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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尼姑庵与格子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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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心话。”千重子答道。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涌上了心头。

“我没生气。你不必露出那样的神色。你应该明白,年轻人能说会道,老年人懒得说话,究竟谁凄凉啊?”

“妈妈,请你原谅我。”

“有什么可原谅不原谅的……”

这回母亲倒是真的笑了。

“妈妈现在说的,同刚才跟你谈的,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一个人——女人也罢,对自己所说的话,最好要坚持到底,不要改变。”

“妈妈!”

“在嵯峨,你对爹是不是也这样说了?”

“不,我对爸爸什么也没说……”

“是吗?你不妨也对你爹说说看嘛……男人听了可能会生气,不过,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母亲用手按着额头,又说,“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妈妈,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母女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千重子忍耐不住,开口说了:“我到织锦市场去看看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来向店铺那边走去,然后下到土间来。这个土间是狭长形状,直通内宅。在店铺对面的墙边上,有一排黑色炉灶,厨房就在那儿。

如今连这些炉灶都不用了。在炉灶的后面,装上煤气炉子,并铺上了地板。倘使像原来那样,下面是泥灰,通风,这在京都的寒冬腊月,是吃不消的。

但是,炉灶没有拆掉(大部分人家都保留着),也许是普遍信奉灶神——灶王爷的缘故吧。各家在炉灶后面都供着镇火的神符。而且还排着布袋神[布袋神系七福神之一,貌似弥勒佛。]。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初午,即每年二月首次的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庙会。]人们都到伏见[伏见,京都南部的一个区。]的稻荷神社请一尊回来供上,以后逐尊买来添上。如果在这期间家里死了人,就又从第一尊开始,再逐尊请来。

千重子店铺里的灶神,七尊都请齐了。因为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在最近十八年里又都没有死人。

在这排灶神的旁边,供着一个花瓶。三天两头,母亲就给换水,还小心谨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篮子出门,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和她只差一步擦肩走进格子门。

“大概是银行的人吧。”

千重子觉得那是常来的年轻职员,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但是她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门,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门边走了过去。

千重子沿着店铺的格子门走到尽头,又掉转身抬头看了看店铺。

在二楼小格子窗前的一块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帘。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屋顶。这像是老铺子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天和煦的斜阳柔和地照在招牌的旧金字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店铺那幅厚布门帘,也已经褪色发白,露出了粗缝线来。

“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同往常一样,织锦市场上人声杂沓,熙来攘往。

她折回父亲的店铺附近时,遇见了白川女。千重子向她招呼说:

“顺便上我家来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来了?赶巧在这儿……”那姑娘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市场去了。”

“真能干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请看,这你喜欢吗?”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来。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说。

千重子也挑选一支挂满嫩叶的小树枝,心情特别激动,她手拿杨桐,走进家里,扬起了快活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拉开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见卖花姑娘白川女还在那儿,就呼唤道:

“进来歇歇,喝杯茶吧。”

“嗯,谢谢。你总是那么体贴人……”姑娘点点头,然后举着一束野花,走进了土间,“这是平凡无奇的野花,不过……”

“谢谢。我喜欢野花,你倒记住啦……”千重子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山野的花儿。

一进门,灶前有一口老井。上面盖着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盖子。千重子把花和杨桐放在竹盖子上。

“我去拿剪子来。哦,对了,杨桐的嫩叶得洗洗吧……”

“这儿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响剪子,一边说:“府上的灶神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卖花的看了也真感激啊。”

“是我妈收拾的……”

“我还以为是小姐……”

“……”

“近来在许多家庭里,灶神也罢,花瓶、井口也罢,都落满了灰尘,脏着呐。因此卖花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可是到府上来,我就放心,我真高兴啊。”

“……”

眼看关键的买卖日益萧条,千重子又不能把这种情况告诉白川女。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亲请到厨房,让她看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母亲看到女儿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好的东西,暗自想道:这孩子也会节省了。也可能是因为父亲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家……”我也来帮忙。”母亲站在厨房里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常见的那个卖花姑娘吧。”

“嗯。”

“你送给你爹那本画册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里了呢?”母亲问。

“那个,没见着……”

“记得他把送给他的书全带走的呀。”

那本画册收入了保尔·克利[保尔·克利(1879-1940),瑞士抽象派画家。]、亨利·马蒂斯[亨利·马蒂斯(1869-1954),法国印象派画家。]、马勒·却加尔[马勒·却加尔(1887-?),法国画家,超现实主义先驱。]等人的画,以及现代抽象派的画。千重子心想,这些画说不定能唤起新的感觉,所以为父亲买了下来。

“咱们家本来就不需要你爹画什么画稿嘛。只要鉴别别人染好送来的东西,能卖出去就行。可是,你爹总是……”母亲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千重子,你光爱穿你爹设计的和服,妈妈也该感谢你啊。”母亲继续说。

“干吗要谢我……喜欢它才穿的。”

“你爹看见自己的女儿穿这身和服,不会觉得太素净吗?”

“妈妈,虽然有点朴素,但细看的话,还是很别致的嘛。还有人夸奖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亲说过同样的话。

“有时候,漂亮的姑娘穿素净些,反而更合适。不过……”母亲一边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了夹锅里的东西,一边说:“你爹为什么就不能画些鲜艳、时兴的图案呢?”

“……”

“你爹从前也曾画过相当鲜艳、相当新颖的图案哩……”

千重子点了点头,却问道:

“妈,您为什么不穿爸爸设计的和服呢?”

“妈妈已经老了呀……”

“您总说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纪呢?”

“总归是老了呀……”母亲只是这样回答。

“听说那位叫什么国宝先生——小宫先生的,他画的江户小花纹,年轻人穿起来反而耀眼夺目。从身旁走过的人,都要回头瞧上一眼呢。”

“怎么能拿你爹同小宫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从精神境界……”

“你又讲深奥的道理啦。”母亲动了动她那张京都型的白皙的脸,“不过,千重子,你爹说过,等你举行婚礼,他要给你设计一件花色鲜艳的华丽和服……妈妈也早就期待着这一天……”

“我的婚礼?……”

千重子面带愁容,久久都不言声。

“妈妈,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颠倒的是什么呢?”

“我以前告诉过你了吧。她就是我同你爹结婚,以及你还是个可爱的婴儿,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时候。就是我们把你抢来,坐车逃跑的时候啊!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妈妈的胸口试试看。”

“妈妈,我是个弃儿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使劲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可怕的坏事吧。”母亲继续说,“抢走别人的婴儿,恐怕比强盗抢钱财,抢其他什么的都罪孽深吧,也许比杀人还要坏!”

“……”

“你父母几乎都急疯了吧。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经还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寻找亲生父母,那可就没法子了。不过……果真那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许会伤心死了。”

“妈!您别再说这种话啦……千重子只有您一个母亲,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很了解。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思想准备:死后下地狱。可是,只要今天有个好闺女,下地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着激烈口吻说话的母亲,只见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满泪水,她问道:

“妈妈,请你如实告诉我,千重子真的是个弃儿吗?”

“不是嘛,说不是就不是……”母亲又摇了摇头,“千重子,你为什么想到自己是个弃儿呢?”

“因为我不相信爸妈会去偷别人的婴儿。”

“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令人神魂颠倒的、可怕的坏事!”

“那么,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捡到千重子的呢?”

“赏夜樱的祇园呗。”母亲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在樱花树下的椅子上,躺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婴儿,她看到我们,就绽开花一般的笑脸,使人不得不把她抱起来。一旦抱起来,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欢。我贴着她的脸,望着你爹。他说:阿繁,把这个孩子偷走吧。我问:什么?他又说: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后来我们就拼命地跑。记得好像是在芽棒平野屋附近仓忙跳上车的……”

“……”

“婴儿的母亲临时不知走到哪儿去,我就趁机抱走了。”

母亲的话,有时不太合逻辑。

“命运……打那以后,千重子就成了我家的孩子,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究竟对你是好是坏呢?就算好吧,我心里也是感到内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谅。你爹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一直认为爸爸妈妈对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说着双手捂住了眼睛。马丁·伊登

不管是捡来还是抢来,千重子报户口是佐田家的长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诉千重子她不是亲生女儿时,千重子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千重子刚上中学的时候,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令父母不满意的事,父母才这样说的。

是父母担心会从邻居传到千重子的耳朵里才先坦白出来的呢,还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对他们自己的爱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虑到千重子已经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龄呢?

千重子确实感到震惊。然而,并不太伤心。纵然已到了思春期,但她对这件事并不怎么苦恼。她并没有改变对太吉郎和阿繁的亲和爱,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必要去排除什么隔阂。这也许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们不是生身父母,那么生身父母该是在什么地方呢?说不定还会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见他们……”千重子思忖,“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比这里艰苦吧。”

然而,对千重子来说,这件事也是扑朔迷离的,倒是在这格子门后面的店铺里深居简出的父母,他们的忧愁渗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厨房里用手捂住眼睛,就是为了这个。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用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摇了摇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提啦!人世间很难说没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颗能给妈妈镶上戒指的珍珠就好了……”千重子说着,麻利地干起活来。

晚饭后拾掇完毕,母亲和千重子到后面楼上去了。

二楼前面有小格子窗,天花板很低矮,是一间让学徒工睡觉的简陋的房子。从中院边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后面二楼。从店铺里也可以登上去。通常二楼是用作招待主要顾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顾客洽谈生意,也都在对着中院的客厅里。虽说是客厅,其实是从店铺直接连到后面的过厅,过厅两侧放着堆满和服绸缎的橱架。房间又长又宽,摊开衣料供顾客挑选也比较方便。这里常年都铺着藤席。

后面二楼的天花板很高。有两间六铺席宽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寝室。千重子坐在镜前,松开发束。头发长长的,梳理得很美。

“妈妈!”千重子呼唤在隔扇那边的母亲。这声音充满无限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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