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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七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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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鸟语的矮脚人躲在树上目睹了这场战斗。

他们哭泣着逃回自己的村庄。这等于给阿吾塔毗的部落指出了行进路线。部落以年轻武士为前驱,妇孺老弱随之跟进。就在今天云中村所在的地方,矮脚人的村庄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矮小的半地下房屋密布在台地上。还有他们养羊的畜栏,挖掘金子的洞穴都出现在视线里。阿吾塔毗说:这是神灵指给我们的地方。矮脚人的村庄哭声震天。他们派来戴着鸟羽冠的长老,奉献黄金,和取火的石英石。阿吾塔毗不要金子,也不要石英石。阿吾塔毗要的是这个新的生存之地。那是矮脚人的末日,尽管他们所有人都投入了战斗,尽管他们召集了那么多山妖水怪和森林里的毒虫都来参战。但他们的村庄,还是被战马踏平。阿吾塔毗用霹雳火驱散了成阵的毒虫,阿吾塔毗挥舞闪电之鞭夺去了山妖水怪的魂魄。阿吾塔毗得神之助,挥舞一片乌云,收集矮脚人的哭声和密如飞蝗的石头箭镞。阿吾塔毗一抖乌云的披风,矮脚人都被自己的箭镞杀伤。即便用硫黄火烧过几遍,很长的时间里,一到阴雨天气,矮脚人的鬼魂还是吱吱地哭叫。一到阴雨天,矮脚人的鬼魂就聚集在逼近村子的树林边缘。他们悲伤的声音把林子的边缘弄得湿漉漉,冷冰冰的。阿吾塔毗上天向神灵借了好几次霹雳火,才使森林变得干燥疏朗,才使阳光可以穿过树林,把地面照亮。阿吾塔毗还独身进入森林去安抚那些鬼魂。答应永远不破坏他们的墓地,答应鬼节到来的时候,施食给他们,就像对待自己部落的亡灵一样。认命的矮脚人才终于平静下来。云中村人刚建起的房屋才不会在夜里无故倾倒,新开垦的庄稼地才不会生出那么多害虫。

帶领部落从西边横穿高原,来到高原东部的阿吾塔毗,征服了矮脚人,荡尽了森林中的妖魔鬼怪的阿吾塔毗后来升了天。灵魂化入云中村后终年积雪的山峰,成为了山神。

以前祭山神,阿巴重述这个故事,心里满是云中村人的骄傲,和对山神阿吾塔毗的崇敬。今天阿巴心里却横生哀怜之情。云中村要消失了。而在消失之前,云中村人也遭遇了当年那些矮脚人那样的无妄之灾。悲怆之情充满了阿巴。他奋力地击鼓摇铃。他一遍遍往祭火里投进糌粑、麦粒,添上新鲜的柏枝。此时,阿吾塔毗已经降灵到祭火旁,和云中村的子孙在一起了。除了地震后永远离开了云中村的幸存者,该在的云中村人都来了。阿巴看不见他们,但他相信阿吾塔毗能够看见。阿巴想,如果鬼魂来得多,阿吾塔毗就不会发现还有一些云中村人不在这里。他想,也许在阿吾塔毗眼中,鬼魂和活人是一个样子。

阿巴喊:向山神献马了!

他掏出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一千匹马。那是一沓沓四方形的纸片。上面印着献给山神的骏马。一沓一百匹。阿巴把这些纸片奋力上抛,纸片飞上天空,在高处散开,在风中飘飘荡荡。那些纸马像鸟一样在风中轻盈地飞翔。阿巴动作敏捷,接连不断把风马抛向天空。一边高声呼喊:胜利了!胜利了!

阿巴高呼:胜利了!胜利了!

女人们留在原地,老人和孩子们留在原地,在祭火前歌唱舞蹈。少年男子,青年男子,壮年男子,上山去献箭。他们举着箭向山上奔跑,箭杆前端五彩的旗幡迎风招展。他们嘴里发出尖厉的啸叫,那是古代迎敌冲锋时的震天呼喊。阿巴一人扛着九支箭,气喘吁吁,不能像一人举一支箭那些轻松地奔跑啸叫。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半途停下。全村人的箭都在他的肩上,他仿佛听到身后脚步杂沓。阿巴想要第一个到达。青草,青草间的各色花朵在他眼前摇晃。平缓的山坡在他脚下起伏。山脊上,站着白桦、云杉,一丛丛栎树挤成一团。他经过了它们,让它们落在自己身后。然后,他看到祭坛了。那个高高的石堆。石堆上插着往年献上的箭杆。箭杆已经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旗幡上的色彩已经被雨雪褪尽,被风撕破,丝丝缕缕的白色依然在风中飘扬。

阿巴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说:我该早点回来,我不该这么晚才回来。

他来到了祭坛前。

他跪在那里,大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诵念刻在石头上的八字真言:

“嗡——嘛——之——哞——耶——萨——列——德——”

祭坛的石头上横刻着那八个字母:嗡嘛之哞耶萨列德!

这块石头上这八个字母刻在一朵莲花的八个花瓣上,花瓣环绕辛饶弥沃祖师的浅浮雕像:嗡嘛之哞耶萨列德!

这八个字母刻在祖师的莲花冠上:嗡嘛之哞耶萨列德!

阿巴大声念诵着八字真言,阿吾塔毗率领族人东来之前,他们的故乡就在祖师诞生的地方,在祖师成神的地方。云中村人远离故土,来到云中村已经一千多年。云中村也是祖师托梦给阿吾塔毗让他在这里率领族人扎下根的地方。森林地带土地肥沃,气候温润,云中村很快人丁兴旺。有很多族人进入更深的河谷,变成了瓦约乡的七个村庄。只是那些村庄的人后来改变了信仰。他们信仰释迦佛,信仰莲花生大师,云中村人就不认为和他们同为一族了。现今的瓦约乡有七个村子。本该有八个村子的,但几百年前,一个村子消失了。云中村人说,这个村子消失是因为他们轻易改变了信仰。另外六个村的人却说,因为他们不肯改变信仰而受到了山神的惩罚。他们的山神和云中村的山神是同一座雪山。只是他们不称这座雪山为阿吾塔毗。他们称这座雪山为金刚手菩萨。金刚手菩萨头戴骷髅冠,蓝色身体周围缠绕着团团火焰。面对世界,这个菩萨采取了一种威吓的姿态。那六个村子的人也祭祀这座雪山。他们的祭坛在峡谷对面山上的一个小湖边。云中村移民的时候,一些佛教徒说,如果信仰佛教,信仰金刚手菩萨,云中村就不会和那个消失的村庄一样命运。

云中村人说,地质灾害面前,信什么教都是一样。这次地震,消失的不止云中村一个村庄。这些消失的村庄有汉族的村子,有羌族的村子,也有藏族的村子。这些村庄的信仰各式各样。的确有人暗地里散播云中村的消失是与信仰有关的说法。云中村即将消失,但活着的人已经星散四方。

嗡嘛之哞耶萨列德!

地震后,云中村人就没来祭祀过山神。祭台上的箭杆已经朽腐。箭杆上的旗幡也褪尽了颜色。云中村的山神是多么可怜!没有人来献马。先前的马肯定都已羸弱不堪,箭也朽腐如此,稍一碰触就拦腰折断。阿巴把朽烂的箭从祭台上拔下来,插上了新的九支箭杆。新箭杆笔直、坚韧、散发着杉木的香气,紧缚在上方的彩旗迎风招展。阿巴高声吟诵新箭的赞辞。

再把最后一百匹风马抛向天空。

阿巴向雪山望去。那金字塔形的雪峰稳稳坐在那里,头上冰雪的水晶冠闪闪发光,青灰色的岩石身体也闪烁着铁的光芒。

阿巴再一次高呼:啊嗦嗦!胜利了!啊嗦嗦!胜利了!

要是在以前,云中村所有男丁此时都会和他一样振臂高呼,真是山鸣谷应啊!现在,他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大山上,声音刚喊出口,就被风带走,没有一座山岩给予回应,没有一朵云为之震颤,没有一个海子为之激起波澜。神山也没有回应。神山回应的方式是在山顶张开一片旗云——一片展开的旗帜一样的云彩。有几只鹰,平展开宽阔的翅膀,在山前盘旋。上升,使蓝天成为深沉的背景。下降,沉入深深的峡谷。

接下来的时间,筋疲力尽的阿巴就坐在祭台边的草地上。

风吹动新箭上的旗幡。一只鸟飞过头顶。那是一只隼,快得像箭一样。阳光越来越强烈,草和花都散发出强烈的香气。

一个人的祭山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以往可不是这样。以往,祭山仪式结束意味着节日的开始。献完箭的男人们回到下方的草地。这时,祭火已经熄灭。山神已经领受了祝祷与祈求,得到了新的战马和锋利坚韧的新箭。降灵于人间的他,又回到天上,骑着追风马在云中巡行时,又显得威风凛凛了。

继续留在人间的云中村的人围坐在草地上享用美酒与美食,他们穿着不常穿戴的传统华服纵情歌舞。男人们摔跤,比赛枪法。姑娘们展示笑声与美貌。全村人都不会下山,他们在草甸上搭起帐篷。晚上,山风强劲,帐篷摇晃着像是海上的船。云中村人重新体味祖辈们从西向东的迁徙之路。他们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走走停停,战斗,或者停在某处等待收獲足够的口粮,再继续向前,一直走了几十年,这才走到他们东进的终止处。就是在这个地方,首领阿吾塔毗梦见了祖师。祖师说,不能再往东去了。再东去地会变得很低,马会失去斗志,牦牛和山羊都会被热死。再东去人烟稠密,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这个部落是从高旷的荒野里来的,他们不喜欢森林。他们东进的路上一直避免深入森林。但祖师在梦中对首领说,你们要往森林里去。祭山的地方,正是他们当年转入森林的地方。每年,云中村人都会回到这个地方,睡在帐篷里,半夜里,气流从峡谷里猛烈上升,帐篷在鼓荡,群山仿佛波涛,星光亮在天上,云中村人以此体味祖先们当年的漂泊与动荡。

阿巴坐在那里,回想着以前的热烈与喧闹,眼前的寂静让他倍感凄凉与哀伤。

他是希望有鬼魂的,他希望云中村的鬼魂都在这里。但他们没有用任何方式显示出他们的存在。在云中村的传说中,那些亲切的鬼魂有很多显示存在的方式。让一只火钳像人一样迈开腿走路。让碗自己盛满茶水。让发酵的酸奶变得能酸掉牙齿。让一只牛突然说话。让成熟的苹果不断砸中同一个人。让一个穿了新衣服的人跌进水渠。在这些传说中,云中村人变成鬼以后,都成了孩子气的家伙。传说中那些鬼魂也会显示他们的悲哀。他们会在暗夜里,让人看见很多眼睛,像蛤蟆卵一样密集地挤在一起,像布谷鸟叫声一样悲伤,这些眼睛显示悲伤的时候也是孩子气的,那时必然伴着草丛里蚱蜢的歌唱。那时就该祭师出现了,往那些暗影处抛撒食子。祭师要说,不能让鬼魂饿着了啊!鬼魂也是各家各户都有,都要管的啊!后来,反封建迷信以后,鬼魂也就不再出现,用那些奇特的方式向人显现他们的悲哀与饥饿了。

阿巴一个人制造的热闹结束了。

祭火已经燃尽,变成了一堆浅白色的灰烬。他散播到空中的一千匹风马,大多都降落到了草地上。微风使它们微微抖动身体。风再大一些,就会有几匹重新腾空而起,在天上飞旋几圈,又降落在地上。阿巴突然大声说:有鬼魂在的话,你们就让风马起舞吧!

风马一动不动。

阿巴也不失望。因为他对鬼魂的有无也在信与不信之间。虽然他更倾向于世间是有鬼魂的,云中村是有鬼魂的。有鬼魂,那神也是有的。现在,山神会对只有一个人的山神节感到惊讶吗?他不会以为云中村只剩下他这个祭师了吧。阿巴起身下山时,还在心里对山神说:云中村的子孙还有很多,只是他们离开这里去了别的地方。他们都往东边去了。去了以前祖师不让去的地方。

阿巴想起来,祖师在梦中对阿吾塔毗说过,不能再往东边去了。大地在东边低下去。气候炎热,牦牛和山羊都不能成活。

阿巴对着雪山说:阿吾塔毗,祖师说得对,大地真的在东边低下去,低到山都没有了。那里果然很热,牦牛和山羊真的不能存活。不过,那里用不着喂养这些东西。云中村的人在那里种茶,他们没有学种大米,云中村人不爱在水中种植庄稼。还有人什么都不种,就是打工,村长带着人打扫街道,还有人在家具厂锯木头。他们最争气的儿子女儿上了大学。他说,阿吾塔毗,云中村人想接您过去的,可您是这么大一座雪山,如果您不肯起身,谁有本事让您挪一下屁股?那里没有庙了。也没有喇嘛。他们把祖师像供在我家里。政府给了我三间屋的房子,我一个人,就用一间来供奉祖师辛饶弥沃。不是塑像,是一张画像。

在移民村,阿巴把祖师的唐卡像挂在多出来的那间屋子里。在画像前摆上一张案子。上面摆上油灯和香炉。开始,画像前是点着长明灯的。阿巴会一家一家去讨供油。云中村的移民都感谢他。那张祖师像已经成了他们对云中村最后的系念。后来,点长明灯被制止了,因为有火灾隐患。政府干部拿来了用电的长明供灯。还有诵念器,一通上电,一个人就在带个小喇叭的仪器里不停地诵念经咒。阿巴只用长明灯,关了诵念器的开关。因为其中念诵的是佛教的东西。政府干部说,原来你们藏族人信仰也有不一样啊。干部让阿巴进城去挑合适的诵念器,记得要发票,可以报销。不用油灯供祖师像,也见不着阿吾塔毗神山,这些移民敬神的心也就渐渐淡了。他们的皮肤一天天白净,身上的云中村气味渐渐消散。到某一天,他们其实就不是云中村人了。以后移民村的人,会像云中村人传说遥远西方的故土一样,把云中村也变成一个传说吗?

在移民村,阿巴和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家的结论是:要不了一百年,人们就会把云中村彻底忘记。为什么?世界变了。以前是整个部族几千里的迁徙,一路与敌对的部族争战。现在不一样了,即便地震不来,想想云中村已经失去了多少户人家。像裁缝家,靠手艺举家去了县城。像祥巴家,靠了三个儿子的蛮勇,虽然那么招摇地在村里盖了大房子,但那只是为了显摆一下,他们并不是真的要回去了。他们聚在移民村算有多少年轻人离开了村庄就再没有回来。参军的,考上大学的,还有那些在城里酒吧餐馆当服务员还兼表演歌舞的小伙子和漂亮姑娘。到了移民村后,上了年纪的人安顿下来,年轻人继续出走。两个小时汽车就到了省城。从那里坐上火车,坐上飞机就去了北京和广州。桑木丹家的儿子在村里人看来,除了嘴巴乖巧,什么都不会,但他回来过年时声称,居然还去了一趟美国。大家得出结论,现在是单打独斗的时代,不需要跟整个部族生死相依了,当然也就不再需要像阿吾塔毗那样的首领了。有人还想出了一个比喻,世界上所有的水流开始的时候,都是一小股一小股聚在一起。越往前,就要汇入更大的水流,最后,流入大海,就分不出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了。

阿巴想,以后,没有了云中村,也就没有人来祭祀阿吾塔毗了。他回来,是要把云中村的亡魂聚集起來。如果云中村没有消失,阿巴和他们就跟云中村在一起。如果云中村消失,他也要把这些亡魂召集到一起,和云中村一起消失。

但对阿吾塔毗雪山他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他只能保证,当云中村在的时候,他会每年都来,为山神送马献箭。云中村消失的时候,他也会随之消失。那时,恐怕连阿吾塔毗的名字也要消失了。因为改宗了佛教的瓦约乡的其他村子已经不叫这座神圣的雪山是阿吾塔毗,他们给了它一个佛教神灵的名字。阿巴想,要是阿吾塔毗能同时是金刚手菩萨就好了,那样,他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名字,每年山神节都能接受同样是他子孙的瓦约乡其余六个村子的祭献。

在非物质文化传习班的时候,阿巴和江边村的祭师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个祭师是一个喇嘛。喇嘛说,你们的阿吾塔毗不可能同时是金刚手菩萨。他必须被金刚手菩萨或更厉害的佛教神灵收服,变成佛教的护法。即便那样,他也只能做旁边那座小一点雪山的山神,作为金刚手菩萨的陪侍。那个喇嘛很骄傲。他说其实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们云中村的人很顽固,你们不改,阿吾塔毗也改不了。听他的口气,反倒是云中村人连累了阿吾塔毗。

阿巴坐在已变成一堆冷灰的祭火堆前。山风正在起来。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五年前的今天,是云中村祭山的日子。但在祭山前三天,地动山摇,日月无光。地震毁掉了一切。云中村房屋全部倒塌,还死了差不多一百个人。等到惊惧过去,悲哀稍息,住在蓝色板房里的人们开始和政府干部一起商量重建计划。就有人说,明年,要好好地祭祀山神。但是,他们没有等到这个日子,云中村就集体搬迁了。

云中村是春天来时搬迁的。

一队卡车停在山下的公路上,云中村人背着震后剩下的不多一点东西,坐上卡车,去了远方的移民村。这个时间也是政府反复考量过的。不在冬天搬迁,是给云中村人留足了在心理上接受无情事实的缓冲时间。3月,风转了方向,大地解冻,雨水一来,滑坡体说不定会在某天就突然爆发。再说,3月一过,移民村就要一天天炎热起来,这时候去,云中村这些高原人还有适应气候的时间。

阿巴起身收拾他的两只褡裢。现在,两只褡裢都空了。一千匹风马抛向了天空。五彩的旗幡扎在了箭上。香料投进了祭火。

他喊:回去了!

他面对山下的峡谷站着,阳坡的草地在他右手边,阴坡的森林在他左手边。他喊:回去了!

草地寂静无声。树林寂静无声。只有风,摇晃着那些树和草。阳光在上面跳荡。

雪山高踞在那里,没有表情也没有声响。那些鬼魂也没有声响。本来,阿巴想看到鬼魂们应声而来,即便看不见身形,他们也该弄出点什么迹象。比如,青草在他们无声无形的脚前倒下。比如,让风发出尖厉的啸叫。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两匹马应声走过来,用湿漉漉的鼻翼碰一碰他。

阿巴给马上好鞍子,他说:很久都没有吃到这么好的草了吧。

阿巴把空了的褡裢放在了马鞍上。

马走在前面,人跟在后面,慢慢地下山去了。

满坡开着的鲜花落在了后面。阿吾塔毗雪山也落在了后面。越往下走,高峻的雪山就一点点矮下去。阿巴不断回头。先是看见一片桦树遮去了那金字塔宽大的岩石基座。然后,是蜿蜒的山脊遮去了山峰的腰身,最后,就只剩下一顶冰雪帽子在时起时伏了。

阿巴声声呼喊:回去了,回去了!

他不确定云中村的鬼魂是不是跟在他的身后。但他希望他们就在他身后。他想,这些家伙,是故意不让他看见。也许,他们还在背后对他做着鬼脸。

太阳落山之前,阿巴就回到了村子里,他再次把各家各户都走到了。在每家门口,他都说一声:我们给阿吾塔毗献过马和箭了!

废墟上的荒草甚至小树还是按原先的样子在微风中晃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甚至在两户汉人家门前,阿巴也说了同样的话。两户汉人家原先也随云中村人上山祭祀。但后来就不乐意了。他们愿意去祭一个神,但当他们知道这个神是云中村人的祖先时,就不再上山了。因为阿吾塔毗不是他们的祖先。他们有自己的故乡,有自己的祖先。龚家和张家说,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还去,我们自己的祖先就不保佑我们了。即便如此,阿巴还是去了龚家和张家门前,把对其他家房子说过的话也对着他们两家的房子说了一遍。这两家也死了人,他们的鬼魂也一样在村子里飘荡。这两家死了的娃娃,都是在云中村出生的。震后,他们没有去移民村,他们向政府提出申请,两家人回到了老家。此时,距他们两家在云中村落户已经三十多年了。

走完了村子每一户人家,阿巴在落日余晖中落座在喇嘛家门前。

他想要跟喇嘛说话。

村里唯一的喇嘛在地震前好多年就死了。阿巴记得,那是他恢复了记忆的第五个年头。

阿巴恢复记忆的时候,喇嘛已经很老了。他不大跟人说话。每天,太阳出来,他就出门来,坐在院子里,苹果树下面一张羊皮垫子上。冬天,苹果树落光了叶子,他就坐在阳光里。苹果树枝杈的影子,落在他脸上仿佛粗大的皱纹。春天,苹果树开花,他就坐在花香中间。夏天,他的头顶上就是一片浓重的阴凉。秋天,当有人经过门前,他就举起拐杖,指向树上的某一只苹果。那是他在邀请人去采摘品尝。有人会开玩笑说,喇嘛你自己吃吧。他还是不说话。他会张开嘴,让人看他一颗牙齿都没有了的口腔。

云中村的男人老去的时候,会变成两种样子。一种,脸上的皱纹刀削斧劈一般,喝酒吃肉,越来越像个男人。这样的人会用这种方式毁坏掉身上的某个器官,会经受死亡的痛苦。还有一种,像喇嘛这样,身子变得矮小,远看,脸上的皮肤紧致光洁,像是一把擦亮了的铜壶,近看,则是布满细密到不可胜数的皱纹,像是岁月的冰面被巨力震动,均匀地破碎到了看不出破碎的程度。这种破碎使得他们的面容带上了女性的柔美。这种破碎看上去像是一直在微笑。喇嘛变成了后一种人。他每天只喝一些泉水,吃很少一点粮食。那食量不超过一只画眉。每天,他都会坐在阳光下,像是能从阳光中直接吸收能量。这种人会无疾而终,某天坐在树下,再不起来,脸上的笑意固定住了,好像临终之前,看见了天堂。

阿巴醒来的那一年,喇嘛就那样坐在院子中央的苹果树下了。

阿巴清醒过来第三次经过他家门口时,喇嘛对他招手,叫他进到院子里来。

阿巴说,你是要请我吃一只苹果吗?那是阿巴最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他总觉得像是刚从泥石流里脱身出来一样,他对喇嘛说,我不想吃东西,我觉得嘴里塞满了泥沙。而且,那些泥沙还有硝石的味道。

喇嘛掉光了牙齿的嘴里发出些含混的声音。

阿巴实在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阿巴大声对喇嘛说:脑子里乱哄哄的,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喇嘛笑了,又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喇嘛的孙女对他说:爷爷说,你走,他叫你过两天再来看他。

第二天,阿巴看见喇嘛坐上家里的拖拉机去了县城。村里人说,一个只吃画眉那么少食物的老人,让拖拉机这么颠着,回来不就是一具死尸了吗?他们说,他毕竟是个喇嘛,才能想出这样新鲜的死法。家里人也怕把老人颠坏了。他们把家里新添的沙发垫子拆下来,垫在他身下,又用两条被子把他包裹起来。让他像一个娃娃一样坐在车斗里,摇摇晃晃地往县城去了。第二天,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喇嘛没死,他坐在车斗里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过两天,阿巴又去了他们家。喇嘛依然坐在苹果树下。他又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还是他孙女来做的翻译:爷爷说,还要再过两天。其实,起码又过了七八个两天。这时,邮递员开着小面包车上山来,送来了一个包裹,那是喇嘛去县城定做的假牙。

大家都说:喇嘛想要说话了!

喇嘛要说什么话?莫不是他想让我们重建寺庙,供养辛饶弥沃祖师吧。

这件事,有人家愿意,有人家不大愿意。不大愿意的人家说,这么多年没有庙,云中村的日子不是照样越过越好了吗?也有人家说,要修,就修个佛教的庙,供个释迦牟尼,供个莲花生大师,说不定还更加灵验呢?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孙,都是从祖师故乡来的,那六个村不都信仰佛教了吗?这些人家的人进出村子,都故意绕过喇嘛家。

其实,喇嘛只想跟一个人说话。这个人就是阿巴。

阿巴来了,喇嘛把身旁泡在杯子里的假牙塞进嘴里装好,他口齿清楚的第一句話说:呀,药水的味道,我不喜欢。

阿巴也坐在了苹果树下。头顶上,成熟的苹果一个个浑圆饱满。

喇嘛清了清嗓子:孩子,我想对你讲些事情。

阿巴挺直了腰板。

但是,在对你讲事情之前,我想让你的脑子清凉下来。

阿巴说:好吧,我的脑子里总是嗡嗡作响,我嘴里全是硝石的味道。

喇嘛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浅浅的铜盆。他往盆里倒上清净的泉水。他笑了,说:你以为我要念什么咒语吗?孩子,我不念什么咒语。我只要你看着水。两只眼睛都看着水。

阿巴就用一双眼睛紧盯着铜盆中的水。

喇嘛用手来回搓铜盆的边缘。在云中村,这种动作是要让什么东西暖和起来。两只手互相搓磨,是让手暖和起来。用一只手去搓一个人的某一个部位,是要让那个部位暖和过来。搓一个东西,是要让这个东西暖和过来。一个酒鬼搓热一只杯子,他会说:我不准你把我的酒变凉。冬天,大人把一只钥匙搓热,他会说:我不准你把孩子的手烫伤。古代的时候,人们搓一块石英石,是为了让它和铁刀相碰擦时能发出火花。喇嘛搓这只铜盆干什么?

阿巴问他:你是要让盆子热起来,您想把水烧开吗?

闭嘴,孩子,用你的眼睛和心盯住水!

铜盆在喇嘛的手底下发出蜜蜂飞舞一样的嗡嗡声,盆里的水也荡起了细密的波纹。然后,那声音低下去,震荡的波纹也渐趋平静。在这声音中,在这波纹的激荡下,阿巴迷糊一阵,又清醒过来。还不等他开口,喇嘛说:去吧,明天再来。

他站起身来,想再说什么,喇嘛把假牙取出来,对着他晃动,意思是不想再说话了。

阿巴晚上做了梦。梦见铜盆振动着嗡嗡作响。盆里的水荡起细密的波纹,很多气泡从盆底升起。那些气泡钻进他的脑子里,一颗一颗,亮晶晶的,质地清凉。早上起来,阿巴沉甸甸的脑袋松快多了,嘴里的硝石味道也淡了许多,代之而起的是新鲜泉水的味道。

他急急出门,奔喇嘛家而去。

阿巴去得早了。太阳还没有照进院子,喇嘛还没有从屋里出来。

阿巴没有接受主人进屋喝茶的邀请,他满脸笑容站在院子里等。他看着苹果树上那些浑圆的果实上面结满了晶亮的露水。村背后的山林里,画眉鸟在啼叫。村旁石碉上,鸽群在聚集。这些野鸽子,春天成双成对地离群,秋天,它们带着刚刚长大能展翅飞翔的小鸽子回来,重新聚集成群。它们要么停在石碉上咕咕叫唤,要么展开翅膀,在云中村上空呼呼地飞翔。太阳正在升起来,斜射的阳光形成了一道光幕。鸽群飞进光幕,被阳光照亮,鸽群飞出光幕,灰色的剪影融入浓重的山影中消失不见。

阿巴满脸笑容,仿佛这样的景象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展开一样,就像这个世界刚刚在他眼前诞生一样。

喇嘛从屋子里出来了。他笑眯眯地坐在苹果树下。

这回是阿巴自己把铜盆摆好,把壶中的泉水倒进盆中。他盘腿坐在喇嘛面前,弯下腰,把脸对着铜盆。他说:我看着水了。

喇嘛的双手动作起来,使得铜盆嗡嗡作响,使得盆中的水轻轻震荡。完了,喇嘛长舒了一口气,说:好了,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早上,阿巴自己去泉眼取了泉水。秋天的早晨,天气有些凉意了。泉眼上罩着雾气。阿巴用漂在泉水上的桦皮瓢把那些氤氲的雾气荡开。他往妈妈亲手用香烟熏过的壶中舀满泉水。往喇嘛家去的路上,壶中水荡漾的声音让他感到神清气爽。路上碰到他的人都惊讶地说:呀,今天阿巴的眼睛这么明亮!

阿巴笑着,他觉得自己心里比眼睛还要明亮!

他到的时候,喇嘛已经等在苹果树下了。阿巴往铜盆中注入自己取来的泉水的时候,喇嘛说,呀!阿巴。呀!阿巴。喇嘛突然口气严厉地说,跪下!

阿巴刚刚跪下,喇嘛就端起铜盆,把一盆水倾倒在他头上。一股沁凉,从头顶窜下背脊,直到屁股沟那里,一瞬之间,那股沁凉就把他贯穿。阿巴跪在那里哭了起来。他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水夺眶而出,和着头上滴下的泉水挂满了脸颊。

好了,好了。喇嘛张开袍袖,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泉水,这下好了,你可以听我交代些事情了。

喇嘛说:要不是为了等你醒来,我早就死了。孩子,为了等你醒来,我多活了好几年了。云中村的事,我得交代给你了。不是村长管的事,不是乡政府县政府管的事,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喇嘛故意压低了声音,是鬼神的事!

阿巴说:为什么要等我?

你是祭师的儿子嘛。

喇嘛您也有儿子啊!

喇嘛说:我儿子不相信鬼神了,而且,我儿子怕鬼。

不相信鬼神还怕什么鬼?

不相信的人才害怕,相信了就不会害怕。

那些日子,云中村的人都惊讶地看见,阿巴背着行走不便的喇嘛村里村外走动。

喇嘛把拐杖指向哪里,阿巴就把他背到哪里。

然后,两个人坐下来,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大家问阿巴:喇嘛对你说了些什么?

阿巴不说话。

大家问喇嘛是不是想重建寺庙,阿巴还是不说话。

大家又去问喇嘛:您对阿巴说了什么?

喇嘛指指自己的嘴:我没有牙齿了,你们听不清我说的话。

大家就笑起来:喇嘛您安了假牙,口齿可清楚了。

有一天,两人去过当年把阿巴弄成了一个傻子的滑坡体那里,阿巴让喇嘛坐在一块大石头的阴凉里,自己曝露在阳光下被晒得满头大汗。太阳落山的时候,喇嘛说:这下,我可以死了。喇嘛把假牙取下来,交到阿巴手里,示意他扔到山下。阿巴拿着假牙,不知道该不该扔。喇嘛表情坚定,示意他扔下去。阿巴就奋力把假牙扔下山去了。

喇嘛呜噜呜噜又说了句什么。

这回阿巴猜中了:您是说不再说话了吗?

喇嘛点点头,张开双臂,阿巴蹲下身子,背上他回到村子里。喇嘛这一回家,真的就不再说话,他还是每天都出来坐在苹果树下。城里的水果贩子来了,一家人手忙脚乱地采摘苹果。他也一动不动地坐在苹果树下。苹果树的叶子变红了,掉光了,他还是每天坐在那里。等到第一场雪下来,喇嘛不再出来,他死了。他死在那个下雪的夜晚。

喇嘛死前,要阿巴背着他去了云中村的三个地方。消失了的水电站、下山路口的大磐石旁,以及石碉下面。

好些人來问阿巴:喇嘛真的没说要重建寺庙吗?喇嘛没有说要找那个干部把寺庙的东西要回来吗?别的村子重建寺庙都把以前没收的东西从政府那里要回来了。

阿巴摇头。

那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阿巴笑笑,不肯回答。

其实,喇嘛讲的也就是些老年间的事情。喇嘛交代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他是告诉阿巴,将来慰鬼施食时最不能漏掉这三个地方。

比如石碉下面吧。喇嘛说,石碉不是人自己建成的。建立云中村的时候,人们就想建这么一座高高的碉楼。足够高的碉楼才可以镇住地下的妖魔鬼怪,才能防御敌对部落的侵袭。但人们自己就是建不成。建到一半时,碉楼就会倒塌下来。没有神的帮助与指点,石碉建不起来。有了神的帮助与指点,云中村人才建起了这座高高的碉楼。阿巴不明白,喇嘛告诉他这个有什么意思。以为石碉是人独立建造,和知道没有神帮助就建不成,这中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喇嘛的意思是要云中村人更加敬神吗?

喇嘛说,不是这个意思。喇嘛说,野蛮时代,这里是云中村的战守之地,我只是要你知道,这里鬼多!

原先水电站那个地方,还有磐石那里,也是鬼多。

祭完了山神的阿巴,一直坐在喇嘛家门前,看着太阳落山。为的是让喇嘛知道,他今天上山去,代表云中村所有的幸存者,带领着云中村的鬼魂上山去向山神阿吾塔毗献祭了。阿巴其实不知道喇嘛自己会不会也有鬼魂,如果有的话,是不是也像他活着的时候,需要人背着上山。如果有鬼魂,如果没有人背他。那他一定坐在苹果树下。所以,阿巴要来告诉他一声。

阿巴说:喇嘛啊,不只是您让我祭祀山神,政府也让我这么做呢。我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阿巴一直坐到太阳落了山,风凉起来,他屁股下被太阳晒暖和了的石阶也渐渐变凉。院子里,被倒塌的墙体压得歪斜着身子的苹果树上已经挂上了拇指大小的果子。

阿巴说:苹果熟了的时候,我要来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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