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硫斯之腱(2/2)
范·霍森跟着费尔海恩,把这词组重复了一遍,好像要记住这几个字。
“阿喀硫斯之腱——跟腱。”
他已经用抹布擦过双手了,现在从一堆画纸下抽出了一张图,用四个视角画的,精准之至;小腿和足部构成一个整体,已经很难想象它们以前不是这样组合在一起的,很难想象这个部位曾经空无一物,只是含糊一片、如今已被完全忘却的画面;现在,每个部分各归各,终于合体了。怎么从来没人注意到这条肌腱呢?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要像逆流而上追索源头一般,去发现某些部分,这真让人难以置信。用柳叶刀追随血管从而确定血流的源头也同样如披荆斩棘。精细的描画填补了那些空白之处。
发现并命名。攻克并赋予文明。从此往后,一小块白色软骨将归顺我们的法则,我们也将整肃以待。
不过,最让年轻的范·霍森着迷的是这个名字。事实上,他还是个诗人,哪怕接受了医学教育,他还是喜欢用韵文写作。这个名字能激发他脑海中的神话形象,仿佛正在欣赏一幅描摹了血统纯正的仙女天神的意大利名画。海神之女忒提斯抓住小阿喀琉斯之踵,让他浸入冥河,从而永生不死——这个人体部位难道还会有更贴切的名字吗?
也许,菲利普·费尔海恩无意间摸索到了一种隐秘的规则——也许,整个儿神话世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也许,就在人体内部,存在着某种大大小小万物间的彼此映照——传说和英雄,神明和动物,植物的有序与矿物的和谐?也许,我们本来就该用这个思路来命名人体部位——阿尔忒弥斯的肌肉,雅典娜的主动脉,赫菲斯托斯的锤骨,墨丘利的双螺旋?
入夜后两小时,两人一起上床休息,那张双人床肯定是前任房主留下的——菲利普终生未娶。夜里很凉,他们不得不盖上几张羊皮,气味混着湿气,让屋里弥漫了羊脂和笔墨的气息。
“你得回莱顿去啊,回到大学里。我们需要你。”范·霍森说道。
菲利普·费尔海恩解开皮绳,卸下木腿,搁到一边。
“疼啊。”他说。
在范·霍森想来,他是在说支在床头柜的假肢,但菲利普·费尔海恩手指的并不是假肢,而是现在曝露出的、不复存在的腿脚,缺失的部分。
“伤疤会疼?”年轻人问道。不管哪里疼,都不会减弱他对这位纤弱男人的深切同情。
“我的腿会疼。我感觉得到疼痛沿着骨头走,两只脚都痛得让我发疯。大脚趾和关节。都肿了,发炎了,皮肤很痒。就在这儿。”他说着,弯下腰,指了指床单上的一条小褶皱。
威廉沉默了。他该说什么呢?接着,他俩都平躺下来,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主人吹灭了蜡烛,看不见了,然后在黑暗中说道:
“我们必须研究自己的疼痛。”
可以理解,一个杵在木球根上的人不可能太敏捷地移动,但菲利普很勇敢,要不是因为有点轻微的跛足,以及假肢发出的干巴巴的吱嘎声,别人很难发觉这个男人少了一条腿。步履比常人慢,也意味着有时间交谈。那是个清新的早晨,街上一派欣欣向荣,太阳升起来,在纤细的白杨树间闪动——散步的感觉挺美好的。走到半路,他们拦下了一辆运送蔬菜到莱顿市集的板车,多亏有车可搭,他们才有时间在皇家酒店吃了顿像样的早餐。
然后,他们在运河码头登船,船是靠几匹高头大马拖靠岸的;他们选了便宜的甲板座,头顶上有遮阳篷,因为天气很好,这样坐船是纯然的享受。
我该让他们走了——坐上去阿姆斯特丹的驳船,走水路,穿过他们头顶的遮阳篷投下的交织的阴影。他们两人都穿黑衣,戴着浆洗得笔挺的雪白衣领;范·霍森更华贵,更整洁,但那只能说明他有个帮他打理衣装的妻子,要不然就是有钱雇仆人,但也仅此而已。菲利普坐在反座,背对船行的方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健全的那条腿屈着,黑色的皮拖鞋上绑着一条有毛边的深紫色缎带。权当脚跟的木球抵在驳船甲板上的一个绳结边。他们在倒退的景致中看向彼此:垂柳围绕的田野,排水沟,小码头,铺着芦苇顶的木屋。野鹅也像一只小船,沿岸悠游。和煦的微风吹拂了他们帽檐的羽毛。
我要补充一点,和他的导师不一样,范·霍森没有绘画的天赋。他是解剖学家,每次解剖都会雇一位专业画师到场。他的工作方式包括做详尽的笔记,详尽到每次重读都能让他回忆起现场的点点滴滴。写作也是一个好办法。
而且,身为解剖学家,他尽力实现斯宾诺莎先生的教导,狂热地吸取经验和倡导,直到禁令终止了斯宾诺莎的学说——把人类视为单纯的线条、平面和实体。
注释
1 philip verheyen(1648—1711),出生于比利时,弗拉芒的外科医生,解剖学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