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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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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凉子小姐!”

老人的大声叫喊打断了我的话。从他的黑色瞳孔中瞬间见到了一抹慌乱,那与其说是吃惊,更近似于恐惧。

“那就更没话好说了,唉!快、快滚!不要再来了,快给我滚!”

老人站起身,边看着我的脸边倒退,手向后打开纸门,边吼叫边逃进隔壁房里。刚刚的妇人端着盛放茶杯茶壶的盘子,呆然站立于纸门背后。

我跟木场顿时哑口无言,率先打破难堪沉默的是妇人。

“真、真抱歉。老爷子的个性别扭,真是对不起。求你们原谅他,别把他抓走。”

妇人梅本常子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不断地向我们恳求。木场安抚她说我们并不是来抓人的,要她不用担心,但是要她坐下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据常子所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来这里的时间是在去年春天三月初的时候。约是失踪事件的两个月后。常子死掉的丈夫是富子母亲的堂弟,实际上并没有很深的关系,因此当时感到十分困扰。

“唉,我也是孤家寡人,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苦境。可是姑且不论婆婆,我之前根本连看都没看过老爷子,所以他们来求我收留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最后为什么又答应了?”

“因为啊,老先生的反应我是不知道,可是婆婆好像怕得要死,说不能继续留在久远寺家里了。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也不肯说,而且啊……”

“而且?”

“这个嘛,久远寺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有多少?”

“这个嘛……”

常子似乎很在意隔壁房的动静,迟迟不肯说,不久,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探头过来,抬起右手招手示意我们靠近,说:

“不瞒您说,有一百万呀,一百万。是我这种穷人连看都没看过的一大笔财富啊。”

说完突然用手捂住嘴,神情十分紧张。

“哎呦,这算犯罪吧?我收下了,我愿意归还,能不能原谅我?哎呦,怎么办。”

“别紧张,冷静一点。我不会抓你的,老板娘。结果这一大笔钱用在哪了?”

木场像是哄小孩一样安抚她,这位妇人面对权力时似乎有近乎强迫症般无条件臣服的习性。

“这个嘛,修理这家店用掉了一些,剩下的全部都是老爷子在保管。”

“怎么看都像遮口费。”

“大爷,这笔钱应该是来自藤牧的聘金吧。”

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可能,毕竟这世上哪有雇主会在用人离职时塞这么一大笔钱的。

木场点头。

“原来如此,就是拿来当遮口费才会什么也没做就用光。看来根本不是用在医院的修理上,其他家伙肯定也有拿到钱。”

现在的久远寺医院实在难以令人相信是花了五百万修理的,其修补的随便程度简直像是没花到一毛钱。

可是,如果给时藏夫妇的这一大笔钱,如同木场所推测的是用来遮口的,就表示久远寺家有什么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木场连点了好几次头后,抬起头向妇人询问:

“对了老板娘,婆婆怎了?”

“这个嘛,婆婆说要出门到附近走走,刚刚出门了。虽然老爷子个性就那个样,可是婆婆人很好的……”

说到此,常子又不住地道起歉来。

我们以等泽田富子回来为借口,留下来继续向这位胆子小的妇人问话。常子虽然担心隔壁房里对我们的来访感到不愉快的时藏老人何时进来骂人,但在警察的权威下,常子表现出近乎完全服从的态度。

据常子所言,泽田时藏于父亲那一代开始在久远寺家服务。时藏乍看似乎高龄,其实也才接近六十而已。不过连他父亲那一代也算进去的话,或许可追溯到大正或明治,甚至是……久远寺家还在赞岐的时代。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关于这个啊,常子表现出仿佛在街头巷尾与邻居太太闲聊时般热络的态度,开始说:

“听婆婆说,老爷子他父亲的母亲不知怎么回事,觉得人世无常于是开始行脚,发誓要绕遍四国八十八处礼拜地,在途中不支倒地时受到久远寺的祖先搭救。那时他父亲的母亲已经怀孕,也就是已经怀了老爷子的父亲,之后他父亲就在久远寺家的帮忙下顺利生产,长大成人。而他们一家就一直在久远寺家服务到今天。”

“原来如此,难怪说是一生一世的大恩人。”

木场说。

“对了,刚刚在老爷子面前提到大小姐的事情他立刻脸色大变,关于这个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几乎没听说过大宅子那边的事情……对了对了,很久很久以前,婆婆来拜访我的时候好像说过什么。”

“婆婆常来拜访?”

“这个嘛,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寂寞,隔两三年就会来拜访一次。记得是我家死鬼还生龙活虎的时候,应该是战前,不然就是战争刚开始左右的事。我家的死鬼是在空袭中死掉的。”

“说了什么?”

“好像说大宅子的小姐怀了野男人的孩子,不知该让她生好还是不生好,全家上下乱成一团。”

“藤牧的孩子!”

果然京极堂的推测说中了。久远寺梗子跟藤野牧朗私通如果真的怀了孩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时期。

“那,孩子生了吗?还是没生?”

“婆婆是说只好让她生,不过到底是怎样我也不清楚。婆婆是跟我家死鬼说那个小姐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所以老爷夫人也乱成一团。不过后来战争越打越烈,婆婆下次来的时候就是我家死鬼烧死以后的事了。好像是终战来年吧,那时大家只顾着活命,那档子事早就忘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讲到此,常子瞥了店头一眼,话就此中断,背向店面的我们觉得有异,回头一看。

一个矮个子的老妇人站在店头,原来是泽田富子回来了。

“常子,你又在多嘴了?被老爷子听到的话可不会饶过你的。”

老妇人单手提着包袱,尽力挺直腰杆向常子施压。

“婆婆,好久不见。”

“刑警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我知道的上次全都说了。常子,老爷子怎么了?”

富子边唠叨边进客厅,常子快速地向她说明事情经过,老妇人故意不看我们这边,说:

“哼,就算如此我也还是没什么好说的,不快点回去,到时候老爷子做出什么事我可不管。常子也不要理他们。”

无可趁之机。

“等等婆婆,先不说我,至少他是受到久远寺家小姐拜托才来跑这一趟,你们这么不合作岂不是不给面子吗?”

听到木场所言,老妇人似乎有点动摇。

老妇人看着我的脸。

“你说的小姐是梗子小姐?”

“是凉子小姐。”

“凉子小姐?那好,你想问什么?”

出乎意料,老妇人很干脆地接受询问,反倒叫我不知该问什么。总之先问了她事件当天的状况,但回答与所知的没什么差别。接着又问她在门打开时是否看到内部情形,她回答:

“我没看,绝对没看。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老妇人的否定超乎寻常。

常子插嘴说:

“可是婆婆啊,你刚来我这里时不是一直念着‘好可怕,好可怕’吗?那是在说什么?”

“你少多嘴。我早忘记了。你再胡说当心待会儿挨老爷子骂,我可不管。”

富子的眼神变得与刚才她丈夫一样恐惧,似乎也一样想逃进房间里。

“请等一下,最后再让我问一件事。”

我想起一件一定得问的事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个问题与事件是否有关系。

“你知道——蛙脸婴儿吗?”

富子的手搭在纸门上,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婆婆,你知道些什么?”

富子像是紧绷的弦断掉一般瘫软无力,哭丧脸看着我们。但我分辨不出那是悲伤还是恐怖的表情,这老妇人在瞬时之间变老了多少。

老妇人维持这种表情,声音沙哑地开始诉说:

“这是从老爷子那里听来的,据说久远寺家原本是赞岐乡下地方的大夫,地位显赫。一样都叫大夫,这可不是吉原那里的大夫 [70] 喔,是专门帮人祈祷,会用咒语的那种。咒术师的家里都有养神,像是犬神、圣天之类的。久远寺流养的好像是童子神。”

疏发童子的家系……

“有一次,一名游方和尚在村郊住了下来。游方和尚带着一幅密传卷轴,能靠卷轴的神通力帮人治病,广受好评。久远寺大夫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就派童子神去咒杀和尚,可是和尚的神通力太强了,诅咒全变成返咒回来,带给村子灾难。”

“返咒?那是什么?”

“听京极堂提过阴阳术里有一种法术,能把别人送过来的诅咒反推回去。”

老妇人默默地点头。

“因此,无计可施的久远寺大夫就想到一招,骗说要向和尚道歉,邀他到家里,让他喝下蟾毒,蟾就是蟾蜍的蟾。”

“青蛙的那个?”

“久远寺一族除了法术以外,还擅长调配各种药物。游方和尚吃下毒后立刻痛苦得不得了,死前诅咒久远寺家,说‘你们用蛙毒杀我,我就用蛙毒咒你们,诅咒你们到一族灭亡’,听说死后尸体久久不烂。”

“简直像民间传说。”

“是民间传说没错,不过我听老爷子说的时候觉得好可怕。久远寺抢走和尚的密传卷轴以后,靠卷轴发了一大笔财。可是和尚的诅咒很可怕,久远寺家生男的一定会变蛙脸,而且也活不久。所以久远寺一族都是女人,谁也不肯娶这家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婆婆,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故事?”

“不知道,大概是久远寺家被诸侯收为家臣之前的事吧,很久以前了。不过这件事是真的,我自己也看过,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别再说了,真愚蠢!”

纸门不知何时打开的,时藏老人站在门际。

“刑警先生跟那位先生,已经够了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能说的顶多只剩下这种老公公老婆婆的传说故事,求求你们快回去吧。”

时藏的话语中充满威严,完全拒绝进一步的询问,富子与常子也就此不再说话。

我与木场不得已只好先离开梅屋商店,因为老夫妇回房间后就不再出来,而常子则是一直低头为他们的失礼道歉,不再接受询问。

只留下不舒服的感觉。

木场停下脚步看着我,语带讽刺地问:

“文士兼侦探阁下,我这个特攻刑警觉得收获还不错,刚刚时藏夫妇的态度明显很不寻常,新的证言也没能解除久远寺医院的嫌疑,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疑。因此我想听听久远寺家拥护派的关口队长有何高见。”

我无话可说。

泽田富子说的民间传说黏滞在脑海里,令我无法冷静下来。

三十年前——那老妇人在三十年前见过蛙脸婴儿?

三十年前的话,连凉子、梗子都还没出生。这么早以前究竟又发生过什么?

榎木津的幻视所见到的,是这么遥远的记忆吗?

“哼,想得可真久。对了关口,既然都来到这了,我想顺便去个地方,你当然愿意陪我走一趟吧?”

“只要是跟事件有关的我都肯去,到底要带我去哪?”

“最早控诉婴儿失踪的泥水匠家。距离很近,走路就能到。”

木场说完便走了起来。

道路一样弯弯曲曲,前面视野毫不明朗。不经意间,我们已来到坡道上。

木场停下来向我说明:

“这里是上宿的郊外,以前这里长了很多朴树跟榉树,所以是缘尽,意思是缘分已尽,所以老人家觉得很不吉利。原本的名字叫岩坡,但很多人故意取谐音将这里叫做缘尽讨厌坡 [71] 。不过比起要去京极堂家途中的那条墓町晕眩坡也还算好听了。”

“墓町晕眩坡?原来那条坡道有这种名字吗?”

“什么?你不知道吗?那两边不是全都是坟场吗?所以叫做墓町,然后走到坡道中途过半会莫名其妙觉得头晕,所以叫晕眩坡。”

原来油土墙后面是坟场。

“那里很久以前原本有间不知叫啥鬼的寺庙,废寺以后,现在由不知啥鬼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条坡道以前好像是学京都的不知啥鬼玩意儿,叫做戾坡之类听起来还蛮像一回事的名字,可是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叫了。”

“京都?你说一条戾桥?”

“对对,就是那个。”

说到京都堀川的一条戾桥大家便会想到渡边纲砍下鬼女手臂的故事,另外也传说阴阳师安倍晴明在桥下养了十二只式鬼。桥附近有晴明宅邸旧址,现在已成为祭祀晴明的晴明神社。

“原来如此!京极堂担任神主的那间神社原来是晴明神社的分社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肯定没错,那时他借给我的灯笼是神社的物品。避邪五芒星又称做晴明桔梗,星徽可说是安倍晴明的家纹。

木场见到我吃惊的反应似乎很讶异。

“什么,你跟他交往这么久都没听说过?记得那间神社的名字好像就叫做武藏晴明社什么的,啊,快到了。”

缘尽坡走到底就是贫民窟。伴随着板桥宿的废止,无处可去的挑夫、流浪艺人、工人等等便在此住了下来,如今住在这里的主要是工匠、小卖店、回收业者、乞丐之类的人。

随意搭盖的大杂院与木造出租公寓鳞次栉比,黑乎乎的水沟盖与潮湿空气引人忧郁。可是居民的性格与环境相反,非常开朗。四处可听见小孩子的笑闹声与女人的谈笑声。

“我啊,喜欢这里的居民,喜欢他们那种穷得没钱洗澡也不算啥的气概。反而是那些跷着二郎腿坐在穷人背上的家伙才叫人讨厌。哼,日本不久以前到处都是这种人。”

木场说完挺起胸膛。

没错,战后的日本到处都是贫民窟,同时也蕴含了没来由的开朗与生命力。就像这里所呈现的一样。

刚复员的我无法理解这种开朗从何而来。日本在战争中不是输了吗?为何大家都不悲伤?过去相信的事情错了,那时政府不断灌输人民要以身报国、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不断坚持主张战争的正当性,到了战后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开始标榜起民主主义来;另一方面国民似乎也不畏惧贫穷的洗礼,在我的眼里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地生活着。

老实说,我是彻头彻尾的反战论者。但是我的避世性格更胜于反社会性格,所以并没被人看穿,而且最后也还是不情不愿地上战场,说到头来只是个胆小鬼。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耻,可是在我眼里,许多日本人当初似乎又真的打从心里相信战争的正当性,当然没人喜欢战斗和死亡,可是真心怀疑过国家政策的人究竟又有多少?

总之,以这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为基础,国家顺利与他国媾和,国民的生活水平也势如破竹地提升。同时随着富足的到来,这股生命力也逐渐变得稀薄。

但是这股生命力还存在于这里。如果说这股生命力是发展的原动力,那么这里总有一天一定也会变得跟其他市镇一样美丽吧。

我想一定如此。

木场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那家伙叫原泽伍一,职业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岁。妻子则叫作小春,年纪大概是三十前后,算得上是美人。原泽与小春是相亲结婚,婚后半年被征兵到缅甸参加英帕尔作战,在那里丢了一条腿,手指也被炸掉。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复员回来家人却死光了。”

刑警皱起眉头,这是他常有的表情。

“只有妻子还活着,可说是泪水交织的感人相会。纯情的他感动得要命,拖着行动不方便的身体拼命工作,好不容易干到能养家活口,孩子也出生了,你说这能不高兴吗?——但那个孩子就这样失踪了。”

木场像是在谈自己的事情一样,简洁清楚地叙述完原泽的半生。

我想不出什么好安慰的话,只好保持沉默。结果在我开口之前我们已先抵达目的地。那是一间叫做“羽生”的大杂院。不知是采用地名还是人名来命名的。

“打扰了!”

木场大声招呼,开门进入。

男子反射性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斥着畏惧。一叠纸片从男子手中掉下,散落一地,是纸币,男子——原泽伍一连忙伸手去抓。

“干什么,你太紧张了吧,喂。”

原泽没回答木场,忙着将抓到的纸币塞进口袋里。

不知道是榻榻米腐烂还是发霉,整个房间充满了酸腐的臭味。房间内只摆了一张木板床与代替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摆着几本杂志,最上头的杂志似曾相识,那是……

《猎奇实话》!

“原来去告密的是你这家伙!现在还搞这种把戏想干什么?你不是早就撤销控诉了!”

木场边威吓边踏进房间里。

原泽像是感受到危险的小动物般摆出应战姿势瞪着我们。

“想、想做什么!抓得到就来抓啊,我、我才不怕!把自己知道的说给人听来换点钱有什么不对的!”

满脸浓密的胡须加上略显稀薄的头发使他令人分辨不出年龄。眼神早已超越恐惧,甚至带点凶暴的色彩。

“混账东西!你还在恨久远寺吗?”

“废、废话!好不容易生了小孩却被人掳走,我怎么可能吞下这口气!”

“那你干吗撤销控诉!而且事到如今还偷偷摸摸……原来如此,你抓到什么新消息了对吧!”

“那又怎样!要我告诉你们这些什么忙也不帮的警察,门、门都没有!”

原泽胡乱地伸手抓起木箱上的杂志,一下没抓牢,全部掉到榻榻米上。

大概有四五册之多,全是不同种类的低劣杂志。

这些杂志上全部刊载了久远寺医院的丑闻。

我的脑袋又变得火热起来,但奇妙的是我却不觉得愤怒。

只觉得心情很复杂。

“原泽,冷静点,我又开始重新调查那个事件了。”

“什么!”

“我又开始调查婴儿失踪事件了。”

原泽停下动作。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现在又开始调查久远寺的事件了,这个家伙——某种意义下也算是久远寺家受害者。”

木场如此介绍我。

我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对原泽点个头。

原泽似乎以为我也是孩子失踪的受害者,带着怜悯的眼神望着我。

木场先让我进房,跟在我背后将拉门带上。原泽没说话,静静地站着。

只是,他混浊的眼里已逐渐失去野兽般的凶暴,取而代之的是从全身散发出沉痛的倦怠感。

我先问他为何觉得小孩是被掳走。

原泽略无表情,但仍很柔顺地回答。

“我妻子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太好,加上生活贫困,变得更虚弱了。在这种大杂院生活实在无法生小孩,所以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存了一笔钱。由于我老爸跟兄弟都死于战争,所以我很想要有个后代。我担心妻子的身体,所以先存了一笔钱让她住进那家医院——当时不知道是那种医院——总之先一次付清全额,让妻子住院,接着又努力工作好准备搬家。为了钱,我没办法挑工作,一直像闷在罐头里一样在房间里专心工作,所以孩子快生时也联络不到我。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拼命工作。”

“也就是说,临盆之际你并不在医院里?”

“嗯,而且我也觉得送进医院就可以放心了——当初也是因此才努力存钱。等到联络到我时孩子已经生下了。一听到消息,我立刻飞奔到医院。”

“就是这么一回事。”

木场补充说明。

“控诉婴儿失踪的家伙全都是在孩子出生时人在其他地方,在医院的只有孕妇而已。”

“到医院时就觉得情况有问题,院方好像故意在回避我,气氛很闷。等到医生出来,通知我说是死胎,我不知该吃惊还是该悲伤,因为之前还说很顺利的。总之想到该去安慰妻子,他们又说什么产后恢复状况不佳,谢绝会面,等见到面已经是三天后了。妻子精神很恍惚,让人觉得很怪。一个星期后出院了,妻子说出更怪的话,说什么听到孩子的哭声,不可能是死胎。不久又说想起来了,医生说生了男孩子。情况实在太怪了,所以又跑去问医生。”

“医生说什么?”

“说我妻子受到的刺激太强,所以才会有幻觉、幻听。我妻子的情况的确有点怪,精神好像出了问题,可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就说至少让我看看尸体吧,结果他们又坚称尸体已经焚化了,塞给我这玩意儿。”

原泽用下巴指示——房间角落摆着一个小型白色骨灰坛。让我联想到京极堂的点心罐。

“里面只放了几颗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头的东西。被人塞这种东西,说这就是你的小孩,我可没办法接受。怎么可以没经过我同意就送去火葬,虽然说装在坛里还算令人感激,可是打开一看,里面根本是垃圾嘛。”

不知不觉间原泽哭了起来。

我也觉得很难过。

“那你为什么又撤销控诉?”

“我妻子要我算了,忘记这件事,重新来过就好。”

原泽发着抖继续说。

“可是……其实是,那女人、那女人把自己的孩子卖掉了!”

“什么?”

“我去找警察撤销控诉的隔天,那女人就不见踪影了。所谓重新来过,原来是她要自己一个人重新来过。后来才听说,久远寺的人早就来过好几次。这种大杂院,讲什么话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女人拿了钱,耍出这种手段,把我的孩子用一百万卖掉了!”

原泽扭曲着满是胡须的脸掉下眼泪。

“又是一百万,的确是很让人心动的价格……”

“住口!不管多少钱也换不回孩子!那是我的、我的孩子啊!”

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久远寺医院各付一百万当作和解金,总共就是三百万。加上时藏夫妇的遮口费也是一百万。这么一来有多少也不够用。

难怪藤牧的聘金一天就全用光了。

“原来如此,难怪其他人也是同时期撤销控诉,原来是他们撒了大把钞票,别人不说,你还被妻子背叛,连大把钞票也飞了。”

木场感触良多地说。

“喂,原泽,忘了那个女人吧。孩子的仇我帮你报,不过别在杂志上散播那些奇怪的传闻了,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吧。我虽没办法给你钱,可是我保证一定帮你揭发他们。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我。”

原泽盯着骨灰坛一段时间后,似乎看开了,用袖子擦干眼泪,朝着木场说:

“妻子跑了之后,听到警察也停止搜查,有段时间一直没心情工作,天天睡在家里。觉得早知如此,当初干脆死在缅甸还比较好,也想过要自杀。”

原泽的语气变得客气许多,或许是想对木场表现出恭顺之意。

“可是——后来越想越觉得有气,决定要对那个医生复仇。一想到此,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拿存下来的钱当作资金,学刑警每天四处去打听。我当然知道这没什么用,只是想抒发不满的情绪而已。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偶然在池袋的酒馆遇到那个护士了。”

“护士?”

“孩子出生时人在现场的护士,她叫做澄江。”

“澄江?户田澄江吗?”

“是。她说曾回老家富山一阵子又回来了。”

木场表情僵硬起来,大概是原本不知去向的护士当中之一吧。

“我设法接近她,澄江老像是喝了酒,总是恍恍惚惚的,摸不透底细。聊过几次之后交情变得深厚,也变得肯跟我说很多事情。根据她说,我的孩子确实是……”

“生下来了?不是死胎?”

原泽用力点头响应木场的询问。

“而且还是澄江帮他洗澡的。可是产后第二天孩子就不见了。如果澄江的话是事实,就是久、久远寺家的女儿带走的,而且还杀、杀掉了……把他杀掉了……”

致命的证言。我心跳加速,《猎奇实话》中的标题在脑中翻腾。

吞食婴儿的鬼子母神。

夺走他人小孩,榨取生血活脂。

夺走他人小孩。

原泽脸色苍白望着虚空。

“听、听说是额头上有颗大大的痣,很有精神的男孩子,没错,澄江是这么告诉我的。听了这些,刑警大爷,你还能相信我的孩子是死胎吗?”

“嗯……失踪的孩子出生时在现场的四个护士后来全都不在东京了。因为你们撤销控诉,我们也没办法继续追查她们的行踪。”

“澄江说,同僚全都被塞了一笔钱遣送回故乡了。澄江收了二十万,久远寺还帮她介绍新工作。但她住不惯乡下,所以又回到东京来了。”

护士一人二十万,四人就是八十万。

这么算来,藤牧的聘金几乎全部花光了。

“只不过,那个女人回东京来还有别的理由。”

原泽略低着头,脸上浮现自嘲般的笑容。

“什么意思?”

“毒品啊,毒品。那女人在吸毒,所以才会一天到晚精神恍惚。”

“毒品?希洛苯吗?”

“我原本也以为是希洛苯,可是看起来又不大一样。刑警大爷从军时应该也有过经验吧?吸希洛苯精神会很好,可是那女人不同。”

“那是其他毒品吗?可是那又是哪来的?”

“哈,当然是久远寺。我猜那女人肯定在勒索,当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毒品……”

“是曼陀罗!”

我不小心喊了出来,立刻觉得后悔。

说出来只会对久远寺家的人不利而已。

“那是什么?是你说过的长在庭院里的那个什么牵牛花吗?”

很不幸地木场还记得很清楚。

“嗯,毒品也有好几种类型。希洛苯属兴奋剂,能让神经觉醒,也就是变得昂扬起来。而曼陀罗则相反的能让人镇静……原泽先生,你太太产后的样子跟那位户田小姐是否有相似之处?”

我干吗问这些多余的问题!

“这么说来,的确很像。那、那间医院也对我妻子下了那种药?”

“曼陀罗的植物碱可当作安眠药或镇静剂使用,但用量跟方法一个差错就会使人陷入幻觉状态——也就是会使人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引起意识混浊。所以……”

“看来他们打算让他妻子脑筋混乱,以为生产本身是幻想的。”

木场下了结论。

我对自己的话觉得恐惧。

木场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问原泽:

“喂,原泽,你知道那个户田澄江的住处吗?”

澄江的确是决定性的证人。

“她死了。”

原泽小声回答。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她家时发现房间空无一物。听房东说,她一直没缴房租,去她房间收钱时才发现她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了。联络她老家也没人收尸,房东没办法,就把她埋在……好像是中野那里的大坟场吧。”

我跟木场面面相觑。中野的坟场不就是墓町吗?原来我们已经穿过掌握事件关键的证人坟墓而浑然不觉。

至于我更是不知……经过多少次。

“死因是什么?自杀?还是他杀?”

不知道啊。房东是说他一看到尸体吓了一跳,连忙叫医生叫警察来,检查结果说是衰弱而死,大概是营养失调,一直没好好吃饭才死的。”

“自然死吗?”

多半是吧。

不,如果她真的以某种形式继续吸食曼陀罗的植物碱的话。

如果开处方的人刻意将配方稍微改变的话。

曼陀罗作为杀人工具是极为有效的。

不过关于这点我保持沉默,再想下去实在太可怕了。

“也有可能是嗑太多药了,那个……什么牵牛花?那个应该也有致死量吧?吸食过量也是会死的吧?”

木场似乎看穿我的想法,但我还是不敢回答。

木场胳膊交叉胸前,凝视着原泽的脸。

原泽的视线飘散在虚空中,侧开他那张松垮散漫的脸。

“喂,原泽,要是叫你将刚刚说的话在法庭上作证,你应该愿意吧?”

原泽的动作像是痉挛一般瞬间将视线移回木场身上。

“既然跟非亲非故的出版社都能说了,没道理不能出庭作证。这也是为了你的孩子,愿意吗?”

“这、这是什么意思?”

木场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更加锐利。

这是他情绪激动时的习惯。

“只要你有心,我明天就申请搜查令去搜久远寺家。怕什么,他们也是有弱点的,我一定会揪出他们的尾巴帮你报仇。”

“可是,刑、刑警先生……”

“担心啥,户田澄江可不会白死,只要用那个当理由一定能申请到搜查令。最近毒品取缔得可严了。”

原泽用他混浊的双眼在我与木场的脸之间交互张望,不久开口,声音带着颤抖。

“刑、刑警先生……你说报仇、报仇是怎么报仇?你能帮我判他们死刑吗?你能帮我判那个医生、那个疯女人死刑吗?”

混浊的眼睛因泪水显得更加阴暗,表情扭曲变得益加诡异。

人们常说泪水是美丽的,但这只不过是极为抽象的概念。哭泣的人看起来全都一样难看、卑微。他们的样子只能说是凄惨,绝不美丽。

现在,我眼前的这名男子正为了失去的孩子哭得难看不已,而被这男子认定为仇敌的久远寺梗子也一样在我面前为了失去的丈夫哭得难看不已。

这男子或许能在木场的帮助下得以擦干泪水。

那么久远寺梗子的泪水又是谁来擦?

木场说:

“或许没办法判死刑,不过至少能让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事赎罪。我会把躲在土中的土拨鼠揪到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接受制裁。”

“那些高官不懂我的心情。警察从来就不是我们穷人的朋友。不管何时,不管是神是佛,都没站在我这边过。”

原泽原本扭曲的脸上又开始显现出凶暴。

“原泽,我原本是相信先前战争正当性的人之一,所以在听到日本天皇宣布日本投降的广播时变得什么也无法信任。可是现在头脑冷静下来思考之后,觉得那时果然还是有问题,现在的民主主义世界才是对的。这么一想,正义不就像是一头让人摸不透的怪物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者永远是这世间的正义。所以……”

所以……木场又强调了一次。

“所以,就如你所说,这世上弱者是不会有神佛来相助。但是,正因为不管是神是佛还是正义都不值得信赖,所以我们才需要法律。法律是让弱者变强的一项武器。不要背离法律,让它站在你这边。”

我虽不太能同意木场的理论,但对于无人可求、又穷又悲惨的孤独男子而言,他这番话具有十足使人奋起的力量。

最后原泽从房间角落端来骨灰坛放在膝上,脸朝下,小声说:

“那就拜托你了。”

我与木场一语不发地离开大杂院。

木场某种程度来说是个做事精明的人,多半会如他刚刚所宣告的,明天就带着搜捕令前往久远寺医院吧。

这样真的好吗?

真的该就此解决吗?

“大爷,不,木场刑警,久远寺家的搜查,能不能拜托你暂缓个一天?”

要他暂缓又能如何?现在的我什么事也做不了。

木场很受不了地看着我。

“我能了解原泽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不得不解决的问题。我发誓,绝不会做出湮灭证据等对受害者不利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调查到能对自己有个交代为止。拜托你,请相信我,只要给我一天时间就好。”

“你未免也太不死心了吧。被你这么一拜托,不相信你也不成啊,只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天晚上会和你联络。如果我的努力徒劳无功,要搜查久远寺家什么的都随你,我完全不会阻止。毕竟与我有关的事件本来就不是婴儿事件。”

的确如此。

可是我的想法多么浅薄啊。

明天晚上前究竟能做什么?

“我懂了,既然是你这个关口巽的拜托,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吧。”

木场说完,伸出粗壮的手臂拍拍我的肩膀,我顺势向前冲了出去。

已经连片刻犹豫的时间也没有了。

我毫不迟疑地冲向久远寺医院。

并非有什么盘算。

只觉得刻不容缓,必须尽早与凉子见面。

至于见了面要做什么我连想都没想过。

穿过鬼子母神,靠着依稀的记忆在森林中奔跑。

第一次来时也是如此。

我一直都不知该往何处走。那时也是,就只是不断奔跑。

我……

我没疯。

在这个岔路转弯,就会……

此时一名男子从小道冲出。

“哇!这不是昨天的侦探先生吗!”

原来是内藤。

“怎么了?怎么脸色大变?”

内藤喘得很厉害,似乎全力奔跑了一段短距离——大概是从医院玄关到这里的直线距离。不知是日常未调养身体所致,还是基本的体力就不行,额头上都是汗水。若是前者,正应验了俗话所说“医生反不知养生”。

“脸色大变的是你吧,内藤先生,医院发生什么事了?”

“侦探先生,你来的路上没遇到别人?”

完全没注意到,老实说没那个心思去注意。

“都是因为你们动作慢慢吞吞的,你看这个,害我们今天从一大早就乱成一团。”

内藤将拧在手里的纸团摊开给我看。摊开时一颗小石头掉了下来,大概是包在纸内当作投石的吧。

烹食婴儿的恶魔妇产科——

是糟粕杂志当中的一页,与《猎奇实话》的内容不同。

肯定是原泽房间里的其中一本。

“这种报道一口气跑出一堆,害得一堆人来捣乱,窗户被人打破,墙上被人乱涂,还大声叫喊。”

“叫喊?”

“喊说滚出来,还我小孩,说我们这些不是人,都该以死向受害者谢罪等等的。谢罪个屁,那些来叫嚣的根本没半个受害者本人。”

“院长呢?”

“昨晚你们回去后,院内惟一的产妇快生了。因为是难产,折腾了整晚才生下,所以院长今天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帮不上忙。负责应战的是事务长跟凉子小姐,大小姐还留下了英勇的记号……”

“你意思是凉子小姐受伤了?”

“被石块打中胸口……啊,喂,你去她也不会见你的!侦探先生!”

这是我的责任,我如此认为。不,我当然没直接做错什么,可是连我自己几天前也还为了在糟粕杂志上写久远寺事件而进行取材。

所以是一样的。

玄关玻璃窗的木格子被打得粉碎,墙壁上留下不知所云的油漆痕迹,大概是清洗不掉的部分。

这里已不再是医院,而是废墟。

建筑物这种东西总是在微妙的平衡下维持着生命,与新不新、漂不漂亮没什么关系,活着的建筑物就算坏了也能立刻修复。

但死去的建筑物就再也修不好了。

这栋大宅子已经死了。

我想这道门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装上玻璃了。玻璃的碎片变成无限细微的粉末,随着这栋建筑风化而去。

这里再也不是医院了……

“有什么事……”

事务长兼院长夫人在杂乱的瓦砾堆中站立。

“你来帮忙善后的?还是来嘲笑这里的惨状的?如果是后者请回吧,我不想再见到……你的脸。”

她看来明显的很疲惫。头发散乱,眼窝附近的皮肤失去光泽。

几丝鬓发垂在脸上,看起来更显得疲惫不堪。

“夫人,我是站在您这边的,有时间讥讽我,不如赶紧告诉我真相,已经没时间好犹豫了。总之,快让我见委托人凉子小姐吧。”

“凉子正在休息,不能让你跟她会面。”

“没时间了,如果您还坚持摆这些无聊的架子,这家久远寺医院不用等到明天肯定会崩毁吧。如果您早已有所觉悟请明说,我即刻就回。”

等等,我能做什么。就算我现在去见凉子,也不可能阻止住在这废墟的一家人崩毁啊。

我到底……

“凉子在房间里,居住区的最里面。”

原本刚强的老妇人如今却极为脆弱地折服了。眼角濡湿,不知是悲伤还是疲劳过度所致。

我绕过她进入房子。走廊乱成一团,似乎脱鞋也无意义,但我还是换上来客用的室内拖鞋。这个动作与目前情况实在很不搭调,我觉得有点脸红。

“你要去她——凉子的房间?难道,你跟凉子……”

“请别胡作猜想。”

我立刻驳斥了她的揣测。

听起来有点像是从京极堂口中说出的话。

我没想过我会迷路,只要不这么想就不会迷路。我毫不迟疑地来到似乎是凉子房间的门前停下,敲门。

“我是关口,请问我能进房吗?”

没等回音,我直接手伸向门把,把门打开。

凉子坐在床上。

左胸一带似乎贴着药布,其痕迹明显在薄布料的睡衣上透了出来。

令人心痛。

“关口先生……”

不知是刚哭过还是刚睡醒,眼睛周围有点浮肿。但那却反而让她的表情看来不似平常所见那般不幸。

“抱歉,厚着脸皮来到房间里,您一定觉得我是个失礼的人吧。但没有时间了,我能进去吗?”

凉子点点头。

房间很俭朴。

虽然我没进过其他女性的房间无从比较起,但这里实在是个令人扫兴、丝毫没有装饰的房间。我伸手制止要从床上下来的凉子。

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被石头打到胸口。只是普通的跌打损伤,骨头并无异状。只是我先天心脏不好……”

“我感到很难过,抱歉,都是我的能力不足所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会有那种杂志……”

枕旁的餐具柜放了两本杂志。

“别人丢进来的。”

“看过了吗?”

“是的。”

关于这件事,凉子似乎不想多说。

一想到她的心情我便坐立难安。

“警察出动了,只不过不是因为牧朗失踪事件。”

“是因为……婴儿失踪事件?”

“是的。警察注意到先前在此工作过的户田澄江猝死事件,大概会从那里搜查起吧。”

“何时……会来?”

“我要求他们明天先暂缓一天,如果没能在明天以内找出真相,就会付诸司法。这么一来不论是牧朗的事件也好,婴儿的事件也好,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公之于世。到时候就不是刊在这种胡言乱语的杂志上而是报纸上了。同时,就算你的家人是无辜的,这个家也还是会崩毁。”

“已经……崩毁了。”

凉子说。

“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了,我甚至觉得这本杂志里写的或许是真的。不,我觉得干脆承认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一家人是不畏神明、穷凶恶极的犯罪者,应该被人处以死刑还轻松。”

凉子的额上浮出静脉。

双眉之间刻画出苦闷的深沟。

“凉子小姐,您委托我调查,我还在工作中。如果您就此放弃了,我会觉得很困扰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希望您能诚实说出所知的一切。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而浪费时间绕了太多远路。您、您没说谎吗?”

这,这不是跟榎木津所问的相同了?

凉子别过头,将右手贴在左胸口上。

“关于婴儿事件,我当然知道有过这件事,也知道警察来调查过,只是觉得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所以没告诉您。我也不知道真相,只是……”

不知是伤在痛还是心在痛,凉子的脸色更形苦闷。

“如果问我是否曾刻意说谎……关于事件当晚的情形,我的确说谎了。”

“您说什么!”

虽然问题是我自己问的,听到回答却反而慌张起来。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当晚在哪里。”

“不知道?”

“我与妹妹相同,没有当晚的记忆。”

我再度大吃一惊。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常有记忆丧失的情形。头脑一片空白,恢复意识时已经快过了一天。这段时间里,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到过哪里,自己也完全不晓得。”

“这……请问大概是在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症状?”

凉子沉思了一会儿,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说:

“有点难以启齿,在月事来临时特别容易发生。虽说我月事很少来,一年顶多几次而已……”

说得断断续续。

“啊,那么,当晚也……那个。”

“从前一天下午起,我完全没有记忆。当时我人在这个房间里,醒来时也还是在这里躺着。可是日期已换,已是半夜,算起来时间整整过了一天以上。家人似乎谁也没看到我。我想我大概一直在房间里,所以才会说谎。不过,女儿一整天不见人影却没人担心,这种家庭……果然很奇怪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直凝望着凉子的颈边一带。我想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当时在哪对密室之谜一点影响也没有。

“我……病了吗?这种症状,果然一点也不平常吧。所以妹妹说她失去记忆时,我很快就相信了。”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病症。任谁都会发生记忆障碍,只是程度大小的差异罢了,只要解决原因就能治好。”

我每次见到她,总是会害她说出难堪的事来。

“是吗?但我不觉得这只是普通的病症。关口先生……您早就知道了吧?久远寺家所具有的可怕血脉。”

久远寺家所具有的可怕血脉。

附身妖怪家系。

“如果您是指附身妖怪,那只是迷信而已,是不值得相信的戏言。您甘心被这种迷信搅乱您的人生吗?我们现在生存在昭和民主主义与科学的时代,不是咒术迷信横行的未开化时代。”

“可是。”

凉子声音格外清澈响亮。

“请看这个。”

凉子从诊旁的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片。

“这是内藤在鬼子母神的银杏树上找到的,被人用针钉在树上。”

那是一张用白纸剪成的人偶。人偶被刺上无数的小洞,并写着有如贴在神社里的纸符般密密麻麻难以判别的汉字,看得懂的只有写在中央的“久远寺牧朗”五字。

“这是诅咒用的符咒?”

“我也不懂。但是既然还有人贴这种东西,不就表示不管是民主主义还是科学,都尚未普及到民间吗?”

凉子寂寞地说。

我说要拿去鉴定,收下纸人。凉子接着说:

“不管是我母亲、祖母,还是曾祖母,她们的人生都是在这种无意义的迷信下被弄得一塌糊涂。虽然关口先生您要我别相信,但不管我们信不信,附身妖怪的家系都一样会受到迫害。就算离开赞岐来到东京,情况也没好转。因为……”

凉子看了桌上杂志一眼。

“如您所见,现在情况不也是相同吗?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与这种环境相抗了。”

“凉子小姐。”

“家父……在刚入赘过来时,是个极端讨厌迷信的理性主义者,一开始对久远寺家遭迫害的历史感到很生气。但是后来,不知不觉间也疲惫了,变得愿意容忍既定的事实。所以父亲一开始希望我能成为女医师,反正我也不可能正常结婚,所以他才会如此期望吧。可是我不适合学医,身子又弱,没办法上学。后来又想当药剂师,也曾学习过一阵子,但也还是不行。”

那么,凉子应该具备调剂的知识吧?这么说来,曼陀罗的……

“我原本想学古典文学。”

我的思绪被凉子意外的告白打断。

“只有在阅读中世文学时,我才能远离现实。”

凉子的眼睛朝书架望去。

装上玻璃窗的小书架里,确实摆了许多那一类的书籍。

而且不是外行人会有兴趣阅读的书籍。《宇治拾遗物语》、《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集》,我只认得这几本,其他都是京极堂才认得的书名。对我而言,那些是什么时代、什么内容都不清楚。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逃避现实而已。而且我想,我会逃进怨灵与恶鬼喧嚣跋扈的世界里,果然还是这可怕的附身妖怪家系的血脉影响吧。对我而言,惟一的救赎就是,我妹妹。”

妹妹,久远寺梗子。

凉子挪动仿佛快折断的细颈,看着墙壁。

“妹妹很开朗,又受欢迎,总是非常耀眼。老是卧床在家的我,最期待的事就是听妹妹讲述学校发生或出外旅游的故事了。她天真活泼的举止也是我的骄傲。比起病弱的我,我的父母或许更乐意将久远寺家的未来托付给妹妹吧。我觉得妹妹应该能够打破久远寺家的可怕诅咒。对我而言,能将加之于自己身上的十字架取下,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凉子说到这里,把双腿伸出毛毯,变成侧坐在床上的姿势。接着双手覆盖在额上,说:

“可是,结果却是演变成今天的凄惨状况。我每见到越来越衰弱、丑陋的妹妹,就难过得无法忍受。如果这是加之于久远寺家的诅咒,妹妹现在的状况,难道原本不是应该由我来承担的吗?这是诅咒,不管是我,还是妹妹,或是久远寺家,一定是被诅咒了。不这么想的话,我……”

凉子说到这里哭了起来。

我刚刚还觉得……哭泣的人不可能美丽。

但,凉子哭泣的样子,看起来很美。

“关口先生。”

凉子说完,向前倒下。

我抱住她。凉子的脸贴在我的胸前,又继续哭了起来。

我以前肯定抱过她。

这是妄想。

可是这股妄想虽如前世记忆般模糊,却是充满情色,令人心动。

我像是想吸取她肌肤的温度般,极为缓慢地紧抱住她。

“抱、抱歉,我。”

凉子虽这么说,却没有意思离开我的身旁。

啊,我果然知道她的触感。

“御伽草子 [72] 里的……”

凉子说。

“请您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一般……”

“咦?”

“解开我的诅咒吧。”

“请您……救我。”

我总算回复理性,凉子也离开我的身旁。

“可是我不是魔法师也不是驱魔师,更不用说……”

——安倍晴明。

对了,我怎会一直都没想到,那家伙。

这才是那家伙的本业啊。

我用力抓住凉子的双肩。

从领口之中见到她丰满白皙的乳房。

我用力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个主意。明天,我保证在明天之中,帮这个家解除诅咒。”

“关口先生。”

“明天再跟您联络。”

我说完立刻飞奔出房间。

老妇人似乎深受打击地站在门口。

大概是在意房内发生了什么事吧,但这些小事我已不放在眼里了。

天色已暗。杂司谷的森林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带。

我不断奔跑。

去找他。

去找京极堂。

去找京极堂帮忙解除诅咒!

我全力奔上晕眩坡。

在没有月亮的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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