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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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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索戈塔站直身子。

在他身后,希瑞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圆形小山耸立在草地上,仿佛一头正在俯身埋伏的怪物的脊背。小山上有块巨石,岩石之外还伫立着两个身影。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风吹拂着女人的黑发。

地平线上,闪电照亮了天空。

混沌朝你伸出了手,我的女儿。上古血脉之子。你被卷入了运动与变化,毁灭与新生。混沌想得到这份力量,却不知道它究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还是自己计划的阻碍。它不知道际遇是否会让你成为命运之钟齿轮里的一颗砂砾。混沌在害怕,意外之子。它希望让你也感到惧怕。所以它才会让你做梦。

维索戈塔再度俯下身,开始清洗另一只捕兽笼。他已经死了 ,希瑞冷静地想。这代表在死后的世界,死人都要被迫清洗捕兽笼吗?

维索戈塔挺直脊背。在他身后,天空因反射的火光而发红。数千名身穿红袍的骑手在平原上飞驰。

那是dearg ruadhri。

仔细听我说,小雨燕。你血管里流淌的上古之血赋予了你莫大的权威。你是时间与空间的主宰。你拥有巨大的力量。别让罪犯和无赖夺走它,用在他们可鄙的目的上。你应该反击!让那力量远离他们罪恶的双手与邪恶的意图!

“说起来简单!但我被某种屏障——不然就是魔法束缚——困在了这里……”

你是时间与空间的主宰。没人能囚禁你。

维索戈塔身后是一片遍布船只残骸的岩石高原。数十条船的残骸。而在更远处,在一座高山湖泊旁边,她能看到漆黑不祥的锯齿状城垛。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他们会死的,小雨燕。只有你才能救他们。

叶妮芙破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血流不止。她面容憔悴,但紫罗兰色的双眸闪耀着怒火,凌乱的黑发披散在脏兮兮的脸颊上。地板上有个恶臭的水坑,周围到处是老鼠。石墙冰冷。铁链捆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叶妮芙的手指血肉模糊。

“妈妈!他们做了什么?”

大理石楼梯通向下方。三段楼梯。

va’esse deireadh aep eian……有些事结束了……什么?

楼梯。在下方,火盆里有火在烧。那是燃烧的挂毯。

走吧 ,杰洛特说,到楼梯下面去。我们必须去那儿。对,你必须去那儿。没别的路可走。只有这些楼梯。我想看看天空。

他的嘴唇没有动。嘴唇带着瘀青,沾着血迹。血,到处都是血……鲜血覆盖了楼梯……

没别的路可走。真的没有,星星眼。

“我该怎么做?我怎么样才能帮到他们?我在另一个世界!我是个囚犯!我什么也做不了!”

谁也囚禁不了你。

一切都安排好了 ,维索戈塔说,包括这个梦。看看你的脚边。

希瑞惊恐地看到,她正站在一片骸骨的海洋中。站在颅骨、胫骨和各种骨头之间。

只有你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星星眼。

维索戈塔挺直身子。在他身后,是寒冬和白雪。狂风呼啸。在她面前,骑着马的杰洛特正在暴风雪中穿行。尽管他戴着皮帽,又用羊毛围巾遮住脸,但希瑞仍能认出他。在他身后的风雪中,隐约可见其他骑手,他们的轮廓模糊不清,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无从辨认身份。

杰洛特直视着她。但他没有看到她。雪花倾泻进了他的眼睛。

“杰洛特!是我!我在这儿!”

他没看到她,也没法在呼啸的暴风雪中听到她的话。

“杰——洛——特!”

是野山羊 ,杰洛特说,只是野山羊而已,我们回去吧。 骑手们融入雪幕之中,消失不见。

“杰——洛——特!不——!”

她醒了过来。

那天早上,她没吃早餐就径直去了马厩。她不想撞见阿瓦拉克,不想跟他说话。她想避开精灵的打探与询问,以及他们的视线。这次与平时不同,他们显然对国王卧室里发生的事并非漠不关心。精灵不懂得掩饰好奇心,希瑞也毫不怀疑这座宫殿隔墙有耳。

她在马厩里找到了凯尔比,开始给它装马鞍和挽具。没等她弄完,那些比艾恩·艾尔矮两头的小个子灰衣精灵便出现了。他们笑着向她鞠躬,然后开始干活。

“多谢你们,”她说,“我自己也做得了,但还是多谢了。你们真是好人。”

最靠近的女精灵咧嘴一笑。希瑞后退一步,她在那张嘴里看到了犬齿。

女精灵快步上前,扶住几乎受惊摔倒的希瑞。她拂开那仆人耳边的头发,发现对方的耳朵末端并不是尖的。

“你是人类!”

仆人跪倒在清扫过的地板上。其他仆人也跪下了。他们低着头,等待惩罚。

“我……”希瑞抚弄着手里的缰绳,开口道,“我……”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仆人们依然跪在地上。马厩里的马儿不安地喷着鼻息,连连跺脚。

等到离开马厩,骑着马一路小跑时,她的大脑依然一片混乱。人类女性。身为女仆——这些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也有dh’oe存在……

是人类 ,她纠正自己。我的思考方式开始像他们了。

凯尔比响亮的嘶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了艾瑞汀。他骑着自己的深棕色公马,后者没穿魔鬼般的战斗装束。但骑手的红夹克下仍穿着链甲。

公马发出表示欢迎的嘶哑叫声,晃晃脑袋,朝凯尔比露出满口黄牙。凯尔比秉承“仆债主偿”的原则,试图用牙齿去咬精灵的大腿。希瑞紧紧拉住缰绳。

“当心,”她警告说道,“保持距离。我的马不喜欢生人,还爱咬人。”

“会咬人的母马,”他用傲慢的眼神打量着她,“就该用铁条狠狠抽一顿。抽到出血为止。要治好挑衅的态度,这是最有效的方法。而且不光是对母马。”

他猛扯缰绳,马儿喷喷鼻息,退开几步,嘴里泛出白沫。

“那链甲是怎么回事?”希瑞也打量着精灵,“你要上战场吗?”

“恰恰相反,我渴望和平。你那匹母马的短处就不提了,它有什么长处吗?”

“什么类型的长处?”

“比如速度。我们来比一场?”

“你想的话,有何不可呢。”她踩着马镫站起身,“那边,环状列石的方向……”

“不,”他插嘴道,“那边不行。”

“为什么不行?”

“那边是禁地。”

“对所有人都是禁地?”

“当然不是。小雨燕,你对我们太有价值了,我们不能冒险失去你。无论是因为你自己的意愿,还是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你想的不会是那些独角兽吧?”

“我不希望你为我的想法费心,也不希望你因为无法理解我的想法而灰心丧气。”

“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物种进化没赋予你足以理解的大脑。听着,如果你想比试,我建议我们选择沿河的路线。往那边。去下游处的第三座桥——斑岩桥那里,然后跑到对岸,继续往下游跑到河口那边。可以开始了吗?”

“没问题。”

精灵大喊一声,踢踢马腹,后者像飓风一样迈步飞驰,在凯尔比出发前就拉开了距离。尽管大地在那公马的蹄下震颤,它仍不是凯尔比的对手。母马在上桥之前便追上了它。桥面很窄。艾瑞汀大吼一声,公马不可思议地开始加速。希瑞立刻理解了状况:那座桥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两匹马并行。两者之一必须减速。

希瑞却不打算减速。她抓紧鬃毛,让凯尔比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飞奔。希瑞的脚擦过精灵的马镫,率先冲上桥面。艾瑞汀的公马嘶吼着人立而起,踢中一尊雪花石膏雕像,后者落下台座,摔成了碎片。

希瑞发出食尸鬼般的大笑,飞快地穿过桥梁,头也不回。

到了河口,她下了马,开始等待。

终于,他的马小跑着抵达河口。他神情平静,面带微笑。

“这匹母马和它的骑手,”他跳下马背,“值得称赞。”

尽管骄傲得像只孔雀,她却漫不经心地吐了口唾沫。

“哦!你该考虑一下用铁条抽自己,抽到流血为止。”

“除非,”他暧昧地笑了笑,“你赞同有些母马喜欢有力的爱抚。”

“不久之前,”她轻蔑地看着他,“你还把我比作粪便。现在却跟我说什么爱抚?”

艾瑞汀走到凯尔比身前,抚摸并轻拍它的脖子,惊讶地发现母马身上仍是干的。凯尔比猛抽回脑袋,长声嘶鸣。艾瑞汀转头看向希瑞。如果他敢碰我 ,她心想,我会让他后悔的。

“请跟我来。”

他们沿着一条小溪向前,跑下一段林木茂密的陡坡,前方是一段磨损不堪的砂岩台阶。阶梯相当古老,在树根的推挤下开裂破碎。原始森林将他们环绕在中央,周围有许多古老的白蜡树、角树、紫杉、枫树和橡树,低处则是茂盛交缠的榛木丛。这里散发出鼠尾草、荨麻、潮湿的石头、春天和霉菌的气息。

希瑞不紧不慢,步履轻巧地走着。她已经镇定下来。她不清楚艾瑞汀有何目的,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岩石台阶顶端有座石制平台,有道小瀑布从那里飞流而下。平台之上,接骨树丛荫蔽下,有栋爬满常春藤的凉亭。她能看到下方的林木,缎带般的河流,以及提尔·纳·丽亚的屋顶、露台与柱廊。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这片风景。

“还没有人告诉过我,”希瑞首先打破了沉默,“这条河的名字。”

“埃斯纳德。”

“叹息河?好名字。这条小溪呢?”

“图阿瑟。”

“耳语溪。也不错。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世界还有人类居住?”

“因为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去凉亭那边吧。”

“去干吗?”

“走吧。”

走进凉亭,她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张木制睡椅。希瑞的太阳穴跳动起来。

当然了 ,她心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在神殿读过一本关于风流韵事的书,作者是安妮·蒂勒。那本书讲述的是老国王、王后与渴望权力的年轻公爵的故事。艾瑞汀冷酷无情、野心勃勃又意志坚定。他知道得到王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国王,才是真正的男人。拥有了王后,也就拥有了王国。在这里,在这张躺椅上,一场政变即将开始……

精灵在一张大理石桌边就座,示意希瑞坐上另一张椅子。对他来说,周围的景色似乎比她有趣得多,而他根本没看向那张躺椅。

“我的小蝴蝶,”他说,“你会永远留在这儿。直到你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双眼。

那双眼睛不带丝毫感情。

“他们不会允许你离开这儿的。”他续道,“他们不愿意承认,尽管有那些预言和传说,但你真的只是个无名小卒,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相信我,他们不会放你走的。他们给过你承诺,但只是为了欺骗你,让你乖乖听话。他们根本没有兑现承诺的打算。半点也没有。”

“阿瓦拉克,”她用沙哑的嗓音说,“他向我保证过。质疑精灵的诺言似乎是种侮辱。”

“阿瓦拉克是艾恩·萨维尼。通晓者有自己的一套荣誉标准,他们会用冠冕堂皇的话语隐藏那个古老的原则:只要目的正当,就可以不择手段。”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除非……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想跟我做交易。你想要什么,艾瑞汀?我的自由……要用什么来换?”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而她徒劳地在他眼中寻找着信号与征兆。

“毫无疑问,”他缓缓开口道,“你现在对奥伯伦有几分了解了。你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他的雄心壮志。有些事他永远不会接受,也永远不会留意。他宁可去死。”

希瑞咬住嘴唇,沉默着瞥了眼那张躺椅。

“奥伯伦·穆希塔齐,”精灵说,“从来不会用魔法或其他手段改变现状。但那些手段是存在的。优秀、有力又有保障的手段。比阿瓦拉克的女仆掺进你香水里的费洛蒙可靠得多。”

他的手飞快地拂过纹理分明的大理石桌面。等他拿开手时,桌上多了只灰绿色的翡翠瓶子。

“不。”希瑞倒吸一口凉气,“不行。我不同意。”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别把我当傻瓜。我不会用这瓶子里的东西。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的结论下得太快了。”他平静地说道,注视着她的双眼,“在这场比赛里,你跑得过了头。这么做只会让你摔跤。狠狠摔上一跤。”

“我说了:不!”

“好好想想。不管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对你都只有好处,小雨燕。”

“不!”

精灵的手迅速而流畅地一扫,像魔术师一样让瓶子消失不见。他再次看向埃斯纳德河,后者在林间蜿蜒流淌,河面闪闪发光。

“你会死在这里,小蝴蝶,”他说,“他们不会放你离开的。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跟他们有约。为了我的自由……”

“自由,”他吐了口唾沫,“你到现在还是满口自由。就算你真的重获自由又如何?你打算去哪儿?你是否明白,你此刻身在我们的世界。不仅仅是空间,还有时间。这里的时间流逝方式和你们那里不同。你认识的孩子已经上了年纪,而你认识的大人早已死去。”

“我才不信。”

“回想一下你们的传说吧。失踪的人回到家乡,却发现亲属的坟墓早已野草丛生——而对他们来说,时间只过去了一年。你以为这些都是纯粹的幻想故事,是编造出来的?你错了。许多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被绑架,被狂猎掳走。他们被诱拐、被利用,然后像空贝壳一样被人丢弃。但别期待那种好运,吉薇艾儿。你会死在这里,连你朋友们的坟墓都看不到。”

“我不相信你的话。”

“那是你的事。你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我们回去吧。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小雨燕。你愿意在返回提尔·纳·丽亚之前与我共进一餐吗?”

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饥饿感与陶醉、愤怒、担忧、厌恶的情绪在她心中交战不休。

“我很乐意,”她低下头,“感谢你的邀请。”

“谢谢。我们走吧。”

离开凉亭时,她回头看看那张躺椅,觉得安妮·蒂勒就是个傻瓜,而且患有严重的书写狂 [1] 。

在薄荷、鼠尾草和荨麻的味道中,他们缓缓地、默默地走下台阶。沿着名为“耳语”的小溪前行。

那天晚上,她洗了澡,涂好香水,头发还没干透便走进国王的房间,发现奥伯伦坐在一张躺椅上,弯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他一言不发地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

那本书有很多插图。事实上,整本书全都是插图。尽管希瑞很想扮演有教养的淑女,但她感觉自己脸红了。在艾尔兰德神殿的图书馆里,她见过类似的著作。但无论在装帧、丰富程度还是画功上,那些作品都无法与赤杨之王的藏书相提并论。

他们在沉默中看了很久。

“请脱掉衣服吧。”

这次他也脱掉了衣服。他的身体纤瘦而年轻,简直就像吉赛尔赫、凯雷和瑞夫——希瑞曾多次见过他们赤身裸体在河里或湖里洗澡的样子。当时,耗子们散发着青春活力,在他们身上,生命的喜悦就像水滴一样闪闪发光。

而在赤杨之王身上,只有悸动的冰冷永恒。

他很有耐心,有好几次似乎就要成功了。但结果仍是徒劳。希瑞对自己很恼火,她觉得自己缺乏经验和知识才是失败的原因。他看出了她的想法,于是开始安抚她。他的手法一如既往地有效。然后她在他的臂弯里沉入了梦乡。

但早上醒来时,他并不在她身旁。

第二天晚上,赤杨之王头一次显露出不耐烦的迹象。

希瑞发现他低头看着桌子,桌上放着一面琥珀镜框的镜子。镜子上有一撮白色粉末。

该来的还是来了 ,希瑞心想。

奥伯伦用小刀将麻药粉聚拢,然后分出两个长条。他从桌上拿起一根银管,将麻药粉吸进鼻子,首先是左鼻孔,然后是右鼻孔。他原本明亮的双眼变得黯淡浑浊,泪水满盈。希瑞立刻明白了:原来他以前就用过麻药粉。

他又在镜子上分出两条粉末,招手示意她过来,再将管子递给她。

有什么关系呢 ,她心想,这样只会更轻松。

药效出奇地强劲。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并肩坐在窗边,用满是泪水的双眼注视着月亮。希瑞打了个喷嚏。

“真是个生气的夜晚。”她说着,用丝绸衣袖擦了擦鼻子。

“是‘神奇’。”他揉揉眼睛,纠正道,“发音是‘ensh’eass’,不是‘en’leass’。你该好好注意一下发音。”

“我会留意的。”

“脱掉衣服吧。”

起先似乎一切顺利,麻药粉让他和她都兴奋起来。她开始采取主动,甚至不断低声说出下流的字眼。这么做让他起了反应,效果也显而易见。希瑞以为这次肯定……

但结果仍是失败。

他终于不耐烦了。他爬起身,将一块黑貂皮披在身上,站在那里,转向窗户,看着月亮。希瑞坐起身,双臂抱膝。她又沮丧又恼火,精力却反常地充沛。

无疑是烈性麻药粉的效果。

“是我的错,”她说,“伤疤让我毁了容。我知道你看我时,眼中看到了什么。我跟精灵没多少相似之处。就像粪堆里的一块黄金……”

他猛转过身。

“你还真是谦虚得出奇,”他说,“要我说的话,更像猪粪里的珍珠、腐尸手指上的钻石。你们的语言里应该还有别的比喻方式,明天我会去打听一下,小dh’oe,去找个和精灵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的人类。”

他走到桌边,拿起银管,朝镜子弯下腰。希瑞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石像。她觉得就像有人朝她吐了口唾沫。

“我来这儿不是因为爱你!”她愤怒地吼道,“我受到要挟,这点你很清楚!我答应做这种事,是为了……”

“为了谁?”他一反常态,激动地打断道,“为了我?为了困在你那个世界的艾恩·希德?你这蠢丫头!你来这儿徒劳地想要献身,为的是你自己。因为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你唯一的救赎之道。我再跟你说一遍——祈祷吧,向你的人类神灵、偶像和图腾虔诚地祈祷吧。因为若不是我,你能选的就只有阿瓦拉克和他的实验室了。到那里去,把自己交给另一种可能性吧——而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在乎,”希瑞在床上蜷缩身体,含混不清地说,“我答应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取回自由。为了终有一天能摆脱你们。为了离开。回到我的世界。回到我的朋友身边。”

“你的朋友!”他嘲笑道,“你的朋友在这儿呢!”

他突然转过身,把麻药粉下面的镜子扔给她。

“你的朋友在这儿呢。”他重复一遍,“仔细看。”

他离开了房间,那块黑貂皮拖曳在身后的地上。

她望向镜子,看到的却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但镜面立刻明亮起来,映出的影像也被烟雾笼罩。然后形成了一幅画面。

那是黑暗深处的叶妮芙,绷紧的双臂悬吊在头顶。她衣裙的袖子就像鸟儿展开的双翼。她的头发起伏飘舞,有鱼儿在其间游动。一整群鱼儿在她周围打转。其中几条开始啃咬女术士的脸颊和眼睛。叶妮芙腿上系着一条垂向湖底的绳索,而在湖底,一只装满石头的大篮子埋在烂泥和水草之间。在高处的空中,太阳朝水面投下灿烂的光辉。

叶妮芙的衣裙在周围飘荡,就像水草。

烟雾遮蔽了散落着麻药粉的镜面。

杰洛特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被冻在从岩石垂下的几条细长的冰柱下方,很快便将被风雪掩埋。他的白发就像冰块,白霜裹住了他的眉毛、睫毛和嘴唇。雪花不停飘落在杰洛特身上,笼罩着他,用柔软的白色毛毯盖住了他的双腿和肩膀。

狂风呼啸哀号……

希瑞跳了起来,将镜子重重地砸在墙上。琥珀镜框断裂,镜面摔得粉碎。

她认出了这些画面。她想了起来,也知道它们是什么了。那是她过去做过的梦。

“这不是真的,”她大喊道,“你听到了没有,奥伯伦!我不相信!这是谎言!是欺骗!你只是在泄愤——因为你自己的无能!你只是在泄愤……”

她坐在地板上,哭泣起来。

她毫不怀疑这座宫殿隔墙有耳。第二天,她再也无法忍受精灵们朝她投来的视线,她觉得他们都在背后嘲笑自己。阿瓦拉克却不见踪影。

他知道 ,她心想,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想避开我。没等我起床,恐怕他就骑马或坐船去了别处,带着他那位用金粉妆扮自己的女精灵。他不想跟我说话,不想承认自己的计划已经破产。

她也找不到艾瑞汀。但这很正常。他经常在他的dearg ruadhri——红骑兵队——的陪伴下出城去。

希瑞从马厩里牵出凯尔比,骑着它过了河。她陷入深思,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我必须逃跑。那些景象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叶妮芙和杰洛特在我的世界,而我的归宿是他们身边。我必须离开,必须尽快逃出这里。可能性肯定是有的。能让我来到这儿的方法想必也能让我离开。艾瑞汀暗示说,我拥有惊人的天赋,维索戈塔也这么认为。我搜索过托尔·吉薇艾儿的每个角落,没发现传送门或出口。但或许某个地方还有一座塔……

她看向地平线,发现远处有一座小山,山顶能看到天空映衬下的环状列石的轮廓。又是禁地 ,她心想。哈,我也看得出那边太远了。屏障多半不会允许我过去,让我只会白费力气。我还不如去河的上游,那边我还没去过……

凯尔比喷了喷鼻子,摇摇头,又跺了跺脚。它没有掉转方向,反而跑向那座小山。希瑞震惊莫名,一时忘了阻止飞奔的马。又过一会儿,她才大喊一声,挽住缰绳。凯尔比人立而起,前腿踢了几下空气,然后继续飞奔,依旧朝着同一个方向。

希瑞没去阻止它,也没打算控制方向。她很吃惊。她了解凯尔比。这匹母马的确有些怪癖,但它从来不会做这种事。这种举动一定有什么意义。

凯尔比由飞驰转为小跑。它开始攀登那座有环状列石的小山。

大概一弗隆远 ,希瑞心想。魔法屏障就快要生效了。

母马走进一连串巨石构成的石环,那些巨石长满苔藓,彼此离得很近,看起来就像荆棘丛。它全身一动不动,只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希瑞试图让它掉头离开,但却白费力气。要不是它脖子上的血管正跳动不停,她肯定会觉得自己正骑着一尊马儿的雕像。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她的后背。某种尖锐之物穿透了她的衣服,戳刺着她,痛楚随之传来。她来不及转身,另一头红色毛皮的独角兽从几块石头后悄无声息地钻出,以精准的动作将角刺进她腋窝下方。那支角锐利而坚硬。她感觉到鲜血从身侧滴落。

第三头独角兽从另一侧出现。这头独角兽通体雪白,从耳朵尖到尾巴尖没有一丝杂色,只有鼻孔是粉红色的,双眼乌黑。它从另一侧朝她靠近,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头放在她膝上。希瑞发出一声激动的呻吟。

我长大了 ,有个声音在她头脑中响起,我长大了,星星眼。那时在沙漠里,我不懂如何与你交流。现在我懂了。

“小马?”她呻吟着问。身后两头独角兽几乎用角抬起她的身体。

我的名字是伊瓦拉夸克斯。星星眼,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治好我的吗?还记得你是怎么救我的吗?

它后退几步,侧过身体。希瑞看到它腿上有一块疤痕。她认出了它。她想起来了。

“小马!是你!可你的毛色不一样了……”

我长大了。

在她的脑海里,低语、话音、叫喊和嘶鸣突然混成一团。那两只角收了回去。她看到背后另一头独角兽的毛皮是蓝灰色的。

我年长的同胞正在了解你的想法,星星眼。他们正通过我来了解你。再过一小会儿,他们也能向你开口了。他们很快会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你。

希瑞脑海里的不和谐音混乱到无法形容的程度。但杂音很快平静下来,可以理解的清晰念头开始像溪水一样流淌。

我们想帮你逃跑,星星眼。

她沉默不语,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现在你不该狂喜吗?不该感谢我们吗?

“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你们为什么突然要帮助我?你们就这么喜欢我?”

我们一点也不喜欢你。但这里不是你的世界。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你也不该留在这儿。我们不希望你留下。

她咬紧牙关。尽管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兴奋,但她还是轻蔑地摇摇头。小马——伊瓦拉夸克斯——竖起双耳,跺着蹄子,用黑色的眸子注视着她。红色独角兽跺着地面,直到大地发出不祥的震颤。它愤怒地喷着鼻息,希瑞理解了它的意思。

你不信任我们。

“我的确不信任你们。”她冷冷地说,“这里每个家伙都在玩自己的游戏,而不懂规则的我只会受人利用。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在荒野里,我亲眼见到你们与精灵之间毫无友谊可言,还几乎发生冲突。我完全有理由认为,你们想利用我来惹恼那些精灵。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囚禁我,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但我不会允许你们利用我。”

红色独角兽摇摇头,划破空气的尖角看起来十分危险。蓝色独角兽嘶鸣起来。希瑞的脑袋发出沉闷的响声,接收到了它们充满不祥意味的念头。

“哦,”她说,“你们跟他们一样。不肯谦卑和顺从,结果就是暴力与死亡!但我不怕。我不会被你们利用!”

她感到混沌与混乱占据了脑海。又过一会儿,混沌中才开始出现清晰的念头。

没关系,星星眼,你不喜欢被人利用。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们的愿望正是确保这一点,不多也不少。为了你,也为了我们。还有整个世界。所有世界。

“我不明白。”

你是件危险的武器,是个威胁。我们不能允许这件武器落入赤杨之王、狐狸和雀鹰的手里。

“谁?”她说,“啊……”

赤杨之王是上古者。但我们不能让狐狸和雀鹰掌握阿德·盖斯——诸界之门。他们曾经拥有那道门。然后又失去了。如今他们能做的,就只有作为无力的鬼魂徘徊于诸界之间。狐狸去过提尔·纳·贝亚·艾林尼,而雀鹰和他的骑手们能前往螺旋。所以他们才会渴求阿德·盖斯和你的力量。我们会向你演示如何使用那种力量。等你离开时,我会演示给你看的,星星眼。

“我没法逃出这里。我没法穿过魔法屏障——as garadh。”

这儿囚禁不了你。你是诸界的主宰。

“不。我没什么特别的天赋,我什么也主宰不了。而且我在一年前,在那片沙漠里就放弃了力量。小马亲眼看到了。”

在那片沙漠里,你放弃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俩。而那力量蕴藏在你的血液里,你是没法放弃的。它时时刻刻都伴随着你。我们会教你运用的方法。

“这能掌控诸界的力量,”她大吼道,“你们不会也想让我交出来吧?”

当然不会。我们不需要那力量。因为我们在亘古之前便已拥有。

相信他们吧 ,伊瓦拉夸克斯请求道。相信他们吧,星星眼。

“我有个条件。”

红色独角兽猛抬起头,张大鼻孔,希瑞发誓它的眼里迸出了火花。他们不喜欢听我提条件 ,希瑞心想,他们甚至不喜欢听到“条件”这个词。瘟疫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希望这事不会以悲剧收场……

我们听着呢。你的条件是什么?

“让伊瓦拉夸克斯跟我一起走。”

那天晚上,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闷热潮湿,河面升起黏稠浓密的雾气。天黑后,远处传来模糊的雷声,闪电照亮了地平线。

希瑞早已准备就绪。她穿着黑色的骑装,将剑背在身后,绷紧身体,不耐烦地等待夜晚到来。等它到来之后,她沉默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悄然经过拱廊,走下阶梯。埃斯纳德河畔的柳树沙沙作响。

远处的天空雷声轰鸣。

希瑞将凯尔比牵出马厩。母马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顺从地朝斑岩桥小跑着前进。希瑞盯着身后看了一会儿,注视着那座有小船停泊的平台。

不行 ,她心想。我必须再见他一面。这样也许能拖延追兵的脚步。风险的确有,但我非去不可。

起先,她以为他不在那儿,以为国王的房间空无一人。毕竟彻底的寂静笼罩了周遭。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他。他坐在角落的一张躺椅上,穿着一件露出瘦削双肩的白衬衣。衬衣面料异常精致,像打湿了一般紧贴着他的身体。赤杨之王的面孔和双手几乎同衬衣一样苍白。

他抬头看着她,双眼空洞无神。

“希达哈尔?”他低声道,“谢天谢地,你来了。要知道,有人说你已经死了。”

他摊开手掌,有个东西落到地毯上。是个灰绿色的瓶子。

“劳拉,”赤杨之王摇摇头,摸了摸脖子,仿佛脖子上的金颈环令他无法呼吸,“cae a ,ned过来我这边,我的女士。cae a ,ee”

他的呼吸透出死亡的气息。

“ee bth,fane wedd……”他低声吟唱道,“看啊,ned,你解开了缎带……让我……”

他试图抬起手,却失败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猛地抬起手,看向她的双眼。这一次,他的眼睛里有了生气。

“吉薇艾儿,”他说,“lod’hith,你注定会成为湖中女士,终究也会成为我的女士。”

“va’esse deireadh aep eian……”片刻过后,他说。希瑞惊恐地意识到,他的动作和语速都开始变慢了。

“但这不全是坏事,”他叹息一声,补充道,“因为终结过后,会有新的开始。”

窗外传来悠长的雷声。风暴仍在远处。

但它正飞速逼近。

“可是,”赤杨之王说,“我不想死,吉薇艾儿。发现死亡已无可避免,我非常伤心。谁又能想到呢。我本以为自己已了无遗憾。我活了很久,早已知晓一切。也厌倦了一切……然而,现在我却感到遗憾。你想知道我还有什么感受吗?靠近点,我小声告诉你。把它当做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希瑞凑近身子。

“我害怕。”他低声说。

“我知道。”

“你还在吗?”

“我在。”

“va faill,ned”

“再见了,赤杨之王。”

她坐在他身边,在他的呼吸停止后仍握着他的手。她没有擦拭眼泪,而是任其流淌。

风暴越来越近。地平线上,闪电烧灼着天空。

她跑下大理石楼梯,来到那些小船停泊的码头。她解开先前看到的某条船的缆绳。她踏上小船,用一根挂窗帘用的红木杆将船撑离码头。她觉得,这条船对她不会像对阿瓦拉克那样言听计从。

小船无声无息地顺流而下。提尔·纳·丽亚黑暗而寂静。只有露台上的雕像用死气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她。希瑞开始计算经过的桥梁数量。

夜空亮起一道闪电。片刻后,雷霆在天空炸响。

第三座桥。

有个东西在桥上一闪而过,动作轻巧而迅捷,仿佛一只硕大的黑老鼠。它跳上船首,让小船摇晃不止。希瑞丢下木杆,拔出剑。

“看起来,”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嘶声道,“你打算剥夺我们和你做伴的权利?”

他也拔出剑。在闪现的电光中,她看清了他的武器。

那把武器略带弧度,只有一面开刃,打磨光滑,格外锋利。剑的握柄很长,护手部分是一块圆板。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位精灵懂得如何使用手中的武器。

他出人意表地重重踩在船舷上,让船身摇晃起来。希瑞随着船的摆动倾斜重心,灵巧地稳住身体,并在艾瑞汀用双脚踩踏另一边船舷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他也没失去平衡。

他发起进攻。她几乎本能地挡下他的突刺,因为在黑暗中,她只能勉强看清东西。她以飞快的下盘斩击还以颜色。艾瑞汀挡下这次攻击,随后再次进攻。希瑞成功地格开他的剑。剑刃交击,火花飞溅。

他再次摇晃船身,几乎将她掀翻。希瑞伸展双臂,稳稳站住。他走向船头,垂下了剑。

“小雨燕,你在哪儿学会这些的?”

“说出来吓死你。”

“我表示怀疑。这条河能越过屏障。你是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给了你建议?”

“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我们会查清的。我们有我们的方法。但现在,放下剑,跟我回去。”

“没门儿。”

“我们要回去了,吉薇艾儿。奥伯伦在等着你。我向你保证,今晚他满脑子都是渴望和欲求。”

“我表示怀疑。”她说,“他过量服用了你给他的刺激性药物。或者,它还有些完全不同的副作用?”

“你说什么?”

“他死了。”

他迅速压下震惊,朝她刺出一剑,同时摇晃船身。她维持住平衡,愤怒地作出几次还击,河水将响亮的金铁交击声带往远处。

闪电照亮夜空。另一座桥从他们头顶掠过。

那是提尔·纳·丽亚的最后几座桥。甚至可能是最后一座?

“你肯定也明白了,小雨燕。”他用沙哑的嗓音说,“你只是在拖延无可避免的结果而已。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为什么?奥伯伦已经死了。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你自己说的。”

“这当然是事实,”他抬起剑,“你无足轻重。你就是一只小蛾子,我用两根手指就能把你碾成银色的粉末。但我若对你置之不理,你会对无比珍贵的世界构造带来无法修复的损害。你只是个小人物。烦人的小人物。”

闪电再次亮起。在光芒中,希瑞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东西。精灵举起剑,对准船头的方向。他有高度的优势。她必须在下一回合取胜才行。

“你竟敢对我刀刃相向,吉薇艾儿。现在后悔或求饶都太迟了。我不会杀了你,但缠着绷带在床上躺几周对你有好处。”

“等等。我有别的话说。我要坦白一个秘密。”

“你要告诉我什么?”他大笑起来,“什么可悲的秘密?”

“那就是——你的身高没法通过桥洞。”

他来不及反应便撞上了桥梁,彻底失去平衡,身体向前飞出。希瑞毫不费力就能把他推下船,但这样恐怕还不够——她担心他还会追上来。另外,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杀死了赤杨之王,必须让他吃点苦头才行。

她刺中他链甲下方的大腿。他吭都没吭一声,就这么越过船舷,被河水吞没。

她转过身去,确认他的下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浮到水面上。借着一道闪电的光芒,她看到他勉强游到岸边,躺在烂泥和血水里。

“缠着绷带在床上躺几周吧,”她嘟囔道,“对你有好处。”

她抓起木杆,用力一撑。埃斯纳德河越来越湍急,小船也行驶得越来越快。很快她便把提尔·纳·丽亚最后一栋建筑甩到了身后。

她再没回头。

起先周围漆黑一片,小船在古老的森林间行驶,树木和树枝在河面上方交错,构成了一条隧道。然后周围亮了起来。森林到了尽头,两旁生长着赤杨、芦苇和香蒲。清澈的河水里现出一丛丛随波荡漾的水生植物。闪电亮起时,她注意到水面上的涟漪,而在雷霆盖过所有声响之前,她听到了受惊的鱼儿掀起的水花声。在离船身不远的地方,她几度看到射出磷光的大眼睛。小船一次次撞上某些大东西,幸好安然无恙。

这个世界看似美丽,但对陌生人却意味着死亡 ,她无声地复述着艾瑞汀的话。

河面变得宽敞,岛屿和水道也随之出现。她任凭小船随波逐流。但她也开始担心。万一我选错了支流,会发生什么呢?

正在思考时,她听到凯尔比咴咴的叫声,听到了独角兽强烈的心灵信号。

“是你吗,小马?”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星星眼。跟我来。

“去我的世界吗?”

首先我得给你看些东西。这是年长者的命令。

他们首先穿过森林,然后是遍布沟壑与溪谷的草地。天空中电闪雷鸣。风暴逼近,狂风肆虐。

独角兽带着希瑞来到一座峡谷边。

就是这儿。

“这儿有什么?”

下去看看吧。

她照做了。地面凹凸不平,她险些被绊倒。她听到一声“咔嗒”,脚下有个东西滚了出去。一道闪电照亮周围,希瑞倒吸一口凉气。

她正站在一片骸骨的海洋里。

这场瓢泼大雨多半导致了山体滑坡,隐藏之物因此显现。那是一座墓地。一座巨大的集体墓穴。堆积如山的骸骨。胫骨、骨盆、肋骨、股骨,以及头骨。

希瑞捡起一块骨头。

闪电再次亮起,她尖叫起来。她知道躺在这儿的骨骸属于谁了。

这些被利刃劈开的头骨长着犬齿。

现在你知道了 ,她听到脑海里的声音。现在你明白了。是他们干的。是艾恩·艾尔,赤杨之王、狐狸和雀鹰干的。这个世界本非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用武力占为己有。那是他们开启阿德·盖斯以后的事了。我们也帮了他们一把——我们曾遭受他们的利用和虐待。如今,他们又想利用和虐待你。

希瑞丢掉了那颗头骨。

“恶棍!”她朝夜色大喊,“凶手!”

雷声轰鸣。伊瓦拉夸克斯发出响亮的、带着警告意味的鼻息声。她轻轻一跳,坐上马鞍,催促凯尔比飞奔。

追兵紧跟在他们身后。

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骑在飞驰的马上心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在黑暗中,在深夜里骑马狂奔,鬼魂、幽灵和幻影穷追不舍——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跑啊,凯尔比!”

借着闪电的光芒,希瑞透过满是泪水的双眼看到了小径两旁的柳树和赤杨。但那些不像树木,更像佝偻着身子、从两侧朝她扑来的怪物,它们的肢体扭曲多瘤,作为嘴巴的树洞里传出恶毒的笑声。凯尔比尖声嘶鸣,以仿佛脚不沾地的速度疾驰向前。

希瑞趴在它的脖子上。不仅是为减少空气阻力,也是为了避开想把她打落或拖下马鞍的赤杨树枝。枝条抽打着她,勾住她的衣服和头发。扭曲的树干摇晃不止,空洞里传来窃笑。

凯尔比发出狂野的嘶鸣。独角兽高声回应。黑暗中,它像个明亮的白色光点,照耀着她的前路。

快,星星眼!让你的马有多快跑多快!

躲避树枝越来越困难了。没多久,它们就彻底堵住了去路。

他们听到身后传来呼喊声。是追兵的声音。

伊瓦拉夸克斯嘶鸣起来。希瑞接收到了它的讯息。她紧紧贴住凯尔比的脖子。无需再去催促它,受惊的母马早就在用足以摔断脖子的速度飞奔了。另一条来自独角兽的讯息粗暴地钻进希瑞的脑海。那是一句建议,更确切地说,是一条命令。

跳,星星眼。你必须跳跃。跳到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时间。

希瑞没听明白,但她努力试着理解。她竭尽全力。她集中精神。低语声和血管的脉动声在她耳中回响……

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周围一片黑暗:柔和而漆黑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她的头隐隐作痛,耳中传来嗡鸣。

她感觉到吹拂在脸上的冷风。还有雨滴。松树的气味。

凯尔比欢腾跳跃,喷着鼻息。它的脖子又湿又热。

闪电,随后是雷鸣。在亮光中,希瑞看到了伊瓦拉夸克斯。它站在那里,晃着脑袋和角,蹄子用力刨着地面。

“小马?”

我在这儿,星星眼。

天空中繁星点点,充满了星座。天龙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猎手座。以及低垂在地平线上方的——夜眼星。

“成功了,”她惊叹道,“我们办到了,小马。这就是我的世界!”

听到它的语气,希瑞立刻明白了一切。

不,星星眼。我们从他们手里逃脱了。但这里并非正确的地点,也并非正确的时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欠你一份人情。我会偿还的。直到最后。

风刮了起来,将云朵吹向西方,逐渐遮蔽了群星。天龙座首先消失,随后是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猎手座。夜眼星最为明亮,闪耀光辉的时间也最长。然而,它终究也被遮住了。地平线上方划过一道闪电,雷鸣声接踵而至。风扬起灰尘和干枯的树叶,遮蔽了眼睛。风暴又一次追赶而来。

独角兽嘶鸣一声,发出一条心灵讯息。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迅速逃跑。前往正确的地点与正确的时间。快点儿,星星眼。

我是诸界的主宰。我是上古血脉的继承者。我是希达哈尔之女劳拉·朵伦的后裔。

伊瓦拉夸克斯再次嘶鸣,催促她抓紧时间。凯尔比给出了回应。希瑞戴上手套。

“我准备好了。”

她的耳中传来一声咆哮。然后是闪光。再然后则是黑暗。

注解:

[1]  一种会不由自主书写文字的精神疾病。——译注

大部分历史学家倾向于将约阿希姆·德·维特的审判、定罪与处决归咎于恩希尔皇帝的暴戾、残忍与专横。这在某些著作里表现得尤其明显——那些作者对以复仇与清算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情有独钟。现在,是时候说出真相了——对真正的研究者来说显而易见的真相。德·维特公爵对维登特别行动部队的指挥,简直到了用“无能”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尽管他的任务是对抗兵力仅有其一半的敌军,他却脱离了北方战线,将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维登的游击队。维登特别行动部队对平民犯下了闻所未闻的暴行,其后果易于预见,更不可原谅:冬天时,叛军武装士兵仅有五百名,而到次年春天,几乎所有国民都加入了叛军。帝国的盟友埃维尔国王遭到谋杀,率领叛军的则是他的儿子克里斯丁王子——他也是北方诸国势力的支持者。侧面是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船,前方是希达里斯的北方军队,后方则是叛军,这种形势令德·维特陷入混战,败仗一场接一场。中央军团也因此延误了攻势。德·维特没能让维登与中央军团的西翼建立联系,确保门诺·库霍恩的军队迅速展开行动,反而拖慢了他们的作战进程,进攻计划也因此遭到拖延与中断。那些北方人立刻抓住机会,进一步展开反击,击败了正在围困玛伊纳和马里波的我方军队,更让迅速收复这些重要城镇的可能性化为乌有。

德·维特的无能和愚蠢同时还产生了心理方面的重大影响。尼弗迦德军队所向披靡的神话不复存在。北方人的军队开始接收成百上千的志愿军……

——《北方战争:传说、谎言与政治宣传》

里斯提夫·德·蒙托隆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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