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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谶森林与浪胖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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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

“还好?倒的倒,晕的晕,这难道还好?”

“休息一下,会很好。”

他们很多人休息很久了,身体状况还是没好起来,令古阿霞的心悬得怦怦跳。

“离开森林,会好起来。”

“我知道,要怎样把十五个学生背走呢?”

“那就等他们自己站起来,相信我。”

古阿霞真有点气,当初学生们扬言要吊死黄狗,她阻止不了,于是照帕吉鲁的建议,如果把刑场选在咒谶森林,也许能阻止学生的想法。不料,学生在犹豫之后表决要进入森林。“不应该来这边的,”古阿霞心里想,“来了才知道状况很糟。”

“这不是食物中毒,”赵坤走来,说:“闽南语‘咒谶’的意思是诅咒,这是个诅咒森林,阴气很邪,连妈祖都会离开,来这的人很容易着猴,所以才很少有人来这里。”

“这是 huni(黑巫术),也是平地人讲的下毒,”布鲁瓦说,“不过这种毒不是吃下肚子,是下在脑袋里。”

古阿霞不相信巫术有多大的害人效力。她记得祖母说过,邦查巫术顶多医疗或灵疗,卑南巫术才是最狠毒的,尤其是“槟榔阵”。卑南巫师会把铁锅碎片夹在槟榔,下巫术。邦查人吃起来毫无异状,把铁片当石灰与荖花穗,然后牙齿掉光,血流不停,这个邦查人在死前还把槟榔渣涂在小女孩脸上。邦查语中,槟榔与女性生殖器同音,槟榔渣涂脸,意味着把卑南毒咒转给了小女孩,让她终身不受孕。

不知怎么的,有一回,年幼的古阿霞被一位老人的槟榔渣击中脸,吓得她跑回家大喊,她中了槟榔阵。无论祖母怎么辩解那血是槟榔汁,也阻止不了她悲惨的哭声。祖母背着她挨家挨户去拜访,问是谁的槟榔渣不小心掉到她的脸上。最后,找到了祸首,小古阿霞看对方牙齿都在才安心。“巫术最强的地方是,你得相信它是很可怕的。”祖母背着小古阿霞回家说,“你不相信它,它就没有什么作用。”

古阿霞心中有了底,这是森林的诅咒应验了,最先中毒的是心防最脆弱的人。他们还没进森林就被传说吓坏了,进来更紧张,身体出现各种状况。这座森林被下的蛊,正是千奇百怪的传说,像是伐木工人的死亡、运材车翻车,成了摩里沙卡人的集体潜意识噩梦。这就像邦查人向来胆怯卑南巫术,在遇到之前,早已经被自己吓坏了。

“如果中了心毒,哪找来解药?难道要把帕吉鲁祖父的头骨拿过来,要他从空洞没舌头的嘴巴里说,这是一场误解?”古阿霞想。

帕吉鲁从远方小径走来,淡淡雾中,他腋下夹了个头颅,头颅唱歌。他后头跟着待在森林三天采集扁柏种子的素芳姨。古阿霞看傻了,等到帕吉鲁走得够近,看到他腋下夹的不过是个人工蜂箱,蜂鸣如歌声。蜂箱是龙眼木刳的,保温散热的效果好,以绳索从高30公尺的扁柏树顶垂近地面,防黑熊偷吃。这里产的蜂蜜是山庄熊牌苹果膏的秘密武器,帕吉鲁在一个月前采收后,将大部分的蜂箱移往低海拔山谷御寒。他手上拿的,是唯一留下给黑熊的,得给它们留个甜头,它们向来是森林的守护神。

“他们大部分的症状不一样,应该是心理作用,”素芳姨说,“吃点蜂蜜很有效果,能转移心情。”

素芳姨打开蜂箱盖,蜂群在里头爬动,振翅声可闻。还没吃到蜜,几个小孩都聚过来,看着蜂箱里营营爬行的蜜蜂,四周也飞了不少蜂。气温低了点,蜜蜂攻击力弱,没有叮人。

帕吉鲁把肋骨排列的蜂巢片折下一小片,金黄蜂液从指尖渗出。他把蜂蜜塞进小学生的嘴巴,也给古阿霞。蜂蜜非常甜,古阿霞感到一股黏腻的幸福滑进胃里,从那升起暖意,不安的灵魂稍微获得安顿了。几位小学生看着蜂蜜散发诱人滋味,用手指抠来吃,他们很少吃过如此美味的琼浆,这下心情都好了起来。浓蜜安慰惊魂甫定的孩子。

赵坤挤过来吃,仗着人高马大,抢好位置。帕吉鲁认为大人要是状况好,不用跟小孩子抢,不过他不会拒绝,而是抓了一只蜜蜂,轻轻挤腹部,用那根露出来的窜动蜂针往赵坤手臂叮去。

过了两秒,赵坤才痛得叫了起来,他拍不掉蜜蜂,用手指弹掉,却发现蜂针还留在皮肤,他干粗活的手指长满茧,做不了拔蜂针的针黹细活。古阿霞连忙用指甲拔出来,蜂针很有活力,仍不断蠕动。

“痛醒来,脑袋很清楚了。你们也试试看打一针。”赵坤非常有精神,往蜂箱找蜜蜂,找爬最快的小家伙,效果最好。

然后,小学生们叫起来,边跑边逃,见鬼了。

叫最大声的是赵坤,他又被叮了。

爬树是不简单的事,尤其爬上千年的大扁柏。

素芳姨是人工造林班,趁秋季采集种子。每年十一月是采收扁柏种子的季节,红桧则可以延到来年初采收。咒谶森林的桧木、台湾杉都是良好的母树,等到球果成熟且未裂开之际,爬上树,用长钩采集树冠各方向的球果,求得均质的种子育苗,种回砍光后的林场,摩里沙卡的许多树种来自咒谶森林,这是母树的森林。

爬高树是危险的。素芳姨向学生示范如何爬上40公尺高的扁柏,不过,这次她不是要去摘种子,是去找“朋友”。小学生要在森林待上一晚,内心的恐惧与黑夜一样浓,有个“朋友”能安慰他们。

“那个‘朋友’是谁?”小学生大喊。

“这是秘密。”素芳姨给帕吉鲁一个神秘微笑,带领学生沿石阶来到旧神社旁,说,“有些事情先讲破就不好玩了。”

“他在树上干吗?”

“每棵树都有灵魂,靠近灵魂的方式是站在她们的肩上,所以‘朋友’喜欢在树上。”

她头戴安全帽,戴手套,选定了靠近旧神社旁的大扁柏,近两千年。扁柏长到这么大岁数不容易,王者之姿矗立在拥挤的森林,绿袍苔藓爬满了5公尺下的树干,令周围的扁柏要卑微地矮下身讨取微薄的阳光。所以要爬上王者之树更危险。素芳姨说:“这棵树出生的年代,跟耶稣差不多了,对抗很多的疾病、地震与台风,而且活得好好的,大树不说话,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伟大之处。”

“她会死吗?”有个学生问。

“耶稣死了吗?”

“死了,听说又复活了,后来谁知道。”

“所以她也会死掉,不过,这世界上会让有意义的东西早点死掉的,通常来自人类之手。”

“她要是死了会复活吗?像耶稣。”

“你们觉得呢?”

小学生觉得有趣,说着说着就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有人高喊太吵,他迟早会被人类害死,然后大树也会被吵死。学生们转而问古阿霞,耶稣真的复活了?因为她最相信耶稣。

古阿霞心想,《圣经》上提到耶稣受难后三天,尸体不见了,复活的神迹才传开来,从来没有提到受难的耶稣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但是跟小学生谈,或外人说,恐怕又是一番讨论。对古阿霞而言,耶稣自然是复活了,复活的意义是能够从人世的苦难中站起来,重新出发。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就永远沉沦,只能好死赖活地撑到死亡解脱。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问问看树,她是耶稣的好朋友。”古阿霞说。

“又是问树,树不会回答。”有小学生抱怨。

“那就问树上的‘朋友’吧!”连古阿霞都很好奇,树上的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子。

大家讨论到此,素芳姨已经爬上一楼高了。她用木槌,将ㄇ字形铁钉打入了扁柏树干,接着两手抓住上下铁钉,把身体提升。这亟须强健的臂力,多由男人担任。素芳姨长年来靠着雪攀与登山练出了体能,吃下这份工作。她的身形一寸寸地往树梢爬去,下到第五十钉,离地40公尺,那有一根粗丫能挂上滑轮与吊绳。素芳姨丢下棉线,把攀树的工具吊上去安装妥当。然后,由底下学生们合力把人拉上来。

攀树活动开始了,小学生们轮流吊上去,离树10公尺后,他们很害怕,觉得脚底不够踏实,并且流眼泪,尖叫,很快地被放回地上。赵旻的反其道表演太假了,他闭上眼睛,上升的过程猛鼓掌,大叫太美了。直到他从树梢眯眼俯瞰森林时,发出恐怖尖叫,大喊太美了,不断重复这句话,久久都不愿下来。

真的很美,古阿霞验证了赵旻所言。她被吊上去时,睁眼看着森林一寸寸地降下去,降到心灵最宁静的时刻,感官全开启。这真的是美丽森林,地势较为平坦,扁柏笔直地踞立,光是千年以上树龄的至少三百株以上,且是纯林。扁柏林的边缘才是红桧、台湾杉与壳斗科阔叶木的地盘。初入森林时,在恐怖传说的影响下,密集壮硕的扁柏给人压迫感。然而古阿霞从树梢俯瞰,压迫感减少,能与这种演化历史可追溯到两亿年前的裸子植物并肩,古阿霞有种跟老友走在一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也是树了。

森林不是沉寂的,树梢更能亲近风。风与雾吹过时,扁柏押花似的树叶拦下雾中养分,挺拔的树干在风中细微摇摆,发出的低吟歌声,在潮湿空气中更容易传递,这是巨木的音乐会。而且,高处的空气流通,比森林底层那种湿浓、腐朽的气味更加干净,或许苔藓和蕨类的孢子造成小学生过敏,大家一进来就浑身不对劲。那种不对劲是还没适应这里的环境。

古阿霞晃动身体,好抓住了树干上的ㄇ字钉,然后再往上爬。“朋友”住在树丫的树洞内。古阿霞不太会爬,爬上去时又遇到麻烦,一只被吵醒的灰林鸮发出咻咻叫响,睡眠不足使得它脾气暴躁,张开翅膀,要啄人。她吓坏了,不敢乱动。

帕吉鲁顺着ㄇ字钉上来,脱下安全帽遮住猫头鹰,并伸手拿回了树洞边那个特别的“绿苔球”。即使岁月让他包裹在绿苔里,古阿霞仍看出那是传说中在多年前失踪的妈祖神像。这尊神像就是所谓的“朋友”了。

“是你藏到树上的吧?”古阿霞记得帕吉鲁说过,日本神社在光复后改祀妈祖,神像却离奇失踪,从此废庙。

“是妈祖托梦说,想坐船,树上摇得比较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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