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桥姬(2/2)
蒸君如此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书相存问。多年来,八亲王在世间一直默默无闻,门庭冷落,此时就常有人进出了。每逢节日,冷泉院皆备精美的赠品。蒸君也每逢佳节,必表敬意。有时以玩赏之具相送,有时以实用之物相赠。如此往来,至今已三年i。
这年秋末,八亲王举办每年四季皆有的念伟会。此时宇治河边鱼梁上水波声很是晴响,不得片刻安宁,故念佛会只能移往阿阁梨所居山寺佛常堂举行,会期定为七日。亲王离家后,山庄里惟剩下两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们每日除了闲坐静思之外,再无其它事干。此间中将黄君已多时未访山庄,甚是想念亲王,便于某日深夜伴残月清辉动身,依旧悄然出门,也不多带随从,便服入山。八亲王的山庄位于宇治河这边岸上,不须舟揖渡河,骑马便可抵达。马蹄渐入深山,草木愈发深茂,云雾迷眼,几乎难辨路径。树叶上晶莹露珠随山风狂洒四野。暮秋晚间,本就略带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湿透,便觉寒范肌肤了。此种经历于蒸君并不多得,故其一面凄凉难禁,一面又兴趣盎然。遂吟诗道:
“风吹木叶露易逝,无端泪落更难收。”又恐惊动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随从谨慎行走,不可发出声响。穿过柴篱,渡流水温偏之浅涧,皆悄然而行,踏湿了的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气无法隐藏,随风四散扬溢。山家睡醒者皆颇为惊异;未觉有谁打此经过,异香从何而至?
将近字治山庄,忽闻琴声入耳,却不知所奏何曲,惟觉其调甚凄婉悲凉。蒸君想道:“早闻八亲王素喜奏乐,却一直未能亲闻。今日逢此机会,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庄,静心赏听:此乃琵琶之声,黄钟曲调。虽为世间常曲,恐因环境之故,加之弹者心境凄凉,故乐音人耳,甚感异常。其反拨之声清脆悦耳。又间有凄婉雅然之筝声,断续奏的,颇有妙趣。蒙君意欲驻足悉心欣赏,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气早被人发觉。一巡夜男子走了过来,对蒸君道:“亲王恰闭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报。”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岂可前去打扰?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归确有扫兴。烦请告知小姐,推得小姐为我道声‘可怜’,我便无憾了。”这丑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让侍女传告。”言毕转身欲走。袁君急将他唤住:“且慢!我早闻你家小姐弹琴技艺卓绝,今日天赐良机,可否找一隐藏处所容我藏身静赏?冒昧前去打扰,她们势必皆停止弹奏,岂不可惜。”黄君容貌丰采神俊,即便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极感动,肃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无人之时方愿弹琴。若遇京中人来,即使是卑微仆役,她们亦静寂无声。大约是亲王本不愿更多世俗之人知晓我家两位小姐,故不让其抛头露面。此乃他亲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虽隐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晓你家有两个绝色美人。”接着又道:“领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证实她们确否丽于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这可麻烦了!我做了这不知深浅之事,日后亲王知晓,定要骂我。”两女公子居所前面,竹篱环绕,间隔森严。这巡夜人遂引滦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随从则被邀至西边廓上,也由这人招待。
蒸君将女公子住处的竹篱门推开一隙,悄然向内探望,只见几个传女正婢嫔立于高卷的帘前,眺望夜雾中的迷蒙淡月。檐前一瘦弱女童,身着旧衣,似乎不堪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几个侍女,神情与那女童并无两样。室内一人,只在往后微露一点身影,面前横陈一把琵琶,手里正把玩那个拨子。朦胧淡月忽然明朗起来,这人道:“‘不用扇子,用拨子亦能唤出月亮来。”说着举头望月,那姿容甚是娇艳。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体偏于一张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拨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却言招月亮,可让我迷惑了。”那笑颜天真优雅胜于前者。前者道:“虽未能招回落日,但这拨子与月亮真有缘呢。”两人随意闹雅谈笑,极为亲昵,那神态同世人所传言迥然不同,惹人怜爱。意君心想:“先前听年轻侍女讲读古代小说,书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隐绝色美人之类故事。当初以为不过是编书人胡编乱造而已,不想今日亲见,果有此类风韵幽雅的好去处。”他的心思此刻全系于此两位女公子身上。此时夜雾笼罩,无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够再明亮些。正在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小声道:“户外有人偷看。”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内室。然而并不惊慌,仍是从容不迫,悄无声息地躲避里面,衣衫的级拳之音未曾听见。温柔妩媚之态。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叹其风流高雅。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竹篱,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车来接。又对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无线会见亲王。却有幸聆听小姐琴声,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无遗憾。烦你通报小姐,容我略诉顶霜踏露而来之苦。”值宿人马上进去通报。两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会暗中窃听,深恐适才逸居闲处之状已被他看到,不觉十分害羞。回想当时确有不同寻常的香气幽幽飘来,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觉,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觉羞愧无颜。秦君在外不见传信侍女前来领见,又念凡事都该机智随俗,不应墨守陈规。且夜雾正浓,便径直走到刚才女公子居室帘前坐下。几个侍女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紧张地送出一个蒲团。黄君启齿道:“叫我坐于帝外,难免太不客气了。若非我真心诚意,怎么会不顾山路崎岖而来探访?此礼太不相称。我每次来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难道不能体察我的心吗?”说时态度颇严肃。请青年待女中竟无人善对。大家羞惭之极,恨不能遁地而去。这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时,便有人到里面去叫已经睡了的老诗文。但她起床也费了不少时候。久久没有回音,仿佛故意让人难堪。正无计可施之时,大女公子说道:“我等不通礼节,难以出来以礼相待,乞请恕罪。”声音优雅温柔,轻微得难以听见。表君道:“以我浅见,明知人之苦心却假装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态。大小姐亦如此对我,实在令人遗憾。亲王大智大慧,得以彻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亲王身边,久蒙熏染,料想对世间万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难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请毋视我为平常纨绔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热诚撮和。但我立志向道,决不动摇。此种故事,小姐定有耳闻。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闹居无聊之时,能与卿等共度些须时光。你们在这山乡抑郁苦闷之际,亦可随时召我,我当立即赴会。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极,竟不能作答。此时老侍女已经出来,乃前去应对。
这老侍女心直口快,开口就嚷:“啊呀,真是罪过啊1竟让大人坐在这里!应该让大人到帘内未坐才是啊。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识高下啊!”她嘶哑着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侍女们,两女公子都感到极不自在。只听她对蒸君说道:“真是贵客啊!我家亲王寡居独处,颇为冷清。连应该来访之人,也都不肯赏脸到这山乡,愈来愈觉疏远了。难得中将大人一片真心,诚恳相问,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胜感激呢!小姐们内心对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轻人面薄,所以对你招待不周。”她无所顾虑地信口而言,令小姐们颇难为情。但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语大方。于是蒸君答道:“正感尴尬,你如此说,我甚感欣幸。有你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无所担忧了。”侍女们在帐屏后边窥看,只见他倚柱而立,渐渐明亮的曙光照见他身着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湿。一股世间罕有的异香从他身上飘溢开来,令人惊异之极。这时老侍女带着哭腔对他道:“我害怕话多获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语,将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颇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寻一良机,向你如实细禀。我确经念佛时,一向将这心事作为祈愿之一。大概是神佛终被感动,使我今日有此机会,实在是庆幸之至。然而还未开口,眼泪已经盈满双眼,无法开口了。”她浑身颤栗,不胜悲伤。黄君见此情状,寻思老年人易感动流泪。但这老娘不同寻常的悲伤,却使他非常诧异。便对她道:“我前来探访,已有多次。只因没有遇到似你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总是踩着露湿的山路,打湿了衣裳败兴而归。幸喜今日遇到你!请将你想说的话尽情向我倾诉吧。”老侍女道:“此种良机,恐怕很难再有。我已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不能再见到你。今日与你一叙,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间曾有我这个老姐。我闻知在三条宫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从已经死去,昔日与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辞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诗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对当年叫做红梅大纲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之死,有一种传说?想起柏木卫门督逝世,仿佛刚过去不久。那时如此悲伤,流了那么多眼泪,使人感觉至今还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您已经长大成人,恍若梦中。这位已故的权大纲言的乳母,是我并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于权大纳吉身侧,对其甚是了解。我虽身份低微,但他常将埋藏于心中的话向我诉说。后来病势危急,大限将到时,又召找到病床前,嘱咐我数句遗言。其中有些话确实应该告知于你。但我今天只能说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机会再-一告诉你。这些侍女们窃窃私语,定在怨我话多,这也难免。”她于是打住了话头。
黛君闻此,犹如听到一阵梦话,十分惊异。但这是他向来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个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杂,不便探问。况且猛然听人诉说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无趣了。于是便道:“你所说的我不大清楚。但既为往事,我也十分感动。日后倘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详细地告诉我。雾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小姐们见了恐会怪我轻薄,因此不便久留,不胜遗憾。”说罢,便告辞而去。此时遥遥传来八亲王所居山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浓雾仍到处弥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觉得往此深山野处实在是可悲可叹。袁君颇同情这两位女公子,猜想她们闭居于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无聊,愁思无限。便吟诗道:
“供尾山景浓雾锁,晨晚欲还归途迷。真凄凉啊!”吟罢频频回顾,踌躇不忍离去。其俊逸风采,即使见多识广的京中人见了,也将叹为观止,何况山乡侍女?她们想转达小姐答诗,却羞涩难以启齿。大女公子只得亲启来唇,低声吟道:
“层云叠蟑秋雾绕,此时更难觅归道。”吟罢轻声叹息,颇为动人,周围一带虽然无甚景致,然而蒸君却不胜留恋,难以离去。天色渐明,他终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见了面,欲说之事反倒少了。不过此时大家还不甚相熟,互相交谈极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后,再向她诉说。不过她们将我作寻常男子对待,如此不明事礼,实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进值宿人为他特备的西厢中,坐在那儿逻想遥望。此处正好能够望见宇治川鱼梁,只见许多人都站于鱼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随从当中有知渔业的人道:“渔梁上捕冰鱼的渔人好多啊!可是冰鱼很久都不游到滩边,他们都很扫兴呢。”黛君想道:“他们在简陋的小舟中略装些柴,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无定。但仔细想来,世间有谁不和这小舟一样漂泊呢?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却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来笔砚,赋诗一首赠予女公子。诗云:
“泛舟浅水滩,湿润双衫袖。知悉桥姬心,青衫双泪透。想必愁绪万端吧。”写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气彻骨,值宿人冻得浑身起疙瘩,拿着诗走了进去。大女公子想到这答诗用的稿笺,须是特别贫香,才不失体面。又想此时答诗,须得神速,便立刻提笔写道:
“宇治千帆过,守神愁满川。朝夕水溶袖,可怜早朽烂。真乃‘似觉身浮泪海中’4笔迹秀丽整洁,秦君看罢,觉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驰神往。但闻随从在外叫:“京中车到了。”蒸君对值宿人道:“待亲王回府之后,我定当前来拜访。”便将被雾打湿的衣服脱下,送与这值宿人,换上从京中带来的便服,登车往京城奔去。
黄君回京之后,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话,心中无法平静。而当忆起两位女公子时,那美丽的容颜便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要弃却红尘,毕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道之心便有所动摇。他给女公子写了一封信,不用求爱的情书口气,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笺,选了一枝精致的笔,用鲜丽的墨汁写道:“昨夜冒昧拜访,你们一定很怪我的无礼吧?然而行迹匆匆,未能尽达心曲,不胜遗憾,今后再拜访时,尚望你们应允我昨夜的请求,容我在帝前晤谈,勿须顾虑才好。令尊入山寺礼佛,功德圆满,我已探悉其归期。届时定将前往,以慰雾夜拜访未遇之憾。”文笔流畅。他派一左近将监特送此信,嘱道:“你将信拿去交与那个老侍女。”他又想起那个值宿人受冻的模样,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装了许多食物,一并给值宿人带去。次日,黄君又派人去八亲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冻,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亲王住寺多日,对僧众也应有布施才是。因此准备了许多绢绵,道使奉赠。送到时,适逢八亲王功德圆满,即将归家。便将绢、绵、贺裟、衣服等物分赠给修行僧众,每人一套。全寺僧众无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赠的华丽便抱。这袍子用上等白线制成,柔软舒适,带有莫名的异香。然而这个山里人哪曾穿过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极不相称,遇见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局促不安。这袍子穿于身上,稍一行动则香气四散,使得他不敢随意走动。因此心中十分懊恼,便想除去这种惹人取笑的讨厌香气。然而此乃贵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脱?
蒸君奉读大女公子的回信,只觉得清丽悦目,措词恳切坦率,不禁深为赞赏。大女公子的侍女们告知八亲王:“素中将有信给大小姐”。八亲王看罢信,说道:“此信没有什么。你们若将它视为情书,那就错了。这位中将和寻常青年男子相异。他心地坦荡无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隐约地向他透露过身后有所嘱托,所以他才这般关。心。”八亲王亲自写信致谢,信中有“蒙赠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难容”等语。黛君便欲近期再访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对我说‘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长得非常漂亮,倒别有一番风韵。’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将情状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让他心中不得安宁。”便于一个闲静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处。照便闲语一番,复提起宇治八亲王的话,详细讲述那天拂晓时分窥见两女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子听了十分兴奋。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继续绘声绘色描述,借以打动其心。三皇子听后,恨恨地说:“那么她给你的回信,你为何不也给我看看呢?换作我,早就给你看了。”蒸君答道:“岂敢!你收到了那么多女子的信,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让我知晓呢!总之,这两位小姐,非我这种门外汉所能独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贵,你去合适吗?世间只有地位低微之人,为了猎取美色,才可无所顾忌的拈花惹草。像这种偏僻之地被埋没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这种看得顺眼的女子,默默地闲居于荒郊陋舍,只有在山乡地方才会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说的那两个女子,生长于超然世俗的圣僧般人家。我向来以为她们毫无风韵,未曾将她们放在眼中。别人谈起时我亦不屑一听。哪知她们与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样。倘若那月光中没有看错,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理的美人。无论品貌和姿态,都无可挑剔,真可说是个梦中佳人。”三皇子听得心生羡慕。他想:“蒸君这人对于寻常女子向来不甚动心。如今他却极力赞美,可知这两个女子一定是超凡脱俗之人。”心中对她们产生了无限爱恋。他劝蒸君:“劳你再去细心看看如何?”他对自己行动不能自如而十分厌烦。蒸君见此心里暗觉好笑,答道:“不好,这种事情可不能干!我已发下誓愿,对凡尘之事,永不关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场作戏之事我也断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约束,那就有违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气啊!就像一个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几时。”事实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诗文隐约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这件事,心中又感伤,因此即便美人在侧,或者闻知某家女儿长得漂亮,他也全然听不过去。
转眼十月到了,黛君于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访问。从者皆道:“近来鱼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顺便去看看。”黄君说:“何必呢!人生无常,跟冰鱼o相差不多。鱼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风景一概无心浏览。他乘坐一辆轻便的竹帘车,身着厚绸常礼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朴素装扮。八亲王诚心迎接,以山乡式的筵席来款待他。黛君也觉得别有一番风趣。暮色已至,他们将灯火移近,共同研读最近所习的经文。并邀阿阁梨下山,为之讲解教义。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风,水波所卷起的哗哗声以及秋风扫落叶之声,使这里甚为凄厉可怕。袁君彻夜未眠。他惦量着天将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晓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为感人等话题,对八亲王道:“〔次拜访,在破晓浓雾笼罩之时,模糊听得几声悠扬的琴音妙律,却未能满足耳福,甚觉遗憾。”八亲王答道:“我已戒除声色,从前所学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过琴,说道:“要我弹琴,甚不相称。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来。”便命取琵琶来,功黛君弹奏。黄君遂弹起琵琶,与八亲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听到的,好像不是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独一无二,所以声音特别美妙吧。”兴致减退,便无意再弹。八亲王道:‘你这话可就差了!能使你赞赏的技法,怎么会传到这山野小地呢?你的夸奖未免过分罢。”他一边说,一边弹起七弦琴来。那声赛哀婉怨凄,如泣如诉,透入肺腑。此种凄凉的感觉大概是由这山中松风引起的吧。八亲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状,只弹了较为熟悉且韵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弹了。他说:“我家里也有人弹筝,不知何时学会的。我偶尔也曾听到,似觉弹者稍有体会,但我从来不曾指点。不过是随意抚弹罢了,木成体统,只能和水波之声相应。尚无腔调可言,弹奏的声音定不会使你满意。”便对里面的女公于道:“弹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们不过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听见,这已使我们羞愧之极,哪里还敢在着前献丑呢!”说罢便躲进里面,不肯弹奏。父亲多次劝说,她们一概回绝。袁君十分失望。八亲王心里想:“把两个女儿教养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觉无颜,便对餐君道:“我在此教养两女,没有让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为数不多,朝夕难料。而这两女尚年幼,我很是担。心她们将来生活流离,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难以安然往生极乐。”他说得十分恳切。蔡君深为感动,答道:“我虽不能胜任保护之人,但您可视我为亲信。只要我还活于此世上,则断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八亲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谢过!”
天将破晓,八亲王即上佛堂做早课。蒸君便叫来那老侍女共君问话。这老侍女是侍奉两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态度高雅,善于应对,丝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极大纳吉日夜焦虑,以致于卧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伤心,泪流不止。蒸君想道:“这些旧事,即便与自己无关,听了也让人感慨不已。何况这是我多年以来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祷,希望明示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竟使母亲削发为尼。定是长期向种祈祷而得佛力依护之故,才有缘听到这梦一般可悲可叹的往事。”他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后来说道:“然像你一样知道当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还有。但不知这种让人惊异又觉可耻的事,其他人会不会传播出去?事隔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呢。”并君答道:“这些事只有小侍从和我知道,找们从未向人说过。我虽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却蒙权大纳吉厚爱,有幸随时侍奉左右。故此间详情,我们都知道。权大纳吉胸中十分苦闷之时,只是偶尔叫我们两人传送书信。关于此事,我实在不敢多言,尚望见谅。权大纳吉弥留之际,对我也略有遗言。我这微贱之身,实不能担此重托。因此时常念及,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向您转述遗言。每诵经念怫,也常以此事为愿。而今果然应验。可见这世〔佛菩萨毕竟还是有的,真是谢天谢地。此外我手中还保存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没有办法了,不如烧了它。找身难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难免不落入别人手中。故一直很担心。后来见您常到亲王家来,我想定有时机,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气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机会。这便是命呀!”一边哭一边告诉蒸君他诞生时的详细情况。”又说:“权大纳言逝世之后,我母亲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伤心,身着两重丧服,日夜忧愁悲叹。此时恰有一个对我暗用心机之人,花言巧语将我骗去,带着我到西海尽头o的住地去了,与京中全然断绝音讯。后来这人死于住地。我离开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这里的亲王是我父亲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来依附于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往日与我要好,当去投奔她。然而又觉无颜,终于未去见她,遂变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从何时去了。昔年妙龄之人,今大都辞世。我这条老命如今还苟活于世,其实十分可怜,偏偏又不死,徒留于世。”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黛君道:“不说也罢!这些往事一时也说不完。以后找个不必防人听见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我仿佛记得:那个小侍从是在我五六岁时心病突发而死的。我若没有见到你,则将身负重罪,了此一生!”并君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袋内装着一大叠已经发霉的信件。她将袋子交给黄君,说道:“请您看罢就将它烧毁吧。当时权大纳言对我说:‘我已经没有指望了。’便将这些信全部整理起来,交付与我。我原想再见小诗从时交与她,托她代为转交,却想不到她却永远地离去了。我非常悲伤,不仅因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为了不辜负权大纳言之托。”表君装作没事样的接过信,藏人怀里。他想:“这种老婆子,会不会将这件事当作奇闻传扬出去呢?”颇不放心。但这老侍女再三发誓,说“决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觉得或许不会,心中犹疑不安。早餐时蒸君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准备告辞。乃对八亲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宫中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须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没有空闲。待我将诸事办妥,且山中红叶还未凋零之时,定再前来拜访。”八亲王欣然应道:“如此赏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装信的袋子。只见这袋子是用中国的浮纹统做成的,上端绣着一个“上”字。袋口用细带束着,打给处贴着一张小封条,写着柏木的名字。黄君在启封时惴惴不安。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信纸,是三公主给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亲笔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将至。以后即便比这更简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随意写给你。然而对你的爱恋,却愈发深刻!想起你已削发为尼,悲痛无比……”其信很长,写满了五六张陆奥纸。字迹奇怪,犹如乌迹,并附诗云:
“吉今辞尘俗,披剃着级衣。我欲永世别,孤魂更悲凄。”最后又写道:“喜讯亦已知晓。知此予幸蒙庇护,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机,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观亦解意。”写到这里,笔迹零乱不堪,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信封上写道:“侍从君启”。这只袋子几乎被虫蚀殆尽。那信件十分陈旧,霉气难闻,然而字迹却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写的一样。文句也很顺畅,值得细读。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说,这样隐密的东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类事情,怕世间少有吧。”他暗自垂泪,愈发悲伤。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郁,未曾前往,便去拜见母亲。只见三公主神情专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经。看见他来,好像略觉不便,便藏过经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这些秘密呢!”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独自悲叹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