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高墙(1961年) 第四章(2/2)
玛丽亚站起身,显然没有受伤。她从乔治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帮他擦了擦脸。白色的手帕上立刻染上了红色的血渍。“一条狰狞的小伤口。”玛丽亚说。
“没事,我死不了。”
“不过你不会像以前那么英俊了。”
“我英俊吗?”
“你曾经很英俊,但现在……”
平静没有维持多久。乔治瞥见一长排小货车和轿车跟在长途车后面。他呻吟一声。“我们还没逃过这一劫。”他说。
玛丽亚说:“我们在华盛顿上车前,我记得你跟一个白人小伙子说话。”
“是哈佛大学法学院的约瑟夫·乌戈,你为什么会提到他?”乔治问。
“我想我在车站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家伙。”
“不可能,他是我们这边的,你一定搞错了。”但乔治记得,乌戈的确来自阿拉巴马。
玛丽亚说:“他有一对凸出的蓝色眼珠。”
“如果他是暴徒之一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一直假借支持民权运动的名义在监视我们。但他不该是那种告密者啊!”
“你确定吗?”
乔治再次看了看身后。
警车在小镇的边界折转,但其他车辆却没有。
车上的暴徒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声音盖过了汽车的引擎声。
在远郊202高速公路一段车辆很少的直道上,两辆车超过了长途车,然后降速下来,迫使长途车司机刹车。长途车司机试图越过这两辆车,但两辆车一左一右卡在车前,挡住了长途车的超车路线。
科拉·琼斯脸色刷白,不停在抖,像抓着救生圈一样紧紧地抓着白色的塑料手提袋。乔治说:“琼斯夫人,很抱歉把你卷进来。”
“我也很抱歉。”她回答道。
前面两辆车最终停在路旁,长途车超越了它们。但噩梦并没有结束,车队仍然紧随在后。没过多久,乔治听见了一声熟悉的炸裂声,长途车的车身开始摇晃起来,乔治意识到轮胎爆了。司机减慢车速,在路边的一个杂货店边停下了。乔治看了看店牌:福赛斯之家。
司机跳下长途车。乔治听见司机咕哝一声:“怎么爆了两个?”接着他走进杂货店,多半是打电话求助去了。
乔治如同弓弦般紧绷,爆一个胎也许是意外,爆两个就是埋伏了。跟在后面的车果然停了下来。穿着礼拜日西服的十几个白人从车上涌了下来。他们大声咒骂着,挥舞着武器,气势汹汹扑面而来。看到他们的脸充满恨意地扭曲着,乔治的腹部收紧了。他总算明白为何母亲提到南方的白人时泛着泪花了。
领头的是先前在汽车站拿着铁橇敲碎车窗玻璃的少年。跟在后面的那个人试图走上客车。那两个白人乘客中的一个站在台阶上方,拿出一把左轮手枪。玛丽亚的猜测没错,这两个人果然是公路管理局的便衣。入侵者往后退去,便衣警察锁上车门。
乔治觉得这也许是个错误。如果运动参与者需要赶紧下车的时候怎么办呢?车外的人开始摇动汽车,像是要把长途车推翻似的。他们一边摇一边高声喊:“杀死黑鬼,杀死黑鬼!”车上的女乘客们尖叫一片。玛丽亚紧抱着乔治。如果不是面临着生命危险,乔治一定会乐坏的。
乔治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公路巡警朝这边走了过来,心中一下子腾起了希望。但让他发怒的是,这两个巡警并没有约束这群暴徒。他看了眼车上的两个便衣:他们的表情充满了恐惧和愚蠢。显然这两个巡警并不认识他们的卧底同事。阿拉巴马高速公路巡警队显然和这些种族主义者一样,毫无组织纪律。乔治焦虑地思考着解救玛丽亚和自己的方法。下车逃跑?躺在地上?还是抢过便衣的枪射杀几个白人呢?这些选择看起来都比什么都不做要糟。
他满怀怒火地看着窗外那两个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巡警。该死的!他们都是些警察啊!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如果不能维护法律的话,他们为何要穿上这身制服呢?
接着他看见了约瑟夫·乌戈。肯定不会弄错:乔治看见了那对再熟悉不过的凸出的蓝色眼珠。乌戈走到一个巡警身边,对巡警说了些什么。说完后两个人都笑了。
他是个该死的密探!
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乔治心想,我会让这浑蛋后悔的。
外面的人叫嚷着要运动成员下车。乔治听见他们喊:“快下车,让你们这些黑佬的支持者尝尝我们的厉害!”这让乔治觉得留在车上会安全些。
但情势很快发生了改变。
一个暴徒回到他的车旁,打开了后车箱。很快他拿着一个燃烧物跑向了长途车。过来以后,他往破碎的车窗里扔了一团燃烧物。很快燃烧物腾起一团浓烟。但那不仅仅是个烟雾弹,它点燃了座位上的皮革,黑烟很快让乘客透不过气来。一个女人尖叫着问:“前面的空气足一些吗?”
乔治听见外面的人在喊:“烧死那些黑人,把他们都给烤了!”
人们争先恐后想下车。通道里挤满了气喘吁吁的人们。人们都试图从后往前挤,但前面似乎已经被堵上了。乔治大声嚷:“快下车,所有人都得下车!”
在车厢前部有个人喊着回答了他:“门打不开!”
乔治想起带枪的巡警队便衣为了阻止暴徒上车已经锁上了车门。“我们必须从车窗下去!”他大声喊。“跟我一起跳窗!”
他站上椅子,踢掉了车窗上剩下的大部分玻璃。接着他脱下西装,把它包在窗框上,避免窗框上剩下的玻璃碴伤到跳窗的人。
玛丽亚无助地咳嗽着。乔治对她说:“我先跳下去,你跳的时候我接住你。”他弯腰站在窗框上,抓住车座后背以保持平衡,然后跳下了车。他听见自己的衬衫发出撕裂的声音,但没感觉到疼,于是得出了自己没有受伤的结论。他落在路旁的草丛上。暴徒们害怕燃着的长途车会起火爆炸,早就退后了。乔治转过身,对玛丽亚伸出双臂:“像我一样爬出来就行了。”
和乔治的束脚的牛津鞋比起来,玛丽亚穿的女鞋要轻便得多。看见玛丽亚的小脚站在窗框上,乔治为牺牲了那件西装感到有些高兴。玛丽亚比乔治个子矮,但丰硕的体型却比乔治要宽。乔治看见玛丽亚屁股的部位在窗边的一块玻璃上扫过,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但是玻璃碴没有刮破玛丽亚的裙子,玛丽亚很快落在了他的双臂之中。
乔治的体格很好,能够轻易地把不太重的玛丽亚托举起来。他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但她却不禁跪下,猛吸起空气来。
乔治看了看周围。暴徒们仍然远离着公共汽车,看来不会过来。他往车里看了看。科拉·琼斯站在过道里大声咳嗽着,她来回转着圈,吓得不知道怎样逃出来。“科拉,到这边来。”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把视线投向乔治。“和我们一样跳下窗户就好了。”乔治大声喊,“我会帮你的。”她似乎明白了,仍然紧抓着手提包站上了车座。看见车窗上参差不齐的玻璃碴,她犹豫了一下。她穿着厚外套,但她似乎觉得扎伤比呛死要好,她很快下定了决心,把一只脚放在了窗框上。乔治把手伸过窗户,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下来。琼斯夫人的外套被刮破了,但人并没有受伤。乔治把琼斯夫人放在地上。琼斯夫人蹒跚着,叫嚷着找水喝。
“我们必须离开这辆车!”乔治大声对玛丽亚说,“油箱说不定会爆炸。”但玛丽亚咳个不停,似乎根本动不了。他一只手环在玛利亚脖子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后面,把她抱了起来。他把玛丽亚抱进杂货店,放在一个和暴徒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他回头看了看,发现车里慢慢变空。车门最终被打开了,那些没有跳下车的人都跌跌撞撞地走下了车。
车上的火势越来越大。最后一个乘客下车的时候,长途车已经变成了一个烤炉。乔治听见有人在叫油箱什么的,暴徒们接起了这声叫喊:“它马上就要炸了!马上就要炸了!”所有人都退得很远,害怕殃及自身。随着沉闷的一声响和突然爆发的火焰,汽车的油箱爆炸了。乔治很确信车上已经没有人了。他思量着: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死。
爆炸似乎没有满足暴徒对暴力的渴望。他们围在车旁,看着火越烧越大的公交车。
一小群看上去像是当地人的人聚集在杂货店外面,其中有许多在为暴徒而欢呼。但一个年轻的姑娘却和他们不同,她拿着一壶水和几个塑料杯从一幢房子里走出,给琼斯夫人和玛丽亚倒上两杯水,玛丽亚感激地喝下一杯水,然后问姑娘又要了一杯。
一个年轻的白人一副关心的模样走了过来。他长得像只老鼠,前额和下巴向外凸出,长着一副龅牙,棕红色的头发上涂满了发油。“亲爱的,你还好吗?”来人问玛丽亚。但这个人显然别有他图,当玛丽亚要回答他话的时候,他举起一只撬棍,对准玛丽亚的头顶心砸了下来。乔治伸出胳膊挡住撬棍,撬棍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左手前臂上。这一撬砸得很重,乔治痛苦地惨叫了一声。年轻人再次举起了撬棍,尽管左臂受了伤,但乔治却扛起右臂,撞到对方身上,把对方给撞飞了。
乔治朝玛丽亚转过身,看见又有三个暴徒朝他们逼近,显然他们想为他们贼眉鼠眼的伙伴报仇。乔治以前从来没想过种族分离分子会如此暴力。
乔治很擅长打斗。大学时,他是哈佛大学摔跤队的一员,拿到法学学位时已经是摔跤队的教练了。但眼下的打斗不同于有章可循的比赛。况且,他这时能用的只剩下一只手了。
另一方面,他曾经上过华盛顿贫民区的学校,知道街上的打斗是多么的不择手段。
三个暴徒并排向乔治扑来,于是乔治退到一边。这样不仅能使他们远离玛丽亚,更可以迫使他们站成一列,必须一个个地和乔治对战。
第一个家伙凶狠地向乔治挥舞起铁链。
乔治往后一跳,躲过了舞动的铁链。铁链的冲力使那家伙一时间失去了平衡。趁他蹒跚的刹那,乔治用力往他腿上踢了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手中的铁链掉在地上。
第二个人跨过地上的同伴。乔治上前一步,侧过身,用右肘击打中了对方的脸,希望能使对方的下巴错位。第二个攻击者惨叫一声,倒了下来,手里的撬棒飞了出去。
第三个攻击者突然害怕地停住了脚步。乔治走到他面前,用尽浑身力气打了他的脸一拳。乔治的拳头正好落在他的鼻子上,骨头被击碎,血液飞溅。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尖叫。这是乔治有生以来挥出的最为满意的一拳。让甘地精神见鬼吧。他这样想到。
两声枪响。所有人都停下打斗,朝枪响的地方看。一个穿着制服的州警高举着手里的左轮手枪。“伙计们,散了吧。”他说,“乐子找完了。”
乔治非常愤怒。乐子?警察目击了暴徒们的杀人未遂,却把这叫作乐子?乔治渐渐开始明白,警察的制服在阿拉巴马不代表任何意义。暴徒们回到了各自的车上。乔治愤怒地发现,四个警察根本没有记下任何一个人的车牌号码,更别提盘问他们的名姓了。不过他们估计也都互相认识。约瑟夫·乌戈已经不见了。
长途车的残骸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乔治觉得车上必定还有个油箱。但此时已经没人处在危险范围内了。大火自顾自地烧着。有几个人躺在地上,更多的人在吸入了浓烟以后狂吸着空气。其他人因为不同部位受伤而在流血。有些人是活动的参与者,有些是普通的乘客,黑人白人都有。乔治用右手抓住左手的胳膊,把左胳膊贴紧身体,试图不让它移动,因为只要轻微一动就是阵钻心的疼痛。方才与他打斗的四个男人互相搀扶着走回了自己的车。
乔治蹒跚地走到州警身旁。“我们需要一辆救护车,”他说,“也许需要两辆。”
两位州警中年轻的一位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这些人需要医疗救治,”乔治说,“叫辆救护车来!”
巡警看上去气疯了。乔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叫白人干这干那。但年长的州警对他的同事说:“算了,算了。”接着,他对乔治说:“孩子,救护车已经叫了。”
没一会儿,一辆小巴大小的救护车开过来了,自由之行行动的参加者们互相扶持着上了救护车。当乔治和玛丽亚走到救护车前时,司机却说:“你们不能上来。”
乔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这是给白人用的,”司机说,“不是黑人。”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啊!”
“别顶撞我,小子!”
一个已经上车的白人行动参与者走下车。“你必须把所有人都送到医院,”他对司机说,“白人和黑人都送去。”
“这辆救护车不送黑人。”司机固执地说。
“我们不能不管朋友。”白人行动参与者们开始挨个走下车。
司机惊呆了。如果空车返回医院,他一定会被人奚落的,乔治猜道。
年纪大些的巡警走了过来,他对救护车司机说:“罗伊,最好带上他们。”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司机说。
乔治和玛丽亚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发动以后,乔治回头看了一眼。长途汽车什么也不剩了,只有滚滚的浓烟和熏黑的残骸,以及一排被熏黑的车顶部支架,它们犹如火刑架上被烧死的烈士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