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9)(2/2)
“风我好喜欢海呀,”小玉道,“你们小时候常来?”
她问归她问,在我们常盘家的历史里,全家从来没有来海边游玩过,就连全家一起出门游玩也没有过。
我摇了摇头之后老实地回答:“他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
“大海。”
“今天?”
在岩洞大婶的店里做帮手时,我们也来过沿海区域,有好几次从副驾或车斗眺望过海面。可是,跟大海如此近距离接触这还是第一次,我有些兴奋。有首儿歌里唱道:“大海真宽呀、真大呀。”我觉得它唱得真是贴切。
“风我……第一次来看大海呀。”小玉似乎很开心,立刻脱起衣服来,似乎是想去追风我。她的泳衣早在里面穿好了,此时正随意摆动着手臂问我:“这衣服,会不会有点太露啦?”
我对泳衣并不熟悉,感觉她的泳衣只不过比在学校穿的那些衣服更时尚一些而已,也不算露,但她看起来很害羞。随后,她高喊了一声“风我—”就一溜烟儿地踢着沙子奔海边去了。
当时的小玉和眼前的小玉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她毫不在意全裸的身体,面无表情地顺着台阶往上而去,仿佛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人偶。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小玉呢?我想。
在我看来,总在风我身旁笑嘻嘻地打闹的小玉才是真实的。可是,她人生中应该有大半时间都在这个家中度过。如此一想,眼前的这个女孩才是真正的小玉。她和风我在一起时,只不过是为了风我和自己才强颜欢笑的,是在扮演快乐的自己而已。
我忽然感到很孤独,视野仿佛模糊了。而真正孤独的是小玉自己。
“闲话休提”—我想起这么一个词。
与人闲聊时,这个词常常表示接下来要“书归正传”了。小玉也好,我们也罢,每个人的人生都很难用“幸运”来形容。可不可以突然来一句“闲话休提”,然后向我们展示真正的生活、更为正常的生活呢?我不禁在心中祈求。
一阵水花声响起。
小玉沉入了水箱。也不知她叔叔是怎样操纵的,水箱的盖子开始闭合。水箱里几乎灌满了水,小玉因为手脚上的锁链而下沉。那并不算长的头发如无数细小的手,无力地伸展开来。刚才勉强吸进体内的空气,现在化作生命的气泡被吐了出来,剩下的只有面部痛苦的表情。
没有声音,雪白的身体如水母般摇晃,散发出虚幻的美。可是这份美丽的尽头——她的脸上却是凄惨、狰狞,令人矛盾。
周围那些熟客一动不动地站着,安静得让人难以察觉他们是否还在。我听见了旁边的奥山咽口水的声音。
我几乎没有观看。我看不下去。水里赤裸的小玉表情狰狞地忍受着痛苦,这种事本身就超脱了现实。这样下去不就死了吗?我的大脑放弃了思考。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如打包的行李一般死去,这种事情不应该存在。所以,这是一件并不存在的事情。
水箱里的水位慢慢降了下去。这应该也是由她叔叔控制的。我观察过,发现他手上有形似控制器的东西。也不知水箱的出水口在什么地方,里面的水正在缓慢地往外排。小玉似乎还有意识,她将脸伸向水面。恐惧使她开始丑陋地挣扎,仿佛一只将要饿死的动物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面前的食物。
水箱里的水维持在一半的高度,小玉呜咽着浮在里面。她正拼命地划动着雪白的双脚,稍有懈怠就会因锁链的重量再次下沉。
然后,水又开始上涨了,小玉痛苦不已。我明明看在眼里,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我是在做梦吧?我希望这是梦。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体内红黑的岩浆几近沸腾。
得想想办法。我想着。要把这些全都毁掉——这个念头让我继续停留在现场。
我装出不经意的模样看了看手表,实际上是在确认距离那个还有多长时间。
“你等一下。”
高杉正好在我希望他提问的地方插嘴打断了我,我也明白他要问什么。“没错,”我抢在他提问前道,“那天正好是我们的生日。”
“这么巧?”他很惊讶,这样也合理。
这种可怕的场面并非经常上演,顶多也就一个月一次的样子。小玉能活下来,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样难得的表演日,居然跟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这也太过巧合了。高杉应该是这样想的。
“那不是偶然,”我说,“正好相反—”
“怎么相反了?”
“之所以在那天上演,是因为那天是我们的生日。”
从奥山那里接到电话,得知下一场表演的日期时,我们面面相觑,觉得这是偶然。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方开始解释,“据说那天其实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的生日。”
他又怎么会想到,此时跟他说话的正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呢?
“她不但不能去帮男朋友庆祝生日,连个面也见不到,还被逼来进行水箱表演。”
奥山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起来。说完刚才那些话,他非但没有表现出“真可怜”之类的同情,反而来了句“这让我更加兴奋”。这句话正表现出他的嗜虐主义和支配他人时的喜悦之情。
小玉的叔叔已经知道小玉有了男朋友,或许小玉没注意透露了关于生日那天的安排。
“可能她被要求所有事情都要向他报告吧。”风我是这么说的。
“报告男朋友的生日?”
“报告一切,生活的全部。跟谁见面,跟谁做了什么,还有生理周期。”
“怎么可能?”我坚决否定,其实我也没有否定的根据。
“那种生活小玉可能已经过了十多年了,那种受人控制的生活。”
“你能察觉到?”
“我有时候觉得她跟我们相似。”风我语气平淡地说道,“家就是地狱,在外面的时候才能活着。可是,在外面的自己又不是真正的自己。这种感觉,小玉身上也有。”
过了十五岁之后,我们的身体发育得更健壮了,尤其是风我。干体力活儿的同时,他还用岩洞大婶从外面回收来的健身器具锻炼肌肉,臂力是有的。跟小时候相比,我们对那个人,也就是父亲的恐惧可以说有所减少了,但在同一个空间相处时,我们依然会紧张得胃痛。那个人似乎也对我们有所警惕,常常趁我们没有防备时开始施暴,而且手段更狡猾。家对我们来说仍然是地狱。
总之,奥山话里的意思就是,正因为那一天是小玉男朋友的生日,也就是风我的生日,所以她才得去跳水箱。
“生日那天,我们本来准备去海洋馆,”和奥山打完电话后,风我告诉我,“我那天也请假了。”
“哦,你说过。”
每一年的生日当天,我们都必须详细地共享彼此的计划。从十点到深夜,我们将每两个小时对换一次位置,有时候还要根据情况彻底伪装成对方。有些时间段的对换,可能会让风我约会时最快乐的体验被我抢占,所以必须事先确认彼此的安排。
“小玉暂时还没跟我提更改日期的事。”
“奥山带来的消息可能是假的呀。”
风我并不同意我这句话。“估计她会等到当天再告诉我去不了,用身体不适之类的理由。那样才显得更自然。”“不过,当初怎么偏偏就选了去海洋馆呢?”
—风我最后还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结果她非但看不到水箱里的鱼,连自己都得进水箱里了。
生日当天起床后,我发现风我正站在洗脸池前,手里攥着手机咬牙切齿,表情痛苦。
“怎么了?”我压低声音问他。在家的时候,我们说话一向小心。他递过手机让我看邮件。
邮件的大致意思是:突然发高烧,今天去不了了。还有一句:本来很期待的,真可惜。
“她一定真的感到非常可惜。”我想象着小玉写这封邮件时的心情,胸口仿佛被箭射穿般疼痛。
风我没有回应,紧握着我递回去的手机,表情狰狞。
“别这样。”如果我没拦着,可能他就会一时冲动把手机给砸了。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如果只因为一时冲动,一部智能手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哦,对。”
我看了看手表。
我看着小玉在水箱里痛苦不堪,确认了时间,快到晚上八点十分了。我觉得还是我们运气好,一个小时前的话太早,一个小时后又太晚了。
你问如果当天不是生日的话,会怎么样?
应该也没多大差别吧。
我们只是想破坏这场表演。我们只是想攻击那些置身安全地带而去摆布、蹂躏小玉的人。必然会想办法让两个人都参加活动,然后大闹一场。因为入口处需要搜身而无法将武器带进去,但如果我俩拼尽全力,像火力全开的汽车那样大闹一场的话,也会让小玉的叔叔无从招架。既然选在了对我们来说那么重要的一天,那么我们也想要特别一些。
所以,我们决定干一票。这算是一种恶作剧,也是一种无聊的自我满足。
我跟风我之前已经对过手表,精确到秒。当剩余时间快到一分钟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倒计时。之前我练习过好多次,已经可以较为准确地读秒了。
还剩一分钟时,我开始行动。
水箱里,小玉正忍受着痛苦。
“到此为止!”我大喊着,举起手。我的声音在那样安静的室内回响着,众人应当都受到了惊吓。我走到水箱前,大喊道:“你们以为干出这种事还能跑得了吗?!”
小玉的叔叔反应还是很快的,这点不得不佩服他。他忽然不见了,再现身时手里已经攥着一个长长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过这也是好事,如果我看清楚那是猎枪,可能当场就动弹不得了。
“这种事情不能原谅。奴役他人的行为不能原谅!”
我能讲完这种话而不笑,全是因为愤怒。就在这个过程中,小玉仍然浸泡在水箱里。我甚至有些担心了。如果小玉的叔叔没有操作,水箱里的水位是不是就不会下降,那不就真的要了命了?不过已经没有时间了。
距离对调位置只剩下一丁点时间了。
我必须做完该做的事。
不管这事多无聊,那也是我跟风我的约定。
“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你们可能以为会变身的超级英雄根本不存在—”
我环视四周,一群人正傻站着。
我真想问他们,凭什么你们这样的人可以道貌岸然地活着?我简直恶心得要吐了。
“其实,是有的,”我说,“这就让你们瞧瞧。”
我动了起来,动作之前已经和风我练习了好几遍。双腿分开,迅速挥动手臂,然后转身。
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和母亲拌嘴、背着书包负气出走、最后却被未成年男孩撞死的女孩子。
她怀抱着玩偶,被迎面而来的车子撞死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我慌忙将其挥散。
我也好,风我也罢,可能都觉得这至少算是对那时候的一种补偿。
小玉,她并不是那个小女孩。这不是从头来过,也不是为败者办的复活赛。只是我们想帮助别人,这样多少能够填补心中阴郁的空洞。
我喊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词,可能人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变身!”
同一时间,我的身体发麻,感觉被薄膜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