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可是不止这些。”这时汤米的话音微弱,如同耳语,“她告诉罗伊,她随口说出的,也许她本不该说出来的,你还记得吗,凯丝?她对罗伊说,像画作、诗歌等等这些东西,她说它们会展示你的内心 。她说它们会揭示你的灵魂 。”
他说到这里,我突然记起劳拉有次画了一幅自己的内脏图,还为之大笑。但我开始记起一些事了。
“没错,”我说,“我记得。你是想说什么呢?”
“我的想法,”汤米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假设他们说的对,那些老生的说法。假设黑尔舍姆的学生的确有特别的安排。假设如果两个人说他们真心相爱,想要更多时间厮守。那样的话,凯丝,就要有方法来评判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们说相爱是否只是为了延迟捐献。你能明白这有多难评判吧?再或者一对情侣认为自己真心相爱,但其实只是情欲作祟,不然只是一时的冲动。你明白我意思吧,凯丝?这真的很难判断,而且几乎不可能做到每次都准确。问题关键是由谁来评判。不论是夫人,或者其他什么人,他们需要某种凭据 。”
我慢慢点头。“所以他们才拿走我们的艺术作品……”
“有可能。夫人在某处有间艺廊,里面全都是学生从很小时候开始创作的东西。假如有两个人跑来说他们相爱。她就可以找出他们许多许多年前创作的作品。她就可以判断这俩人是否值得。他们般配不般配。别忘了,凯丝,她那些东西会揭示我们的灵魂。她自己就可以评判谁跟谁天生一对,谁跟谁只是犯傻一时冲动。”
我再次开动脚步,慢慢走动起来,却几乎没有看前面的路。汤米落在了后面,等待我的回应。
“我说不准,”最后,我说,“你说的这些当然可以解释艾米丽小姐对罗伊说的那些话。我想,同样也可以解释我们的导师为什么一直认为能够画画或者搞其他创作,对我们而言如此重要。”
“正是。所以……”汤米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挣扎说,“所以露西小姐不得不承认,她当初告诉我说这其实不重要,是她错了。她那样说是因为当时为我感到难过。但从内心深处她知道,这其实很重要 。来自黑尔舍姆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有这样一个独特的机会。如果你没有作品入选夫人的艺廊,那你简直就是白白放弃了这个机会。”
只有他说完这话之后,我才如冷水浇头一般,真正明白他要说的意思。我停下来向他转过身去,可是不等我开口,汤米却笑了。
“如果我理解的都对,那么,唉,看来我是把机会都搞砸了。”
“汤米,你有没有任何东西入选过艺廊?也许你很小的时候呢?”
他已经开始大摇其头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多没用。再说还有露西小姐什么的那些事。我知道她是好意。她为我感到难过,想帮我。我肯定她是这样想的。但是如果我的理论正确,那么……”
“这只是理论而已,汤米,”我说,“你知道你的理论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调节下气氛,但语气没有控制好,我还在使劲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这点想必显而易见。“也许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评判,”过了一会儿我说,“也许那些作品只是许多不同方式中的一个。”
汤米再次摇了摇头。“比如什么方式?夫人从来也不了解我们。她绝对不会记得我们每一个人。再说,很可能不止夫人一个人做决定。很可能上面有比她职位更高的人,那些人从来没到过黑尔舍姆。我想这些想了很久,凯丝。一切都对得上。所以艺廊才这样重要,所以导师们才这样强烈要求我们一定要努力创作艺术和诗歌作品。凯丝,你怎么想?”
无疑我是走神了一会儿。事实上,我想到了独自一人在宿舍房间里,播放我们刚刚找到的那盘磁带的事;想起我是如何摆动身体,将枕头抱在胸前,夫人如何从过道里看着我,双眼含泪。甚至连这个我一直没能找出一个合理解释的场景,似乎也符合汤米的理论。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象的是自己抱着一个婴儿,但当然,夫人无从知道这些。她很可能会认为我是幻想与爱人相拥。如果汤米的理论没错,如果夫人跟我们的联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此后当我们相爱的时候,来决定我们是否可以延迟捐献,那么这就合理了——虽然她通常对我们都极尽冷漠——但当她碰上这样一个场景的时候,还会真心为之感动。这一切从我脑海中闪过,我差点就要冲口对汤米讲述这一切。但我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我现在想压一压他的理论。
“我刚刚在想你说的话,仅此而已,”我说,“我们得开始往回走了。我们得花点工夫才能找到停车场。”
我们开始调转步伐下坡,但我们都知道时间还够,无需着急。
“汤米,”我们走了一段之后,我问道,“这些事你跟露丝讲过没有?”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最后他说:“问题在于露丝相信这一切,老生们所说的一切她都相信。没错,她喜欢不懂装懂,故作高明。但是她真心相信这些话。或迟或早,她一定会想采取下一步行动。”
“你是说,她会想……”
“没错,她会想申请。可她还没有想清楚。不像我们刚刚谈的这样。”
“你从没讲过你关于艺廊的理论?”
他再次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告诉她你的理论,”我说,“而她相信的话……那可就,哎,她肯定要气坏了。”
汤米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却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们重新走回那些狭窄小街上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这时,他的话音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事实上,凯丝,”他说,“我一直 在做些东西。只怕万一嘛。我跟谁都没讲过,露丝也没有。只是刚刚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那些想象中的动物。当他开始描述他正在做的东西的时候——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我才看到那些画——我发现很难表现得兴趣浓厚。事实上我得承认,这让我想起了黑尔舍姆时代,汤米所有问题的起始点,最初那幅草地上大象的画。他解释说,灵感来自一本封底缺失、老旧的儿童绘本,是他在农舍的沙发后面找到的。后来他就说服凯佛斯给了他一本黑色小本子,他就开始在上面画动物,自那以后,汤米已经画完了至少十二幅他想象中的动物。
“关键是,我把它们画得非常小。很小很小。在黑尔舍姆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这样做。我想也许当初我就是在这上面出了岔子。如果你把它们画得很小,因为你画画的纸总共也就这么小,那么一切就都变了。就好像它们自己就活了。这时你就得给它们画上各种细节。得考虑它们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够到东西。坦白讲,凯丝,这跟我在黑尔舍姆画过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他开始描述最喜欢的动物,但我很难集中注意力;他越是起劲地给我讲他的那些动物,我就越不自在。“汤米,”我想对他说,“你会再次让自己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幻想动物?你怎么回事啊?”可我没有。我只是警惕地望着他,不停地说:“听起来真不错,汤米。”
讲到某处,他说道:“正如我所说的,凯丝,露丝不知道我在画动物。”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记起了其他所有的事,为什么我们会开始聊他创作的动物,这时激情从他脸上渐渐消逝了。于是我们再一次沉默前行,当我们走出小道,来到主街上的时候,我说:
“汤米,哪怕你的理论确有几分道理,我们还是有很多事要搞明白。比如,一对情侣应该怎么申请?他们应该怎么做?又不是说随处有表格可以拿来填写。”
“我也一直在想这些,”他的话音重新变得平静而严肃,“据我看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找到夫人。”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可能不容易。我们其实对她一无所知。我们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况且你记得她的举止吗?她甚至不喜欢我们靠近她。即便是我们真的找到了她的下落,我觉得她也不会太帮忙。”
汤米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反正,我猜我们有的是时间。谁也没有忙着要去做什么。”
等到我们回到停车场的时候,下午的天气已经转阴,气温变得很低。其他人还没有出现的迹象,于是我和汤米就靠在我们的车上,望着那个迷你高尔夫球场。没有人在打球,只有小旗在风中飘飞。我不想再继续讲夫人、艺廊等等这些事,于是就将包装好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拿了出来,仔细欣赏。
“谢谢你买给我,”我说。
汤米微微一笑。“如果我先看到那堆磁带,你先看唱片的话,就该由我先发现了。可怜的老汤米运气不佳呀。”
“这没什么区别。我们能找到它纯粹是因为你说要去找。我早就忘记什么遗失的角落这些说法了。露丝说了那些话之后,我情绪那么差。朱迪·布里奇沃特。我的老朋友。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不知道当初是谁偷走的?”
有一会儿,我们转身朝向街道,搜寻其他人的身影。
“你知道,”汤米说,“刚才露丝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你有多难过……”
“别说了,汤米。我现在没事了。等她回来我也不想再提这些话。”
“不,我不是想说这事。”他转身从车旁站直,又将一只脚撑在前轮胎上,仿佛测试压力。“我意思是,那时候我才明白,当露丝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才明白你为什么总在翻色情杂志。不过其实我还是没明白 。只是一种理论。又是我的理论。可是当露丝说她前面那番话的时候,好像事情就对上了。”
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但我目光直视前方,没有做出反应。
“可我其实还是不明白,凯丝,”他最后说,“即便露丝说的对,虽然我认为不是这么回事,可你为什么会在旧色情杂志里面找自己的原型呢?为什么你的原型会是这些女孩之一呢?”
我耸耸肩,依然不看他。“我没说过这么做有道理。只是我自己的做法而已。”这时我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可我还想不让汤米看到。但我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如果你觉得烦,我以后不这么做了就是。”
我不知道汤米是否看到了我的眼泪。不管怎么说,等到他走近我,用力按按我肩膀的时候,我总算是止住了泪水。之前的时候,他时不时会这样做,这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新鲜。可是不知怎的,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轻轻笑了笑。这时他才放开我,可我们还是距离很近,重又回到背靠着车子肩并肩的位置,几乎触到彼此。
“的确,这没什么道理可言,”我说道,“可是我们都会这么做,不是吗?我们都好奇自己的原型。毕竟我们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了这里。我们都这么做。”
“凯丝,你知道,对不对,我跟谁都没说过。关于那次在锅炉房的事。跟露丝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好吧,汤米。我告诉你。你听了可能也觉得毫无道理,但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有的时候,我时不时会有特别强烈的欲望,想要做爱。有时候这种冲动上来会持续一两个小时,很可怕。据我所知,就算跟老凯佛斯做我也在所不辞,就有这么糟糕。所以……我之所以跟休伊做,也只是因为这一个理由,还有奥利弗。没有任何深层的意义。我甚至不怎么喜欢他们。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过后,事后感觉很可怕。所以我才开始想,也许,这总得有个出处,想必跟我的出身有关系。”我停了下来,可汤米什么都没说,于是我继续说:“所以我就想,如果我能找到她的照片,在这些杂志里面,那么至少可以对此有个解释。我倒不是想去找她什么的。我只是,你明白的,想搞清楚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
“我有时候也这样,”汤米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做。我敢说人人都会这样,如果他们肯坦白的话。我认为你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凯丝。事实上,我经常会这样……”他停了下来,笑起来,可我并没有跟着一起笑。
“我说的事不一样,”我说,“我观察过其他人。他们会有这种冲动,但不足以让他们做出实际的行为。他们绝对不会去做我做过的那些事,去跟休伊那种人……”
我可能又开始哭起来了,因为我感觉到汤米的手臂再次揽住我的肩膀。虽然我很难过,但仍然清楚意识到我们所处的环境,心中自省如果露丝和其他人沿着街道走来,如果此刻看到我俩,也不能让他们产生任何的误会。我们仍是肩并肩站着,背靠着车子,他们会看出我很难过,而汤米只是在安慰我。这时我听到他说:
“我认为这倒未见得是件坏事。一旦你找到那个人,凯丝,那个你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的人,那会非常美好。你还记得导师们跟我们讲过的话吗?如果是跟正确的人,那感觉真的会很美好。”
我肩膀稍动了一下,把汤米的胳膊挪开,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忘了这事吧。反正现在冲动上来我也学会了控制情绪。所以我们就把这事忘掉吧。”
“反正,凯丝,在那些杂志里翻找,这挺傻的。”
“是挺傻的,好吧,汤米。咱别提这茬了。我没事了。”
我不记得其他人回来之前,我们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继续讨论这种严肃话题,如果其他人感觉到气氛中有些什么,也没有讲出来。他们情绪很高,尤其是露丝,似乎下定决心要弥补早先的坏脾气。她走上前摸摸我的脸,说了个笑话什么的,等我们回到车上,她仍然努力确保让欢欣的气氛继续保持。她和克里茜觉得马丁样样都很好笑,机会难得要尽情享受,一离开他的公寓房子就使劲笑他。罗德尼好像很不赞成,我发现露丝和克里茜为此还编了一段歌舞,主要是笑话他。一切都友好无伤。可我还是留意到,他们说的那些笑话和典故,之前露丝会特地不理会我和汤米,而回去的路上,她却时常转身过来,认真给我解释他们谈的每一件事。然而实际上,没多一会儿这就有点累人了,因为搞来搞去就好像他们在车上讲的一切都是为了照顾我们——至少是我个人——的感受。可我很高兴露丝对此这样在意。我理解——汤米也一样——她认识到自己之前行为的错误,用这种方式来认错。我们坐在后座,分别在她两边,跟我们出发时一样,但现在,她全部时间都在跟我讲话,偶尔转身去摸一下汤米,或给他轻轻一吻。气氛很好,没有人再提起露丝可能的原型或是诸如此类的话题。我也没有提起汤米帮我买到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我知道露丝迟早会发现的,但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那段回家的路程中,暮色渐笼,漫长而空荡的大路越来越暗,感觉我们三个人仿佛再次亲密无间,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事出现,来破坏这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