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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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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人多得要命,闷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老实告诉你吧,陈寅,我是要你出来陪我去喝杯酒去。张嘉行从来不干好事,只预备了香槟,谁要喝那个。”

我们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 的酒吧间,我替李彤要了一杯anhattan ,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着酒和我聊了起来。她说她又换了工作,原来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个月,她不干,因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现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装设计部门的副主任,不过她不喜欢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长。我问她是不是还住在vil 里,她说已经搬了三次家了。谈笑间,李彤已经喝下去三杯anhattan 。

“慢点喝,李彤,”我笑着对她说道,“别又像在这里跳舞那天晚上那样喝醉喽!”

“亏你还记得,”李彤仰起头大笑起来,“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点醉了,一定把你那个朋友周大庆吓了一跳。”

“他倒没有吓着,不过他后来一直说你是他看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吗?”李彤笑道,“我想起来了,前两个月我在acy’s 门口还碰见他,他陪他太太去买东西。他给了我他的新地址,说要请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说。

“他确实很好,每年他都寄张圣诞卡给我,上面写着:祝你快乐。”李彤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会赌钱。”

我问李彤还去不去赌马,李彤一听到赛马劲道又来了,她将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来告诉你:上星期我一个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nt knight 的马。爆出了冷门!独得了四百五。陈寅,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还记得邓茂昌呀,那个跑马专家滚回香港结婚去了。没有那个家伙在这里瞎纠缠,我赌马的运气从此好转,每押必中。”

李彤说着笑得前俯后仰,一叠声叫酒保替她添酒。我们喝着聊着,外面的天都暗了下来,李彤站起来笑道:

“走吧,回头慧芬以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抢走了。”

在 buffalo 的第二年,我们便有了莉莉。莉莉五岁进幼稚园的时候,慧芬警告我说: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个人带莉莉回纽约,仍旧去上班。她说她宁愿回纽约失眠去。我也发觉在 buffalo 的生活虽然有规律,可是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对我们也是非常不健康的。于是我们全家又搬回纽约,在 long isnd 上买了一幢新屋。慧芬决定搬进新房子的第一个周末大宴宾客,把我们的老朋友又一齐请来。那天请了张嘉行和雷芷苓两对夫妇,李彤是一个人来的,此外还有王医生带来的几个朋友,慧芬为了这次宴客准备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几样中国菜。吃完饭成牌局的时候,慧芬要张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个人凑成一桌麻将,她说要重温她们“四强俱乐部”时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扑克牌这一桌的一位男客对调了。她说她几年都没有碰过麻将,张子都忘掉了。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没有加入牌局,替她两边招呼着。当大家玩定了以后,我便到内厅以男客为主的扑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儿时,却没有看到李彤。男客们说李彤要求暂退出几盘,离开了桌子。我在屋内找了一轮都没有寻见她,当我打开连着客厅那间纱廊的门时,却看见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张乘凉的藤摇椅上睡着了。

纱廊里的光线暗淡,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吊灯。李彤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来了。她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地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她的头发似乎留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地堆在胸前,插在她发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团银光十分生猛地伏在她的腮上。我从来没有看到李彤这样疲惫过,无论在什么场合,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佻,那么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脚步声把她惊醒了,她倏地坐了起来,掠着头发,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是你吗,陈寅?”

“你睡着了,李彤。”我说。

“就是说呀,刚才在牌桌上有点累,退了下来,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想不到却睡了过去—— 你来得正好,替我弄杯酒来好吗?”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拿到纱廊给她,李彤吞了一大口,叹了一下说道:

“喔唷,凉得真舒服。我刚才在牌桌上的手气别扭极了。一晚上也没拿着一副像样的牌。你知道打show hand 没有好牌多么泄气。我的耐性愈来愈坏,玩扑克也觉得没什么劲道了。”

客厅里面慧芬、张嘉行、雷芷苓三个人不停地谈笑着。张嘉行的嗓门很大,每隔一会儿便听见她的笑声压倒众人爆开起来。扑克牌那一桌也很热闹,清脆的筹码,丁丁当当地滚跌着。

“大概张大姊又在摸清一色了。”李彤摇了一摇头笑道。李彤看上去又消瘦了些,两腮微微地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双露光的眼睛,还是闪烁得那么厉害。

“再替我去弄杯酒来好吗?”李彤把空杯子递给我说道。

我又去和了一杯威士忌拿给她。正当我们在纱廊里讲话的当儿,我那个五岁大的小女儿莉莉却探着头跑了进来。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绒睡袍,头上扎了一个天蓝的冲天结,一张胖嘟嘟的圆脸,又红又白,看着实在叫人疼怜。莉莉是我的宠儿,每天晚上总要和我亲一下才肯去睡觉。我弯下身去,莉莉踮起脚来和我亲了一下响吻。

“不和auntie 亲一下吗?”李彤笑着对莉莉说道。莉莉跑过去扳下李彤的脖子,在李彤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李彤把莉莉抱到膝上对我说道:

“像足了黄慧芬,长大了也是个美人儿。”

“这是什么,auntie ?”莉莉抚弄着李彤手上戴着的一枚钻戒问道。

“这是石头。”李彤笑着说。

“我要。”莉莉娇声嚷道。

“那就给你。”李彤说着就把手上那枚钻戒卸了下来,套在莉莉的大拇指上。莉莉举起她肥胖的小手,把那枚钻戒舞得闪闪发光。

“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要让她玩丢了。”我止住李彤道。

“我真的送给莉莉的,”李彤抬起头满面认真地对我说道,然后俯下身在莉莉脸上亲了一下说道,“good girl,给你做陪嫁,将来嫁个好女婿好吗?去,去,拿去给你爸爸替你收着。”

莉莉笑吟吟地把那枚钻戒拿给我,便跳蹦蹦去睡觉了。李彤指着我手上的大钻戒说道:

“那是我出国时我妈给我当陪嫁的。”

“你那么喜欢莉莉,给你做干女儿算了。”我说道。

“罢了,罢了,”李彤立起身来,嘴角又笑得高高地挑了起来说道,“莉莉有黄慧芬那么个好妈妈还要我干什么?你看看,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吗?我们进去吧,我已经输了好些筹码,这下去捞本去。”

这次我们回到纽约来,很少看到李彤。我们有牌局,她也不大来参加了。有人说她在跟一个美国人谈恋爱,也有人却说她和一个南美洲的商人弄得很不清楚。一天,我和慧芬开车下城,正当我们转入河边公路时,有一辆庞大金色的敞篷林肯,和我们的车子擦身而过,超前飞快驶去,里面有一个人大声喊道:

“黄—— 慧—— 芬!”

慧芬赶忙伸头出去,然后啧着嘴叹道:

“李彤的样子真唬人!”

李彤坐在那辆金色敞车的右前座,她转身向后,朝着我们张开双手乱招一阵。她头上系了一块黑色的大头巾,被风吹起半天高。那辆金色车子像一丸流星,一眨眼,便把她的身影牵走了。她身旁开车的那个男人,身材硕大,好像是个美国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李彤。

雷芷苓结婚的第四年才生头一个孩子,两夫妻乐得了不得。她的儿子做满月,把我们请到了她riverdale的家里去。我们吃完饭成上牌局,打了几轮扑克,张嘉行两夫妇才来到。张嘉行一进门右手高举着一封电报,便大声喊道:

“李彤死了!李彤死了!”

“哪个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还有哪个李彤?”张嘉行不耐烦地说道。

“胡说,”雷芷苓也大声说道,“李彤前两个星期才去欧洲旅行去了。”

“你才胡说,”张嘉行把那封电报塞给雷芷苓,“你看看这封电报,中国领事馆从威尼斯打给我的。李彤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杀了。她没有留遗书,这里又没有她的亲人,还是警察从她皮包里翻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领事馆打来这封电报,我刚才去和这边的警察局接头,打开她的公寓,几柜子的衣服——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都一齐争嚷着:李彤为什么死?李彤为什么死?两个人吵着声音都变得有点愤慨起来,好像李彤自杀把她们两人都欺瞒了一番似的。慧芬把那封电报接了过去,却一直没有做声。

“这是怎么说?她也犯不着去死呀!”张嘉行喊道,“她赚的钱比谁都多,好好地活得不耐烦了?”

“我劝过她多少次:正正经经去嫁一个人。她却一直和我嬉皮笑脸,从来不把我的话当话听。”雷芷苓说道。

“这么多人追她,她一个也不要,怪得谁?”张嘉行说。

雷芷苓走到卧房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大家说道:

“我还忘记拿给你们看,上个礼拜我才接到李彤从意大利寄来的这张照片——谁料得着她会出事?”

那是一张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捞开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 地叉在腰上,右手却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挥的姿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慧芬握着那张照片默默地端详着,我凑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后面写着的几行字:

亲爱的英美苏:

这是比萨斜塔

中国

一九六○年十月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还在一直争论李彤自杀的原因。张嘉行说也许因为李彤被那个美国人抛掉了,雷芷苓却说也许因为她的神经有点失常。可是她们都一致结论李彤死得有点不应该。

“我晓得了,”张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说道,“李彤就是不该去欧洲!中国人也去学那些美国人,一个人到欧洲乱跑一顿。这下在那儿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该留在纽约,至少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她混,打打牌闹闹,她便没有工夫去死了。”

雷芷苓好像终于同意了张嘉行的说法似的,停止了争论。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雷芷苓和张嘉行对坐着,发起怔来,慧芬却低着头一直不停地翻弄那张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拨弄着面前的筹码,有些默默地抽着烟。先头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吵嚷得太厉害,这时突然静下来,客厅里的空气骤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来。正当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的时候,雷芷苓的婴儿在摇篮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洪亮的婴啼冲破了渐渐浓缩的沉寂。雷芷苓惊立起来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们宝宝的好日子,不要谈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复了刚才的牌局。可是不知怎的,这回牌风却突然转得炽旺起来,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张嘉行捞起袖子,大声喊着:“show hand!show hand!”将面前的筹码一大堆一大堆豁珖琅推到塘子里去。雷芷苓跟着张嘉行也肆无忌惮地下起大注来。慧芬打扑克一向谨慎,可是她也受了她们感染似的,一动便将所有的筹码掷进塘子里。男客人们比较能够把持,可是由于张嘉行她们乱下注,牌风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抢着下注,满桌子花花绿绿的筹码,像浪头一般一忽儿涌向东家,一忽儿涌向西家。张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劝阻她们,可是她们两人却像一对战红了眼的斗鸡一般,把她们的先生横蛮地挡了回去,一赢了钱时便纵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地张开手将满桌子的筹码扫到跟前,然后不停地喊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张嘉行的声音叫得嘶哑了,雷芷苓的个子娇小,声音也细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张嘉行比赛似的,拼命提高嗓子,声音变得非常尖锐,十分地刺耳。输赢大了,一轮一轮下去,大家都忘了时间,等到江腾去拉开窗帘时,大家才发觉外面已经亮了。太阳升了上来,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强烈的光线闪进屋内,照得大家都眯上了眼睛,张嘉行丢下牌,用手把脸掩起来。江腾叫雷芷苓去暖咖啡,我们便停止了牌局。结算下来,慧芬和我都是大输家。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时,发觉昨晚原来飘了雪。街上东一块西一块,好像发了霉似的。冰泥地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毛,雪层不厚,掩不住那污秽的冰泥,沁出点点的黑斑来。

riverdale附近,全是一式酱色陈旧的公寓房子。这是个星期天,住户们都在睡早觉,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户全遮上了黄色的帘子,好像许多双挖去了瞳仁的大眼睛,互相空白地瞪视着。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悬了一架锯齿形的救火梯,把房面切成了迷宫似的图样。梯子都积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铁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白毛来。太阳升过了屋顶,照得一条街通亮,但是空气寒冽,鲜明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着一件大衣,低着头,看着地,在避开街上的污雪,她的发髻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领上,显得有点凌乱。我忘了带手套,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风,吹进眼里,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头一直是干干的。我们的车子也结了冻,试了好一会儿才发燃火。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慧芬打开了车窗,寒气灌进车厢来,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关起来,慧芬。”我说。

“闷得很,我要吹吹风。”慧芬说。

“把窗子关起来,好吗?”我的手握着方向盘被冷风吹得十分僵疼。慧芬扭着身子,背向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没有做声。

“关起窗子,听见没有?”我突然厉声喝道,我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这阵冷风吹得涌了上来似的。慧芬转过身来,没有说话,默默地关上了车窗。当车子开进tis sare的当儿,我发觉慧芬坐在我旁边哭泣起来了。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地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地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从来没有看见慧芬这样灰白这样憔悴过。她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这一刻,我却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我侵袭过来。她的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地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顷刻间,我感到我非常能够体会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觉得慧芬那份悲哀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独与尊重。我掉过头去,不再去看她,将车子加足了马力,在tis s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驶起来。四十二街两旁那些大戏院的霓虹灯还在亮着,可是有了阳光却黯淡多了。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两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没有想到纽约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这么空荡,这么寂寥起来。

《现代文学》第二十五期

一九六五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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