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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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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管他呢。我们就当她是生气。她是生气了才开始说这些另外的事么?说关于捐献等等,我们知道得还不够什么的?”

“我猜是吧……”

“哎,汤米,好好想想。她为什么提起这个?本来是说你,还有你不肯创作。然后突然她就开始说这些另外的事。其中的关联是什么?为什么她会说起捐献?这跟你的创意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猜其中一定有缘故。也许一桩事联想到另一桩。凯丝你现在对这事也太起劲了吧。”

我笑了,因为他说得对:我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事实上,我的大脑同时在朝好几个不同的方向开动。汤米讲的他跟露西小姐的谈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可能有一系列的事情,跟露西小姐有关的、过去的事,当时就曾让我感到迷惑。

“只不过是……”我停下来,叹了口气,“我说不好,自己都想不明白。但是所有这些,你说的这一切,好像跟别的一些令人迷惑的事接上茬了。我一直在想所有这些事。比如为什么夫人要来拿走我们最好的画。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艺廊。”

“可她那艺廊到底是干吗的?她总是到这里来,把我们最好的作品拿走。到现在她一定已经攒了一大堆了。我曾经问过杰拉尔丁小姐一次,夫人到这里来有多久了,她说自从有了黑尔舍姆她就来了。这艺廊到底是干吗的?她为什么要搞个艺廊,收我们的作品?”

“也许她拿去卖。外面,就外面,他们什么都卖。”

我摇摇头。“不可能。这和露西小姐跟你说的话有关系。关于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要开始捐献。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有这种感觉,一切都是相关联的,可我想不清楚是如何关联的。我得走了,汤米。关于我们说的这些,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的。还有你不要跟任何人讲露西小姐的事。”

“可是如果她再跟你说起任何像这样的话,你都告诉我好吗?”

汤米点点头,随后再次环顾四周。“你说的对,你得走了,凯丝。很快就有人会听到我们讲话了。”

我和汤米讨论到的这个艺廊,在我们所有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一直存在。人人说起来都好像真的有这么个艺廊一样,然而实际上,我们谁也拿不准这艺廊是否真的存在。我无法记清第一次听说艺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但我敢肯定,我这样是很典型的。显然不可能是从导师们那里,因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决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起这个话题。

现在我猜想,这可能是黑尔舍姆的学生们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我记得在我才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阿曼达·c一起坐在矮桌旁,两人手上都沾满了雕塑黏土。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其他小孩跟我们一起,也不记得有没有导师负责。我只记得阿曼达·c——她比我大一岁——看着我在做的东西,惊叫道:“真的很棒,很棒呀,凯西!做得太 棒了!我敢说一定会进艺廊!”

那时候我一定已经知道了艺廊的存在,因为我记得她说那话的时候,那种兴奋和自豪感——还有接下来的一刻,我自己心里的念头:“这太荒唐了。我们谁都还没有到能够进艺廊的水平。”

随着我们长大,大家仍然在谈论着艺廊。如果你想要称赞某人的作品,就会说:“都够得上进艺廊了。”等到我们发现了反讽这种修辞手段之后,每当我们看到差劲到好笑的作品,就会说:“对,没错!这件可以直达艺廊了!”

可是我们是不是真的相信艺廊的存在呢?如今我不确定了。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从来不对导师提起艺廊,回顾往事,这不成文的规矩可能是我们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同样也可能是导师的决定。我还记得在我们十一岁左右的时候有件事。那是一个冬日上午,阳光明媚,我们在七号教室里。我们刚刚上完了罗杰先生的课,我们少数几个人留下来跟他闲聊。我们都坐在课桌上,我记不清楚当时说了些什么,但罗杰先生跟往常一样,逗得我们笑了又笑。这时卡罗尔·h趁着咯咯笑的间隙说了一句:“可能还能选中你进艺廊呢!”说完她立刻抬手捂住嘴,“哎哟”了一声,气氛依然轻松愉快;但连罗杰先生在内,我们都知道她犯了个错误。倒不是什么弥天大错;程度差不多相当于我们中有谁不小心骂了个脏字儿,或者当着导师的面说到了他的绰号。罗杰先生宠溺地面带笑容,仿佛是说:“说过就算了,我们假装你没说过这话,”随后我们又嬉笑如常。

如果对我们来说,艺廊始终是个含混不清的存在,那么清楚明了的事实是,夫人通常每年两次——有时三到四次,来挑选我们最好的作品。我们称呼她“夫人”因为她是法国人,或者比利时人——具体是哪国有些争议——还有导师们一直都这么称呼她。她是个高个子、身材瘦削的女子,头发很短,也许还很年轻,可当时我们谁也不会往那个方面去想她。她总是穿着一身硬朗的灰色套装,跟园丁和送供给物资来的司机——跟其他所有从外面来的人——都不一样,她不跟我们讲话,冷着一张面孔让我们敬而远之。很多年里,我们都认为她“目中无人”,但后来,在我们大约八岁的时候一天晚上,露丝想出了一个另外的理论。

“她怕我们,”她声称。

我们躺在宿舍里,黑着灯。小学的时候,我们一间宿舍睡十五个人,因此那时候不大有后来我们在中学宿舍里这种漫长亲密的谈话。但后来那些成为我们小“团体”的人,那时候就睡床挨得很近了,我们已经逐渐形成了深夜长谈的习惯。

“你什么意思,怕我们?”有人问,“她怎么可能害怕我们?我们能怎么着她?”

“我不知道,”露丝说,“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她是怕。我原来以为她就是目中无人,但不对,有别的缘故。我现在确信了。夫人是害怕我们。”

我们断断续续就此争论了几天。大多数人都不同意露丝的意见,但这样一来,她更是下定了决心要证明自己正确。于是到最后,我们决定要做个计划,等下次夫人来黑尔舍姆的时候,我们要检验一下她的理论。

虽然说夫人的来访从来不会公开宣布,但到她该来的时候,迹象总是非常明显。为了她到来的准备工作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了,导师们把我们的作品筛选一遍——我们的油画、素描、陶塑,所有的作文和诗歌。这项工作要持续至少两个星期,到最后小学和中学部每个年级都会有四五件作品被选进台球室。这期间台球室是关闭的,但是如果你站在外面露台的矮墙上,就能透过窗户看到选中的作品越堆越多。一旦导师们开始将作品整齐地摆开,摆到桌上、画架上,就像一场小型的我们那种交换活动,这时你就知道夫人一两天内就到。

在我所讲的那个秋天,我们不仅需要知道夫人来的日子,还要知道她出现的准确时间,因为她通常只会待一两个钟头。因此当我们一看到作品在台球室展示出来,就决定轮番守望。

这个任务因为我们这里地形的关系,变得非常容易。黑尔舍姆建在一个平滑的山谷中,周围都是坡地。这就意味着从主楼的几乎任何一间教室的窗口里——甚至从运动馆里——都可以清楚看到那条蜿蜒细长的小路从田地间穿过,直到大门口。大门到校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所有的车辆都得从碎石铺的车道上驶过,穿过灌木和花圃,最终才能达到主楼前面的院子。有时候好几天我们都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从那条窄路上开进来,而来的车辆多半是货车或者运输车,送来物资、园丁或者工人。小汽车很罕见,有时候远远看到一辆就足以在课堂上引起一阵骚动。

看到夫人的小车沿着小路穿过田野开来的那天下午,风很大,阳光很好,有几块雨云正在开始聚集。我们在九号教室——就在主楼前方的二层——当我们交头接耳传递消息的时候,可怜的弗兰克先生正在教我们拼写,他搞不懂为什么我们突然之间会变得这么躁动不安。

我们想出的验证露丝理论的计划很简单:我们——一共有六个人——要悄悄埋伏在某处等着夫人,然后“拥出来”一下子围在她身边。我们会举止合度,然后继续往前走,但是如果我们时间掌握得恰好,堵她个猝不及防,我们就能看出——露丝坚持道——她真的是害怕我们。

我们主要的担心在于可能没办法在她待在黑尔舍姆的短暂时间内抓到机会。但是,当弗兰克先生的课程结束之后,我们分明看到夫人就在下面的院子里,正在停车。我们在楼梯间匆忙开了个小会,然后就跟班上其他同学一起走下楼梯,然后在主楼的门廊上晃荡。我们朝外能看到明亮的院子,夫人依然坐在车里,翻她的公文包。终于她从车中出来,朝我们走来,穿着平时那身灰色套装,双手紧紧抱着公文包。露丝发出讯号,我们就慢慢溜达着,径直朝她走去,但就像梦游一样。只是等到她僵直地站住了之后,我们才各自轻声说:“抱歉,小姐。”然后分开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接下来的刹那我们身上发生的那种奇怪的变化。直到那一刻,关于夫人的这件事虽然算不上笑话,也只是我们私下说说,小圈子解决而已。我们从未想过夫人本人,或是其他人会受到何种影响。我的意思是说,直到那时,这还是件轻松的事儿,包含着一点大冒险游戏的因素在里面。倒不是说夫人做出了什么我们意料之外的反应:她只是定定地站住,等着我们经过。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出声。但我们都在集中精神观察她的反应,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事才会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影响。当她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快速扫视她的脸——其他人也一样,我敢肯定。我至今都能栩栩如生地看到,她似乎在拼命压抑住周身的颤抖,那种真正的恐惧,怕我们中的哪一个会不小心碰到她。虽然说我们继续往前走,但我们都感受到了;仿佛我们从阳光中一下子迈进了寒冷的阴处。露丝说得对:夫人确实 怕我们。但她害怕我们就像是有的人害怕蜘蛛一样。对此我们毫无准备。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要怎么想这件事,我们自己会是什么感受,被人那样看待,当成蜘蛛。

等到我们穿过院子,到了草坪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群人,跟当初兴奋地站在那里等待夫人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换了个人。甚至露丝都显得大受打击。这时我们中的一个——我想是劳拉——说道:

“如果她不喜欢我们,那为什么要我们的作品?干吗要干涉我们?再说了,有谁请她来这里了?”

没有人答话,我们继续走到了运动馆,一路都再没有讲起刚刚发生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我看得出在当时那个年纪,我们对自己有所了解——我们是谁,我们跟导师、和外面的人有何不同——但还没有真正理解所有这些的意义。我敢说,在你的童年时代,也曾有过像我们这样的经历;哪怕具体细节未必相似,但究其内里和感受一定有过类似的体会。但是无论你的导师多么认真地帮你做好准备:所有那些谈话、录像、讨论、警告,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解释到位。当你只有八岁的时候,大家一起在黑尔舍姆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你有像我们那样的导师,园丁和送货员跟你们说笑,喊你“甜心”,你就不可能理解。

然而,终究有些事必须得接受进来。必须得进来,因为等到这样一个时刻终于到来的时候,有一部分的你早就在等待了。也许早在你才五六岁的时候,脑袋后面有个轻轻的声音在絮语:“总有一天,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得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于是你就等着,哪怕你仍是懵懵懂懂,却已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你终于明白自己跟他们真的不同;明白外面有些人就像夫人那样,他们不恨你也不想伤害你,但是一想到你还是会打冷战——想到你是如何、为了什么,才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想到你的手可能会跟他们触碰,他们就感到惧怕。当你第一次透过这样一个人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时候,这一刻寒意刺骨。就好像经过一面你这辈子每天都路过的镜子,突然间里面映出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古怪,令人不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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