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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五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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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闹起来:你们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仁钦哥哥都说他看了!我以为云中村的人都会看见!

阿巴说:云中村不会再看电视了。

姑娘历数了她上过的电视晚会。坐在轮椅上出席募捐晚会:那些企业家一举牌子就是几千万几百万!在某个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戴着假肢独舞。在另一个晚会上,从坐在轮椅上出场到单腿起舞。把所有现场观众感动得泪水涟涟。同时,她还接受公益组织的资助,被某舞蹈学院破格录取,明年就拿到毕业证书了。

阿巴说:云中村活着的人听了都会高兴的。

姑娘却说: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阿巴说:是的。是的。

央金姑娘的举止做派十分大方。她说:把轮椅推来,该进村看看了。

这样的做派,让阿巴有些微的不悦。姑娘怎么连个请字都不说。可只要想起姑娘埋在废墟里痛苦挣扎,闭上眼睛绝望等死的情形,这些微的不悦就算不得什么了。

云丹把轮椅推来了,不等阿巴伸手相助,她就用手撑地,腾身上了轮椅。并且自己把轮椅转向了村子方向。枯死的柏树,高高的石碉,成为一片废墟的村庄,都呈现在她面前。她咬着嘴唇,转动手边的轮子。以前通向村里可容拖拉机经过的水泥路已经被荒草淹没。轮椅陷入了荒草中,前进不得。

阿巴为自己心里生起的不悦而后悔了。他上去把纠缠在轮子上的杂草解开,他听得见姑娘没有哭出来的声音。

他说:要不,叔叔背你进村去吧。

我要自己去!我要自己去。

阿巴说: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姑娘,不是要强的人在那个时候怎么活得下来!

后来,央金姑娘上了电视,她在灯光下舞蹈,操纵着轮椅急促地旋转,架着一只拐杖翻腾跳跃,最后,只用一只独腿撑着身体向四方探寻。背景就是她进入村子的视频。淹没了土地和道路的茂盛野草在风中翻卷,阳光激荡。那是无人机悄悄拍摄的。她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一个摄制组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公司要包装一个经历了大地震,身残志坚的舞者。这次回家,是了姑娘的心愿,同时也是为下次参加某电视台的舞蹈大赛准备故事,一个绝对催泪的故事。这件事姑娘自己知道,阿巴和云丹不知道。姑娘为此有些小小的不安。现在,阿巴用自己的身体在前面开路,奋力扯开荒草,用手,用双脚使它们倒伏在地上,让出一条路来。云丹推着轮椅缓缓向前。阿巴累了,两个人交换位置。云丹在前面踏平荒草,阿巴推着轮椅缓缓向前。风吹着,阳光在草浪上翻拂,他们不像是在陆地上行进,而是在大海上航行。这时的央金姑娘已经泪流满面。她仰起脸,天空在泪眼中迷离而虚幻。她知道无人机在上面,但她没有看见。她已经控制不住泪水。之前,为了控制情绪,她一直不让自己看见云中村。当她一眼看见村庄的废墟,情绪就完全失控了。她眼前晃过坐在直升机上离开时看见的凄凉情景,一切都是悲切的灰色,一切都不具形体,因为那时她已经处于昏迷的边缘。直升机腾空而起,在村子上空绕了半个圈子,她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但现在,村子清晰完整地出现在眼前。这情景完全可以用美丽来形容。阳光明亮,树和草地一派碧绿,村庄的废墟静静耸立在那里,雨水和风已经扫净了上面的尘土,就像时间本身一样干净沉着。灾难发生,就那么短时间,所有房屋倒塌,近百口人死去,现在,那些亡灵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片废墟,恐惧消失了,痛苦消失了,那些亡灵似乎都在那片废墟中间。央金眼前出现了母亲的形象,父亲的形象,以及她弟弟的形象。他们都在那里,在那片废墟里,这些年来,她在外康复,学习,跳舞,他们三个就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等待她的归来。轮椅被推过了以前的麦田,推过了樱桃园,推过了干涸的水渠和村前的池塘。池塘里长着碧绿的水草。

他们来到村前广场,那株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座也许比村里任何一座房屋都要古老的石碉下面。

央金一直在喃喃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央金梦呓一样说:妈妈,爸爸,女儿回来了。弟弟,好弟弟,姐姐回来了。

轮椅在村前广场停下来。停在石碉投下的阴影下面。阿巴和云丹累得气喘吁吁。他们需要休息一下。

但姑娘说:我还没到家,我要回家。

阿巴看她目光一会儿涣散,一会儿又凝聚如锥,她的脸一会儿绯红,一会儿惨白,建议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其实是要她平复一下心情。但她说:不,我要回家!就是现在!

在废墟中间,轮椅无法继续前进了。阿巴要背她,但她固执地架起单拐,沿着曲折的村巷往前走去。直到当年她被抢救出来的那座废墟出现在眼前。在解放军来到的前一天,她就被挖掘出来了,但她的腿被压在一根房梁下面,要命的是,那根折断的房梁的断口有一半斜插进她膝盖的下方。大家都看得见,那条腿其实已经被切断了,只剩下一点筋肉连着。以至没有人敢去动那根房梁,就这样,姑娘哀叫了几个小时,后来就忍受着极端的痛苦闭上眼睛一言不发。送去水,不喝,送去吃的,她也拒绝。她说:我要死,我一家人都死了,我要死。我的腿断了,再也不能跳舞了,我要死。

雨下起来,仁钦给她蒙上一块雨布,他不能守在那里,他派一个人一直守在那里,因为别处的抢救还在进行,任何一个地方都需要人手。仁钦每隔一两个小时回去看她一次,探测她是否还在呼吸。阿巴从另一个废墟里刨出来一条干净毯子,也马上拿去围在了她的身上。就这样,央金姑娘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他们一眼,表示一点感谢的意思。后来,她自己把那条断腿切下来。要不是直升机载着救灾的军队出现,这个姑娘就真的完了。直升机在村子上空盘旋的时候,姑娘才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她被搬上担架的时候,已经衰弱不堪,仁钦握着她的手跟着担架奔跑,说:央金妹妹,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

央金已经不哭了,她一直在用微弱的聲音说:我的腿,我的腿。

直升机载着她飞走了。直到过了这么些年,她才回到这个被难的村庄。她神采焕发,容颜美丽,但那条腿永远不会回来了。阿巴把她那条腿和其他尸体一起火葬了。她一上直升机,连下方的云中村都没有看清,就昏迷过去了。三天后,在省城医院整洁安静的病房里醒来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那条腿真的没有了。

现在,架着单拐的央金姑娘在曲折村巷里飞快行走,一直到她家房子的废墟之前。她站住了。看着废墟,看着废墟上生长起来的草与树,她轻声问阿巴:是这里吗?

阿巴点点头:孩子,这就是你家。

妈妈在这里?

她在,孩子。

爸爸和弟弟也在?

他们都在。

姑娘的身子开始摇晃,她叫了一声:妈妈!身子一软,就昏过去了。这时,无人机还在天上,大开着它的摄像机。关于姑娘在自己家废墟前的表现,也有设计,她要站在那里,拼命地克制悲伤,然后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哭倒在地。但是强烈的情绪冲击,已经让她忘了事先的排演,忘了无人机,直接就晕倒在地上。地震期间和地震之后,阿巴已经学会了多种使昏厥的人苏醒的手段。他把这些手段一一用过,都没有任何用处,央金姑娘都没有醒来。

阿巴只好把她背到了自己临时的家。那里有干燥的木板床,柔软的毯子,火塘里木柴燃烧的气味。这都是以前那个村子的味道。姑娘也是在这种味道中成长的。她躺在床上,身上裹着毛毯,火塘里的劈柴静静燃烧。

云丹问阿巴要不要把姑娘送下山去。

阿巴说:可怜的姑娘,她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呀!她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云丹记起上月来时,他在阿巴的小菜园子里发现了一棵罂粟。他走到院子里,看见那株罂粟开出的几朵花已然凋残。他摘下那几朵不可能结果的花,放在碗里,问阿巴要不要泡了水给这姑娘喝。

阿巴阻止了他。

阿巴说:她用不着这个!你想让她更加迷乱吗?

央金没有醒来,但她的呼吸不再急促,变得均匀深长,她纸一样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润的血色。阿巴告诉云丹,在鸦片从云中村消失之前,家里人曾经给他用过一次,他说:那就是下坠,那就是叫人沉沉睡去。现在姑娘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就让她在云中村好好睡一觉吧。

姑娘是昏迷了呀!云丹说。

起初是昏迷,现在她是睡着了。

阿巴没有责怪云丹,他未经自己同意就把那几朵罂粟花摘下来。他只是让云丹看护着沉睡的她。自己换上法衣,带上香熏和食子,又去了一趟央金家的废墟。

阿巴在暮色中点燃香熏,击鼓摇铃,告诉她家的三个死鬼,他们家的女儿,他们家的姐姐从远方回来了。回来看他们来了。没有人应声,没有鬼魂用什么特别的方式显示他们看到或听到了。残墙下阴影浓重。院子里的草,墙上的小树也都默然无声。阿巴抛撒食子,他听见麦粒落在残墙,落在草丛中的簌簌声响。

这时,那架耗完电力的无人机已飞走了。飞回了摄制组隐藏的宿营地。

央金是第二天早上才醒来的。

她醒来,安安静静,一声不响,侧着身子看着在火塘边守了她一夜的阿巴和云丹。她不说话,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很安静,很单纯。从她出现,直到昏倒在家门前,她的眼睛都不是这样的。昨天,那眼睛一直都过度亢奋,神情在瞬息之间就能飞速变幻。阿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满怀怜爱地看着她。

终于,姑娘开口了:他们知道我回来了吗?

阿巴说:他们知道你回来了。

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又看不见。

他们知道,风吹过你,他们就知道。光照到你,他们就知道。

姑娘又静默了一阵,说:阿巴叔叔,我饿了!

那你就自己起来吧。

央金姑娘自己带来的食物都在磐石那边的松树下,这里有的都只是云中村的传统食物。茶、糌粑、酸菜,还有云丹从山下带上来的腌羊肝。每吃一口,央金姑娘就说:好几年了呀!每吃一口,她的眼里又会闪烁泪光。

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的光芒照亮了门外那个小菜园,蔓菁的叶子已经被霜冻搞得毫无生气。姑娘的眼睛亮了,她说:蔓菁,我记得霜打了叶子,它的根就变甜了。

阿巴起身拔了一棵蔓菁,把扁桃一样的块根洗净,切片,放在了她面前。央金咀嚼它们的时候,嘴里发出有些夸张的声响,在阿巴和云丹听来,里面有着喜悦的味道。阳光从门口投射进来,姑娘的脸像一朵刚刚出土的蘑菇一样新鲜。

阿巴说:吃吧,吃吧。以后可就吃不上云中村的东西了。

姑娘的神色变得忧郁了:云中村真的要毁灭吗?

阿巴不说这个。阿巴说:吃吧,吃吧。吃完我带你去看鹿群。

鹿?真的!

真的,云中村长大的孩子,以前都没有见过鹿,现在它们又出现了。

就在这时,那个隐身的摄制组现身了,天上的无人机飞着。而地上,人身上架着的摄影机开着。他们就这样闯进了这个废墟中的小院,闯进了云中村这个安静的早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央金有些愧疚不安。但阿巴和云丹却没有太过吃惊。

央金说:我想事先告诉叔叔,可是……

阿巴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们也都知道你回来过了。现在,你该离开这里了。

央金又变得思维跳跃情绪不稳:云中村会消失?云中村怎么可能会消失!

阿巴把拐杖交到央金的手上:孩子,该回到你的地方去了。要是方便,你可以到移民村去看看云中村的乡亲。

我会,等我参加完比赛,我要去移民村看望乡亲们,给他们表演我的舞蹈。

看见你好好的,他们会感到安慰。

央金姑娘突然说:好奇怪呀!阿巴叔叔不晕镜头!

阿巴问她:你说什么?

她指着绕着他们身前身后拍摄的摄影机说:你就像没有看见一样!

阿巴没有回答她的话。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前广场上。阿巴说:我本来想让你看看鹿,可是你的人把它们吓着了。

这么多人突然出现,确实使村前的鹿群惊惶四散,逃向了村后的山林。阿巴把央金姑娘扶上了轮椅,推着她穿过昨天在荒草中碾压出来的那条道路。

央金姑娘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开了。在通向山下的磐石那里,她重新骑上马背。马即将迈开步子的时候,央金姑娘说:等等。

阿巴想,她是要回望村庄,但她没有。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钱,要塞到阿巴手上。

阿巴把钱推回去:姑娘,我在这里不花钱。

姑娘说:让仁钦哥哥和云丹叔叔往山上给你送些好吃的。

阿巴摁着她的手摇头。

姑娘有些艰难地说:你抚慰鬼魂的时候,给我妈妈他们……

阿巴依然摁着他的手:你好,就是最好的抚慰。

姑娘松开手,任阿巴把那些钱塞回她的衣袋里。央金姑娘哭了起来。

阿巴听着不忍,拍拍马屁股,对云丹说:走吧!

云丹就牵着马走到下山的路上了。

阿巴没有像往常一样目送下山的人。转身回到废墟里的住处。一整天,他都倚门而坐,不吃不喝,不思不想。

空了。

一个云中村人的短暂回归。短暂的喧闹。短暂的悲喜交集。然后,一切复归宁静。不是复归宁静。而是,空了。

阿巴一直就倚着院门口的残墙坐到太阳落山。

直到石碉顶上归巢的红嘴鸦聒噪起来,他才起身回到屋子里。

阿巴把火塘上中余烬吹燃,架上柴,烧水。水开了。阿巴把云丹摘下来的罂粟花放在碗里,冲上开水,吹凉,一饮而下。他端坐在那里,准备倒下。但没有倒下。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头晕目眩,灵魂没有上升,身体也没有下沉。

阿巴倒在床上,说: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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