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我没时间,也不想去牛堡!”他突然大吼,“我要带这无赖去我们的国家,就这样!斯特兰、维特克!抓紧时间,搜索驳船!给我找到那个女孩!”
“等等,别急。”奥尔森不理他的大叫大嚷,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正在三角洲的瑞达尼亚这边,泰莫利亚人。你们该不会带着要申报的东西吧?或者违禁品?我们得检查一下,搜你们的身。如果找到什么东西,你们就只能跟我们去牛堡了。只要我们想,总能找到点什么。伙计们!过来!”
“我爸是个骑士!”埃弗雷特突然出现在秃头男人身旁,尖声说道,“他的剑比你的更大!”
秃头一把抓住男孩的河狸皮领,把他揪离船板。男孩饰有羽毛的帽子掉了下来。他用手臂箍住男孩的腰,把弯刀举到男孩颈边。
“后退!”他大吼道,“快后退,不然我砍断这小鬼的脖子!”
“埃弗雷特——!”那个贵妇人惨叫道。
“你们这些泰莫利亚卫兵,”猎魔人缓缓地说,“行事作风还真奇怪。说实话,很难让人相信你们是卫兵。”
“闭嘴!”秃头男人摇着埃弗雷特,男孩发出小猪般的尖叫,“斯特兰、维特克,抓住他!绑住他的手脚,把他带到船上!还有你,退后!女孩在哪儿?我问你呢!把她交出来,不然我宰了这鼻涕虫!”
“那就宰了吧。”奥尔森慢吞吞地说,冲他的手下打个手势,拔出弯刀,“反正不是我儿子,对吧?等你宰了他,咱们再慢慢谈。”
“别插手!”杰洛特把剑丢到甲板上,示意海关官员和波特巴格的水手们别动,“我跟你们走,冒牌卫兵阁下。放了男孩。”
“到船上去!”秃头男人退到驳船边,仍没放开埃弗雷特,他抓起一根绳索,“维特克,把他绑起来!你们所有人都到船尾去!谁敢动一下,这孩子就得死!”
“杰洛特,你疯了吗?”奥尔森咆哮道。
“别插手!”
“埃弗雷特!”
泰莫利亚平底船突然一阵震颤,摇晃着漂远了些。河面突然炸开,飞溅的水花中,伸出两只长而粗糙、仿佛螳螂前肢一样布满尖刺的绿色爪子,抓住了手握钩篙的卫兵,只一眨眼工夫便把他拖进水里。秃头守卫怒吼一声,放开埃弗雷特,紧紧抓住平底驳船侧面垂下的绳索。埃弗雷特扑通一声掉进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两条船上的人都像着魔一样尖叫起来。
杰洛特挣脱两名试图捆住他的人,一拳打中其中一人的下巴,把他丢下了船。另一人用铁钩砸向猎魔人,随即晃了晃身体,无力地倒向奥尔森——海关官员的弯刀刺穿了他的肋部。
猎魔人纵身跃过低矮的栏杆。在漂着厚厚藻类的河水彻底没过头顶之前,他听到牛堡学院自然历史系的讲师莱纳斯·皮特大喊:“那是什么?什么品种?这种动物根本不存在!”
他在泰莫利亚平底驳船旁边浮起,奇迹般地避开秃头的手下朝他刺来的鱼叉。那个卫兵来不及再次刺出鱼叉,就一头栽进水里,喉咙上插着一根箭。杰洛特抓住落下的鱼叉,双脚一蹬船侧,借力潜入泡沫翻涌的漩涡,用力刺中什么东西。他只能祈祷那不是埃弗雷特。
“这不可能!”他听到硕士导师还在叫喊,“这种动物不可能存在!至少不该存在!”
我完全同意最后那句, 猎魔人心想。他用鱼叉继续戳刺蜻蜓怪坚硬粗厚的甲壳。怪物镰刀状的颚骨咬住泰莫利亚卫兵的尸体,鲜血仍在涌出。蜻蜓怪用力摆动扁平的尾巴,游向水底,扬起团团泥沙。
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哭喊。埃弗雷特像小狗一样踢打河水,想顺着平底驳船侧面的绳索爬上去,结果却抱住了秃头男人的双腿。绳索突然断了,汩汩的水声中,秃头卫兵和男孩一起掉进河里。杰洛特潜向更深处,朝他们的方向游去。幸运的是,他立刻摸到了男孩的河狸皮领。他把埃弗雷特从纠缠的水藻中拖出,双腿踩水,用后仰的姿势游向水面,最后回到驳船边。
“这边,杰洛特!这边!”他听到许多人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响亮,“把他给我!”“绳子!抓住绳子!”“见——鬼!”“绳子!杰洛特——!”“用钩篙,用钩篙!”“我的孩子——!”
有人抓住男孩的双臂,把他拖上船去。与此同时,另一人从杰洛特身后扑来,打中他的后脑,又借助魁梧的身躯把他压到水下。杰洛特放开鱼叉,转过身,抓住袭击者的腰带。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揪住对方的头发,可惜只是徒劳。对方是个秃头。
两人同时浮上水面,但只是一瞬间,泰莫利亚平底驳船便又漂远了,扭打的杰洛特和秃头男人处在两船之间。秃头男捏住杰洛特的喉咙,猎魔人则把大拇指戳进了他的眼睛。秃头男大叫一声,放开手,往远处游去。杰洛特却没法动弹——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正将他拖向水底。在他身旁,半具尸体在水面飘荡,活像个软木塞。他知道是什么在拖他了——莱纳斯·皮特的说明纯属多余。
“是节肢动物!端足目!巨颚亚门!”
杰洛特用双臂奋力划水,试图将腿从怪物的爪子里扯出——它正把猎魔人往它有节奏一开一合的大嘴里拖。硕士导师又说对了,它的颚确实不小。
“抓住绳子!”奥尔森大喊,“绳子,抓住!”
一根鱼叉呼啸着从猎魔人耳边掠过,啪嗒一声刺进怪物爬满水藻的甲壳——它已经浮出了水面。杰洛特抓住鱼叉,用力下压,同时用能动的腿狠狠踢向蜻蜓怪。他挣脱了尖钉般的利齿,却留下了靴子、一截裤管和很大一块皮肤。又有几根鱼叉呼啸着划破空气,绝大部分都没能命中。蜻蜓怪收起爪子,一甩尾巴,姿态优雅地潜入绿色的水底。
杰洛特抓住那条砸中他面孔的绳索,把他戳得生疼的钩篙也终于钩住他的腰带。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拉力,随后许多双手的力道将他拖离了水面。他翻过栏杆,倒在甲板上,身上满是河水、烂泥、水草和鲜血。乘客、船员和海关官员们围在他身旁。奥尔森和偷运狐皮的矮人靠在栏杆上,射出箭矢。埃弗雷特正在母亲怀里啜泣,他全身湿透,还沾着绿色的水藻,冷得牙齿打颤。他向所有人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
“杰洛特!”波特巴格在他耳边喊道,“你死了吗?”
“见鬼……”猎魔人吐出一根水草,“我老了,做不了这行当了……老了……”
一旁的矮人松开弓弦,奥尔森欢呼起来。
“正中肚皮!啊哈哈!射得漂亮,毛皮商朋友!嘿,博拉泰克,把他的钱还给他!就凭那一箭,他有资格享受减税!”
“住手……”猎魔人喘着粗气,徒劳地试图起身,“别杀光他们,该死的!我要活口!”
“留了一个,”奥尔森保证说,“就是跟我斗嘴的秃头,其余人等都射死了。不过那秃头还在往远处游呢,我这就把他抓回来。把钩篙递过来!”
“新发现!重大新发现!”莱纳斯·皮特大喊着,在栏杆边手舞足蹈,“科学界未知的全新物种!独一无二!哦,我太感激你了,猎魔人!从今天起,这种生物将以……‘杰洛特亚·皮蒂虫’的名字出现在书本里!”
“硕士导师阁下,”杰洛特呻吟起来,“如果你真想表示感谢,就把那鬼东西命名为‘埃弗雷特亚’吧。”
“这名字也不错。”学者赞同道,“哦,真是了不起的发现!多么独特又出色的样本啊!毫无疑问,它是三角洲仅有的一只……”
“不,”波特巴格突然严肃地说,“并非仅有。看啊!”
紧贴附近那座小岛的百合叶剧烈颤抖起来。他们看到涌起的浪头,还有个庞大细长的躯体——看起来像根腐烂的圆木——用众多肢体飞快地划起水来,嘴巴一张一合。秃头男人回头张望,立刻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四肢并用,奋力游向远处。
“多好的样本,多好的样本啊。”皮特激动地评论道,“适合抓握的头侧肢,四对钳爪……有力的扇形尾部……尖利的爪子……”
秃头男人又回望一眼,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埃弗雷特亚·皮蒂虫”伸出适合抓握的头侧肢,狠狠甩动有力的扇形尾部。秃头男绝望而徒劳地拼命划水,试图逃脱它的追捕。
“愿他游得再快些。”奥尔森说,但他没摘下帽子。
“我爸,”埃弗雷特牙齿打颤地说,“游得比他快多了!”
“把这孩子拖走!”猎魔人咆哮道。
怪物伸出尖利的爪子,巨颚用力一咬。莱纳斯·皮特脸色发白,转过头去。
秃头男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消失在水下。河水泛起一片暗红。
“该死,”杰洛特重重地坐在甲板上,“我老了,做不了这行当了……老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丹德里恩热爱牛堡镇。
学院高墙环绕,广阔、喧闹而繁忙的城镇则围绕着学院的围墙。牛堡镇是座色彩斑斓的木头城镇,有狭窄的街道和尖锐的屋顶。牛堡镇仰赖牛堡学院,仰赖学院里的学生、讲师、学者、研究者及其来宾,而那些人则仰赖科学、知识,以及一切与学习过程相关的东西为生。在牛堡镇,正是那些理论和实验的副产品带来了商机和利润。
诗人在一条泥泞而拥挤的街道上缓缓骑行,经过工坊、工作室、货摊和大大小小的店铺。拜学院所赐,数以万计世间难寻的奇妙商品在这些地方生产并出售,其功用或难以置信,或毫无意义。他经过旅店、酒馆、看台、小屋、柜台和便携式烤架,那些地方摆满了色香味俱佳的精致菜肴,不光菜色本身,就连佐料、配菜和香料都世间独有。这就是牛堡镇,精明而积极的牛堡人一点点汲取了学院那些枯燥无用的理论,建起了这样一座多彩、欢快、吵闹且气味怡人的神奇城镇。它还是一座充满各式消遣的城镇,庆典从不间断,节日永无止息,狂欢永不休止。这里的街道日夜回响着音乐和歌声,还有高脚杯和大啤酒杯的清脆碰撞,因为众所周知,没有比获取知识更让人口渴的工作了。尽管校长严令禁止学生和导师在黄昏前饮酒作乐,但牛堡镇人还是昼夜不停地饮酒狂欢,因为众所周知,如果有什么事比获取知识更令人口渴,恐怕就要算部分或彻底禁止饮酒的规定了。
丹德里恩骑在枣红色骟马的背上,咂咂嘴,继续向前,穿过街上漫步的人群。小贩、摊主和江湖骗子大声吆喝他们的商品和服务,为周围的混乱添砖加瓦。
“鱿鱼!烤鱿鱼!”
“神奇药膏!包治各种斑点和疥疮!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可靠的神奇药膏!”
“猫!捕鼠猫!魔法灵猫!各位先生小姐,听听它们的喵喵叫吧!”
“护身符!灵药!春药、迷情药水,保您欲仙欲死!只要喝上一口,连死人都能精力勃发!谁要买?谁要买?”
“拔牙!几乎无痛!便宜,非常便宜!”
“你说便宜是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咬着一串硬得像靴子的烤鱿鱼,好奇地问。
“每小时两个铜币!”
诗人打了个哆嗦,催促骟马继续前行。他悄悄回头张望。那两个从市政厅起就跟着他的家伙在理发店门口停下,假装研究黑板上的价目表。丹德里恩可不会被他们骗到,他知道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
他继续前进,从高大的“玫瑰花蕾”妓院旁边经过,他知道那里会提供一些别的地方根本享受不到——或是不受欢迎——的精致服务。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理性跟享乐的本能起了争执。最后理性胜利了。丹德里恩叹了口气,继续朝学院的方向走去,目光尽量避开传来欢声笑语的酒馆。
是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丹德里恩热爱牛堡镇。
他再次四下张望。那两人没去理发,尽管他们的头发确实该去理理了。眼下他们站在一家乐器行外面,装作在挑陶笛。店主卖力地夸耀着自己的商品,指望能赚些钱。丹德里恩知道,他这是白费力气。
他牵着马走向哲学家之门,也就是学院的正门。他飞快地办完手续,包括在来宾登记簿上签名,并让人把他的骟马牵去马厩。
穿过哲学家之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现在他眼前。学院跟由普通建筑构成的城镇完全不同,也不像城镇那样,寸土寸金你争我夺。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精灵离开时的模样。宽敞的小巷里铺着五颜六色的砾石,两边是赏心悦目的小巧宫殿,以及镂空的围栏、墙壁、篱笆、运河、桥梁、花圃和绿色的公园,只有几处耸立着庞大而粗糙的宅邸,明显是精灵离开后建造的。一切都显得干净、安宁而庄严——这里禁止任何形式的贸易和有偿服务,更别提娱乐项目了。
学生们漫步在小巷间,专注地阅读大部头书籍和羊皮纸手稿。其他人坐在长椅上、草坪上和花圃里,讨论各自的家庭作业,或审慎地玩着“奇数或偶数”之类需要动脑的游戏。教授们也在附近徜徉,在热切地谈天或争论的同时又不失礼仪与风范。年轻的助教到处闲逛,眼睛盯着女学生的臀部。丹德里恩不无欣喜地发现,学院依然跟他就读时一样,没有半点改变。
从三角洲那边吹来一股清风,带来微弱的海水气息,稍显浓郁的硫化氢味道则从高耸于运河边的炼金系大楼传来。灰黄两色的朱顶雀在公园的灌木丛中啁啾——那座公园就位于学生宿舍隔壁——还有只猩猩蹲坐在白杨树上,无疑是从自然历史系的动物园里逃出来的。
诗人没浪费时间,在迷宫般的小巷和树篱间迅速穿行。他对学院的地形了如指掌。这并不奇怪,毕竟他在这儿上过四年学,又在叙事诗与诗歌艺术系教过一年书。当他以满分通过期末考试时——这让那些早就认定他懒惰、放荡而又愚蠢的教授们大跌眼镜——学校提议让他担任讲师。结果他却带着鲁特琴,跑到乡间徜徉数年,又以吟游诗人的身份广为人知,学院只好再下血本请他重返母校,还给了他客座讲师的职位。丹德里恩只是偶尔才接受他们的邀请,毕竟他对云游的热爱,跟对舒适、稳定又享受的生活的偏好不能两全。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很爱牛堡镇。
他回头张望。那两人没买陶笛、长笛或小提琴,反而大步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还不时留意周围的树梢与房屋。
诗人轻快地吹着口哨,转了个弯,朝医学和草药学系所在的宅邸走去。通往教学楼的小巷挤满了身穿独特淡绿色斗篷的女学生。丹德里恩开始寻找熟悉的面孔。
“夏妮!”
一个年轻的医学系学生,留着齐耳根的深红色头发,放下正在看的解剖学书籍,从长椅上站起。
“丹德里恩!”她微笑起来,快活地眯着榛子色的双眼,“好些年没见你了!来,我来介绍一下朋友们。她们都很喜欢你的诗……”
“回头再说。”诗人低声道,“小心,看看我身后,夏妮。看到那两人没?”
“探子。”夏妮皱起上翘的鼻子,哼了一声。学生们总能轻而易举认出密探、间谍和告密者,这点每次都会让丹德里恩吃惊。尽管有些不合情理,但学生对情报部门的厌恶众所周知。学院内的土地享有治外法权,神圣而不可侵犯,学生和讲师们在校园里也是完全的自由人——情报部门尽管喜好刺探,却不敢招惹学院中人。
“他们在集市那边就一直跟着我。”丹德里恩装出正在跟医学系学生拥抱和调情的样子,“夏妮,能帮我办件事吗?”
“要看什么事。”女孩晃晃匀称的脖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如果你又做了什么蠢事——”
“不,不。”他连忙向她保证,“我只想送个口信出去,但这些讨厌鬼总跟着我,我没法自己——”
“要我叫男生来吗?只要我大喊一声,那些探子就不敢再纠缠你了。”
“哦,得了吧,你想引起骚乱吗?非人种族的座位歧视风波刚刚过去,你就等不及找麻烦了?再说,我痛恨暴力。我会对付那两个探子。不过要麻烦你……”
他把嘴唇贴近女孩的头发,轻声说了几句。
“猎魔人?真正的猎魔人?”
“看在诸神的分上,小点儿声。夏妮,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夏妮爽朗地笑笑,“只是出于好奇,我想近距离看看那位著名的……”
“我求你了,小点儿声。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以医师的名义保证。”夏妮的笑容更美了,丹德里恩心中再次涌起为她这样的女孩谱写歌谣的冲动——像她这样的女孩,虽不妖艳,但美丽分毫不减。传统美女反而留不下太多印象,这种女孩却会经常出现在你梦里。
“谢谢,夏妮。”
“不客气,丹德里恩。回头见。你要当心。”
亲吻了彼此的脸颊,诗人和夏妮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去——她朝医学系走去,他则走向思考者公园。
他经过技术系那造型时髦却气氛阴郁、被学生戏称为“解围之神”的教学大楼,然后转上吉尔登斯滕桥。他没走多远。那两人埋伏在巷子转角处,就在竖立着学院第一任校长尼哥底母·德·布特的青铜半身像的花圃边。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样,他们避免与其他人视线接触;也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样,他们的面孔粗糙而苍白。尽管他们努力装出睿智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两只精神错乱的猴子。
“迪杰斯特拉向您致意。”间谍之一说,“我们走吧。”
“说得对。”诗人无礼地回答,“你们可以走了。”
两个间谍面面相觑,站在原地,盯着不知什么人用木炭在青铜半身像的底座上写下的下流文字。丹德里恩叹了口气。
“正如我所料。”他正了正肩头的鲁特琴,“先生们,我必须陪你们去某个地方,对吗?太糟了。那就走吧。您先请,我跟着。这种情况下,不是更该长者先行嘛?”
身为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的情报部门首脑,迪杰斯特拉却半点也不像密探。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间谍就该矮小、瘦削、獐头鼠目,黑色兜帽下的锐利双眼总是鬼鬼祟祟地打量着四周。但据丹德里恩所知,迪杰斯特拉从不戴兜帽,还坚定不移地偏爱色彩鲜亮的衣物。他有近七尺高,几乎重两担。他在胸前交叠双臂时——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看起来就像两头抹香鲸匍匐在巨鲸身前。就他的五官、发色和皮肤而言,他更像一头刚刚洗刷完毕的猪。丹德里恩知道,很少有人的外表能像迪杰斯特拉这样富有欺骗性——这个又高又胖的家伙看似迟钝、懒散又愚蠢,却拥有格外灵活的头脑,以及熏天的权势。有这么一句俗话:在维兹米尔王的宫廷里,如果迪杰斯特拉说现在是中午,黑暗却依然笼罩大地,那你就该担心一下太阳的命运了。
但在眼下,诗人还有别的事要担心。
“丹德里恩,”迪杰斯特拉睡眼蒙眬地说,又把两条抹香鲸交叠在巨鲸身前,“你这没脑子的蠢货、彻头彻尾的笨蛋。你非要毁掉自己碰过的一切吗?你这辈子就不能做一回正确的事?我知道你没法独立思考。我知道你快四十了,看起来也有三十岁,但我觉得你的心智才二十出头,做起事来更像不到十岁。你要明白,我通常会给你明确的指示,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该怎么做。可我常常觉得,自己在跟一堵墙说话。”
“而我呢,”诗人装出傲慢的模样,反驳道,“常常觉得你说话只为锻炼口舌。所以赶紧说重点,省掉修辞手法和毫无意义的辞藻吧。你这次有何贵干?”
他们坐在一张大橡木桌前,周围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本和羊皮纸文稿。他们正在副校长办公室顶楼的租赁客房里,迪杰斯特拉给这儿取了个可笑的名字:“最当代历史系”,丹德里恩则称之为“比较密探与应用破坏系”。包括诗人在内,房间里共有四人——除了迪杰斯特拉,还有两人参与了这场对话。其中之一照例是奥里·鲁文,瑞达尼亚密探头子那位上了年纪、总爱抽鼻子的书记。另一位肯定也不是普通人。
“你很清楚我的来意。”迪杰斯特拉冷冷回答,“不过嘛,既然你喜欢扮演傻瓜,我也就不破坏你的兴致了,我会用尽量简单的字眼解释给你听。或者,菲丽芭,你打算亲自解释?”
丹德里恩看向与会的第四人,后者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沉默。菲丽芭·艾哈特肯定刚到牛堡不久,或者打算马上离开,因为她既没穿裙子,没戴她最爱的黑玛瑙首饰,在妆容上也没花太多心思。她身穿男式短上衣、裹腿和高筒靴——按诗人的说法,这就是她的“户外工作装”。女术士令人赏心悦目的黑发平日披散在肩头,此刻却梳得整整齐齐,挽在颈背处。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她扬起平整的眉毛,“丹德里恩说得对,我们是该省去毫无意义的比喻和修辞,毕竟眼下这事既简单又微不足道。”
“啊,说得对。”迪杰斯特拉笑道,“微不足道。一个危险的尼弗迦德密探,原本可以微不足道地被关进崔托格最深的地牢,却微不足道地逃脱了追捕,就因为名叫丹德里恩和杰洛特的两位阁下出于微不足道的愚蠢,微不足道地警告并吓跑了他。我见过有人因为更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上了绞架。丹德里恩,干吗不把你遭遇伏击一事告诉我?我不是警告过你,那个猎魔人所有的打算都要通报给我吗?”
“我不知道杰洛特有什么打算。”丹德里恩信誓旦旦地撒着谎,“我告诉过你,他去泰莫利亚和索登追捕那个里恩斯。我也告诉过你他回来了。我相信他已经放弃了。里恩斯就像隐形了似的,猎魔人找不到他任何痕迹,这一点——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也告诉过你……”
“可你撒谎了。”密探头子冷冷地说,“猎魔人找到了里恩斯的踪迹,找到了他留下的尸体。从那以后,他改变了战术。他不再追赶里恩斯,而是等对方来找他。他跟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签订了合约,担任他们的护卫。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船运公司会把他的事传播出去,直至传到里恩斯耳中,而后者会做出冒险举动。里恩斯的确动手了。奇怪又难以捉摸的里恩斯阁下、傲慢又自信的里恩斯阁下,他甚至连假名都懒得用。里恩斯阁下的尼弗迦德气味足能飘到一里之外。还有身为变节术士的味道。菲丽芭,我说得对吗?”
女术士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她保持沉默,仔细而专注地盯着丹德里恩。诗人垂下双眼,犹豫地清清嗓子。他不喜欢她的目光。
丹德里恩把女人——包括女术士——分成四种:非常可爱、可爱、不可爱和非常不可爱。非常可爱那种会欣然默许上床的提议;可爱那种会露出快乐的微笑;不可爱女人的反应难以预测;而对吟游诗人来说,“非常不可爱”的那类女人,光是想想向她们提出类似要求,都能让他脊背发冷、膝盖打颤。
尽管菲丽芭·艾哈特极富魅力,但无疑属于“非常不可爱”的类型。
除此以外,菲丽芭·艾哈特是术士评议会的重要人物,也是维兹米尔王信赖的宫廷魔法师。她是个天资出众的女术士,据说更是仅有的掌握变形咒语的几位巫师之一。她看外表大概三十岁,事实上,恐怕至少三百岁了。
迪杰斯特拉把胖乎乎的手指交扣在肚皮上,摆弄他的大拇指。菲丽芭保持沉默。奥里·鲁文咳嗽一声,抽抽鼻子,扭扭身体,还不断调整宽大的袍子。他的宽外袍像是教授的装束,但又不像学院配发的,更像捡自垃圾堆。
“然而,”密探头子突然厉声道,“你的猎魔人低估了那位里恩斯阁下。猎魔人设下陷阱,却毫无常识地把计划建立在里恩斯会不辞辛苦亲自前来的基础上。按猎魔人的计划,里恩斯应该毫无戒心,应该察觉不到任何陷阱,也不会发现迪杰斯特拉大人的下属正在等他。因为,按猎魔人的指示,丹德里恩大师不会向迪杰斯特拉大人透露这精心计划的陷阱。但根据更早之前的指示,丹德里恩大师有责任向迪杰斯特拉大人透露。丹德里恩大师得到了清晰无误的指示,却选择充耳不闻。”
“我并非你的下属,”诗人骄傲地说,“也没必要遵行你的指示和命令。我有时会帮你的忙,但那纯粹出于个人意愿,出于爱国者的责任感,面对即将到来的改变不至于袖手旁观——”
“你为所有付钱的人打探消息,”迪杰斯特拉冷冷地打断他,“为所有握着你把柄的人刺探情报。我手里就有你不少把柄,丹德里恩,所以别这么无礼。”
“我不会屈服于勒索!”
“想打个赌吗?”
“先生们,”菲丽芭·艾哈特抬起一只手,“拜托,严肃点儿。还是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吧。”
“说得对。”密探头子在扶手椅里展开四肢,“听着,诗人。错已铸成,里恩斯已经起了戒心,不会再上当了。但我不允许类似的事再发生,所以想见见那个猎魔人。带他来见我。别在镇子里转来转去,企图甩掉我的手下了。直接去找杰洛特,把他带到这儿,带到这个房间里。我得跟他谈谈。就我和他两个。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逮捕他,从而引发骚动了。带他来见我,丹德里恩。这是我目前对你唯一的要求。”
“杰洛特走了。”诗人冷静地说着谎。迪杰斯特拉瞥了眼女术士。丹德里恩绷紧身体,以为会有某种力量窥探进他的脑海,却什么都感觉不到。菲丽芭眯眼看着他,但半点不像在用咒语确认他说没说实话。
“那我就等到他回来为止。”迪杰斯特拉叹口气,假装相信了他的话,“我当真需要见他一面,所以我会变动一下日程表,继续在这儿等他。等他回来,你就带他来见我。越快越好,对很多人都好。”
“劝杰洛特来这儿,”丹德里恩扮了个鬼脸,“恐怕有点难。他——想象一下吧——对密探有种令人费解的厌恶。虽然他很清楚,这只是一门行当,跟其他行当没什么区别,但他反感这一行的人。可能他觉得,刨除爱国之心,密探这一行只能吸引彻头彻尾的恶棍和最卑劣的——”
“行了行了。”迪杰斯特拉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拜托,别说这些陈词滥调了。我最讨厌陈词滥调,实在太没新意了。”
“我也这么想。”吟游诗人哼了一声,“但那位猎魔人生性单纯,跟我们这些老于世故之人不同,是个既正直又不懂变通的笨蛋。他只是单纯地讨厌密探,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你们谈话,更别提协助情报部门了。而且你没有他的把柄。”
“你错了。”密探头子说,“我有,而且不止一个。就眼下来说,发生在橡实海湾的斗殴就足够了。你知道上船的都是什么人吗?他们不是里恩斯的手下。”
“对我来说,这不算新闻。”诗人满不在乎地说,“我敢肯定,他们只是泰莫利亚卫兵中从不短缺的几个恶棍。里恩斯打听过猎魔人的事,无疑还开出了相当不错的价码,好换取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很明显,猎魔人对他非常重要。所以几个狡猾的无赖打算抓走杰洛特,把他关进山洞,然后卖给里恩斯。他们会开出条件,尽可能从里思斯手里敲诈一笔。如果只是提供消息,那他们拿到的酬劳——如果真有的话——可就太少了。”
“这等真知灼见令人钦佩。但我表扬的是那位猎魔人,不是你——你不可能想到这些。不过问题比你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因为我发现,我的同行,弗尔泰斯特王的情报人员也对里恩斯阁下很感兴趣。他们看穿了那些——用你的说法——那些狡猾无赖的打算。登上驳船、想要抓住猎魔人的也是他们。也许是为引来里恩斯,也许是为其他截然不同的目的。丹德里恩,猎魔人在橡实海湾杀死的是泰莫利亚的密探。他们的头儿非常、非常生气。你说杰洛特走了?希望他没去泰莫利亚,不然他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他的把柄?”
“没错,也是我的筹码。我可以安抚泰莫利亚人,但我不打算白干。丹德里恩,猎魔人去哪儿了?”
“诺维格瑞。”吟游诗人不假思索地撒谎道,“他去找里恩斯了。”
“真是个弥天大错。”密探头子笑了笑,装作没看穿他的谎言,“没能克服厌恶感跟我联系,这是他的损失。我会为他省去许多麻烦。里恩斯不在诺维格瑞,但那儿却有无数泰莫利亚密探,也许他们都在等那位猎魔人。他们也会搞懂一件我早就明白的事,就是如果能以正确的方式请来利维亚的猎魔人杰洛特,他就能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四大王国的情报部门开始困惑的问题。我的安排很简单:请那位猎魔人到这儿来,到这个房间,为我解答那些问题,然后他就可以安然离开。我会安抚泰莫利亚人,并保证他的安全。”
“你想问什么问题?也许我能为你解答?”
“别逗我笑了,丹德里恩。”
“可是,”菲丽芭·艾哈特突然开了口,“也许他真能呢?也许他真能为我们节省时间呢?别忘了,迪杰斯特拉,我们的诗人已经彻底卷进来了,在这儿的人不是猎魔人,而是他。那个在科德温跟杰洛特同行的女孩是谁?那个灰色头发、绿色眸子的女孩,也就是里恩斯在泰莫利亚想从你嘴里逼问出来的女孩是谁,丹德里恩?你对那女孩了解多少?猎魔人把她藏哪儿了?叶妮芙收到杰洛特的信后去了哪儿?特莉丝·梅利葛德藏在哪儿?她又为什么藏起来?”
迪杰斯特拉神情镇定,但飞快地瞥了女术士一眼。这让丹德里恩明白,密探头子吃了一惊。菲丽芭显然不该这么快就开门见山,而且提问对象也完全错了。这一切显得既轻率又粗心。问题在于,菲丽芭·艾哈特也许有诸多缺点,但其中绝不包括轻率和粗心。
“我很抱歉。”他慢慢地说,“但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很想帮你的忙,但我无能为力。”
菲丽芭直视他的双眼。
“丹德里恩,”她慢吞吞地说,“如果你知道那个女孩在哪儿,请告诉我们。我向你保证,我和迪杰斯特拉很关心她的安全。而她的安全正受到威胁。”
“我不怀疑你们的关心。”诗人还在说谎,“但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们感兴趣的那个孩子。而杰洛特——”
“而杰洛特,”迪杰斯特拉插嘴道,“从不信任你。你肯定问过他不少问题,他却一个字都没告诉你。丹德里恩,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那个性格单纯、厌恶密探的笨蛋会不会早就察觉了你的真实身份?别管他了,菲丽芭,你完全在浪费时间。他连个屁都不知道,别被他自信的表情和暧昧的笑容欺骗了。他只能用一种方式帮助我们。等猎魔人离开藏身之处,只会联络他一个。想想看吧,猎魔人可是把他当成了朋友。”
丹德里恩缓缓抬起头。
“没错,”他承认,“他把我看做朋友。想想看吧,迪杰斯特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得出你的结论吧。你已经得出结论了,对吗?那好,你可以尝试勒索了。”
“哎呀,哎呀,”密探头子笑着说,“你在这方面还真敏感。别生气,诗人,我只是在说笑。勒索我们的伙伴?这我可办不到。相信我,我不希望你那位猎魔人出任何意外,也没想过要伤害他。谁知道呢?我甚至能跟他达成共识,让我们双方都能获益。不过想实现这一点,我必须先见到他。等他出现,你就带他来见我。我诚恳地请求你,丹德里恩,非常诚恳。你明白我有多诚恳吗?”
吟游诗人哼了一声:“我当然明白你有多诚恳。”
“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好了,你走吧。奥里,送我们的大诗人出门。”
“保重。”丹德里恩站起身,“希望你工作生活一切顺利。你也保重,菲丽芭。哦,还有,迪杰斯特拉!那些密探整天跟着我也很累了,叫他们回去吧。”
“当然。”密探头子说谎道,“我会让他们回来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怎么可能?”诗人也说谎道,“我当然相信你。”
丹德里恩在学院一直待到晚上。他不断仔细打量四周,但没发现任何密探跟在他身后。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事。
在叙事诗与诗歌艺术系的教学大楼里,他听了一堂经典诗歌的讲座,然后在一堂现代诗歌的研讨会上美美睡了一觉。几位跟他熟识的助教叫醒了他,他们一起去哲学系,参加一场名为“生命的本质与起源”的激烈而持久的辩论。没等天黑下来,半数参与者就喝得酩酊大醉,其他人也开始相互推搡、大喊大叫,吵闹得无以复加。这一点正中诗人下怀。
他悄无声息地溜到阁楼,爬出排烟窗,顺着图书馆屋顶的排水管滑下,跳到解剖学系阶梯教室的屋顶上,差点摔断腿。他从那儿跳进与学院围墙相邻的花园。在浓密的醋栗丛间,他找到自己还是学生时挖出的洞。洞的另一头就是牛堡镇。
他融入人群,飞快地穿行于后巷,一路躲躲闪闪,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赶到马车站后,他藏进阴影,等了足足半个钟头。他在周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于是顺梯子爬上茅草屋顶,接着跳到他认识的酿酒师——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山羊胡 (4) 家的房顶。他抓住苔藓覆盖的屋瓦,终于来到要去的阁楼窗边。那个小房间里亮着一盏油灯。丹德里恩扶着排水管,费力地敲敲铅制窗格。窗户没锁,轻轻一碰就开了。
“杰洛特!嘿,杰洛特!”
“丹德里恩?等等……拜托,别进来……”
“什么别进来?你说‘别进来’是什么意思?”诗人推开窗户,“你有人陪还是咋地?你正跟谁上床吗?”
他没听到回答,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他径直爬上窗台,把放在上面的苹果和洋葱扫了一地。
“杰洛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突然陷入沉默,然后低声咒骂起来,紧紧盯住地板上那件医学系亮绿色长袍。他震惊地张开嘴巴,又咒骂一句。他什么都预想到了,除了这个。
“夏妮,”他摇摇头,“这可真……”
“什么也别说,非常感谢。”猎魔人坐在床上。夏妮把被单一直拉到自己的翘鼻头,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
“好吧,请进。”杰洛特伸手拿他的裤子,“既然你都从窗户进来了,肯定是要紧事。假如不是,我会把你直接丢出去。”
丹德里恩爬下窗台,把剩余的洋葱也扫落在地。他用脚把木头高背椅拉近些,坐下。猎魔人开始收拾他和夏妮丢在地板上的衣服。他面色困窘,沉默地穿好衣服。夏妮躲在他身后,费力地套上衬衣。诗人失礼地看着她,在头脑里搜寻合适的比喻和韵脚,好形容一下她被油灯照耀的金色肌肤和小巧胸脯。
“有什么事,丹德里恩?”猎魔人扣好靴子上的搭扣,“说吧。”
“收拾行李。”他用单调地回答,“你快出发了。”
“有多快?”
“越快越好。”
“夏妮……”杰洛特清清嗓子,“夏妮告诉我有密探跟踪你。我想,你甩掉他们了?”
“你完全想错了。”
“是里恩斯?”
“更糟。”
“这样的话,我确实想错了……等等。是瑞达尼亚人?从崔托格来的?是迪杰斯特拉?”
“这回猜中了。”
“可他们没理由——”
“有充分的理由。”丹德里恩插嘴道,“他们不再关心里恩斯了,杰洛特。他们要找的是那女孩和叶妮芙。迪杰斯特拉想知道她们在哪儿。他会强迫你告诉他。现在你明白没?”
“明白了。所以我们要逃跑。非得走窗户吗?”
“必须的。夏妮?你可以吗?”
医学生抚平自己的长袍。
“我又不是没爬过窗户。”
“这我相信。”诗人仔细审视她,指望能看到一抹值得用韵文和比喻描述的红晕,但未能如愿。他只看到她淡褐色双眸里的欢喜,还有脸上放肆的笑容。
一只硕大的灰色猫头鹰滑翔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台上。夏妮轻呼一声。杰洛特伸手去拿剑。
“别做蠢事,菲丽芭。”丹德里恩说。
猫头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菲丽芭·艾哈特,她蹲坐在窗台上,姿势很别扭。女术士跳进房间,抚平头发和衣服。
“晚上好。”她冷冷地说,“为我作下介绍吧,丹德里恩。”
“这位是利维亚的杰洛特,这位是医学系的夏妮。这头狡猾的一路跟着我的猫头鹰当然不是猫头鹰,她是术士评议会的菲丽芭·艾哈特,目前是维兹米尔王的部下,也是崔托格宫廷的骄傲。可惜的是,我们这儿只有一把椅子。”
“足够了。”女术士在丹德里恩让出的高背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愠怒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只在夏妮身上多停留片刻。令丹德里恩吃惊的是,夏妮的脸突然红了。
“原则上讲,我只想见利维亚的杰洛特一人。”短暂的沉默过后,菲丽芭开口道,“但我明白,要其他人离开很不得体,因此……”
“我可以走。”夏妮犹豫地说。
“不行。”杰洛特低声道,“直到情况弄清之前,谁也不能走。是这样吧,女士?”
“叫我菲丽芭就好。”女术士微笑着说,“抛开繁文缛节吧。没人需要离开——无论谁在场都不会让我烦心,最多有些吃惊,可我又能怎样?人生总有无穷无尽的意外,正如我一位朋友所说……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哦,杰洛特。你在读医学系,对吗,夏妮?几年级了?”
“三年级。”女孩嘟囔道。
“啊。”菲丽芭·艾哈特没看向她,而是看着猎魔人,“十七岁,多美妙的年纪。为了变回十七岁,叶妮芙肯定愿意付出很多东西。你觉得呢,杰洛特?如果有机会,我会问她的。”
猎魔人恶狠狠地笑了。
“我相信你会问她。我也知道你还会在问题后面附加一句评论。我更知道这会让你开怀大笑。拜托,说重点吧。”
“说得对,”女术士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是时候了,而且你没多少时间了。丹德里恩无疑已经告诉你,迪杰斯特拉突然想跟你谈话,好确定某个女孩在哪儿。迪杰斯特拉受命于维兹米尔王,所以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他会异常坚决。”
“没错,多谢你的提醒。但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说迪杰斯特拉得到了国王的指示,国王就没命令你吗?毕竟你也是维兹米尔议会里的重要成员。”
“我确实是。”女术士没理会对方语气里的嘲笑,“你说得没错。我很重视我的职责,其中就包括提醒国王别犯错误。有时候——比如这一次——我没法直接告诫国王说他犯了错,也没法劝他不要莽撞行事。我只能让他没有犯错的机会。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猎魔人点点头,以示确认。丹德里恩怀疑杰洛特根本不明白,因为他很清楚,菲丽芭是在信口雌黄。
“这下我明白了,”杰洛特缓缓说道,证明他完全理解对方的话,“术士评议会也对我的监护对象很感兴趣。巫师们想弄清我的监护对象是谁,他们想抢在维兹米尔和其他人之前找到她。菲丽芭,为什么?我的监护对象怎么了?她为何如此引人关注?”
女术士眯起眼睛。“你不知道?”她嘶声道,“你对她的了解真这么少吗?我不想妄下结论,但这等无知只能证明你完全没有监护她的资格。说实话,我没想到在如此缺乏信息的情况下,你还会决定照顾她。不仅如此——你还不肯让其他人照顾她,虽然那些人既有资格,又有权利。最重要的是,你居然还问‘为什么’?小心,杰洛特,不然你的自大只会给你带来灭亡。当心。还有,保护好那个孩子,该死的!保护好那个女孩,把她当作你最重要的人!如果你自己办不到,就找别人帮帮忙!”
有那么一瞬间,丹德里恩以为猎魔人会提到叶妮芙。这样既不会给他带来危险,又能击溃菲丽芭的论调。但杰洛特一言不发。诗人猜到了原因。菲丽芭知道一切。菲丽芭在警告他,而猎魔人明白她在警告什么。
诗人专注地看着他们的双眼和面孔,想知道他俩是否也有一段过去。丹德里恩知道,猎魔人和其他女术士也有过类似的言辞和暗示的交锋,这说明他俩彼此互有好感,而且多半会走到上床那一步。但就跟从前一样,他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猎魔人跟其他女人的联系——在恰当的时间钻进某扇窗户。
“照顾某人,”过了一会儿,女术士续道,“意思就是,在某人无法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担负起保护她的职责。如果你让你的监护对象现身……如果她遭遇任何意外,你就得负起责任,杰洛特。只有你。”
“我知道。”
“恐怕你知道的还是很少。”
“那就开导我吧。这么多人突然想帮我卸下重担,想接手我的职责,照顾我的监护对象,为什么?术士评议会想从希瑞那儿得到什么?迪杰斯特拉和维兹米尔王想要什么?泰莫利亚人呢?那个叫里恩斯的家伙,他在索登和泰莫利亚谋杀了三个在两年前跟我和女孩有过接触之人,他又有什么目的?他几乎杀掉丹德里恩,就为榨出她的消息,可这是为什么?菲丽芭,这个里恩斯是谁?”
“我不知道,”女术士说,“我不认识里恩斯。但跟你一样,我非常希望弄明白。”
“那个里恩斯,”夏妮出人意料地开口,“脸上是不是有块三度烧伤?如果有,那我知道他是谁,而且知道他在哪儿。”
房间里一片寂静。第一滴雨点敲打在窗外的排水管上。
(1) 诺维格瑞是自由城市,位于瑞达尼亚境内,但没向瑞达尼亚王国称臣。
(2) 类似欧洲中世纪法律赋予的一种权利,让某些城市可以强迫过往商旅先在本地售卖一段时间,然后才能带着剩余货物离开。
(3) 原文为拉丁语,指根据货物价格的百分比收税。
(4) 这里是在戏仿莫扎特的全名: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
杀人总归是杀人,无论动机或情况如何。杀过人,或准备去杀人之人,都是恶人和罪犯,无论他们拥有何种身份:国王、王子、元帅、法官……哪怕施加暴力前深思熟虑之人,也不比普通罪犯更优越。因为从本质上讲,所有暴力都会无可避免地导致犯罪。
——《关于生命、幸福与繁荣的默想》,尼哥底母·德·布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