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月(2/2)
那个东西!
阿巴也压低了声音问:真是那个东西?
云丹又舔了一次自己的手指,呸一口吐出来:是那个东西!
两个人用碰触到巨大禁忌的口吻说的“那个东西”是罂粟。新中国成立前好几十年时间,这一带都是盛产这种罪恶而诱惑的植物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这种植物已禁绝几十年了。但这种植物也会间或出现,从某个角落突然長出来,开始就像蔓菁,有一天猛然抽出长茎,猛然开出艳丽的花朵。阿巴小时候,这样的花开会成为一个令全村震动的重大事件。民兵们在尖厉的哨声中迅速集合,把一株两株开着艳丽花朵的植物包围起来。那时的村不叫村,叫作生产队。民兵们集合起来,反倒把全村人都引向那个地方。生产队长在猛摇电话,向上面报告:云中村发现了鸦片。孩子们莫名欢欣莫名激动,想看一看那突然开放的艳丽的邪恶之花。年纪更大的人们也来围观,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讳莫如深。阿巴记得,每次,父亲都会紧攥住他的小胳膊,说:这有什么好看,跟我回家!也不管他的儿子是多不情愿。回到家里,他还会说:有什么稀罕,以前到处都是这东西!
这更让阿巴浮想联翩。禁忌诱惑了一个少年!
可在民兵们的包围中,他只看到那植株上一点隐约的颜色,没有看清花朵的形状。他还因此生了病。发烧,在离奇的梦境中看见光怪陆离不能凝聚成形的色彩,呓语。他看见家里人围在他身边,他们在说花魂什么的。他隐约觉得父亲搭起梯子攀上了房梁,他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他会从那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用牙从一坨黑色的东西上咬下一小点。牛得了莫名其妙的病,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就像阿巴看了罂粟花回来这种情形,就把这东西化开一点在水里,灌进他的嘴里。阿巴现在还能记起来,一只勺子把他紧咬的牙撬开,另一只勺子把神秘药水灌进他嘴里。那几张犹如浮动在天上的焦灼的脸都松弛下来,他听见他们都像叹气一样说,好了,好了……他听见自己也在喃喃自语,好了,好了。脑子像被敲了一下,又像是有烟不断飘了进去。他松弛的身体沉沉下坠,周围一片黑暗,但下面是些微的亮光。他沉向那亮光,进入那亮光,然后就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他从床上坐起来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座老房子该有的那些声音和气息包围着他。少年阿巴此时只觉得感官敏锐,神清气爽。他起身跑出了房子。跑向昨天发现那两株罂粟的地方。他跑过小学校,听见教室里书声琅琅。他跑过村前的麦田,麦子随风起伏,地里拔草的人们像在一个大湖中游泳。阿巴一口气跑到了昨天发现罂粟的地方。他眼前已经没有开放的禁忌之花了。地上有两个坑,那两株罪恶的植物被连根掘起,无情消灭了。他只闻到那些新鲜浮土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站在了他的身后。
父亲笑着说:你们不认识它,可我们大人认识,它长出第一片叶子我们就认出它了。大家都认出它了。大家都不说,直到它开花。
为什么?
父亲说:这样云中村就可以热闹一下。
但从他的表情看,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又不知道他要说的那个意思是什么。他只看见父亲背后是一片天空,天空中的云底部平坦,像山一样耸立。
阿巴和云丹一起看着那株植物。
云丹问阿巴:你准备把它怎么办?
阿巴看看云丹:就让它长起来吧。
阿巴和云丹两个人又好奇地看一阵那株罂粟,然后赤着脚,坐在村前枯死的老柏树前,看着荒地里鹿在高草中漫游。它们和阿巴的两匹马亲密无间。即便是白额和黑蹄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这些鹿也一点都不惊诧。倒是云丹驮东西上山来的马,怯怯地躲在一边。
鹿群和马在深草中漫游。啃食嫩叶,晃动耳朵,呦呦鸣叫。它们还去了荒废的樱桃园。啃食肥嫩的樱桃叶。
枯树下没有阴凉,太阳再升高的时候,两个人又移到了石碉的阴影下面。石碉上有筑巢的红嘴鸦,它们在空中盘旋的影子不时从他们面前掠过。两个人一直坐到鹿群吃饱了,排成一线回到村后山上。
其间,云丹只说了一句:你现在像个神灵一样。
而阿巴的回答是:我是一个祭师。
一起过了夜,又一起看了鹿的云丹和阿巴,分别时就特别地依依不舍了。
云丹唤来了他的马。把空空的褡裢搭上马背。两个人沉默着穿过齐腰的高草。阿巴的两匹马也静静地跟在后面。阿巴一直把云丹送到下山的路口,那株松树和磐石跟前。两个人又互相频繁地碰触着额头。
云丹说:伙计,你把消失的鹿都唤了回来,会变成神的。
阿巴指了指身后看不见的雪山,说:伙计,神在上面。
在磐石另一边,那棵野樱桃树下,长出了一群羊肚菌。显然,这些菌子是昨夜才长出来的。菌体娇嫩,头上还顶着些苔藓和枯草。它们一个挨着一个,站立在树荫下,使这片地面充满了新鲜菌子浓烈的气息。
阿巴笑了:神不让我的伙计空手回家呢。
云丹下山,阿巴就靠着磐石坐下。从这里,他望得见河谷里的村庄、房舍、果园、深浅不一的庄稼地、蜿蜒的栅栏。如果不是村子后面岷江干旱河谷那裸露着泥土和岩石的灰白色山坡,那就是人间天堂的景象。地震后,那些山坡上修起了蜿蜒的道路,供游客去往山上的森林和湖泊,从高处俯瞰峡谷的田园风光。阿巴可以看到蜿蜒的山道上供游客休息的琉璃瓦顶的凉亭。但不像往常,可以看到山道上的马匹和游人。那些人和马从朝阳的山梁上转向山的背阴面,再转过去一些,就是山坳里那个深蓝的湖泊。阿巴去过那个湖泊。地震前,那个湖很小,但湖岸边有很宽阔的草地和杜鹃花林。地震时,一个滑坡体把小湖的出口堵塞住了,把湖面提高了两米。当时因为担心堰塞湖决口,曾经有过把湖口的堰塞体炸开的动议。但这个决定受到瓦约乡民的反对。他们不能接受山上湖泊消失的事实。那是山下几个村子过山神节祭祀山神和游春的地方。他们更不能想象,一湖水倾泻而下,会在山坡上造成一个多么巨大的创口,水流干净后,那将是一个砾石累累寸草不生的巨大沟槽。后来,还是地质专家上山勘测,证实盛了一湖蓝水的坳地是古代冰川下冲时深挖出来的,下面的基岩完整厚实。地质专家还费了很大劲把一台钻机弄上山去,把大地深处一段段岩芯取出来。阿巴在乡政府院子里看到过一段段铁灰色的整齐岩芯。有云中村的人哭着问地质专家,为什么云中村下面的岩石就不能如此坚固?
地质专家的回答是:大地应力。
地震后,云中村人都掌握了一整套地质术语。要是以前,他们怎么可能懂得大地应力这样的术语。可地震时,大地爆发出那么巨大的力量,他们又怎么会不懂得大地应力是什么意思?对他们来说,大地应力就是来自地下的摧毁一切的神秘力量的名字。
云中村有不甘心的人就骂:去他妈的大地应力。
同样是云中村的人说:生气有什么用处呢?大地应力是科学。
什么是科学?去他妈的科学!
唉,认命吧。科学就像神谕。
云中村人远离神谕已经很多年了,云中村人不懂得科学更是与生俱来。科学和神都把力量明明白白地显示在人们面前,那你就必须从中选择一样来相信了。
根据传说,瓦约乡的几个村子,都是从云中村派生出来的。一千多年前,首领阿吾塔毗带领部落从遥远的西部来到这里,战胜了森林中狩猎为生的矮脚人部落,在山地即将消失,就要进入东部湿热平原的地方停留下来。阿吾塔毗带领部落在森林中开辟耕地和牧场,建起了云中村,人丁兴旺后,就有一些人慢慢向山下河谷迁移。阿巴不解的是,山下村庄的大多数人,知道云中村将要消失,竟没有失去根子的惋惜。
尽管这样,阿巴还是想,山下这几个村子平安,山神,也就是他们的祖先还是会高兴的。
阿巴一个人待着,总是要想好多事情。但他尽量不去想外甥仁钦。他去磨坊那里跟妹妹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提仁钦。他知道想外甥多了,自己会坚持不下来。他想让脑子停下,但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动,不肯停下。
看上去平和安详的瓦约乡出事了,这是他昨天才从云丹那里知道的。
事情的起因是钱。事情放大靠的是手机。
游客被江边村的人敲了竹杠。
之前,游客在手机微信里就对瓦约乡人有些议论了。
瓦约乡又脏又臭的厕所。还有瓦约乡人牵马驮游客上山,他们心疼自己的马,在陡峭的山路上要游客下来自己攀爬。有农家乐涂改了乡政府制订的菜价标牌上的数字。还有人家用山羊肉冒充野羊肉,以提高价格。被罢免了的乡长仁钦年轻,爱玩微信,从手机上看到这些议论越来越多,这正是他当乡长时竭力防止的。他提醒代理乡长洛伍,这些都是不好的苗头。
私下里,洛伍就完全没有乡长的风度了。他说,手机,微信,当干部的应该看电视,看报纸。不把你舅舅從山上劝下来,你怎么表现都不能官复原职。
话说到这个份上,仁钦就无法开口了。
也就在这天,一家农家乐宰客,一盘野菜居然收了游客两百元钱,游客把这个过程录了视频,发在微信里,被疯狂转发。中午发生的事情,到晚上,那个游客都还没有回到城里,就已经迅速发酵。
视频里,游客问那个戴着棒球帽,拿着计算器收费的年轻女子,为什么一盘野菜,口味也一般,却要两百块钱。那女子若无其事地笑着,指着乡政府制定的菜品价目表说,这是政府价目表上没有的菜,野菜。游客问,这是什么野菜,价目表上那些野菜也就三十块一份。那个若无其事的年轻女子这时还把四川话改成了普通话,抖着腿说:这不是一般的野菜。
怎么不一般?
又从旁边过来一个年轻男子,事后查明,是女孩的表哥,他走过来,故作神秘地说:这个菜很稀少,很稀少,是国家保护植物。
游客提高了声音:什么?你们让我们吃保护植物?!
那个年轻人还找补了一句:不骗你们,这是二级保护植物。
其实,这就是一种山上森林里常见的野菜,鹿耳韭。白生生的茎,绿油油的叶。但网民不知道这个。这就是两重罪过了。卖高价一重,卖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是第二重。
录视频的人明白,还有第三重道德罪。
视频里有人说:地震时我们捐款捐物,这一桌人中还有当过志愿者的。
这惹得视频里的江边村的小伙子也动气了:每一个来这里的游客都说地震时帮助过我们,那这个情我们八辈子也还不了了!
就这样,一个手机小视频就像原子弹一样在网络上爆炸了。
难怪云丹在云中村对阿巴说:哎呀呀,如今这个手机,这个网,厉害得很哪!
游客们吃过饭,付了钱,上车回城,时间是下午3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位,顺手就把视频传上了三个微信群。热闹的转发就此开始。汹涌的舆情开始像失火的森林一样燃烧。下午5点,路上的人还没到家,这段视频已经传到了几百里外的移民村。传到了移民村家具厂的李老板的手机上。
那天,在家具厂上班的人都看到和气的李老板从办公室走出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从云中村来的几个人。每逢到厂子生意不好,需要裁人的时候,老板就喜欢这样看人。云中村几个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移民到新地方,云中村人本事有限,要是被家具厂开了,要找新工作也难。老板开口,却不是裁人。他问:你们村以前的那个乡是叫瓦约乡吗?
大家笑了:是瓦约乡。
李老板拿着手机,摇着头,回身往办公室走,丢下一句话:你们那里的人太不好了。
李老板都回到办公室,准备关门了,却又走回来,问:走了的那个阿巴,你们说他外甥是乡长。
他外甥是乡长。
你们说他回去干什么去了?
他是祭师,他去祭祀山神,安抚村中的鬼魂。
我看他是骗了你们,八成是开餐馆去了。两百元一盘野菜,他要发大财了!
这话把几个在移民村打工维生的云中村人说得一头雾水,又不敢向老板问个仔细。只有回到家里,才开始讨论阿巴是不是真的骗了他们。如果阿巴知道乡亲们的讨论结果,一定会感到巨大的安慰。
他们说,阿巴那个一根筋的人,全世界的人都骗人了,他也不会骗人。他就是想骗人了,也学不会。
这事在网上闹了三四天,还没有止息的意思。直接的结果就是来瓦约乡甚至周边乡镇的游客人数直线下降。
代理乡长洛伍不知道网络的厉害,接到县里要求迅速从严处理的通知,也不以为意。回到江边村里,他还装老大,说:没关系,我请教了专家。网上的那些屁人,嘴巴痒,就让他们过过嘴瘾,拖上几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倒是村民们有些着急上火,游客一天天减少,来了,消费时也充满警惕,收入锐减不说,马上,果园里水果成熟了,没有人来采摘,无处售卖,想想那情形都十分可怕。代理乡长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能使他们晚上睡得安稳。惹下祸事的两个年轻人是在城里上大学的。从省城回来过个星期天,到农家乐帮忙,要显示自己已经是城里人,见多识广,反倒捅下这么大的娄子,便悄无声息一走了之了。代理乡长也采取了措施,下令这户农家乐关闭,停业整顿,并上报县里。
代理乡长完全不知道这事件还在网络上继续发酵。
第四天,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就来到了瓦约乡。
地震时,瓦约乡也来过许多记者。那时他们都对灾民充满了同情。呈现灾民的苦难,表彰他们的不屈不挠,争取全社会的同情与帮助。这一回,气氛却变了。记者打开手机,让村民看那段视频,看游客的控诉:地震时我们当志愿者,我们流着眼泪捐款,这些我们帮助过的人,现在却敲我们竹杠,怎么没有一点感恩之心?还有,他们明知那野菜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还明知故犯,破坏生态。地震使他们那里的生态遭到如此严重的破坏,他们怎么还不知道保护,他们不爱自己的家乡吗?对此,村民们真的是百口莫辩。唯一可以辩解的就是,那野菜叫鹿耳韭,是很常見的野菜,不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
媒体要找两个视频中得意扬扬的年轻人,村民们说:不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了。
老百姓担心的是收入减少,并不害怕媒体。媒体知道谁会害怕。于是,转而批评当地政府,没有对村民进行感恩教育和生态文明教育。媒体报道一开,省、州、县各级政府接到的投诉越来越多。通知层层下发,县里派出工作组,督促乡里,乡里还是当初仁钦当乡长时的老办法,派出工作小组一个村一个村检查整改。
无奈游客几乎断了踪迹。跟县里工作组谈话时,洛伍还强辩说,那些投诉的游客不能证明他们在地震时当过志愿者,为灾区捐过款,为伤员输过血。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本已要提升为乡长的他停职检讨。
仁钦又暂时代理了乡长。
仁钦不当。他说,我是因为移民回流被免职的,舅舅还在山上,我怎么能官复原职。
回答是,一、当时是停职,不是免职。县里讨论过,你舅舅返流回云中村,跟安置好不好没有关系,那是一个文化问题。文化问题怎么解决,我们还没有现成的办法与经验。二、地震时,你临危受命,不惧身死领导村民抗震救灾,这个功劳,老百姓不会忘记,组织也不会忘记。作为共产党员,组织需要你再次临危受命。
仁钦没话好说了。好吧,代理。代理完这一段,我还是当我的普通干部。
在乡政府会议室谈完话出来,刚走到院子里,他就被记者围住了。
仁钦摊摊手,说:你们不要逼我。
电视台的话筒还是伸了过来:请问新乡长如何破解当前的困局?
没办法,只好说句套话: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从零做起。
请问有哪些具体措施?
仁钦说:大家都饿了,一起吃顿饭,边吃边聊。放心,我自己掏钱,不违反八项规定。而且,保证不让大家吃国家二级保护植物。
一句话,记者群里就发出了笑声。
仁钦在记者中发现两张熟面孔,那是在云中村救灾时认识的。那时见过面的人都是有交情的。仁钦看看那两位。其中一位就大声说:仁钦乡长,请我们吃什么?
乡文书见状,难掩心中的高兴,悄声对仁钦说:最近的农家乐?我去安排。
仁钦点点头,文书就掏出了电话。
仁钦说:岷江里有细鳞鱼,有石爬鱼,但不能吃,山上的野羊也不能吃,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就吃点真正的藏式农家菜吧。
当天省城的报纸和电视,再说瓦约乡的事时,已经转向正面,报道的是当地政府如何贯彻落实整改措施了。
两个记者回城的路上,还给仁钦打了电话,夸他地震时临危不乱,想不到还很会做危机公关。
仁钦知道这个词,但都是从媒体上看来的。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和做法,其实并不知道。他在电话里问这两位有情有义的记者朋友:怎么做,才算是好的危机公关。
记者说:第一条,形象变得负面的时候,要树立一个正面形象。你就是瓦约乡的正面形象。当年地震时,你不分昼夜在那里组织救灾,过后我们才知道,那时你母亲也遇难了。
仁钦说:这个使不得。现在我是有过之身。请说第二条吧。
那边回答:解铃还须系铃人。
犯了错的村民也不能往死里办呀!他们这时也后悔得很了!
那就得找到发视频的人,给省政府写信的人,想办法平复他们的情绪,求得他们的谅解。
只要找得到他们,我愿意代表乡政府登门道歉,确实是我们疏于管理,工作没有做好。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些人?
电话里传来记者的笑声:乡长有点跟不上时代了。这个容易,看在地震时一起在云中村滚过地铺,在一口锅里吃过方便面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两天内给你一份名单。
两天内我一定赶到省城。
最好带上几个吃旅游饭的老百姓。
放下电话,乡政府的人就看见仁钦急急地在院子里转圈。这时,干部们都坐在了会议室里。妇女主任出来:乡长,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
等新任代理乡长讲几句。
仁钦又转了十几个圈子才走进会议室。
仁钦说:没想到大家还愿意听我说说想法。
仁钦说:我先检讨,我知道不能把舅舅劝下山,本来是上山去劝他。一看他那样子,就一句也没劝。移民回流,给乡里的工作抹了黑,对不起大家这几年的付出。
一年乡长当下来,干部们都有些怕他了。还是妇女主任胆子大:要是劝得下来,就没有这么多屁事了。你就说接下来怎么干吧!
记者朋友刚教了我一个办法,危机公关。
有人嘀咕:还记者朋友,他们巴不得把我们吃了。
话不能这么说,这时候也有人同情我们,理解我们。
这天的会很简短。其实就是布置工作:明天中午以前,动员三个旅游户,下午跟我一道去省城。再动员些老百姓,马上上山采鹿耳韭,洗得干干净净,捆得整整齐齐。不是一捆两捆,而是一百捆二百捆。
最后他说,旅游产业的发展是瓦约乡工作的重中之重,必须十二万分地重视。他给大家算账,地震后,一些土地消失了。一些土地又用于重建。这么一来,每个村的可耕地都少了三分之一以上。不搞旅游,村民没有增收门路。游客就是瓦约乡村民的增收来源,就是大家的衣食父母。现在,路上断了游人,不但没有了旅游收入,而且接下来马上就要成熟的水果也卖不出去,大家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情形。说到这里,仁钦愤怒了,他敲了桌子:靠纵容老百姓的坏习惯收买民心,结果是什么,大家都看见,那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接下来的工作,今天,马上,我和大家一起去清扫厕所!
第二天下午,他带着三个村民去了省城。记者帮他找到了在网上发视频的人,还找到了不满意瓦约乡厕所收费的那位妇女。
他们先开记者招待会,感谢媒体对瓦约乡工作的批评与监督。仁钦还为每个记者准备了一份礼品。就是视频中农家乐声称是国家保护植物的鹿耳韭。仁钦说:这捆野菜叫鹿耳韭,就是叶子长得像鹿的耳朵。清炒不错,烧汤不错。以后,大家到瓦约乡支持我们的旅游业,会看到明白的定价,烧汤,十五元。清炒,二十元。我们还要找到被多收了钱的游客,向他们道歉,退还多收的钱款!我这里先向大家鞠个躬,表达我们深深的歉意!
散会时,每个记者都收下了来自瓦约乡的别致礼物,山野里的寻常野菜,一捆根茎嫩白,叶片青翠的鹿耳韭。
接着,仁钦又去了那个发布视频的游客家。电视台记录了全部过程。仁钦道歉,仁钦双手奉上退还的钱款和新鲜的鹿耳韭。三个村民说不出话来,就一次又一次鞠躬。游客激动,表示原谅,表示感谢。等到他们去找那个写信对厕所收费提意见的妇女时,新的视频已经在电视上播出,在网上传播。那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妇女。她不在家里,去跳广场舞了。在小区外的街道边上,他们找到了她。鞠躬送礼的场面又重演了一番。仁钦对她说:我代表瓦约乡政府来听取您的意见。
旁边就有人嘀咕:地震时可没看她捐过款。
妇人说:我其实没有意见,要是当时收费的人热情一点,我其实没有意见。我不是对收费有意见,我是对他们的态度有意见。
仁钦借机还把乡里是如何借厕所收费解决困难户收入的初衷解释了一番。
这些,当晚就在网络和电视上播出了。第二天,又出现在各家报纸的版面。
仁钦在城里把各种报纸都买了一份,又打电话邀请帮忙的记者朋友吃饭表达谢意。记者说,饭吃不成,又在采访的路上了。你欠了我的情,每年记得拿瓦约乡的野菜来还。记者还说:你还说不懂危机公关,送野菜这一手高啊,让村民售卖国家保护植物的传言不攻自破,还化解了人们的怨气。
仁钦心满意足启程回去。
路上,他叫司机开慢一点,让一辆辆私家车超过他们,绝尘而去。仁钦说:这些自驾游客,该有一些是往我们瓦约乡去的吧。三个小时后,乡里就来了电话,说游客又出现了。这个消息弄得随行的一位村民竟在车里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