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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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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斯(kawas)是邦查对所有灵魂的称呼。人在睡觉时很容易流露出灵魂的属性,男人从打呼声、女人从睡姿会露出原形。“男人冒出的原形是动物,女人是植物。”古阿霞记得祖母这样说过。

伐木工宿舍是最嘈杂的“动物园”。三十个男人睡通铺,横了左右两排。那些激烈的打呼声,要么是一群人砍倒千年树的吆吆喝喝也行,要么是一行京剧的铜锤花脸高唱《野猪林》也行。这次,古阿霞夜闯进宿舍,一股黏溽的男性腥味杀来,三十人到处打呼咆哮。她吓得不敢照祖母说的,去观察那些男人属于哪些动物,更不敢打扰动物的社交联谊:前排那个大块头的打呼是野猪呶;角落那位的大胖子是黑熊吼;有四只野狗与野猫在斗嘴,一只猫头鹰当裁判。有只公鸡啼了八声,“睡眠呼吸中止症”来犯而呼吸停了两秒,忽然气通爆炸响,把自己也把动物们吓回人形。一阵翻身后,众人闭上眼,喉咙们又驰骋了。

对古阿霞来说是灾难,哪管男人原形是什么。尤其工人们被某个人的打呼吵得集体翻身时,宿舍静极了。古阿霞也吓坏了,感到自己戳坏了他们的睡眠。不久,打呼再度响起,她松口气走到那端找双傻。没想到画面令人非常不舒服。双傻躺在通铺角落,两人缩成一团做亲密的动作。宿舍很暗,门口一盏微弱的10瓦蓄电池电灯泡亮着,但古阿霞没看错。

目击到双傻的行为,古阿霞有极为扞格的感受,她被褪去衣服,强迫性,羞辱地走在三十个男人梦里,身陷狂欢的动物堆里。那些动物不是彼此对话,是对她嘲笑。她颤抖着往后退,退到门口那盏微弱灯下。

古阿霞叫醒双傻的工作做不下去了,恐惧盖过一切。

这时,帕吉鲁从客厅走来找古阿霞。他的预感是对的,古阿霞要是晚几分钟回来,肯定耽搁了。他看见古阿霞站在门口,误以为她不敢跨进宿舍,殊不知是去了一回被吓坏。他轻拉她的手,晃得小,晃得紧,只有曾经在伐尽过后的山坡种上桧木苗的人才会有那样握法。

古阿霞知道谁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这真是可怕的地狱。”

“我去地狱,你先回去。”帕吉鲁说。

她先回客厅,经过走廊时差点踏到食蛇龟。那只山庄的宠物到处跑,古阿霞有段时间没看到了。乌龟老得可以成为山庄历史风华的观察员,没有人知道岁数。邦查人把入侵屋内的蛇视为是恶灵,不能打死,不然恶灵不走。食蛇龟或许是赶蛇的好帮手,因此古阿霞对它有好感,后来才发现它不吃蛇,吃青菜、蚯蚓或墙上掉下来的壁虎尸体。

她抓了食蛇龟,来到客厅。客厅所有的人回头看她,只有那个躺在火塘旁的女孩又陷入沉睡。今晚的慌乱都来自那个村落的女孩,那是发生在一小时前的事了。

女孩八岁,活泼好动,爱用手指头偷吃盐巴,今天却腹痛了整个下午,被祖母喂了几颗正露丸都不见效,晚上送到山庄来诊疗。庄主马海拿出医疗箱,简单触诊,拿出止痛药给小女孩服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女孩的疼痛没减少,哀号也没有少,整张脸是被揉坏掉的惨白。火塘边的工人喝完酒,回宿舍去睡,最后离开的那位建议马海给女孩一瓶米酒,酒是最好的麻药。

祖母用偏方治疗,要古阿霞煮个水煮蛋。古阿霞在火塘上挂起小炉,放了个土鸡蛋,等水沸是漫长的,女孩的肚痛却在沸腾状态。蛋熟了,古阿霞用筷子老是夹漏了,有些急的老祖母用长满茧皮的手伸到水里掏起蛋,剥起蛋壳。沾了桧木油放在女孩肚脐眼,慢慢滚动,让温热的桧木油挥发进体内。女孩的母亲怪起老祖母总是用偏方治疗,错失傍晚坐最后一班流笼下山治疗,也责怪自己要是早点下工就不会这样了。

古阿霞不反对偏方,她的祖母也常用,比如熬山棕叶汤来退烧,香蕉的根与小叶黄鳝藤捣碎后加红糖喝可以治膀胱痛,面包树的花粉可治疗嘴角炎,枕在五张烤热的月桃叶上可以治疗头痛。偏方无效,当安慰剂也行。一颗蛋能否缓解女孩的肚疼,试试又何妨?不行就把那颗蛋吃了,也没浪费。

“像盲肠炎,”马海担心地说,“这种痛会痛死人。”

“那怎么办?”女孩的母亲说。

“盲肠炎!”祖母惊讶地说,“叫她不要黑白吃,吃饱不要跑,东西会掉到盲肠了,也不要偷吃盐,可是她这么孽骁1,我管不住呀!”

“病情诊断是医学中最难的;治疗反而比较简单,对症下药,照书写的做就行了。”马海用手指压女孩的右下腹部,然后放开,没有出现反射性疼痛,那是盲肠炎的最重要征状。女孩却出现发烧、恶心等类似症状。“我没有办法很确定是盲肠炎,只能说很像是。”

“要紧急送下山吗?”

“还是那句老话,有人半夜送来山庄就诊,我都希望能送下山。”

古阿霞很清楚这项判断的意义。山上的简易医疗站沿八十几公里的铁路分布,顶多做简易包扎,重症才送下山。举凡原木压伤、遭断裂铁索打伤或木头刺伤,多在白日发生,以流笼送到山下的大型医疗站。那有专科医生驻诊,再不济送到镇上医疗也行。当然,如果得夜间送下山,劳师动众,费用也得由伤员家属付出。所以,马海每次都得审慎判断,家属的钱要是不能用在刀口上,就痛在心口了。

“还是送下山去,比较好。”古阿霞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

说到花钱,家属心急之余,沉默地看古阿霞。古阿霞有点尴尬,她知道这家人穷,夫妻几次在铁轨上要么吵着没钱,要么吵着自杀,阿嬷则视钱如命,要是小女孩打破个碗就被骂一礼拜,要他们挤出几个钱很难。古阿霞心里也盘算着,下山急救的钱,要不要从复校基金那里先垫。她的犹豫是,日本慈善家的支票还没有兑现进来,户头很窘。

马海知道,说服这家人要有更进一步的诊断,“找助手来,把浪胖叫过来。”

很多人糊涂了,找黄狗当助理?这哪门子的道理。

始终在角落安静的帕吉鲁,站起来,往门外去,把那只黄狗请了进来。黄狗进门便打了个哈欠,拉长身体欠腰,哪都不去,挑了古阿霞身边躺下,把头放在两肢之间,用黑眼睛看人。

马海又叫人去做些工作。王佩芬到后院摘了些青苹果,用菜刀把籽取出,拍碎待用。古阿霞弄条湿热的毛巾,把女孩肚脐上的桧木油拭干净。素芳姨则站在梁柱下,双手叉在胸前,微笑着。这微笑意味着她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狗医生”诊疗。

十年前,素芳姨看过一个非正式的外文医学讯息,说不上是研究报告,只能当成杂谈。报告指出,有些医生在切下的坏疽或发炎的盲肠,闻到杏仁味。她把这件事告诉马海。马海不断点头,说他可以理解,中医所讲的“望闻问切”中的“闻”,不单是听病人讲述症状,还包括闻病人身上的腥膻之气。糖尿病患者在呼吸间有丙酮水果气味,肝昏迷的人有淡淡甜味,怀孕五个月以上的妇女有奶香味,身体改变了都可能发出味道。

“狗的鼻子特别好,比人灵敏一百倍。”马海要求古阿霞再次擦干净女孩的肚皮,说,“它可以闻到人体内的肿瘤味道。”

“所以有请‘好鼻师’上场了。”素芳姨说。

“这样就可知道是不是肠胃炎?”古阿霞问,“我把肚子都擦干净了,也许狗医生还可以闻得到她吃到肚子里的仁丹薄荷味,也闻到小孩子吃着惊2用的黑矸仔标‘惊风散’味道。”

王佩芬从厨房走来,用盘子端着拍碎的苹果种子,说:“狗饲料好了。”

没笑声,大家期待的是马海接下来的重头戏。

“杏仁味,盲肠炎有股杏仁味,可能是肠粪石长久在那累积的。”素芳姨还记得那篇医学英文报告提出可能的解释。

“粪石有香味?”连古阿霞也提出疑问。

“中药材中传说的龙涎香,像压缩的蜂蜡,有股香甜味。龙涎香不是天然的产物,也不是传说海中蛟龙的口水,是抹香鲸肠道里的消化物。这点西方科学家老早就证实了,而且龙涎香也被拿来做香水。”

马海要黄狗去闻女孩的右下腹,可是不知如何指导狗,狗的脾气不好,贸然抓住狗颈环也没好下场。这不如请主人发号施令。帕吉鲁找到吸引狗的道具──如拳头般大的鸭腱藤种子──丢进火塘的热水锅,接着取出,放在女孩的肚皮上。这招奏效了,黄狗起身,前去嗅了嗅,舔了舔,在肚皮上琢磨,找端倪似的,最后抬头看帕吉鲁。

帕吉鲁拿起鸭腱藤种子,一路敲着种子发声,一路前进。动作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急,最后种子藏在袖子而佯装抛出去,要狗出去找。古阿霞想起在台南的公车失火时,帕吉鲁也这样诱发狗进火场救人。奏效了,狗跑去找种子,抽着鼻子到处闻,然后走到柜台桌上的某个盘子叫着。盘子放着拍碎后的苹果种子味道,像杏仁。那是马海要王佩芬放的。

这说明小女孩极有可能得了盲肠炎。但是,妈妈仍犹豫在精打细算,一旦启动,日制野马牌流笼发动机的声响足够让全村知道半夜发生了事情,她得拿红包给操作师。在浅眠与疼痛间辗转的小女孩,这时睁开了眼睛,大声说她不想坐棺材下山。山庄陷入一阵沉默。

“去把阿达玛、孔固力叫起来,那两个家伙脚程快,背下山,一个半小时就行了。”马海说,而且这两个家伙的工资便宜。家长不再反对。

古阿霞立即走了一遭工寮叫人,却被双傻难堪的画面吓坏,回来时只抓了只食蛇龟,觉得整晚被折腾,手中抓着乌龟而失神中。

但是,接下来她被吓坏了。老祖母伸手,把食蛇龟拿过去。乌龟的四肢与头都缩进壳,脸没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鼻孔呼吸。古阿霞有点恍惚,不晓用意,但是她醒得很快,却来不及越过火塘去阻止悲剧了。

老祖母杀了乌龟。她取下细长的铁发簪,戳进乌龟的胸腔。这是治盲肠炎的偏方,把乌龟放在火上烤,用温热的龟壳贴上女孩的肚子治疗,这样也许连请双傻抬下山的费用都可以省下来。

运送小女孩的救护队出发了,沿着流笼发送台旁边的小径走下去。中低海拔的丰茂杂林展开了,动物与昆虫在幽密处活动,它们没睡,森林也没有睡,微雾滋长一切。如果这时有盏像太阳的巨大灯光打开,能看清楚大自然的热闹夜市如何运作。

双傻抬着担架,随时分心在周遭的变化,素芳姨在前拿着手电筒引导,帕吉鲁与古阿霞殿后。队伍在火烧柯树下稍作休息后,古阿霞的悲伤终于成泪了,泪停不下来,只能停下脚步,才不会因看不清路而跌倒。

帕吉鲁挥着手,示意队伍前进,由他留下来照顾古阿霞。他摸着她又硬又鬈的黑发,帮忙抹去眼泪,结果他会发现,等待红楠树的红花盛开,或花上一天时间观察将临终的老山羊习惯性地下降到河谷长眠,都会比安抚哭泣的女人容易。人的行为模式很复杂,尤其是女人,很会哭。他很快理解到,不要直接处理她的情绪,那很棘手,就把她当成哭泣的小动物吧!一个在夜间森林哭的小山羌,她的叫声介于狗叫与猫头鹰啼叫,异常悲伤。

帕吉鲁盘坐在火烧柯锯齿状的锈黄落叶上,寂静地,观察他的小山羌淡淡地哭泣。他把时间往前挪,好理解哭泣的原因,一步步推敲小山羌走过的足迹、啃过的蕨草、喝过的小溪流水。他知道了,他到伐木工宿舍找古阿霞时,原以为她站门口不敢进去,事实上是走一遭而被男人们惊骇了。她的勇气是在宿舍里被吓光的。

小山羌没有停下呜咽。就在此时,帕吉鲁说:“走吧!我背你。”他无计可施,或许走动会好些。他认真走下山,每步皆然,不时弯低身好把下滑的古阿霞往上托上去点,每步沉重,能感受到雾气潮润的落叶在抬脚时脱离了脚板。几段没有树冠的路段露出了星光,低垂灿烂,来安慰古阿霞似。

过了几个弯,古阿霞主动滑下帕吉鲁的背,走起路。给人背是挺享受的,她还真希望给人无止尽地背下去,夫复何求,不过她只要片刻甜蜜,不想成为永久负担。她该停止哭泣了,却老是控制不了,甚至在帕吉鲁背上留下足供一只小蝌蚪存活的骇人泪渍。现在她的手搭在帕吉鲁背上,慢慢走,好好走,哭糊的双眼才不会失去方向。

帕吉鲁忽然停下来,尾随的她撞了上去。她往四周瞧,400公尺外的救护队在一个手电筒回光后消失殆尽,杂林很黑,唯有昆虫单调的鸣唱。

“有味道。”他说。

“就在这附近,”古阿霞终于闻到那股味道,“falidas,我遇见我的第七个名字。”

“法?”

“法·莉·妲·丝,传说中的妖怪婆婆的住家,我闻到她在家里洗澡的味道了。”

帕吉鲁笑了,为古阿霞丰富的想象力发出笑声,他得找到味道来源,好拜访妖怪婆婆的家。他闭上眼,深呼吸,冷冽的空气滑进肺腔。这很难找,要是在有风的白天,倒还可以借由自身的位置变化与风势强弱,判断味道来源。夜风几乎凝滞,杂林没有半点传递讯息的风吹动。他带着古阿霞往前,确定味道从前方来,越来越近,也越容易在野性的灌丛林中迷路。

在他们迷路时,大自然助他一臂之力,昆虫从远方飞来,穿过他们身边可以听见高频率的振翅声,之后往另一个方向消匿。两人跟着昆虫前往,穿过姑婆芋与卷柏蕨类之后,发现了主角──山棕花,她橘黄的花朵窸窣落下,有的顺着才成形的小溪向下流,一路芬芳地穿过林子。她的香气在浓郁之下、谦冲之上,不会令人闻了头晕。

帕吉鲁动手去摘了花,站上长满了石苇的岩石,差点摔倒,尖锐的山棕叶抵抗,还遭采蜜的昆虫反击。他没有反抗,摘野花最好的方式就像偷蜜的黑熊无惧地面对蜜蜂攻击,专心干活,上手了就闪人。

他们又回到山路,往山下赶路,要追上救护队。帕吉鲁的贴心,换来古阿霞的苦恼。山棕花不是拥有美丽花瓣的植物,一串的柔荑花序,花朵小,有裂开的壳,这是用人海战术吸引昆虫播粉。远远闻,还挺有滋味,一旦落入手中,久了就乏味。古阿霞向来认为有些邦查人误解了山棕花,现在她了解了,这花还挺鬼艳的,难怪看成怪婆婆。

“我刚出生时,黏答答得像是块泡水黑炭,哭个不停,那种哭法据说还真令人痛苦。我祖母帮我洗澡,到后院摘了乌叶,丢入澡盆的温水,再把我放进水里泡,这样能让我安神,能停止我吓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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