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回声(2/2)
饭桌上,母亲用猪油爆成金黄色的葱油饼,一张张摞得好高。我们掀起一张撕着吃。母亲将做豆浆剩的豆渣,拌米糠、饲料和剩饭,撒在院子里喂鸡,纱门外传来鸡群哷哷扑翅的声音。我学他低头用嘴将蛋黄吸进嘴里,豆浆让我喝得好大声。我觉得不再需要母亲陪我吃早饭了。
吃完早点,我们到防空洞去和阿山、爱哭鬼他们会合。出门前,我看见母亲蹲在水泵旁洗衣服,肥皂泡子聚得很高。我轻轻掩上木门。走了两步,又回来把门敞开,母亲正从盆里拉出一件我的卡其裤。
土雄最先到,手上捧着几条红皮的番薯。爱哭鬼抿着双唇,鼻孔撑得鼓大(这是他哭后的专有表情),阿山的手臂上有齿痕两排,手上还拿着一个温度计。土雄问他们迟到的原因,阿山说他们在路上发现一个温度计,先是高兴,后来便打起来。“是我先发现的。”阿山说。
爱哭鬼的鼻孔又向外扩大。
土雄叫我们先去花生田捡泥块,要大块的,然后再到防空洞里烤。这样,在焖番薯时,就可以到别处去玩,不必怕被别人偷吃了。土雄分给我们一人一条番薯,阿山分到最小的那一条,便说爱哭鬼最矮,应该要调换过来。“换”过之后,两人又新添了一些伤痕。
我站在一旁,心中浮起早晨吃早点的情景。桌上有吃不完的东西,我们不像爱哭鬼他们这样蛮。
这时,他走向爱哭鬼,说他愿意和爱哭鬼换。爱哭鬼脾气硬得很,怎么也不肯。
“活该。”阿山说完便去捡土块。
土雄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噗地一划把防空洞内照得很亮。空心的土窑搭好了,上头留个口,能烧的都往里塞,火舌很快从土垛的细缝间冒出来。土雄的点子不多,不爱开口(不知是否跟他的脸形很方嘴唇很厚有关?),但是手很巧。同样的沙子和水,土雄做的沙球就特别顽固,比赛时,把我们的沙球一一砸成散沙。放风筝的时候,大伙在草地上拔腿争先,没命地跑,土雄不慌不忙,理理绳线,扳扳竹骨,待大伙儿把风筝放得老长,正在争论高低的时候,才看见在天边的另一角,一个小白点轻轻游梭着。土雄挑线一个扯弹,把小白点逗得发抖起来。
火起得很顺,一下子便攻上来,泥块呛出许多白烟。火舌蹿上蹿下,阿山拿着他的温度计,将下端的水银球往温度较高的地方挪近。
“哇塞——升上来了!”阿山说着又往别处去试。
我们也靠拢上去看,只有爱哭鬼不理会。
“真的耶——六十几度耶——”
“再放近一点!”
“放进去烧烧看。”爱哭鬼渐渐走近来看。
“把你的头放进去烧啦,”阿山立刻收起他的宝贝温度计,“要休息一下,不然会爆掉。”
“烂温度计。”爱哭鬼又走回原位去。
防空洞内又湿又暗,土雄用一枝树枝拨火,大嘴从下一吹,无数的火星迸射冲天,像焰火似的,一阵金雨划下,大伙喜出望外,忙喊还要再看。
土雄又趴到地上,歪斜着脑袋,一连吹了十多下,呛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番薯从预留的缺口扔下,再把土窑踹平、踏实,出去玩一玩再回来,就可以吃了。爱哭鬼坐到土堆上,连喊:“屁股好烫,好烫——”
“好烫还不起来,臭死了,谁敢吃!?”阿山拿出温度计往爱哭鬼头上敲去,爱哭鬼站起来,一把抢下,忙往屁股上贴去:“量量看屁股几度。”
出了防空洞,眼前一片刺亮。
我们往老乌龟家走去,见大门敞开着,便径走进去。沙池里的沙岛上爬满正在晒太阳的鳖,一只只有气无力的样子。花圃上也不见老乌龟的踪影。
“奇怪,怎么没人?”阿山说。
“可能在大便吧,”爱哭鬼说得很认真,“赶快趁现在偷捉小鳖。”
土雄捡起一颗小石头,往沙岛上的一只鳖砸去,没什么反应。
“我们照昨天的方法跟老乌龟要看看?”他的话打破了沉默。
“你还要试?”阿山很狐疑的样子。
老乌龟正好走出来,一手拎着一把菜刀,另一手提了一瓶米酒和酒杯。
“走走走——回家去。”老乌龟把菜刀、酒瓶放在院子里做木工的长桌上。
我们很有默契地遵行“不合作”精神。
老乌龟不甩我们,打开浇花的水龙头,往长桌上喷。洗完桌面,便从一口沙池里揪出一只大鳖,黛绿肥厚的甲裙颤动着。
那鳖趴在木桌上,探出一点头,又缩回去。老乌龟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我们屏息立着,那鳖探长了颈,老乌龟铆起菜刀,咂的一声尽根斩断,立刻抓起无头鳖往杯口就。
血汩汩浇下,鳖脚还不住地划。
鳖血兑了米酒,老乌龟用食指搅和搅和,咕噜一口,咬牙切齿的,脖子上的筋也极过瘾地浮上来。又呷几口,脸也红光起来。
“你来一口?”
土雄倒退三尺,避之唯恐不及。老乌龟极得意。
“喝一口,喝一口得一只小鳖!”
老乌龟今天改变战术了,我们没人敢动。
“好东西耶——”
看我们没有反应,老乌龟也乐得独享,边呷边将起菜刀剁起来。
嗖——嗖——嗖——嗖——四条鳖腿应声斩下。
我们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回到防空洞里,热烘烘的番薯成了我们唯一的寄托。大伙觉得,原本讨人喜欢的小鳖,现在似乎也血淋淋的了。
这天大家玩兴大减,早早便散了。
我和他走回家里,母亲唤我们去洗手之后,从水泵旁的木盆里,取出冷水镇过的西瓜,切给我们一人一大块。红色的西瓜汁从我们嘴角淌下,滴在衣服上。
这年夏天,日子像蝉声一样紧密相接,好像只过了一个长长的白昼。
我升上四年级,要上整天的课,他小我一年级,还是上半天。我们早上一起上学,在村口的岗哨与阿山他们会合之后,再走一大段路去学校。
有一天,放学后,我走进客厅,看见他母亲坐在客厅的藤椅上。
我有些畏生,于是默默站在一旁。母亲要我向客人问好。
他的母亲摸摸我的头,说我好乖。
他走到我身旁,拿他母亲买给他的玩具给我看。
那是一只铁皮做的蝉,表面漆了平面图案,腹部嵌着一个方盒子伸出一支小铁棍。他用手指掐住小棍摇转起来,发出簧片哒哒哒的响声。
我对这精致玲珑的小玩意着魔起来,像卖烤番薯的人弄出竹响一般,一直猛摇不停。
母亲叫我停手,我不听。
一会儿,我开始吵着要母亲也买一个给我。母亲不理睬我,我就把声音弄得更吵起来。
我开始憎恶起这个客厅,心中冒起一股无名火。在她们聊得好似无休无止的时候,我冲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母亲大吼:“我也要买一个!”
母亲先是怔了一下,立刻板下面孔,重重甩了我一耳光。
我气得想拼命似的,丢下铁蝉,冲进房间,把书包掼在地上,书本铅笔散落一地,然后倒在床上,拉开棉被,把脸盖起来。我的泪水流进了耳朵里。
他走进房间,轻轻摇动我的膝盖。
“你怎么了?”他掀开我的棉被。
“要你管!这又不是你家——”我慑于自己嗓门。
母亲闻声从客厅赶来,把他带出房间。
我一点也不想抹去脸上的泪水,反而留恋起泪水的温度。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书本,我最喜爱的铅笔盒被我摔裂了。
他母亲带他走了。
隔天早上,我赌气不吃早餐,提了书包往大门外走。母亲追上来,塞给我两块钱,要我去买玩具。
我走到岗哨,发现他今天没有来集合。
放学后,我在小铺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铁蝉,一路上摇个不停。阿山要向我借来看,我不准。
回到家,我赶紧到水泵旁,用水漱我的血盆大口,我有点后悔今天吃了太多的杧果干了。
盆里有好几个细皮的大水梨,淹在水里沉甸甸的、亮晶晶的。这种梨我只在以前生病住院时吃过。
我走进饭厅,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饭桌旁伴母亲和面。
我直接走进房间,把铁蝉关进抽屉里。我说要出去玩,母亲不准,叫我做功课,说晚上有台风要来。
我心里惦记着大水梨,晚饭吃得特别快,喝汤时,舌头上的破口特别疼。我先吃完,就捞了一个大水梨,独自到客厅吃了好久。
晚上,台风悍劲地吹,母亲把鸡赶进厨房,将门窗都锁紧。屋外响嗖嗖的,风雨抽打树枝的声音颇怕人的。
突然断电了,眼前罩下一片漆黑。
母亲叫我去取蜡烛,我摸黑走前几步,在橱子上找到蜡烛,又伸手探了几下。
“火柴在哪?”我问母亲。
“在第二个抽屉左边。”他很快地回答我。
我拉开抽屉,摸到一个小小的长方盒子。
我又慢慢拉开其他几个抽屉,再关上。
“在第三个抽屉啦!”我把蜡烛交到母亲手上。
母亲点上蜡烛之后,他拿出作业来写。母亲说台风很大,明天应该不用上学,叫他不用急着写。他说他只剩下一点了。母亲为他多点了一支蜡烛。
“假用功。”我心里想。
隔天我醒来时,看到母亲坐在我的椅子上,一边收拾他的衣服和文具,一边流着眼泪。
母亲告诉我,今天清晨医院来了人,匆忙带他上医院去,到医院时,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想起昨天吃的大水梨。
我独自坐在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只铁蝉,用手轻轻拨动,那声音变得无比地尖锐、刺耳。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把它扔进了水沟里。
他父亲就葬在村口的坟场。出殡那天,我和爱哭鬼他们在村口,亲眼看着他父亲的棺木,被几个穿军服的人放进墓穴里。
他和他母亲一人抓了一把黄土撒在棺木上。我们清清楚楚地听见两种哭声。
爱哭鬼的嘴抿得紧紧的,阿山面无表情,土雄还是方方的脸、厚厚的嘴唇。我独自走进岗哨,从水泥墙上的小窗往外望。
我仿佛又看到一对骑着单车的父子。那小孩坐在车杠的小椅座上,两脚轻轻地踢动着,双手像只小鸟攫在车把上;那父亲平稳地骑着,两鬓有些灰白,戴着口罩,双脚一上一下,无声地从我面前骑过。
想到他和我一样没有爸爸了,我哽咽着抽泣起来,哭声混合了蝉鸣,绕着窄壁间的方格内弹转……
那天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到他了。
过了几年,有一天黄昏,我独自走在墓地的小径上,看着一些新旧墓碑上的刻文,布满苔痕的石狮、石象,路旁火一般的野花,以及一副废弃在路旁,散脱朽蚀的棺木。夕阳照射着金色的光线,行走间,我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膝盖,心中产生了一份莫名的恐惧。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最让我诧异与不解的是我自己的躯体。
远处,天空的一角,几个白色小点无声地游梭着,抬头望着它们,我觉得自己已经做不出那么好的风筝了。