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女孩竭力压抑哭泣的声音,以免被他听见。她尽力了。
第二天,维索戈塔拆了一半缝合线。希瑞揉揉脸,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抱怨耳朵里一阵阵抽痛,以及脖颈处的过敏症状。但她还是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到户外。维索戈塔没有反对,而是陪在她身旁。他甚至不需要搀扶她。这女孩很健康,至少比外表看来强壮得多。
到了屋外,她突然脚步踉跄,赶紧靠住门框。
“外面……”她猛地吸了口气,“好冷!快把我冻僵了。已经到冬天了?我在床上躺了多久?几个星期?”
“刚好六天。今天是十月的第五天。不过看起来,今年的十月冷得反常。”
“十月五日?”她皱起眉头,结果痛得直吸气,“怎么可能?都两个星期了?”
“什么?什么两个星期?”
“没什么。”她耸耸肩,“也许我弄错了……也许没有。告诉我,什么东西这么臭?”
“是兽皮。麝鼠皮、河狸皮、紫貂皮、水獭皮,还有其他鞣制皮革。隐士也得谋生啊。”
“我的马在哪儿?”
“在畜栏里。”
黑母马用一声响亮的嘶鸣招呼他们。维索戈塔的山羊也咩咩直叫——被迫与一位新住户相处显然让它很不高兴。希瑞搂住马脖子,抚摸着它的鬃毛。母马喷了喷鼻子,蹄子用力跺着地上的干草。
“马鞍和鞍囊呢?”
“在这儿。”
老人没有异议,没作评论,也没提出任何意见,只是拄着手杖,默然不语。她吃力地抬起马鞍,老人没有任何反应。等她承受不住重量,笨拙地摔倒在地,粘了一身稻草,嘴里高声呻吟时,老人依然一动不动。他没有靠近她,更没扶她起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好吧,好吧。”希瑞咬紧牙关。母马把鼻子凑近她的衬衣领口,却被女孩一把推开,“我都明白,但我必须离开这儿。该死!我必须走!”
“你打算去哪儿?”他干巴巴地问。
她坐在马鞍旁边的稻草上,抬起双手揉了揉脸。
“越远越好。”
维索戈塔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好像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希瑞费力地站起身,但没再试图捡起马鞍和挽具。她看了看马槽,确认里面有草料和燕麦之后,又抓过一把稻草,刷了刷母马的背脊和两肋。维索戈塔默然等在一旁,专心地看着。女孩脚下一滑,撞上支撑棚顶的支柱,脸上顿时惨白如纸。老人还是一声不吭,只把手杖递给她。
“没事的。我就是……”
“就是头晕而已,因为你像新生儿一样虚弱。回去吧,你该躺下休息了。”
希瑞睡了几个钟头。太阳快落山时,她走到户外,维索戈塔刚好从河边回来,在树篱边截住了她。
“别离屋子太远。”老人警告她,“首先,你还很虚弱……”
“我觉得好多了。”
“其次,乱走很危险。周围都是无底沼泽,还有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你不熟悉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然后淹死在沼泽里。”
“可是,”女孩指着他扛的袋子,“你很熟悉这儿的路,你想什么时候出门都行。依我看,这片沼泽应该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危险。我已经知道你靠鞣革为生。我的马凯尔比能吃到燕麦,但我在周围没看到农田。我们吃的是鸡肉和麦片粥,还有面包——真正的面包,不是糕饼。我敢说,你用陷阱套不来这些东西,所以附近肯定有村子。”
“精彩的推理。”老人轻声承认,“我确实能从最近的聚居地弄到干粮,但‘最近’不等于真的很近。那地方位于沼泽边缘,而这片沼泽一直延伸到河边。有人用小船运来食物,我拿兽皮跟他们交换——面包、大麦、面粉、盐、奶酪,有时还有鸡和兔子。甚至一些消息。”
见女孩没再提问,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有群骑手去了村子。至少两次。他们先是威胁农夫,说有人敢帮助或窝藏你,他们就杀了所有人,烧掉整个村庄。到了第二次,他们给你的尸体设了悬赏。追你的人相信你已伤重不治,死在了某片树林或灌木丛里。”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他们不会罢休。”她阴郁地低声说道,“我很清楚,他们必须找到我死掉的证据。在这之前,他们不会放弃的。他们会找遍每个角落,最后找到这儿……”
“他们对你很感兴趣。”老人说,“兴趣非同一般……”
女孩抿住嘴唇。“你不用害怕。他们找来之前,我会离开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你不用怕。”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害怕?”老人耸耸肩,“我有什么理由害怕?没人能找到这儿,更没人能找到你。除非你自己没头没脑地跑出芦苇丛,跟你的追兵撞个正着。”
“换句话说,”她轻蔑地昂起头,“我必须留下。是这个意思吧?”
“你不是囚犯,想什么时候走都行。或者说,只要你有办法,随时都可以走。但你也可以选择留下,静心等待。等你的追兵放弃。他们总有一天会死心的。时间早晚的问题。你应该相信我,这点我必须告诉你。”
她看着他,碧绿的双眼闪闪发亮。
“至少过了今晚。”隐士飞快地说道。他耸耸肩,避开女孩的目光。“然后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重复一遍,我不会强迫你的。”
“那我暂时不走了。”她哼了一声,“我觉得很虚弱……而且,太阳也快落山了……确实,我也不认识路。先回屋吧。我好冷。”
“你说我在这儿待了六天。是真的吗?”
“我干吗骗你?”
“别生气,我只想算算日子……我逃走……受伤……那天是秋分日。九月的第二十三天。如果套用精灵的历法,就是收获季的最后一天。”
“这不可能。”
“我干吗骗你?”她气呼呼地说,然后呻吟着摸了摸脸。维索戈塔镇定地看着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平静地回答,“我当过医生,希瑞。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没老眼昏花呢:伤口是几个钟头还是几天前留下的,我分辨得出来。我发现你那天是九月二十七日,所以你受伤肯定是在二十六日。按照精灵的历法,就是辉月轮 后的第三日。秋分日后的第三天。”
“我是在秋分日那天受伤的。”
“这不可能,希瑞。你肯定弄错了日期。”
“绝对不会。也许你的日历过时了,隐士。”
“随你怎么想吧。这很重要吗?”
“不。一点儿也不重要。”
三天后,维索戈塔拆掉了剩下的缝合线。他完全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骄傲——针脚整齐又干净,丝毫不用担心伤口会钻进脏东西。但看着希瑞阴郁的表情,他的满足感立时打了个折扣。女孩专注地照着镜子,试了各种角度,想用头发遮住脸颊。可惜没用,疤痕在她脸上煞是显眼,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她无力改变,也没法假装无视。伤疤周围红肿未消,像条粗麻绳,依稀还能见到针孔和缝线的压痕,看上去相当可怖。用不了多久,这些状况应该会有所改善,但维索戈塔明白,伤疤本身不可能彻底消失,也必将永远改变女孩的容貌。
希瑞感觉好多了,更让维索戈塔吃惊和满意的是,她没再提起离开的事。女孩把黑母马“凯尔比”从畜栏里牵了出来。老人知道,在北方人的迷信传说里,凯尔比是种可怕的海怪,真容很像海草,却能幻化成骏马、海豚,甚至美丽女子的模样。希瑞给凯尔比套上马鞍,骑着它绕畜栏和小屋转了几圈,然后送回去给那头山羊做伴,自己则回到小屋继续陪伴维索戈塔。
老人鞣制皮革时,希瑞也来帮忙——大概是因为无聊吧。老人按大小和颜色整理水獭皮,女孩则用板子把麝鼠皮撑起来,再拿刀子分开腹部和背部的皮毛。她的手指灵巧得出奇。
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展开了一场奇怪的对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的来历你甚至没法想象。”
这番毫无意义的声明他已经听烦了,女孩却又重复了好几遍。当然了,老人没让她察觉到自己的恼火,要是被这么个黄毛丫头看穿自己的感受,那可太丢脸了。不,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不可否认,好奇的火焰已经快把他烤干了。
老人其实没理由好奇的,因为他能轻易猜出她的身份。维索戈塔年轻时,强盗满地都是。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但对渴望冒险与刺激的小毛孩来说,匪帮的吸引力仍像磁石一样强大,而这往往会叫他们送掉性命。带着脸上的伤疤全身而退,已经算是撞大运了。至于不走运的那些,等待他们的将是拷打、绞架、利斧与火刑柱。
哈,与维索戈塔那个时候相比,改变的只有一样——年轻人越来越开放了。挤破头要加入匪帮的,除了毛头小子,还多了一群疯丫头:比起针线、碗碟和待字闺中,她们更喜欢刀剑、马匹和无拘无束的生活。
但维索戈塔没明说。他的表达比较委婉。他想让小姑娘自己领悟:他已经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了。就算这房间里真有个难解的谜团,那也不是她——她不过是个跟一群土匪厮混的小女孩,奇迹般地逃过了猎杀;她只是个被毁容的小丫头,正努力给自己增添些神秘感……
“你不知道我是谁。不过别紧张,我很快就会离开。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维索戈塔受够了。
“添什么麻烦?”他厉声问道,“就算追你的人真能找到这儿——我对此相当怀疑——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向逃犯施以援手也许是犯罪,但对避世的隐士来说可不一样。因为隐士向来不过问凡尘琐事,招待闯入者是我的特权。对,你也说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因为我是个隐士嘛。你是谁,干了什么,犯了哪条王法,又被什么人追捕,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甚至不清楚这地方归谁管辖,适用哪国法律,谁又是法律的代表。我不在乎这些,也从来不感兴趣。谁叫我是个隐士呢?”
他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了。女孩绿色的双眸燃起怒意,像尖刀一样刺了过来。老人反而愈发不想让步。
“我是个穷酸隐士,与世隔绝,头脑简单,没有文化,对世俗一无所知……”
他越说越夸张。
“别他妈胡扯了!”她大声说着,把兽皮和刀子摔到地上,“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对吗?少自以为是了,我他妈可不傻!头脑简单的隐士?你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到处看过了。我看了你用布帘遮住的角落,就在那边。那书架上不是放着很多书吗?还都跟科学有关。你敢说不是,头脑简单又没有文化的隐士先生?”
维索戈塔把手里的水獭皮扔到床垫上。
“那些书是本地一位税务官的。”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过世以后,村民不知该怎么处理,就都送给我了。不过是几本地契和账簿。”
“放屁!”希瑞大吼,结果牵动了伤口,痛得她直咧嘴,“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老人没答话,假装在检查下一张兽皮的毛色。
“你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女孩续道,“长了一脸皱纹和白胡子,胡诌几句就能骗倒无知少女?你错了。你也许能骗骗路过的野鸭,但想骗我?没门儿。”
他没说话,只是挑衅地扬起眉毛。她没让他等太久。
“亲爱的隐士先生,我也是读过书的。我待过的地方有很多书,其中一些跟你书架上的一模一样。好多书名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维索戈塔再次扬起眉毛。
“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希瑞直视他的双眼,“你以为我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假小子,是个脏兮兮的孤儿,是你在芦苇丛里找到的、被人破了相的女土匪?但你要知道,我读过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世界历史》,《药物学》和《植物大全》我也看了不止一次,这两本书都能在你的书架上找到。我还知道你那些书背上的浮雕花纹——红色衬底上的十字形白鼬皮——代表了什么。代表牛堡学院出版。”
她顿了顿,两眼紧盯隐士。维索戈塔沉默下来,努力不让脸上透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要我说,”希瑞习惯性地仰起头,让自己显得既高傲又凶狠,“你才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隐士呢。你不是不想过问凡尘琐事,而是想逃离这个世界。所以你躲到荒郊野外,躲进外人无法通行的沼泽。”
“如果真是这样,”维索戈塔笑了笑,“博览群书的小女士啊,那我们的命运在某些方面还真挺相似。命运用某种神秘的方式把我们联系到一起。毕竟,你,希瑞,同样也在躲藏。毕竟,你,希瑞,同样也在熟练地编织着假面具。我年纪大了,总爱疑神疑鬼,脾气也变得很坏……”
“你怀疑我?”
“我怀疑整个世界,希瑞。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一边戴着虚伪的假面具隐藏自己,一边又想揭开别人的假面具,揭穿所谓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妓院的大门印着牛堡学院的纹章。在这个世界上,衣衫破烂的女强盗好像睿智又博学,甚至可能是贵族出身。她说自己读过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作品,还认识牛堡学院的标志,而这一切都跟她的外表全然不符,跟她身上的记号——纹在腹股沟附近的红色玫瑰,匪徒特有的刺青——全然不符。这样的世界,你叫我怎能不怀疑?”
“你没说错。”她咬住嘴唇,脸涨得通红,伤疤周围几乎凝成黑色,“你确实是个坏脾气的怪老头。还爱多管闲事。”
“在布帘后面,我的书架上,”他朝那边点点头,“有本aen n&039;og ab taedh&039;orc ,是精灵的短篇故事和预言集。书里有个故事跟眼下的状况很相像——一个关于老渡鸦和小燕子的故事。希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渊博的学者。我很想背诵其中一小段,但愿我的记忆别叫我失望。我记得老渡鸦指责了小燕子的鲁莽与轻浮:
hen cerb dic&039;ss aén n&039;og zireael
ark, aark, cáel foilé, tee velo&235;, ell?
zireael…”
他停了下来,双肘撑着桌子,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希瑞甩了下头发,挺直脊背,轻蔑地看他一眼,接着背诵道:
“…zireael velo&235; e&039;ss aén en&039;ssan irch
, hen cerb, váen ni, irk, irk!”
“坏脾气又疑神疑鬼的老头儿,”沉默片刻后,维索戈塔说道,“向饱读诗书的小女士致歉。以为欺骗与谎言无处不在的老渡鸦,向小燕子请求原谅。这只小燕子唯一的过错,在于它太年轻、太有活力,而且,太漂亮……”
“别再胡说八道了好吗?”她下意识地掩住脸上的伤疤,粗鲁地打断他,“省省你的恭维吧。恭维没法抹去我脸上的伤疤,更没法让你赢得我的信任。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干吗要在日期上骗我。还有,伤口明明在我脸上,真搞不懂你干吗要看我两腿之间。而除了看,鬼知道你还干了什么。”
这一次,她成功地惹恼了他。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孩子?”他吼道,“我的年纪够当你父亲了!”
“是祖父吧?”她冷冷地纠正道,“或者曾祖父。可惜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肯定不是你自称的那位。”
“你在沼泽里冻得半死,不省人事,一脸漆黑的血痂,满身肮脏的烂泥,是我把你救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把你带回家。我把你放到床上,替你疗伤、包扎。你高烧不退,我给你喂药。你昏迷不醒,我为你擦洗身子。我擦洗得很细心——包括那块刺青周围。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希瑞的脸又红了,但眼神中的挑衅和傲慢并未消失。
“刚才你也说了,”她厉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戴着虚伪的假面具,还硬说自己掌握了真相。世界到底什么样,我不是不了解。你救了我,照顾我,替我疗伤。谢谢。我会感激你的……善意。但我知道,没有谁的善意是……”
“是不带私心、也不求回报的。”他微笑着替她说完,“对,我知道。我也算是久经世故了,希瑞,我跟你一样了解这个世界。年轻女人孤身在外,确实很危险。一旦你不省人事,或虚弱到无力自保,身边人便会趁机放纵自己的欲望——而这欲望往往堕落而下流。是这样吧?”
“人不可貌相。”希瑞说着,脸又红了起来。
“一针见血。”隐士又把一块处理好的兽皮放到床上,“所以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希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我们知道的只有外表,而外表是会骗人的。”
他等待片刻,但希瑞什么也没说。
“虽然谈了这么多,但我们对彼此仍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清楚我是谁……”
这次他故意停下。如他所料,女孩看着他,目光充满疑问。提出那个问题时,她的眼底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那,谁先开始?”
这天入夜之后,如果有人悄悄摸到这座房顶凹陷、长满苔藓的小屋前,隔着窗子向内窥探,那么,借着壁炉的火光,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朝成捆的兽皮弯下腰。他还能看到一位银色头发的少女,脸上有道丑陋的伤疤——这伤疤跟她那孩童般的绿眼睛极不相衬。
但这一幕无人得见。因为小屋藏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我是科沃的维索戈塔。我曾是个医生,外科医生。我当过炼金术士,后来还当过研究员、历史学者、哲学家和道德学家。我曾是牛堡学院的教授,因为发表了几篇被视为异端邪说的著作,我被迫离开了学院。五十年前,这种罪行是要判死刑的,我只好背井离乡。我妻子不想过漂泊的生活,于是离开了我。逃亡期间,我来到遥远南方的尼弗迦德帝国,在那儿暂时定居下来,并在古劳皮安堡的帝国学院当了哲学与道德学教授。我在这个位置待了将近十年,然后历史重演了——发表过某篇论文之后,我被迫再次逃亡……顺便一提,论文讨论的是极权主义政体与侵略战争的罪恶本质,但官方却给我和我的著作打上了鼓吹异教与形而上学神秘论的标签。调查的结论是:我是广泛支配北方诸国的扩张性修正主义宗教团体的走狗。这简直是个残忍的笑话,因为正是那些宗教团体,在二十年前以无神论的罪名将我判处死刑。事实上,北方的神职人员早就失去了影响力,但尼弗迦德人却拒绝承认。对于将神秘论与政治结合的行为,他们向来严惩不贷。
“以今天的眼光回顾过去,我想,如果我选择低声下气,表现出悔改之意,那我最多只会在皇帝面前失宠,而不至于遭到如此严厉的打击。但当时的我出离愤怒。我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我相信它不受时间的局限,我相信它该凌驾于任何政治决策之上。我觉得自己受了冤枉,是帝国的暴政待我不公。我开始积极接触希望推翻暴政的反对派。结果,没等我察觉到不妙,我和我的新朋友就进了牢房。其中一些人与行刑手刚打个照面,立刻反咬我一口,指认我是地下活动的首脑。但在我被处决之前,皇帝赦免了我的死罪,将我流放到国外。但他也威胁说:若我胆敢再次踏上帝国的土地,就立刻按原本的罪名处死我。
“于是我开始痛恨这个世界,痛恨王国、帝国和学院,痛恨反对派、官员和律师。我痛恨原来的朋友和同僚,他们就像着了魔,不愿了解真正的我。我痛恨我的第二任妻子,她跟她的前任一样,把丈夫的所有不幸看作离婚的理由。我也痛恨不肯与我再相见的亲骨肉。我来到这片位于艾宾王国佩雷拉特地区的沼泽地,离群索居。这间小屋原本属于另一位隐士,我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他过世之后,我便住在这里。可叹祸不单行啊,不久,尼弗迦德帝国吞并了艾宾王国,我发现自己再次驻足于帝国的土地。虽然不情愿,但我已经没精力再次出走流浪了。我只能藏起来。帝国的裁决永远不会失效,哪怕下裁决的皇帝早已死去,现任皇帝也没什么想起它的理由,但对我的死刑判决仍是有效的。这就是尼弗迦德的风俗与律法。叛国罪的时效永远不会过期,也不适用于任何特赦。每位新皇帝加冕时,都会赦免前任皇帝治下的罪人——唯独叛国者除外。对我来说,谁坐上皇位都没有分别。只要我被人发现,发现我违反了放逐令,依然在帝国境内苟活,我的脑袋立刻会被架上断头台。
“所以你该明白了,亲爱的希瑞,我们的处境真的很相似。”
“道德学是什么来着?之前学过,可我忘了。”
“就是研究道德的学问。关于高尚、仁慈与诚实的学问。因为道德与正义能将人类的灵魂升华到善良的高地,而邪恶与放荡也能将人心打入罪恶的深渊……”
“善良的高地?”女孩嗤之以鼻,“正义?道德?别逗我笑了,我脸上的伤口都快裂开了。没被……邦纳特那种赏金猎人追杀过,我只能说你运气好。你见识过罪恶的深渊吗?还道德学?叫你的道德学见鬼去吧,科沃的维索戈塔。邪恶放荡之人才不会掉落什么深渊!根本不会!掉进去的全是些正派、诚实又高贵的家伙,因为他们太笨了,犹犹豫豫,满心顾虑。他们是被坏得透顶却意志坚定的恶棍推下去的!”
“感谢您的教诲。”老人用嘲讽的口气回应道,“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就算活到一百岁,也总能学到新知识。的确,听到一位阅历丰富的成熟女人的独到见解,真让我受益匪浅。”
“笑吧,”女孩摇摇头,“趁你现在还笑得出来。轮到我了。我也给你讲个故事。我会告诉你我的遭遇。等我说完,看你还有没有心情说笑。”
夜色之中,如果有人悄悄走近这间沼泽里的小屋,透过窗扇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专心聆听壁炉旁一个银发女孩讲故事。他会看到女孩说得很慢,像在字斟句酌,不时紧张地揉搓一下落有可怕伤疤的脸颊。她在讲述自己的人生,却时常陷入漫长的沉默。她说自己受过教育,但到头来,学到的全是谎言和误导。她说有人给过她承诺,但扭头就忘了个精光。她说自己相信过命运,但命运可耻地背叛了她。每当她开始期待事情会有所好转,便会尝到耻辱、冤屈和痛苦的滋味。她曾信任并喜欢过某些人,但在自己被羞辱、苦难和死亡威胁时,没一个人伸出过援手。有人曾教导她要保有信念,但在她落难时,那些没用的信念只能让她一次又一次失望。她说自己也算得到过某些人的帮助、友谊和关爱,但在这些人身上,帮助是有限的,友谊是讲代价的,至于爱,更如过眼云烟一般。
但这一切无人得见,更没人听见。因为这间房顶凹陷的小屋被浓雾笼罩,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1) 译注:昼夜等分点。在这一天,白昼和黑夜的时间一样长。
(2) 译注:即诸神的黄昏。
一旦少女进入青春期,便会梦到从前被禁止接触的领域,比如某个神秘塔楼里暗藏的房间……待那宿命的日子临近,少女会在梦中攀上一段螺旋楼梯,走向塔顶,而这恰是情欲萌发的象征。她爬上楼梯,走到一扇上锁的门前,锁孔里有一把钥匙……在梦里,闭锁的小房间往往代表阴道,扭动锁孔里的钥匙则代表了性行为。
——《魔法的妙用:童话的象征意义及其重要性》
布鲁诺·贝特海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