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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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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

自称“乌苏拉·芒克顿”的怪物悬停在空中,离地二十来英尺,周身被闪电环绕。她没有飞,飘浮在空中,像个气球一样轻飘飘的,可锐利的狂风没有吹动她一丝一毫。

狂风呼啸,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我的脸颊。远在天边的雷电隆隆低吼,小型闪电噼里啪啦。乌苏拉的声音很轻,我却将每个词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她正在对我耳语。

“哦,香香甜甜的布丁和派,麻烦已上你身来。”

她咧开嘴,我从没见过哪张人脸在笑起来时嘴张得那么大,牙露得那么多,可她的笑中不含一丝笑意。

为了逃离她的禁锢,我已经在黑暗中奔跑了许久,半小时还是一小时?要是我一直在车道上,没有穿过一片片农田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肯定已经到了赫姆斯托克农场。可现在,我迷路了,还再次落入魔爪。

乌苏拉飘了下来。她的粉色衬衫没扣纽扣,向外飘开,露出白色的文胸,半长裙随风飘扬,显出她的小腿肚。尽管狂风暴雨,她看上去完全没湿,衣服、脸颊、头发全是干的,连一点雨丝都没沾上。

她飘浮在我的头顶上,伸出双手。

她每一动,温顺地环绕住她的闪电就会随之闪烁。她撑开五指,如同加速播放的电影里绽放的花儿。我知道她在耍我,我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我恨自己不敢坚定立场,可我依然遂了她的愿:我开始逃跑。

我是个被她拿来寻开心的小东西。她玩弄我,就和来过我家的那只姜黄色大公猫“老怪”玩弄老鼠时一个样:放走它,任它跑,然后一跃而起,用爪子把它拍扁在地。可老鼠还是会跑,我别无选择,也只能跑。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树篱的豁口,跌跌撞撞,疼痛难忍,浑身湿透。

逃跑时,乌苏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未曾停下。

“我说过我会把你锁进阁楼,是不是?我说到做到。你爸爸现在很喜欢我,他会对我言听计从。说不定从现在起,每天晚上,他都会登上阁楼,放你出来。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你淹到浴缸里,把你的头按入冰凉的水中。我会让他每晚都这么做,直到我厌倦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会告诉他,不用把你带回来了,只要把你按在水里,直到你不再动弹,直到你的肺被黑暗与凉水充斥。我会让他把你丢在冰冷的浴缸里,你将再也无法动弹。在那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亲吻他,再亲吻他……”

我冲过树篱豁口,踏上一片柔软的草地。

时而炸响的闪电和一股古怪而刺鼻的金属味如影随形,刺痛我的皮肤。周围越来越亮,光源便是那闪烁的蓝白电光。

“当你父亲把你丢在浴缸里,再也不管你时,你会无比愉悦。”乌苏拉轻声说,她的嘴唇拂动我耳朵的感觉似有若无,“因为你不喜欢被关在阁楼里,不仅因为那里黑暗无光,有蜘蛛和鬼魂出没,还因为我会把我的朋友带到那里。白天你看不到它们,但它们会一直与你共处一室,那滋味可不好受。我的朋友们呢,不喜欢小男孩。它们之中有和狗一样大的蜘蛛,有会抓住你不放的旧衣服,还有你的脑子和脑浆。什么书啊,故事啊,你就别想着能在阁楼里读了。”

她的嘴唇拂动我的耳朵——这不是幻觉。她正悬浮在我身旁,头靠在我耳边。感受到我的目光后,她再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我一时岔气,胸闷气短,别说跑了,连动一动都很吃力。完蛋了。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这一次,我没能爬起来。

大腿上的湿热感让我低下头,一股黄色细流正从我睡裤的裆部往外流。我已经七岁,不小了,可仍像个小婴儿一样,吓得尿了裤子。乌苏拉正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看着我,面对这种情况,我什么都做不了。

狩猎游戏到此结束。

乌苏拉直起身子,离地三英尺。我四脚朝天,躺倒在潮湿的草地上。她像破电视机上的人像一样缓缓下降,不容阻止。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的左手,软软的,还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掌心。我低下头,生怕是一只硕大如狗的蜘蛛。借着环绕乌苏拉腾转的闪电散发的电光,我看到手边有一团黑色的小东西,一只耳朵上有一点白——是一只小猫。我把小猫托起来,放到胸口,轻轻抚摸。

我说:“我不跟你走,你不能替我作主。”我坐起身,这样不会像躺倒时那样觉得自己那么脆弱。猫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我的怀里。

“天真的男孩啊。”乌苏拉双脚落地,周身的闪电将她照得像一幅身着灰、绿、蓝色衣衫的女人像,一点都不像个真人。“你还嫩着呢,而我是个成年人。在你们的世界还是个熔岩球的时候,我就已经成年了。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你只能任我戏弄,任我蹂躏。给我站起来,跟我回家。”

埋在我怀里的猫咪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不是猫叫。我将目光从乌苏拉身上移开,看向身后。

穿过草地向我们走来的女孩身披一件带兜帽的亮红色雨衣,脚蹬一双大得不合脚的黑色长筒雨靴,从黑暗中走出来,毫无惧意。她抬起头,看向乌苏拉·芒克顿。

“离开我的土地。”莱蒂说。

乌苏拉后退一步,与此同时腾空而起,悬浮在我和莱蒂上方。莱蒂向我伸出手,看都没看一眼我坐在哪里,便精准地抓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没涉足你的土地。”乌苏拉说,“小姑娘,滚开。”

“你在我的土地上。”莱蒂说。

乌苏拉微微一笑,周身的闪电开始腾转起伏,蓄势待发。她立于狂风的风眼,宛如力量的化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是风暴,她是闪电,她是成人的世界,拥有无边的力量、无尽的秘密和随心所欲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的愚蠢残暴。她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是个七岁男孩,双脚被磨得鲜血淋漓,刚刚还尿了裤子,而悬浮在我上空的怪物是那么强大,那么贪婪,它想把我抓进阁楼,等玩腻味后再让我爸杀了我。

掌心中莱蒂的手给了我勇气,可她只是个女孩,就算她比我大,就算她已经十一岁了,就算她已经十一岁很久很久了,她也不过是个女孩,而乌苏拉是大人。此时此刻,无论她是哪种怪物、哪个巫师、哪样实体化的梦魇,她总归是个大人。大人和小孩争斗,总是大人获胜。

莱蒂说:“回你家去吧,待在这儿对你的身体不好,回去吧,为你自己好。”

空中响起一声扭曲的刮擦声,很吓人,饱含痛苦和折磨,让我心烦意乱。小猫搭在我前胸的爪子也骤然僵直,全身的毛霎时立起。小东西扭动着爬上我的肩膀,发出嘶吼声。我抬头望向乌苏拉,看到她的脸,这才明白刚才的声音来自哪里。

是乌苏拉在笑。

“回去?开什么玩笑。趁你们的人在永恒上开了个洞,我抓住机会。我本可以统治好多个世界,但我跟随在你们后面,静静等待。我有的是耐心。我知道封印迟早会松动,那时我就能踏上真正的地球,沐浴在天阳之下。”她收起笑容,“这儿的一切都脆弱不堪,小姑娘。一个个都那么容易破碎。他们想要的东西实在太简单了。我会从这个世界拿走我想要的一切,就像一个小孩从一片黑莓丛中摘下黑莓,把肉嘟嘟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这一次,我没有松开莱蒂的手。小猫针一样锋利的细爪正慢慢掐进我的肩膀。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反被它咬了一口,不过它咬得不重,看来只是受了惊吓。

狂风呼啸,乌苏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把我封印了很久,可你们带给了我一扇门,我利用他把自己带出了囚笼。现在我已经出来了,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莱蒂看起来没有生气。她想了想,说:“我可以为你造一扇新的门,或者直接让姥姥送你回到海洋彼岸你最初所在的地方。”

乌苏拉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之处溅开一个明亮的小火球,嘶嘶作响。

“把男孩给我。”乌苏拉说,“他属于我,我经由他的身体来到这里,他是我的所有物。”

“你一无所有。”莱蒂生气地说,“至于他,你就更别想了。”莱蒂扶我站起来,在我身后张开双臂抱住我。我们两个孩子立于黑暗中的一片牧草地上,莱蒂抱着我,我抱着小猫,一个声音从上方和四周全方位逼来:

“你能做什么呢?带他回家?这儿是个由规矩构成的世界,小姑娘,他总归属于他的父母。就算你带他回家,他父母也会来接走他,而他的父母属于我。”

“我受够你了。”莱蒂说,“我给了你机会。从我的土地上滚开!”

听她说这几句话时,我的皮肤像过了电,如同先把气球放在毛衣上摩擦、再用它轻触脸颊和头发时的感觉——遍及全身的刺痒感。我的头发湿透了,即便如此,它们似乎也一根根竖了起来。

莱蒂紧紧抱住我,轻声安慰:“别担心。”我正想问她我怎能不担心,我到底应该害怕什么,这时脚下的草地开始放射光芒。

金光四溢。每一根草叶、每一片树叶都在闪闪发光,连树篱也不例外。这光芒柔和而温暖。在我的眼睛看来,草皮下的泥土仿佛也由实实在在的物质化作了纯粹无瑕的光芒。在笼罩草地的金色光华中,环绕乌苏拉噼啪作响的蓝白电光相形见绌,暗淡无神。

乌苏拉晃晃悠悠地向上飘,仿佛被升温的空气带了上去。莱蒂低吟了几个古老的单词,送入这个世界,草坪顿时爆射出万丈金光。我看到乌苏拉被掀倒了,可我没感受到风,不过空中一定有一阵风,因为乌苏拉正如一片枯叶,在飓风中无力地飘摇。我亲眼看着她倒入黑夜,下一刻,乌苏拉连同她的闪电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我来。”莱蒂说,“你得赶紧窝到厨房的火炉前暖暖身子,再来个热水浴,不然你会得重感冒的。”她松开我的手和身子,往后退了一两步。金光慢慢暗淡,渐渐消散,只剩下灌木丛间淡去的星点微光,如同篝火之夜盛宴落幕之时最后一刻的烟火。

“她死了吗?”我问。

“没有。”莱蒂说。

“那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麻烦。”

“的确有可能。你肚子饿吗?”

我差点忘了这回事,听莱蒂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已经饿得快撑不住了。

“让我想想……”莱蒂一边带领我穿过一块块田地一边说,“你全身都湿透了,得赶紧换身衣服。我一会儿去翻一下绿卧室的抽屉柜,我记得堂兄杰佩斯在参加老鼠大战前在那间屋留下了一些衣服,他的个头不比你大多少。”

小猫咪正用粗糙的小舌头舔我的手指。

“我刚刚遇到了这只小猫。”我说。

“我看到了。她一定是在你把她从那片田野里拎起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你了。

“这就是那只猫?我拎起来的那只?”

“对啊。她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吗?”

“没有。她真的会告诉我?”

“有时候吧。你得仔细听。”

我看到前方赫姆斯托克农舍的灯光,温暖舒适近在眼前。我欣喜若狂,虽然我不明白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农舍。

“你运气很好。”莱蒂说,“再退十五英尺,就是安德斯家的田地了。”

“即便那样,你还是会来。”我对她说,“你一定会来救我。”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我说:“莱蒂,我不想回家。”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其实特别想回家,只是不想回到这一夜刚刚逃离的地方。我想回到猫眼石矿工坐在我家的白色迷你车里自杀之前,或者他所坐的车压死我的小猫之前的那个家。

毛茸茸的黑团子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真希望她是我的茸茸,可我知道她不是。瓢泼大雨已再度变回毛毛细雨。

我们蹚过深深的水坑,哗啦哗啦溅起水花,莱蒂穿着长筒雨靴,我光着满是伤口的双脚。到达农家院时,浓烈的粪肥味扑鼻而来。我们穿过一个侧门,走进农舍的大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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