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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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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想耽误您太久。但有件事我们必须得跟您谈谈。”

“那你说。好吧。你们最好放松一点。”

她朝前伸出双手,放到了面前两张相对称的扶手椅背上。她举止有些古怪,仿佛并非真心要请我们坐下。我感觉,倘或我们真的像她所示意的那样,真的在这两张椅子上坐下来的话,她还会继续站在我们身后,甚至手都不会从椅背上挪开。但当我们朝她走近一点的时候,她也朝前进了一点,而且——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她从我俩中间穿过的时候,还用力缩起双肩。当我们转身坐下的时候,她走到了窗边,站在沉重的紫色窗帘前面,正面盯着我们看,仿佛我们是在课堂上,而她是老师一样。至少当时我是那么看的。后来汤米说他以为夫人要开口唱歌,她身后的帘幕会打开,但浮现出的景象不是街道以及一直延伸到海边的平坦草地,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场景,就像我们当初在黑尔舍姆那种,甚至还会有一排合唱歌手给她配唱。滑稽的是,后来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夫人的样子,她双手交握,手肘外撑,真的很像是准备唱歌。但我疑心汤米当时想到的不会真是这些。我记得曾留意到他当时非常紧张,很担心他会说出什么傻话。所以当她并无恶意地问我们想要什么的时候,我立刻开始插话。

开始可能意思混乱,说得很不明白,但过了一会儿,我越来越有信心我的话她能听得进去,于是我镇静下来,讲得清楚多了。许多星期以来,我不断在脑海里设想,要怎么对她说。在那些漫长的行车路上,在服务站的咖啡馆里,安静地坐在桌旁时,我也都曾反复温习。当时事情显得无比艰难,我最终想到了这么个办法:我打算一字一句地背牢几句关键的话,然后在脑子里画个路线图,怎么从一个要点进行到下一个。但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我所准备的内容大多毫无必要,再不然就完全不对。奇怪的是——后来我们讨论的时候,我和汤米一致认为——虽然在黑尔舍姆的时候她看起来完全像是一个外面来的心怀恶意的陌生人,现在当我们再次面对她的时候,虽然她并没有说什么,或者做过任何事,来表达哪怕一丁点对我们友好和善,但此刻在我看来,夫人却十分可亲,比我们近年来遇到的任何人都要亲近得多。正因为如此,我脑子里准备好的那些话突然都不见了,我就简单如实地对她讲,就像多年前,我对导师说事情那样。我告诉了她我们听说的一切,关于黑尔舍姆学生有特权的流言,和延期捐献的事;说我们如何明白流言未必准确,我们并没有一定指望些什么。

“况且即便真有 这回事,”我说,“我们也明白,您想必对这些事不胜其烦,这么多情侣来找您,声称他们真心相爱。我和汤米,我们俩若不是对这份感情确信无疑,决不会到这里来打扰您。”

“确信无疑?”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我们都深感诧异,吓了一跳。“你说你们确信无疑?确信你俩真心相爱?你们怎么知道?你们以为爱情就这么简单吗?所以说你们很相爱。深深相爱。你是这样跟我说的吗?”

她几乎是冷嘲热讽的语气,但这时我却有点震惊地发现,当她目光从我俩中的一个转到另一个人的时候,眼中有小颗的泪水在闪。

“你们相信这个?相信你们深深相爱?所以你们就来找我申请这个……延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来找我?”

如果她问话的方式流露出仿佛这念头压根就是荒诞不经的意思,那么我肯定会感到伤心失望。然而她不是那样说的。她问话的方式几乎像是测验提问一样,而问题答案她是知道的;甚至她还曾多次引领其他情侣经历过完全一样的这套程序。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没有失去希望。可是汤米想必有些急躁,因为他突然插进话来说道:

“我们来见您是因为您的艺廊。我们认为我们知道艺廊是为什么存在的。”

“我的艺廊?”她朝后倾身,靠在窗台上,弄得身后的窗帘有些摆动,随后她慢慢舒了口气。“我的艺廊。你一定是说我的收藏。所有那些画作,诗歌,我多年以来收集的你们的那些东西。做这工作在我很不容易,可我有信念,那时候我们都很坚定。所以你认为你知道是为了什么,我们为什么做收藏。这倒是很有趣,值得一听。因为我必须得说,我自己也时常扪心自问同样的问题呢。”她突然将目光从汤米转到了我身上。“我扯太远了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答道:“不,不。”

“我扯得太远了,”她说,“很抱歉。一说到这个话题我就收不住。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年轻人,你是要跟我讲讲我的艺廊。请继续,说来我听。”

“是为了让你辨别,”汤米说,“让你有所凭据。不然的话,如果有学生来找你,声称他们相爱,那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夫人的目光再次滑到我身上,但我有种感觉,仿佛她在盯着我胳膊上的什么东西。我甚至低头去看是不是袖子上落了鸟粪或者别的什么。随后我听到她说:

“你认为我收藏了你们那么多东西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们一直管这叫做我的艺廊 。我第一次听你们这么叫它时,我笑了。可是渐渐地,我也开始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我的艺廊。现在,年轻人,你来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的艺廊能够帮助判断你们中有谁是真心相爱的?”

“因为它能帮助你看清楚我们真正的本色,”汤米说,“因为……”

“当然,因为,”——夫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的作品会暴露你内在的自我!是这个缘故,对不对?因为你的作品会揭示你的灵魂 !”突然她再次转向我,说道:“我扯太远了吗?”

她之前也曾说过这话,我又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仿佛她在盯着我袖子上某一点。从她第一次问“我扯太远了吗”,我就隐约有点怀疑,现在这种感觉越发明显了。我仔细盯着夫人,但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审视,重新转脸朝着汤米。

“那好,”她说,“我们继续。你们想跟我说什么?”

“问题在于,”汤米说,“那时候我有点糊涂。”

“你刚刚说到你们的艺术创作。说创作会暴露出艺术家的灵魂。”

“没错,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汤米继续坚持往下说,“那时候我有些糊涂。我没有认真创作。我什么都没做出来。我现在知道应该好好创作的,但我当时脑子不清楚。因此您的艺廊里没有一件我的作品。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错,也知道现在很可能已经太晚了,但我还是带来了几幅作品。”他举起背包,开始解包的拉链。“有些是最近画的,但有一些是相当长时间以前的。凯丝的东西您应该已经有了。她有很多作品入选艺廊的。对不对,凯丝?”

刹那间他们都朝我看过来。这时夫人开口,话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可怜的小东西。我们对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啊?用我们那些谋划和策略?”她任由这话悬在半空,不加解释,我觉得仿佛再次从她眼中看到了泪水。这时她转向我问道:“我们还要继续谈下去吗?你希望我们继续吗?”

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先前模糊的念头终于落到了实处。我有几分心寒地意识到,“我扯太远了吗”以及现在这句“我们还要继续吗”并不是说给我或者汤米听的,听者另有其人——有人一直在我们身后,黑暗的那一半房间里听着。

我慢慢转过身,朝黑暗深处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听到一个声音,一种机械的声音,远得令人惊讶——这房子比我所猜测的要深很多,黑暗延伸得远很多。然后我看到一个身影朝我们移动,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好,玛丽—克劳德。让我来继续吧。”

我仍是朝着黑暗中凝望,这时听到夫人发出一声讥诮的哼声,随即她大踏步从我们旁边经过,走进了黑暗之中。然后传来更多的机械声音,夫人推着一个坐轮椅的人出来了。她再次从我们旁边经过,有一瞬间,因为夫人的后背挡住了视线,我没法看清轮椅上坐的是谁。但这时,夫人将轮椅转过来朝着我们,说道:

“你跟他们讲。他们是来找你的。”

“我想是这样。”

轮椅中的身体孱弱并且扭曲,是那个声音,比其他的一切都更清楚地让我认出了她。

“艾米丽小姐,”汤米轻轻地说。

“你跟他们讲,”夫人说,仿佛就此甩手,什么都不管了。可她仍是站在轮椅后面,眼睛紧紧盯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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