飞奔到特莉丝身旁,后者正躺在散乱的木桶和箱子中间。她抓住特莉丝的衣服,把她拖向倾倒的马车。女术士呻吟着,两手按在耳朵上方,抱住脑袋。希瑞身旁突然传来马嘶与蹄声——两个精灵挥舞长剑,朝亚尔潘发起猛攻。矮人像陀螺一样旋转身体,用斧子敏捷地挡开刺来的剑刃。希瑞听到咒骂声、嘟囔声、金属的摩擦与撞击声。

又有几匹马脱离着火的车队,卷着浓烟、烈焰和烧焦的破布朝他们直冲过来。车夫的身体无力地倒在驾驶位上,雅尼克·布拉斯站在他身边,只能勉强保持住平衡。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提着斧子,挡住从马车两边朝他攻来的两个精灵。第三个松鼠党人跟拉车的马保持平行,朝马车侧面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跳车!”亚尔潘抬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嚣,“跳车啊,雅尼克!”

希瑞看到杰洛特追上那辆马车,手中剑光一闪,便将一个精灵扫下马鞍。温克从另一边拍马赶上,长剑砍向正朝马匹射箭的精灵。雅尼克丢掉缰绳,跳下车——正好落在第三个松鼠党人的坐骑前方。精灵在马镫上站起,挥剑砍去。矮人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燃烧的马车闯进混战的双方之间,将他们冲散。疯马乱蹄踩下,希瑞在最后一刻勉强拉开了特莉丝。马车前的横木噼啪一声裂开,车身飞到空中,然后砸到地上,一只车轮脱落,正在闷燃的货物散得到处都是。

希瑞把女术士拖到亚尔潘倾倒的马车下,保利·达尔伯格急忙赶来搀扶。杰洛特为掩护他们,骑着洛奇挡在冲锋而来的松鼠党面前。马车周围,战火烧得正旺:希瑞听到叫喊声、刀剑交击声、马匹嘶鸣声,还有马蹄的踩踏声。面对精灵的围攻,亚尔潘、温克和杰洛特战意正酣,仿佛凶狠的恶魔。

又一辆马车冲散了双方,驾驶位上的里根正跟一个戴山猫皮帽的半身人扭打。半身人骑到里根身上,想用一把长刀砍他。

亚尔潘敏捷地跳上马车,抓住半身人的脖子,把他踢了下去。里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接着抓住缰绳,朝拉车的马挥鞭子。马匹用力拉扯挽具,车轮滚滚向前,瞬间开始加速。

“绕圈,里根!”亚尔潘大吼,“绕圈!绕着圈子跑!”

马车掉转车头,再次冲向精灵,迫使他们散开。其中一个精灵跳了起来,抓住了右前方那匹马的笼头,但没法阻止它前进。前冲的力道反而将他甩到马蹄和车轮之下。希瑞听到了一声极其痛苦的惨叫。

另一个精灵骑马从旁接近,长剑反手一扫。亚尔潘俯下身,剑刃砍中支撑帆布的铁环,冲力带着那精灵继续向前。矮人突然弓起身子,手臂猛地一挥。松鼠党人大叫一声,僵硬地滚落马鞍,倒地不起。他的肩胛骨中间嵌着一把战槌。

“来啊,你们这群婊子养的!”亚尔潘挥舞他的战斧,咆哮道,“还有谁?绕圈,里根!绕圈跑!”

箭矢呼啸掠过,里根甩甩一头沾血的乱发,在驾驶位上弓起身,厉声怒吼,无情地抽打马匹。马车绕着小圈飞奔,制造出一道喷吐火焰和浓烟的移动屏障,掩护住倾倒的马车,掩护住躲在下面的希瑞,以及遍体鳞伤、神志不清的女术士。

离他们不远,温克的坐骑—— 一匹鼠灰色骏马——正轻快地迈着脚步。温克却弓起了身子。希瑞看到,一根白翎箭插在他的侧腹上。尽管受了伤,他仍娴熟地挥舞长剑,挡下从两侧攻来的两个徒步的精灵,随后从他们中间穿过。希瑞看到另一支箭射中他的背脊。专员身子前倒,趴在马颈上,但没落马。保利·达尔伯格赶忙上前援助。

希瑞只能靠自己了。

她伸手拔剑。训练时,她拔起剑来毫不费力,这时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它在抗拒她,顽固地留在剑鞘里,像被焦油黏住一般。在周围的混乱中,在过于迅速、以致在她眼里模糊不清的动作之间,她的剑慢得出奇——好像要过上许多世纪,她才能拔出那把剑似的。大地在颤抖。但希瑞突然意识到,颤抖的并非地面,而是她的膝盖。

保利·达尔伯格用斧子挡住一名精灵的进攻,同时将受伤的温克拖下马。洛奇从马车旁疾驰而过,杰洛特纵身扑向那个精灵。他的束发带不见了,白发在他脑后随风飞扬。两把剑碰撞在一起。

另一个徒步的松鼠党人从马车后跃出,保利丢下温克,站起身来,挥出斧子。但他的动作突然一僵。

他面前站着个矮人,戴一顶松鼠尾巴装饰的帽子,黑胡须编成两条辫子。保利犹豫了。

黑须矮人却连片刻都没犹豫。他伸出双臂,斧刃呼啸落下,砍进保利的锁骨。伴随着骇人的骨骼碎裂声,保利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这一斧的力道仿佛折断了他的双膝。

希瑞尖叫起来。

亚尔潘·齐格林跳下马车。黑须矮人旋身挥出一斧。亚尔潘敏捷地扭身避开,嘟囔一声,凶狠地挥斧反击。斧刃劈开了黑须矮人的喉咙、下巴和面孔,一直劈到鼻子。松鼠党人仰天倒下,双手捶打地面,脚跟猛蹬泥土。

“杰——洛——特——!”希瑞尖叫起来。她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接近。她感觉死亡就在身后。

那是个稍纵即逝的模糊身影,但希瑞的反应迅如闪电,用在凯尔·莫罕学来的斜向格挡和佯攻应对。她的剑挡住对方的进攻,但立足不稳,身体向侧面斜得过了头,没法抵消全部力道。那一击让她倒在马车上,长剑脱手。

穿着长筒靴、双腿修长的精灵美女站在她面前,露出恶狠狠的笑容,随后掀开兜帽,抬起长剑。剑刃闪着耀眼的寒光,精灵手腕上的手镯也在闪闪发光。

希瑞连躲闪的力气都没了。

但长剑并未落下,也没刺出。精灵的眼睛没有看向希瑞,而是看着别在她衣服上的白玫瑰。

“爱黎瑞恩!”松鼠党人高声叫道,仿佛要用这声呼喊粉碎自己的迟疑。但她太迟了。杰洛特推开希瑞,手中长剑劈开了精灵的胸口。鲜血飞溅上精灵女孩的脸和外衣,鲜红的液滴泼洒到纯白的玫瑰花瓣上。

“爱黎瑞恩……”精灵刺耳地呻吟着,跪倒在地。在倒下之前,她拼命发出另一声呼喊。那是一声响亮而绝望的长呼:

“莎——依——拉——韦——德——!”

意识回到希瑞的身体中,正如它消失时一样突然。在充斥双耳的单调而沉闷的嗡鸣声中,希瑞听到了说话声。透过模糊的泪水,她看到了生者和死者。

“希瑞,”杰洛特跪在她身旁,轻声说道,“醒醒。”

“战斗……”她呻吟着坐起身,“杰洛特,怎……”

“结束了。多亏班·格林的部队前来增援。”

“你没有……”她闭上双眼,轻声说着,“你没有保持中立……”

“没有。但你还活着,特莉丝也活着。”

“她怎么样了?”

“亚尔潘赶去灭火时,她掉下马车,撞到了头。但她现在没事了,还能照顾伤员。”

希瑞扫视四周。在仅剩的几辆烧焦的马车飘出的烟雾之间,武装士兵的身影不时闪现。箱子和桶四处散落,其中有些摔得粉碎,里面的东西洒在地上。那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灰色石头。她目瞪口呆。

“给亚甸王德马维的援助!”亚尔潘·齐格林站在不远处咬牙切齿,“格外重要的秘密援助!意义重大的护送!”

“是个陷阱?”

矮人转身看着她,又看看杰洛特,然后把目光转回桶里洒落的石块,吐了口唾沫。

“没错,”他确认道,“是个陷阱。”

“给松鼠党设的陷阱?”

“不。”

阵亡者排成整齐的一排,并肩躺在一起——无论是精灵、人类还是矮人。雅尼克·布拉斯位列其中。穿高筒靴的黑发精灵也在。还有那个把黑胡须编成辫子的矮人,他身上干涸的血迹反射着火光。在他们身旁……

“保利!”里根·达尔伯格啜泣着,把哥哥的脑袋放在膝盖上,“保利!为什么?”

没人说话,一个都没有。就连知道原因的人也缄口不语。里根将沾着泪水、又因痛苦扭曲的面孔转向他们。

“俺该怎么告诉俺娘?”他哀号道,“俺该怎么跟她说?”

没人说话。

不远处,温克躺在地上,身着黑金相间服色的科德温士兵围在他身旁。他呼吸艰难,每口气都让他的唇角浮出血沫。特莉丝跪在他身旁,一位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站在两人身前。

“怎么样?”骑士问道,“术士夫人,他能活下来吗?”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特莉丝站起身,抿住嘴唇,“可是……”

“什么?”

“他们用了这个。”她拿出一支箭,箭头十分古怪。她把箭插在旁边的木桶上。箭尖脱落,分裂成四根带有倒钩的细针。骑士咒骂起来。

“费雷德嘉德……”温克艰难地说,“费雷德嘉德,听我……”

“别说话!”特莉丝语气严厉,“也别乱动!咒语只能勉强维持你的生命!”

“费雷德嘉德。”温克重复一遍。他的嘴角渗出血沫,紧接着又渗出一团,“我们都错了……所有人都错了。不是亚尔潘……我们不该怀疑他……我为他担保。亚尔潘没有背叛……没有背……”

“安静!”骑士大喊,“别说了,威尔弗里德!喂,快点儿,拿担架来!担架!”

“没必要了。”女术士盯着温克不再有血沫渗出的嘴唇,语气空洞地说。希瑞转过头,把脸贴在杰洛特身侧。

费雷德嘉德站起身。亚尔潘·齐格林没看骑士,他正看着死者,看着依然跪在兄长身边的里根·达尔伯格。

“这很必要,齐格林。”骑士说,“我们在打仗。这是命令。我们必须确认……”

亚尔潘一言不发。骑士垂下目光。

“原谅我们。”他轻声说道。

矮人缓缓转头,看向骑士,看向杰洛特,看向希瑞。看向他们所有人。所有人类。

“你们对俺们做了什么?”他语气苦涩,“你们对俺们做了什么?你们把俺们当成了什么?”

没人回答。

长腿精灵的双眼呆滞无神,扭曲僵硬的嘴唇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杰洛特把希瑞搂进怀里,缓缓取下那朵沾染了黑红污迹的白玫瑰,一言不发地丢在精灵松鼠党的尸体上。

“别了。”希瑞轻声道,“别了,莎依拉韦德的玫瑰。别了,还有……”

“原谅我们。”猎魔人补充道。

他们在大陆上流浪,顽固而傲慢,声称自己是邪恶的追猎者、狼人的降服者和幽灵的根除者。他们从轻信之人手中敲诈金钱,收到不光彩的酬劳后,便会前往附近地区,散播同样的谎言。最容易上钩的是诚实、单纯而又缺乏头脑的农夫,他们会轻易将所有不幸和坏事归咎于咒语、超自然生物和怪物,归咎于捕风捉影的妖精或邪灵。这些傻瓜不愿向神灵祈祷,也不愿为神庙提供慷慨的捐赠,宁愿把最后一枚铜币交给卑鄙的猎魔人。他们相信猎魔人——那些不信神灵的换生儿 (1) ——会扭转他们的命运,帮他们摆脱不幸。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详

我对猎魔人没什么不满的。让他们去狩猎吸血鬼吧,只要他们缴税就成。

——瑞达尼亚国王,“无畏者”拉多维德三世

如果你渴求正义,就雇个猎魔人吧。

——牛堡大学法律系教学楼墙上的涂鸦

(1) 指欧洲民间传说中被妖怪偷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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