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2/2)
除了例行工作与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稿,连梦中也会因为迸出某个字句而从床上跳起,就着火柴棒燃尽的十秒间,赶紧记下。写下第一句,第二句话忙着从笔尖流出来。为了避免影响同房的素芳姨睡眠,她下楼写字。夜里,楼梯木板挤压的“嘎、嘎”声响特别大,她急急忙忙地,像踩着破风琴下楼,到厨房拿菜刀,回到客厅的窗台下点蜡烛写字。古阿霞这么匆忙,灵感也匆忙跑了,通常写了五句左右便文思干涸了。
她抬头时,被玻璃反射的图像吓着。客厅除了她,另有他人。她回头看见帕吉鲁就躺在不远处的火塘边,朝她这边看来。她数落他跟鬼一样,下楼也不会发个声音,吓死人。
“嗯!嗯!我本来在这。”他昨晚深夜才回来。
帕吉鲁把最风光的青春都放在山林里,长年绑在山上。他能远距离分辨出活着的是属于峦大杉、台湾杉、台湾冷杉、云杉,近距离能分辨已去除枝叶的是红豆杉或台湾粗榧;至于大剖的树块,从边材淡红黄色、心材鲜黄色或带紫褐色的晕条的台湾杉,或边材与心材区别不明显、轻软富弹性的台湾亚杉,他立即能辨识。他甚至能闭上眼睛闻出树木味道,瞬间从年轮摸出树龄。但是,他对女人与复杂的香水不太行,看到竹竿上晒的阿嬷内裤都会低头,连黄狗的性荷尔蒙指数都比他健康太多了。可是,自从古阿霞跟定他之后,觉得森林好像少了什么,他这从小被他阿公训练出的怪胎,也会觉得女人挺有趣的。
他昨天入睡前想到古阿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收拾木箱下山,回到山庄已是半夜,大家都入睡了。他睡在火塘,朝那丢了两根木柴。直到柴火烧到薄了,客厅影子淡了,古阿霞走下楼梯来写稿。他侧身躺着看女孩在烛光前,一种兴奋使她疾笔沸腾,另一种挫败又使她气得咬铅笔。他看着她健康的黑皮肤,难怪工人们要用闽南语“透”形容她是多种原住民混血,有着排湾、太鲁阁与阿美族的血缘调色盘。她说不上美,却如此灵窍,好可爱。
“以后看到人要出声,打个招呼也好呀!”古阿霞望了墙上老挂钟,显示凌晨三点,“你应该上去睡,这里很冷。”
“嗯!”帕吉鲁指着火塘。
火塘是位在客厅中央的槽状供火处,长3公尺,宽15公尺。古阿霞往那看去,中央的炭火堆还亮着光,长了层灰。黄狗睡在外缘的木灰堆,皮毛在微弱炭火中泛着油光。它进了家就这样,地毡一只,古阿霞乒乒乓乓下楼都不想理。火塘边铺了厚毯子,帕吉鲁躺着睡,身子藏在与地板齐高的槽缘,难怪古阿霞看不到。
“你是昨晚回来的吧!然后睡那。”古阿霞看他点头,又说,“拜托,你起身也发个声音,别像个鬼吓人。”
帕吉鲁安静看着她。火塘里的火炭这时亮了些,小火苗绽开了,比上一刻更亮些,更温暖些。帕吉鲁仍是安静看着她,在客厅最细微的变化里。这让古阿霞很别扭,她不喜欢这样被人看,于是忙着开口说话。她教帕吉鲁几个简单的回答,比如,人家问问题,觉得对了就发出“嗯”的声响,不对则回应“喔”,不要学水鹿看到手电筒在愣头愣脑,要逃要死也不是。
“喔!”
“你懂了我刚刚说的没?”
“嗯!”
“听过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没?我听人说,只要是伐木工,都听过这两个人的事。”她抓个新话题。
“嗯!”
“这时要说呀!别像便秘,嗯嗯个不停。”
帕吉鲁的头一下左偏,一下右偏。等待答案的古阿霞没有不耐烦,出乎她意料,帕吉鲁随后用非常缓慢的口气讲起吴天雄的故事,连地点与时间都巨细靡遗。古阿霞把每句话听到心里,隔着火塘的火,她侧卧身子,撑着腮帮子,看着他说话时的舌头在嘴里游动,她从心底认为,这家伙挺会讲的,就怕柴火与时间不够用。
客厅这时多了个人。素芳姨从楼梯走下来,她被古阿霞尿急般冲下楼的声音吵醒,便踩响了楼梯下去查看,看到帕吉鲁很努力地跟古阿霞说话,火光在他们身上翻动。她很少看过帕吉鲁的嘴巴在吃饭之外能张开,也为这儿子很少跟自己说话而遗憾,甚至曾绝望到每晚流泪,以惩罚自己。她不敢当电灯泡加入他们的火塘谈话,偷偷上楼,可是楼板响出声音。
古阿霞抓到声响,把人请到火塘边取暖。她借机追问素芳姨,关于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素芳姨说不明白,她是听古阿霞说了才对这故事更清楚,还反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这完全是归功于帕吉鲁的详细说明。
“你像文老师,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阿政的心房。”素芳姨说。
“喔!喔!”帕吉鲁急着打岔,别让往事抖出来,可是说不出来。古阿霞站起来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
“她是在阿政小学四年级时,来到摩里沙卡教书的老师。”素芳姨指出,在文老师来之前与离开之后,帕吉鲁只会在教室外的银杏树下徘徊,对计算落叶数量有偏执行为,习惯蹲在地上发呆,用针翻开蚂蚁腹部检查。文老师有能耐把阿政带进课堂,教他写字。一年后,文老师转校到玉里小学。帕吉鲁又躲回到银杏树下混日子了,他没拿过小学毕业证书。
“文老师怎么办到的?”
“她有能量与能耐,而你跟文老师的特质很像。不然,阿政不会带你来摩里沙卡,他是木头人,离树木比较近,离人类比较远。”素芳姨停顿一下,又说,“但是,你的大挑战是复校,除非有奇迹才行。我这样说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我怕你被伤害太深,失败后离开这里。我不希望阿政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到哪都有挑战。”古阿霞淡定说,“即使失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要是成功了,帕吉鲁会到小学来读完书,我这学校多少是为他盖的。”
“喔!喔!”帕吉鲁急着反抗,他没答应过。
“帕吉鲁是你吧!我赞成把他种回学校也不错。”素芳姨说罢,让火塘边多了笑声。
几只靠近人类生活圈的酒红朱雀,在山庄后院的垃圾堆觅食,为残肴抢成一团红影。这早晨窗下的声响干扰了古阿霞。今天是“母猪赌局”的最后一天,古阿霞别有心事,倒垃圾时,多瞧了几眼这些霸道的红鸟儿。过了中午,她下山到“酒保”5买了针黹、罐头日用品。随后她到米店,吩咐店员送达菊港山庄的米得要“半冬仔”。新米易糊,老米易馊,贮存八个月的半冬仔最具口感。
忙完正经事,剩下的时间是她的。她走到森荣国小,进校门便看到二十七个坐在面包树下发呆的小孩站起来。他们牺牲午睡就是在这等古阿霞,好从口袋掏出东西。每个手里握着一份力量,当他们张开手时,古阿霞红了一下眼眶,每个掌上都有钱。他们捐出了自己的零钱。
古阿霞算了钱,总共六十八块钱。六十八块钱中,实收三十八块,其中的三十块分别写在十张借条。字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内容是“年纪很小,不会赚钱,长大后凭款单付八块钱”“目前没钱,年底用红包钱付清三元”,这些欠条的温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处去了。
“还是欠很多钱,除了村子里的学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赵旻很生气,“他们都说不会成功的。”
“我要谢谢你们的心意。”古阿霞看了每个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办法,”赵旻动起脑筋,对上课钟响后急着回教室的学生说,“你们低着头走,多捡几块钱也是钱,捡不到钱就捡破铜烂铁去卖钱。”
目送学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来从哪儿募到钱。伐木工押她在“母猪赌局”会输,她不想点办法便会提早阵亡。她脑筋动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询问登稿了吗,有登便有稿费。她走到公共电话旁,投币照着揉皱纸张上的几个报社电话打,以仿真的语词,好在最短的时间得知报社如何处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台北的电话费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报社总机把古阿霞的电话转了几次,就是转不到编辑部,最后由客气的广告部人员来拉业务。有家报社编辑响应,他们从来不会回答刊登问题,希望她每天买报纸自己看。有家报社说,没有附上回邮就不处理。其中一家报社的编辑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稿数投,这是犯大忌。”然后断线。
她花了半小时打电话,寄托的稿费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电话费。她站在红色公共电话前,挂上话筒的声响,宣布她没辙了,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知道稿子白写了。
抵达大观村的流笼打开门,走下来的古阿霞立即赞美上帝。她看见兰姨靠在燃烧桧木的汽油桶旁取暖,边忍着烟气咳嗽,边啃着饭团。兰姨兴奋得上前拥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亚。一股混合厨房油烟、汗渍与桧木的芬芳围绕古阿霞,她没挣扎,陷入最温馨的味道里。
兰姨用扁担挑了两箩筐,一边放了棉被,一边放了古阿霞来不及带走的衣服等细软。鸳鸯针绣的红牡丹棉被是兰姨最珍藏的宝贝,送来给古阿霞御寒。两个人在汽油桶旁,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兰姨动怒说这里人多难看,勉强收下的古阿霞才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
来到山庄,兰姨坐在玄关阶梯,只要求喝杯热水,无论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边取暖都不肯。古阿霞从火塘倒了一杯炖在铁壶的热水。
“我喝完热水就走。”兰姨手捧热茶,缓和了冰冻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这时要求准备晚餐的备料。古阿霞从厨房拿来一笼地瓜叶挑,还拿了个大茶杯,从火塘上的铁壶倒满热水,端给兰姨。她知道兰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热茶能推迟离开的时间。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会儿,一边挑菜一边跟她坐在玄关阶梯闲谈。
“水太烫了,喝完这杯水就走。”兰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庄的建筑,梁柱雄浑,光影在榻榻米呈现隔夜茶的苦涩感,有两个男人在火塘边聊天,铁壶的蒸汽缕缕往上飘,梁桁纵深,好多的黑暗与荒凉都在那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桧木幽香。
“这里赚食不容易吧!”兰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着挑菜,要兰姨不用担心,可是她抬头瞧,发现那杯热水竟然没了一半。她从火塘拿铁壶倒满。铁壶水快没了,她冲到厨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帮她先煮壶热水,好把多年来早已代替她亲生母亲的兰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说现在忙到头发分岔了,但是这点小忙愿意效劳。
兰姨坐在玄关帮忙挑菜,热水快喝光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古阿霞有种莫名的哀伤,她感到急着赶路的兰姨连多坐都不肯,急着喝光热水,她大叫一声,好阻止兰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这时候,一班运材车从门前经过,拖着75吨的桧木、铁杉与云杉,山陷入晃动与车嚣中。兰姨从古阿霞的惊叫中掉入另一种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会在这穷僻的山地耗尽青春,说:
“跟我回花莲市吧!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运材车凌乱的光影跳动在玄关,敷在古阿霞脸上,她知道,如果早半个月前兰姨说上这句话,她也许会心动。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无法把刚燃起的斗志与口袋中小学生的借条全丢入火中烧尽。到目前为止,她体内有许多捏不破的小气泡从沸腾的毅力里使劲钻出来,那可以名为愿望,搔着她的生命。
“不能。”古阿霞坚定回答。
“我刚刚告诉自己,要是你有半点犹豫,我马上带你下山。看来,现在兰姨我得自己回去花莲市了。”
“等等,喝完水再走。”
“喝够了,我得赶路回去。”
“拜托,喝完再走,不差这一杯的时间。”
“我得走了。”兰姨第八次重复,将脚从雨鞋里伸出来,把鞋里的热水往门外倒去。
那一刻,古阿霞发现真相而难过。兰姨一早从花莲市走28公里到摩里沙卡,脚都臭坏了,她怕脱鞋子难堪而坐在玄关,又借机讨了杯热水,大部分倒入雨鞋内泡脚来舒缓酸痛,剩下的解渴。古阿霞拿了条毛巾,帮兰姨湿漉漉的脚擦干净,套上她珍藏、唯一的黑色毛袜后,她深信一件事,那双布满厚茧与粗糙皮肤的脚是她见过最动人高贵的艺术品。
玄关外,离别之际,来自中央山脉的寒意弥漫,二月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穿过瓦屋呼啸,广告招牌不断震响。古阿霞第一次打断了兰姨要为她祈祷,她不再是花莲中华路巷底的女孩了,老是接受祝福。古阿霞学得施舍了。她祈求,亲爱的天父,请给兰姨信念,让她相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荒远之地活得快乐;祈求天父解除兰姨的疑虑,相信她眼前的女孩手握荆棘也能得到快乐;祈求天父给兰姨一个微笑,在离别时候给她拥抱。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兰姨不断呼唤,脸上打转着微笑与泪水,给古阿霞拥抱。
一辆称为“碰碰车”的日本制的加藤氏7吨内燃机往山上驶去,土黄色身影经过大观村时,鸣笛赶走铁道上觅食的火鸡。坐在驾驶舱的赵旻看到古阿霞在山庄前与人道别,探出头,大声询问:“钱凑齐了吗?”见到古阿霞摇头,他又喊:“快拿灯给我。”赵旻不顾驾驶鸣笛警告,从驾驶舱爬到拖行的空板车,朝后头十列的板车跳去,他跳到最后一节车缘,抢到古阿霞从玄关木墙拿下来的一盏汽化灯。
“等我回来,我上山去帮你讨钱。”赵旻站在拖板车上握拳。
兰姨惊讶地说:“怎么了,你欠谁钱?”她从口袋掏出几张钞票与铜板,全部塞给古阿霞。
古阿霞哪肯再收,先前离开花莲市时兰姨就给够了。两人在山庄前为钱打太极拳,直到兰姨气得说这给路人看笑话,除了留下二十五元车资回花莲,其余全塞进古阿霞手里。收下钱的古阿霞感动得忘了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并错算兰姨更坚定的情意。当流笼的门反锁,缓缓往下滑时,兰姨用两张钞票包住五个硬币,将仅剩的钱奋力地从插满烟蒂的小窗口往发送台丢去,大喊:“阿霞,保重呀!早点睡,早早摊开棉被睡。”
古阿霞再度拿到了钱,心情却坏到谷底,担心兰姨得走28公里回花莲市。流笼总是带走人,消失在万里溪流动夕阳光的山谷。古阿霞在那看傻了,直到东方泛着紫蓝的夜光。
忙完了晚餐,把公共澡堂的热水都热好了,伐木工陆续到来,不是冷得满脸红光,就是泡得通红。他们聚在火塘,开场白是把昨日的那则说淡了的黄色笑话重提,仍能淡出鸟事,然后用力撬开米酒盖,喝了。
在窗台边,蔡明台坐着喝茶,等待古阿霞忙完活好清点她募到多少钱。窗台上,一枝早开的樱花插在三十年历史的高砂麦酒瓶,怎么开都是盛美,怎么落都是凄美。他不喝酒,也不说笑,只静静看着山庄最富丽的窗景:日据时期伐木后新植的香杉6纯林像是马赛克拼贴,在夜色中吐出树梢,提供运柴卡车通行的新辟伐木线“万荣林道”蜿蜒而上,这是他投资与心系的伐木动脉。接着他顺着万里溪往上眺望,约2600公尺高的七星岗伐木站灯火依稀,快接上了卡社大山低垂动人的星芒。然后,他看见一盏灯火顺着铁道下滑,速度异常快,他猜测,那是一台以无动力放溜的台车。
到了九点,蔡明台把古阿霞叫来,要她公布募到的钱款。伐木工们也等待最后的结果。古阿霞摇头,说她趁晚餐后到村里转了几圈,只多募到两块钱,并且从口袋掏出小布包,把三天来募得的款项摊在榻榻米上。
其中的几张小学生的借条引起大家讨论。伐木工多数反对,他们说得见钱为凭。
“借单有效,那是小孩子的心意,永远有效。”蔡明台把钱钞算上一遍,共一百一十五元,“可惜没有达成目标。”
“我尽力了。”古阿霞说。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力量之大,整座山庄的声音被那扇黑洞吸光似,所有人静下来往那瞧。进门的是赵旻,成了及时赶上盛宴的灰姑娘,后头跟来的帕吉鲁像是侍卫。他们俩在一个半小时前,才从七星岗伐木站出发,用放溜的台车滑过35公里、八座山洞、两座落差600公尺的流笼,寒冷仍在他们身上发酵,两人抖个不停,久久不发一语。
“你怎么全身到处是伤?”古阿霞说。
“拿一盆热水来,快。”赵旻说,神情非常激动,举起用皮带缠住的右手拳头。
古阿霞赶紧到澡堂打了一盆热水,还弄条毛巾,好擦掉赵旻伤口的血渍。赵旻用牙齿解开缠在手上的皮带,把紧握的右拳伸进水盆。那只拳头经过35公里仍不放开,好像是保护整个寒冷世界唯一的火种。经过热水暖和,拳头松开,掉出了六张钞票、五个硬币,以及几张四色牌。随即,山庄响起了激情的掌声。
“你从哪生出来的钱?”古阿霞穷紧张,融不进欢乐气氛。
“抢来的,我狠狠地干了一票。”赵旻跳起来,再度捏拳,向火堆挥出了几拳。
“这些钱我不要。”她大喊。
“本来就是我的钱,只是从我哥哥手中抢回来。”
“你揍他几拳?”一个伐木工插话。
“一拳,可是我给他揍了三拳。”赵旻比画了身上几处瘀青。
“你真肉脚,给人当沙包打也不会还手。”另一位伐木工说。
“我是为了保护那些钱不被抢走,才给人打,不然,我一脚就把那几个人给打烂了。”接下来的时间,赵旻不理古阿霞,用演说方式向大他十几岁的伐木工表现他今晚的“抢劫”:他坐最后一班运材车上山,再徒步往林班地的工寮。那些伐木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认出哥哥赵坤在赌博,向他讨回这几年欠的钱,反而受到奚落。他抢走床上的赌资,紧握在手,用皮带缠住保护。一群伐木工朝他挥拳抢回钱,包括哥哥,在他快被打死时,他哥哥惊醒地踹开门,把他丢入寒风中要他逃下山去,然后用发动的链锯拦下后头追来的伐木工。他逃得搞不清楚方向,误闯帕吉鲁的野帐。帕吉鲁把帐绳割断,随风掀起的帐篷把杀来的伐木工拂得满地滚。他们冲到了森铁,跳上一辆无动力台车,放溜往大观村……
古阿霞没心思听,下巴磕在两膝盖上,愣看着盆里的钱,火焰反光在里头热情跳动。然后,她想起了谁,瞥了玄关的黑影,起身打了条溽热的毛巾,放在帕吉鲁颤抖的手上。她看他,他也抬头不回避,两人的眼神缠一块,几乎找不到线头的那种。
“谢谢你把那浑小子带下山,不然他会死在山上。”她说。
嗯!他回应,好淡一声,喉咙轻跳一下。
古阿霞听到了心坎。然后,她的手也钻进毛巾,紧握着那双手直到它安静下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手能如此大,被裹在里头,充满幸福力道。
那一夜,她与帕吉鲁坐在玄关,靠近他们最近的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距离最远的是山庄喧闹。那一夜,满脸血迹的赵旻成了小英雄,喝了半罐酒便倒在榻榻米睡去,他母亲前来,当众把这条小英雄用藤条打孬了地赶回家。那一夜,伐木工高举酒罐,指责女人杀人,男人万岁,然后提胆回家面对妈祖婆。没有多少人关心古阿霞在这赌局的心情。
该走的人走光了,剩下的人聚在火塘,柴爆声与木窗在风中的咬合声清晰回响。他们把钱从水盆捞起,再算一次,差二十二元就三百元。在叹息声中,在场的人都说了自己失败的经验,好安慰古阿霞。古阿霞微笑,她输了,但是输得非常精彩。她向大家说声谢谢,起身拎起角落里兰姨送来的棉被,睡觉是最好的治疗。她把捆绑的绳子提歪了,棉被松脱,一个坚硬且发光的东西掉出来,在榻榻米上搞坏了场面。
那是一个铝壳便当,里头的饭菜散了到处是,便当盖滚得远,一路张扬心事般绕了客厅一大圈。大家的思绪好浊,唯独古阿霞澄澈。她说这山上冷呀,兰姨送来一捆被;她说忘不了兰姨的饭菜呢,兰姨也送了,放在棉被里温着。兰姨来去匆匆,不好当面说,把棉被当成了最佳的保温器。这就是兰姨的性格。
所有人看到便当底压了几张大钞,那是兰姨偷偷留给古阿霞的,怕当面给被拒绝。王佩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说:“这钱还热的。”她把钱掂倒在古阿霞手里。古阿霞眼里都是泪,她甚至搞不清楚,是谁把话说殷切。
“这赌局要算。”帕吉鲁说,他站在角落。
大家望向角落,那家伙不论是姿态或讲话都是黑严严的,他们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这样说话,每个音都没散掉。之后,他们又把眼光揪到窗台的蔡明台。
蔡明台喝了杯茶,隔着火塘,对帕吉鲁说:“这笔钱一直在山庄,只是我们慢发现,不是吗?”
“当然。”帕吉鲁回应。
山庄顿时响起掌声,他们喝起桂圆茶取暖,把龙眼干壳丢入火塘燃起一种神秘的馨涩。王佩芬放肆地说笑。素芳姨把桧木放进火塘时掀起火星。火星往上冲去,流泻在梁间。帕吉鲁喝了杯酒,起身往废校走去,他去告诉母猪它有了新主人,他不太会表达,反正猪也听不懂。而古阿霞坐在角落,端着便当吃,她心有疙瘩,她担忧得走28公里夜路回花莲市的兰姨。
这一夜好长,窗外凄寒,她裹在温暖的棉被里失眠。
1 吹牛、胡扯,闽南语。——编者注
2 一种直径大小约五厘米的圆形纸牌,上面印有各种漫画人物或明星照片,为台湾早期的童玩之一。——编者注
3 指黑暗力量,闽南语。
4 盖的意思,闽南语。
5 福利社的意思,受日语影响的说法。
6 峦大杉,又称台湾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