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影子(2/2)
“可您并非基督教徒,不是吗?”
“我不是,我始终认为自己是犹太人,但是,在此之前,我首先是个语文学家。我唯独相信的,是人的语言。是人在这个或那个历史条件下由语言左右的思想。我熟悉《旧约》的语言,我思索亚伯拉罕的命运,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
“那么《新约》呢?既读《旧约》又读《新约》的人应当怎样看待亚伯拉罕呢?”
“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好像从加拉达图书馆里找到这个答案了。”
有那么一阵,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了不息的钟声里。他还记得那是下午三点,是第九时经的钟声。教授突然说:“这钟声和我在佛罗伦萨时听见的一模一样。”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这话让他鼻子一酸。此人像但丁一样流亡,像但丁一样不知归期。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教授先生在战争结束后离开土耳其,去了美国。就像但丁没有再返回佛罗伦萨,教授先生也没有再返回他的故国。他以后也帮助过各色各样流亡的犹太人,但其中只有一个人需要加拉达图书馆。我们后来知道了,不如说是加拉达图书馆在等待他。我们还终将知道,究竟是教授先生需要特使阁下,还是特使阁下需要教授先生。
昔日的教廷特使深吸一口气,披上深红围肩。他走向阳台,前方引路的人在扩音器前站定,开口时抑制不住颤抖的音调:
“我要向你们报告一个大喜讯:我们有了教宗!他就是安杰洛·朱塞佩·龙卡利枢机,取名若望二十三世。”
六、伊斯坦布尔
“我们已经略略谈过了这种思想的特征。亚伯拉罕、以撒和摩西的形象预示着未来的基督,等待后者来揭示他们、完成他们。这种思想从垂直的方向上,将历史中相隔遥远的人物或事件联系起来。”
他继续写道:“它改变了人们理解现实的方式。从这个角度上说,时间的先后顺序并不是首要的。没有一种形象是孤立存在的。只有从俯瞰时间的角度,从神意的角度,我们才能够理解每个形象的意义。它们等待着自身的真相,成为终将实现、即刻完满的神圣真实的一部分。而真相也不仅仅是将来的,它既存在于彼世,又充斥于上帝眼中的每个瞬间。真相蕴含于时时刻刻——换句话说,以超越时间的方式而存在……”
他思考了一会儿,把上面一段划掉了,觉得有些话并没说清楚。厨房的烧水壶正嗞嗞作响。这时,他听见有人轻轻敲门。他看了看表,下午三点。玛利亚和克莱门应该五点才会回来。
他起身去开了门。来者其貌不扬,他不记得见过他。奇异的是外面下着雪,他的帽子和大衣上却干干净净。一种别样的感觉忽然攫住了他。
“您有何贵干?”
客人摘下帽子,开口说:
“我是和以色列人的孩子在一起的。我到这里来找工作。”
他愣了愣,觉得这话别扭却熟悉,仿佛不久之前刚刚听人说过。他努力回想着,却一无所获。
“这么说,您也是犹太人咯?”他狐疑地问。
“我是犹太人的朋友。”
“您也是流亡者?”
“我是流亡者的朋友。”
“您是什么组织的代表吗?”
“我是个代表。”客人似乎觉得他的用词很有趣,“我代表的也可以算一个组织吧。”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想了想,又谨慎地补充道,“雇用我的大学禁止我参与政党。”
“我的组织是与政治无关的。”
来人的措辞还算温和,但是口吻过于随便。他本来十分笃定两人是平素第一回谋面,现在也怀疑起来。他去厨房端来两杯茶,其间试着回想在哪里见过访客的脸,却做不到。
他忽然想起,刚才那句自我介绍的话出自《多俾亚传》。三天前,他还在加拉塔修院的图书馆核实过几个句子。那是一本19世纪印刷的拉丁语圣经,太多的手指摩挲过它,书页边缘都发黑了。
“您是龙卡利大人派来的?”他不由自主地这样问。
客人摇了摇头。他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的回答:
“安杰洛·龙卡利的工作值得赞许。他的未来自有安排。”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四周的家具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眼下明明是午后,却暗得仿佛入夜。他也说不出发生了什么,头脑中的澄明感却前所未有。
“我是在做梦吗?”他说。
“不,”客人笃定地说,“你在现实里。我们在现实里。按你的话说,在‘尘世’里。眼下我们都是尘世中的一个形象。”
“莫非你读过我的研究吗?”
“我不需要读书。”客人说,“我眼里看见的事物和你们的不大一样。现在是1937年。你的《预象》快要写成了。你已经在酝酿着下一本书,尽管对你来说,它还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断。对我来说则不是。我所看到的比书的全貌更多。”
他并没感到太震惊。他发现自己渐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一种暧昧而强有力的情感从他心底升起。他想,这也许是他血脉里流传的某种信赖感在作祟。就是这种毫无理由的信赖感,让亚伯拉罕在晚年迁出哈兰,背井离乡。
“你找到了我。”他说,“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如果亚伯拉罕和维吉尔是真实的,”客人反问,“我和你又为何不可能是真实的呢?”
这话有如猜谜,他却莫名听懂了。
“确实,在写手头这篇文章时,我对何为真实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字斟句酌地说,“第一个念头可能是在加拉塔修院的图书馆里诞生的。拉丁教父们的作品让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以撒的牺牲预示了基督的牺牲,基督的牺牲成全了以撒的牺牲。可是,以撒不是象征,不是隐喻,以撒就是以撒。他确确实实在迦南生活过,年轻时差一点被父亲杀死,老眼昏花时又被妻儿蒙骗。什么是现实?怎么理解现实?我想说得再多一些。”
“但丁的时代以后,人们就不再轻易相信天国了。”客人若有所思地说,“故事太过久远,就容易被当成遥远的影子。”
那么我们呢?他想,也许我也是什么人的影子。我不知道谁将前来揭示我,完成我,因为我身处在时间之中,只有等待遥远的未来。不过,在超越了一切时间的神的眼中,“未来”又是什么呢——他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不置可否,他知道这是奥古斯丁的问题,是从遥远时刻传来的回响。
“教授,”访客认真地说,“你并不处在任何玩笑里。玩笑是人们眼光受限时想出的字眼。从秉性上,你喜欢庄重多过玩笑。不要怀疑你是真实存在的。你在另一个世界也将作为整个的你存在。”
他平静地听着。他们之间有一种日常寒暄的气氛,任何对话仿佛都是顺理成章的。他没有顶礼膜拜的习惯,“因为我是语文学者,”他对自己解释道,“我只相信人的语言。我熟悉《旧约》人物的行为逻辑。我思索亚伯拉罕的命运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我试图设身处地理解他,他的行事作风最终影响了我。这再自然不过。”
窗外的景象是喧嚷的集市,小贩们在古旧的街巷上兜售蜜饯、挂毯和贝壳。再远处是圆顶和尖塔的轮廓,以及背后曲折恢弘的海岸线。而他眼中所见的却是在内海漂泊的尤利西斯,举行家宴的罗马主妇,在斗兽场迷失自己的神学家,在炼狱中徘徊的但丁,在小酒馆里痛饮的矿工,织长筒袜的主妇。那与其说是一个形象的世界,不如说是一个语言的世界。他记忆中的世界正在他脑中慢慢成形。他将要把已经逝去、坍塌的记忆一经一纬地织成挂毯,那就像一座城市在纸上的投影。那座城市已经分崩离析,踪影难寻,他只是在凭记忆画下它的全貌。他想起童年时在街心公园最喜欢的游戏:用沙子堆城堡。没有城堡是凭空建起的。那是沙子的移动。我们脚下的城墙和尖塔越来越宏伟,它脚下的空洞也就越来越深。
“从没有时间的地方观看,人是什么样子的?伊斯坦布尔是什么样子的?”他小声问。
“用普通的语言很难说清楚。”客人回答,“就像在岸上观看不舍昼夜的川流。”
他看着对方站起身,把帽子拿在手里。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您要去哪儿?”
来访者站在门槛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确定最后是否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去哈兰,拜访亚伯拉罕。”
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他长出一口气,感到像从散了戏的剧院中走出来似的,既兴奋又疲惫。他端起茶杯,却因杯子滚烫而又马上放下。他好奇地用匙子搅了搅,发现放进去的糖块才刚刚开始融化。
我所想象的是流亡伊斯坦布尔期间写就了《预象》的埃里希·奥尔巴赫,他正在酝酿他的不朽之书《摹仿论》。就像他为圣经提炼的独特的时空观和历史观一样,他提出:故事并不总是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前进,在上帝这个书写者的眼中,历史遵循着某种更隐秘、更纤巧的秩序。天使在某一时刻造访了他,就像他造访了亚伯拉罕和撒拉、玛利亚和约瑟一样。这些人和事在天使眼中并无虚实先后之分。
注:文中奥尔巴赫笔下的段落多源于《预象》(figura )一文,初版发表于《罗曼语文学档案》第22期,1938年佛罗伦萨出版。
1 w b:瓦尔特·本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